陳立嬌

父親是大款，他是乞丐，這關(guān)系就這么蹊蹺。

他沒工作，父親讓他在他公司里做事，他不干，跑到五臺山，云游了兩年，穿一身灰色袈裟回來了；有時是肩上斜挎?zhèn)€布袋，布袋快拖在地面了。

他每年見父親兩次，一次是春，一次是秋。

春這次是他向父親討錢，秋這次也還是向父親討錢。討錢的方式也特別，不張口，就站在父親公司門口，也不進(jìn)去，門衛(wèi)一看到他穿著和尚服，斜搭著褐色背包．就稟報(bào)父親，父親就差人把錢送給他。他也不吭聲，揣起錢就走，也不管多少，反正父親不會給少，給一次總要幾萬。

這一走就是數(shù)個月，大約錢用完了，他就又回來了。

這次回來是落雪前，還是那樣顏色的衣服，還是斜挎著背包，所不同的是夏裝換成了冬裝。灰色袈裟里面，穿著厚厚的毛衣毛褲。這一次也是要錢，也是不吭聲，也是站在大門外，也是門衛(wèi)去稟報(bào)父親。

有時父親情緒好了，會來到窗前看看他，看看他一米八幾頎長的大個子，剃著光頭，臉色紫紅，目光散淡，站在雪花中。父親就把臉一直紅到脖子根兒，心臟像吹起個皮球。

但是憤怒歸憤怒，錢還是一分不少地給了他，一給就是三五萬、十萬八萬不等。

細(xì)想父子的關(guān)系鬧掰也不是沒有因由。父親是開石油企業(yè)的，有15個很火的加油站遍布整個市區(qū)。南來北往的貨車、客車、轎車都上他這里加油。每天的賣油量父親自己都數(shù)不清。父親是做買賣的能手，幾經(jīng)奮戰(zhàn)他的公司上市了，有了上市股，父親的資金一路上揚(yáng)，綠色持幣一騎到底。

他本來是學(xué)金融的，四年的大學(xué)，讓他明白父親是怎么資金回籠的，他每天像個小學(xué)生，趴在父親公司的財(cái)務(wù)賬上，明白了許多事情，而這會兒他的個人問題，也像變幻不定的股票一樣，處在真假陰線上。

起因是小青的媽媽炒股，小青是他的女朋友。小青的媽媽把頭發(fā)燙成個雞窩，肚子束得扁平，把家里的五十萬全部買了K公司股票，而K公司正是他父親的公司。

誰知這一跌跌得挺慘，不到半年的時間，小青媽媽的五十萬就被割肉出局，其實(shí)開始有橫盤跡象時，他就告訴過小青，告訴她無論如何讓她媽媽迅速收盤?？墒切∏嗟膵寢尵褪菦]聽。

小青的媽媽為此跳樓了，小青也和他分道揚(yáng)鑣。

他不是吃不消分道揚(yáng)鑣，而是吃不消小青媽媽的無謂輕生。后來他知道，他父親在這一局里掙了個透。那天，他把父親逼到了墻角，舉起了他心愛的蒙古刀，刀顫抖地接近父親的心臟時，他還是沒下得了手，是淚水把刀砸在了地上。

和父親分手后，他開始尋找小青。小青這時已不知去向。

那一段尋找的路著實(shí)辛苦。那一段路程耗盡了他所有的體力和心智，他再也回不到從前父親的羽翼下了。好在他遇到了五臺山的方丈，方丈指引了他，收留了他。方丈告訴他，小青就在你心里，你走到哪里她跟你到哪里。

他信了。從此在心里揣著小青。

春起的時候他向父親要的錢已經(jīng)被他用光了，現(xiàn)在他想繼續(xù)向父親要錢。不過要過這一次，他就不打算再催逼父親了。他算了一筆賬，截至今日，他從父親手里拿到的錢，總共五十三萬。這五十三萬中有五十萬是替小青母親要的，她雖沒有可能用這筆錢了，但也是父親欠她的呀，自古欠債還錢呵。他把這賬記在了父親身上。

另外三萬是他為父親工作時，掙得的一年工資，一年工資五萬，他沒領(lǐng)，放在公司的財(cái)務(wù)處了。三萬和五萬比，還差兩萬。也就是說。父親還差他兩萬元錢。那么這一次，他不多要，他就把他這兩萬要回來，就和父親兩清了。兩清是什么，兩清就什么聯(lián)系也沒有了，他就可以去更遠(yuǎn)的地方，去做另一個行程的事了。

十二月十五的夜晚，下著大雪，他出現(xiàn)在父親公司的大門前。但是這一次門衛(wèi)沒有稟報(bào)。誰都知道，這個時候是父親特別的時候，是父親祭奠母親的時候。母親在他十五歲那年離世，致使父親一直沒找，每年的這一晚都把自己關(guān)在辦公室里，閉了燈，和母親獨(dú)自對話。

他就是趕在這個時候來找父親的。

雪越下越大了，是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這樣的雪下來就化了，停留不了多久，這樣的雪會變成雨水，融化在各個角落。他愛惜地把斜挎在身上的背包捧在懷里，又撩起袈裟用衣角包住它，他要保護(hù)它，像保護(hù)生命一樣保護(hù)它，因?yàn)槟抢镉幸粡埡苤匾馁~單，有每筆錢的明細(xì)，一筆一筆，筆筆有蹤。他要交給父親，五十五萬湊滿，那所“希望小學(xué)”工程就竣工了，這是他一生最快樂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