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代著冬
1
卯,古樸,神秘。酉說。
說完,酉開始拍手。拍手聲像泥水匠敲擊墻面,啪啪有聲。拍完手掌,然后手背,手腕,指頭,依次相擊,用時十五分鐘。自從酉從電視上學(xué)會拍手的健身方式,到了擊掌時間,他都專注拍手。孤獨(dú)的掌聲中,酉不時翻出大片眼白,艱難地支撐專家規(guī)定的時間長度。
五年前,我和酉一起從業(yè)的報社倒閉,樹倒猢猻散,各奔前程之后,我一度和酉失去了聯(lián)系。一段時間,聽說他去山上一座小廟當(dāng)了幾天心不在焉的和尚。一段時間,又聽說他跟人合伙開辦了一個屠宰場,操刀做起了屠夫。傳聞中,他迫于生計,嘗試了超度與殺生這兩件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事情。前同事們每每相遇說及,無不為生活的無常和玄虛感慨萬千。
又過一段時間,聽說他販賣注水豬肉被罰了一筆,從此,酉像陽光照射的夜露,從熟人的視線里蒸發(fā)掉。大約有兩年,沒人見過他的身影,有傳言說他去南太平洋的一個島國做了上門女婿,也有傳言說他犯了一個小案子,被弄到一條鐵路工地上勞動改造。
世事無常啊,前同事們感嘆說。
此后,酉很快淡出熟人的視野,成為一個符號,供人們偶爾相聚時懷舊使用。這期間,我像一個穴居動物閉門不出,靠網(wǎng)絡(luò)生活,保持著穩(wěn)健的寫作勢頭。沒雜志刊登,我就把文章貼到博客上,偶爾遇到幾個走錯門的家伙進(jìn)來搜索一通,日積月累,積攢了不少點擊量。來的多數(shù)是匿名者和陌生人,他們在博客上留言,頂,贊一個,或者,狗屁。不知什么意思。
春天,空中有了槐花味道,帶來酉的消息。
黃昏,我打開頁面,博客上出現(xiàn)了酉的留言。言辭中,有幡然醒悟,也有他鄉(xiāng)遇故知的竊喜。留言后面,他給我貼了一個翻跟斗的熊貓,留下他的聯(lián)系方式和地址。地方不遠(yuǎn),和我家只隔兩條街。
飯后,我往他留的地址走去。時間處于天光漸退、路燈還未升起的間隙。薄暮的暗影中,有虛幻的東西在接到上流動。黃葛樹開始換葉,樹葉飄飄揚(yáng)揚(yáng)地滑過我的視線,像成群的小鳥撲到地面覓食。
在一個賣彩票的小門臉里,我找到了酉。
四年時間,足以改變一個人的形貌。酉身形極瘦,以前肉嘟嘟的臉上滿是松弛的皮膚,如一塊正待風(fēng)干的羊皮。面目漠然淡定,多數(shù)時候,眼睛都停滯在一個茫然的地方,偶爾才像缺氧的鯽魚閃動一下,帶出大片鬼魅的眼白。對于過去的傳聞,時而閃爍其詞,時而揚(yáng)揚(yáng)得意,讓人莫辨真?zhèn)?。倒是對眼下的生活十分滿意,說起賣彩票的勾當(dāng),他像生意人手舞足蹈,露出一點過去的影子。酉說,兄弟,知道不?彩票游戲讓一切變成未知,命運(yùn)在一組數(shù)據(jù)里被悄然改變,你下注,能夠感受到生命的縹緲無常。
一個男人像四腳蛇,夸張地竄過了街道。
與酉聯(lián)系上以后,我不時離開網(wǎng)絡(luò),去他賣彩票的小門臉里坐坐,并被他成功地發(fā)展成為彩民。我用生日,門牌號碼,電話號碼,組成一個個具有魔幻色彩的數(shù)據(jù)投下去,獲得巨大的幻想和快感。
酉說,兄弟,慢慢來,神秘難料是博弈的精髓。
去年秋天,他從電視上學(xué)會了拍手的健身方式。
陽光從對面高樓的玻璃幕墻上反射進(jìn)來,形成一些不斷被街道上的行人切割的光柱,在小門臉里留下幾塊動蕩的光斑。下午,彩票停止下注,酉從電腦桌上拿出一張本地新版交通地圖,我看見上面有一條鐵路像一根黑白相間的蟲體蜿蜒穿過烏江河谷,串起若干小鎮(zhèn)。有一個小鎮(zhèn)叫卯。這是一條新建成的鐵路,大量城市人口在交通地圖指引下,沿鐵路涌進(jìn)荒僻的烏江,去領(lǐng)略未被開墾的神秘風(fēng)光。
我說,卯。
酉說,卯,古樸,神秘。
說完,抬頭看了看時間,開始拍手。他一邊拍手,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給我介紹卯。他介紹的細(xì)致程度,像導(dǎo)游給游客介紹稔熟的景點,如數(shù)家珍地說到逸聞趣事,風(fēng)土人情。我相信,酉在過去離開我們視線的那段時間,一定有在卯的生活經(jīng)歷。這個念頭很強(qiáng)烈地刺激了我的行走欲望,還沒等他停下掌聲,我決定,去卯。
輕風(fēng)拂起街上的廢紙,像鳥影滑過門框。
2
晨風(fēng)吹過火車站廣場,帶來夜晚的微涼和潮濕。
天光出現(xiàn)不久,寬大的火車站廣場還沐浴在一片乳白色的晨霧里,行色匆匆的旅客穿過米色地磚,像夢境消失在燈火通明的大廳。目力所及,薄霧慢慢散去,城市漸漸蘇醒,幾輛公交汽車扭動著咣當(dāng)著響的車身駛進(jìn)站臺,哈欠連連地吐出趕路人。
穿過廣場,我順利買到一張去卯的車票。
這是一趟慢車,幾乎沿途的小鎮(zhèn)都要???。還沒到發(fā)車時間,透過靜止的車窗,可以看見站臺的另一側(cè)。幾米開外,停著一列橙黃色的高速列車,窗明幾凈的車廂里,行走著衣著光鮮的男女,而我所乘坐的慢車則顯得破舊和不合時宜。暗綠色的車窗邊緣,大塊大塊的漆皮掉落下來,留下顏色各異的斑駁疤痕??罩杏縿拥奈兜罍啙岫鴾兀路鹗郎纤械踉?、莫名、怪異的氣味都集中在這里,霉?fàn)€與灰塵交織混合,溢滿車廂。
初夏,過了打工出行的高峰時間,慢車上的乘客不多,稀稀落落的人影像還沒睡醒的雞群,在硬座車廂里東倒西歪。幾個顯然沒有睡夠的男人找到?jīng)]人的座椅,倒頭便睡。他們的鼾聲引起了列車員的注意。她正在車廂連接處用一柄掃帚清掃灰塵,聽見鼾聲,她皺了皺鼻子走過來,用掃帚把他們拍醒,沒等她轉(zhuǎn)身離開,男人們又扯起高低不一的鼾聲。
我落座的地方尚顯空蕩,等到窗外的天色完全放亮,才有一個中年男人像覓食的螞蟻,在我身邊猶豫不決地徘徊了一陣,最后做出無可奈何的樣子,在我身邊坐下。過了一會,一個手捧紙花的少婦左手牽著一個小姑娘,右手挽著一個沉重的包袱,面色滯重地來到我們對面。她對中年男人友好地笑笑,又用探詢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我說,沒人。她才放心地把右手的包袱放上茶幾,象征性地拍了拍椅子上的灰塵,像慢鏡頭一樣落座。
仿佛她的屁股不經(jīng)意間觸動了列車,少婦剛把屁股放到座椅上,火車猛地吼了一聲,終于開動了。咣當(dāng)聲中,窗外的景物慢慢后退,接著,速度越來越快,直到近處的物體成為模糊的一抹,列車才駛出站臺圍墻,亮出了遠(yuǎn)處的田野,以及田野上大片金黃色的麥浪。
我把目光從遠(yuǎn)處收回來,落到車內(nèi)。
跟我坐在一起的三個人已經(jīng)脫離了上車時的惶惑,恢復(fù)了安定狀態(tài)。少婦手里還捧著紙花,雪白的紙花被上午強(qiáng)烈的光線照亮,有一股隱隱不安的玄虛意味。她穿一身小鎮(zhèn)婦女喜歡的樸素衣著,看上去模樣端莊,面目平靜,眼睛里隱含著一點淡淡的憂傷。少婦旁邊的小姑娘十歲左右,她對列車還抱有極大的好奇心,瞪著一雙明亮的眼睛左顧右盼,不時用一雙小手去觸摸茶幾上的呈四方形的物體。每當(dāng)她的小手滑過空中,往茶幾上探去,少婦就敏捷地伸出她那纖細(xì)白凈的右手,把小女孩的小手從上面挪開。小姑娘笑笑說,爸爸。少婦說,在。不知她們母女打的什么啞謎。
坐在我旁邊的中年男人被她們的對話吸引,收起手里的指甲刀,探詢般地往對面看過去。他手里的指甲刀響了很久,從列車開出站臺,他的手指邊就嘣嘣不停。伴隨著指甲刀的響聲,一些白色碎屑在空中飛濺。仿佛中年男人坐到列車上的任務(wù),
除了趕路,還要剪掉多余的指甲。
空中只有列車的咣當(dāng)聲。
過了一會,響起中年男人試探的聲音,他說,去什么地方?
少婦說,卯。
中年男人說,巧,我也去卯。
這時,列車開進(jìn)一大片丘陵,漂亮的山脊弧線在天際邊展開。光線忽明忽暗的變化中,丘陵上站立的樹、莊稼和偶爾滑過的人影,像螞蚱似的在山脊上跳躍,形成動蕩的圖像。很快,列車從發(fā)亮的丘陵邊緣鉆入幽深的隧道,黑暗瞬間淹沒掉車內(nèi)的物體。等到列車重新鉆出隧道,它像魔術(shù)師改變了窗外的面貌,亮出幾個發(fā)黃的村莊。
中年男人還在和少婦交談,他們已擺脫了最初的拘謹(jǐn),毫無保留地把底細(xì)告訴對方。我聽出來,少婦是卯鎮(zhèn)人,正在回家;中年男人是成功商人,準(zhǔn)備去卯旅游。他放下戒備,露出大大咧咧的本來面目,很專注地聽少婦講卯的事情??赡苁菫榱烁玫嘏浜纤徛闹v述,調(diào)動她講故事的積極性,中年男人時常發(fā)出一些諸如達(dá)人、給力、穩(wěn)當(dāng)、得勁等詞語助陣,我聽了好一會,也沒聽明白他說的什么意思。
我插不上嘴,開始埋頭看書。
書是我上車前,在售票大廳花十元錢從小販?zhǔn)掷镔I的。書名叫《卯——烏江上的一顆璀璨明珠》。全書二百八十九頁,五輯。第一輯,卯的沿革;第二輯,卯的物產(chǎn);第三輯,卯的風(fēng)俗;第四輯,卯的風(fēng)物;第五輯,卯的逸聞。我翻開前面四輯,直接從一百九十頁的逸聞看起。
逸聞只講了一個故事。
關(guān)于一個叫京的男人。
3
知縣借一間雜貨鋪坐堂問案。案由:京借錢不還。
知縣坐在雜貨鋪的貨物后面,里面堆滿了桐油、豬鬃、棕衣、白酒和大量藥材,上面浮著一層很厚的中藥味道。知縣坐在暗處,抽著鼻子,盡量辨別里面到底有多少味道,他花了很長時間也沒弄清楚。
知縣沒在雜貨鋪子里斷過案。他一般都坐在明鏡高懸的大堂上,拍著驚堂木,聞著悠然的檀香,在衙役的威武聲中體會莊嚴(yán)。每年的巡游也不過是做做樣子,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民在回避與開道的鑼聲中,早已如鼠逃竄,從未發(fā)生過攔轎喊冤的事。這次不一樣,當(dāng)他巡游到卯的地界,一群鄉(xiāng)紳以頭搶地,跪在官道邊,高舉狀子大聲喊冤。
衙師接過狀子,知縣問,何人喊冤?
鄉(xiāng)紳們說,卯的鄉(xiāng)紳,狀告無業(yè)游民京,好女妝,嗜賭,借錢不還。
知縣不得不停下巡游,借一間雜貨鋪子斷案。
知縣辨別味道的時候,跪在地上的京抬起頭,想辨別出豎立在兩邊木牌子上的大字。那上面,一邊寫著回避,另一邊寫著開道。京對牌九上紅色的點子比較熟悉,偶爾也認(rèn)識一兩個字,但這四個字他看了很久,確實不認(rèn)識。對于雜貨鋪子里的氣味,京是熟悉的,他長期出沒的卯的牌館里,氣味比雜貨鋪子更為復(fù)雜,他也能很快分辨出里面彌漫的各種味道。
知縣手里沒有驚堂木,借了一只門閂放在酒桌上。收拾停當(dāng),衙役們扯開喉嚨,齊聲合唱了一遍威武,知縣才舉起滿是青筋的右手,抓起門閂猛地撞擊酒桌,大聲說,有冤報來。
鄉(xiāng)紳們開始報冤。
冤情都是京借錢不還,案情卻千奇百怪。有時,京裝扮成絕色美人,以女色騙取老爺們的錢財;有時,京以消災(zāi)為借口,巧取豪奪老爺們的錢財。等到上當(dāng)受騙的鄉(xiāng)紳們找到四處游蕩的京,他卻把銀子全部輸?shù)搅速€桌上,只有賤命一條,沒法還錢。
跪在地上的京全部招供,他甚至大膽地抬起頭,去看旁邊圍觀的人群。知縣看見抬起面皮的京是一個長相清秀的年輕人,被弄臟的白臉上,一副無知無畏的樣子。知縣皺了皺鼻子,聞到了一股醋的味道。
案情很簡單,知縣稟公斷案。
京不得著男裝,從此離開卯。
一紙判決讓鄉(xiāng)紳們很高興。他們覺得,民風(fēng)淳樸的卯?dāng)[脫了無業(yè)游民的騷擾,從此會過上太平日子。當(dāng)知縣斷完案子坐著八抬大轎離開,鄉(xiāng)紳們像送別自己死掉的爹娘,悲痛欲絕地跪在官道邊,手里捧著萬民傘,口里呼著青天大老爺,忍不住老淚縱橫。
知縣離開不久,京依照斷案,穿一身女裝,騎一匹瘦騾子離開卯。他離開卯時,跟知縣行走的方向相反,沿著烏江河谷的上游,往周邊富庶的地方悠然走去。秋天,糧食剛剛歸倉,田野里彌漫著濃稠的稻谷味道。無云的晴空顯得悠長而明亮,湛藍(lán)的天幕上,一行南遷的雁陣奮力擊打翅膀,留下一地喑啞的鳴瑟和滑動的影子趕往南方。京時而抬頭看天,時而哼哼小曲,走到夜色慢慢降臨,他才裝扮成一個可冷的婦人,垂淚到鄉(xiāng)紳家里討宿。
京為自己編了幾種不同身世。
第一種,他是大戶人家的小媳婦,男人在外面養(yǎng)妾,他被負(fù)心漢趕出了家門,孤身一人流落他鄉(xiāng)。第二種,他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家遇匪患,父母雙亡,家財盡失,希望遇到一戶收留自己的人家。第三種,他是童養(yǎng)媳,自己未成年的男人死掉了,年邁的公公想霸占他,只好逃出家門。京根據(jù)借宿人家的情況,交替使用身世,博得了鄉(xiāng)紳們的同情。他們把好房間騰出來,看見他膽小恐慌的樣子,又讓家里漂亮的媳婦或者小姐跟他同床共枕,以排解他在異鄉(xiāng)的孤獨(dú),消除他的恐懼。
夜慢慢深下去,窗外的秋蟲停止了吟唱,夜幕里只有犬吠和牛鈴。京用春話挑撥睡在身邊的美人,他的手像一只蟲子滑過陪睡女人的皮膚,撩動她們隱藏于深處的春心。很快,京露出男人的真面目,像一團(tuán)烈火在雕花床上熊熊燃燒,繼而用老到的手段,平伏了漂亮女人們的寂寞。
京沿著知縣老爺?shù)呐袥Q,越走越遠(yuǎn),屢屢得手。與他共枕過的女人羞于啟齒夜間的風(fēng)流,沒有人敢承認(rèn)京是一個穿女裝的男人。也有一兩次不慎露出破綻,被借宿的老爺們識穿,但他以辱沒門風(fēng)相要挾,不僅白占女色,還從討宿的人家敲詐到大筆用以封口的銀子,供他路上揮霍。
由于知縣老爺坐堂問案,京,這個卯的無業(yè)游民,不僅如愿得到女人,還得到了不菲的銀子。逸聞講到冬天,京走到一個叫邁的地方,再一次從聞家得手。故事的講述者一書的作者在二百四十頁以幸災(zāi)樂禍的心態(tài)抒情般寫道,卯的神秘?zé)o處不在,京被一紙官方判決送進(jìn)了天堂。
書上,京在二百四十頁放聲大笑。
車內(nèi),少婦卻突然嚶嚶哭泣。
4
列車再次進(jìn)入幽深的隧道,黑暗從四下?lián)渖蟻?,交織著咣?dāng)聲像灰塵一樣在車廂里漫漶。大約過了五分鐘,列車重又像一條綠色巨蟒游出洞體,奔入明亮的陽光。車窗外,初夏的光芒均勻地灑落峽谷,烏江像一根淡藍(lán)色的線條盤桓山腳。從車廂里看過去,峽谷空曠而高遠(yuǎn)。
少婦哭了一小會,停了下來。
小姑娘還是睜著一雙無瑕的眼睛東張西望,她的目光像不停跳躍竄動的畫眉鳥,一會落到我的書上,一會落到茶幾四方形的物體上。她大概聽?wèi)T了母親的哭聲,知道她為什么哭,除了陌生的行程,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
少婦抹掉臉頰上的淚痕,理了理手里的紙花。
她說,最后,他死掉了。
我說,誰啊?
她說,我男人。
我說,為什么呢?
中年男人接嘴說,她男人從卯去城里打工,喜歡買彩票。三個月前,他買了一注,大概沒中過獎吧,沒抱什么希望,帶著彩票回卯住了一個月,沒
注意開獎。沒想到,他這一注彩票中了三百萬元的頭獎,可是等他再回到城里,已經(jīng)錯過了兌獎時間,他沒有得到那筆錢。
我說,后來呢?
少婦說,你想,一個窮人,突然有了三百萬,又突然沒了,會怎樣?
我說,會瘋掉。
少婦說,是的,他被財富逼瘋了。我男人逢人就說,我曾經(jīng)有三百萬,我是一個百萬富翁啊,最后,他落到水里,淹死了?,F(xiàn)在,他失去了財富,我失去了男人,我們只有一個夢,我得把這個夢帶回家。
少婦說著打開茶幾上的包袱,里面露出一個骨灰盒。西斜的陽光透進(jìn)奔馳的車窗落到上面,也落到少婦手里的紙花上面,濺起大片虛幻的光芒,讓人產(chǎn)生目眩和困頓,如同在夢境中見到另一個夢境。這時,坐在茶幾邊的小姑娘突然說,媽媽,沒有風(fēng)的時候,樹枝會裝死。
列車??吭谛≌旧希巴?,樹枝靜止不動。
我看了看手里的書,仿佛聽見京放聲大笑。我迅速合上書頁,像合上一只魔盒,里面裝滿了我們無法洞悉的往日怪異。我閉上眼睛,決定改變一下京的命運(yùn),也改變一下關(guān)于卯的講述節(jié)奏。
5
京又騎著騾子上路。
雪地上,京和騾子混為一體,像一只黑色旱龜,慢慢蠕動過川谷,呈現(xiàn)在一個叫邁的村莊邊緣。邁是一個小村莊,不大,只有十幾戶人家,零星的房屋像冬天的泥獾分臥洼地,在瑞雪下繾綣纏綿。黃昏時分,幾縷炊煙鉆出積雪的屋頂,像幾棵孤獨(dú)的樹,筆直地長出雪地,升到空中。
京騎著騾子來到村邊。那里有一口井,有一個汲水的老翁。老翁大概沒有見過如此貌美的婦人獨(dú)自在雪地上行走,他丟下水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京從遠(yuǎn)處過來,一直他的面前。京在騾子上頓了頓,然后滑下騾背,用寬大的衣袖掩住櫻桃小口,眼仁嫵媚地閃動著波光。他道一個萬福,楚楚地問,翁丈,你們村里可有大戶人家?
老翁說,有啊,竹林邊的聞家。
京說,聞家可有少年女子?
老翁說,有啊,有兩個小姐,一個少奶奶。
京又款款地施禮,然后礙口失羞地緩緩說,翁丈,我流落他鄉(xiāng),得去聞家討宿。說完,他敏捷地眺上騾背,用腳后跟敲了敲騾腹,悠然地往村外的竹林邊走去。他的前面,雪地上出現(xiàn)高墻大院,屋頂積雪化開的地方,露出翠綠色的琉璃,像巨大的翡翠在薄暮時的雪地上閃閃發(fā)亮。
京伸出纖手拍了拍門環(huán),清脆的響聲之后,朱漆大門吱呀一聲,裂開一道門縫,門縫里伸出一個梨子形的腦袋,露出上了年紀(jì)的看門人的面孔??撮T人看著眼前美貌如畫的婦人,疑惑地說,小姐,天色不早了,這里是聞家,你是誰家的小姐呢,是不是走迷路啦?
京的眼淚一下子涌滿了眼眶。他從袖里摸出絹巾,輕輕拈了拈,微啟朱唇說,好心的看門人啊,我是一個被正房趕出家門的小妾,無依無靠地走了五十里路,忍饑受凍,從卯來到邁,就是為了投奔聞家啊。我聽人說,邁的聞老爺心善,煩請你去稟報一聲,我想在這里投靠兩天。
看門人嘴里叨念著可憐的人,邁著一雙老腿,去往上房。
很快,看門人又回到大門處,把京請進(jìn)了大院。
這真是一處高大的鄉(xiāng)紳大宅啊!京貪婪地滑動眼珠,四處打量。他看見三進(jìn)正房,花園,長廊,馬廄,糧倉,以及下人居住的廂房。他還沒來得及收住假裝的碎步,一個身穿綢緞長袍的鄉(xiāng)紳威嚴(yán)地站在青石階沿上,手里捧著一只玉石煙袋,目光斜斜地往雪地上打量。
看門人說,老爺,這就是那個流落的小婦人。
聞老爺說,你叫什么名字呢?
京鶯聲說,小妾叫京。
聞老爺說,帶到正房去吧。
坐在溫暖的正房,透過炭火升騰的白灰,京看見門外院壩的雪地上不時走過衣著整潔的丫環(huán),袖著狐皮護(hù)手的小姐和少奶奶。那些小姐和少奶奶真是漂亮啊,盡管她們婀娜的身軀隱藏在厚實的棉衣里,京仍然可以看見她們高聳的胸部,動蕩的曲線,以及暗藏于懷的萬種風(fēng)情。
薄暮在高墻的積雪上跳了一下,明亮的天空黯淡下來,踱入一片淺灰色的玄虛之中。還未到掌燈時分,空蕩蕩的院落看上去有些迷惘,除了尖厲聒噪的風(fēng)聲,呈現(xiàn)在京眼前的,完全是一片霧中的朦朧景象。京正遲疑著是不是應(yīng)該去找老爺訴訴苦,大門突然轟的一聲推開,進(jìn)來一個架鳥的男人。在京的閱歷里,他一眼就能看穿來人是個浪蕩子弟,那家伙很驚訝正房里住著一個美貌如花的女人。他站在院壩看了看,把鳥籠遞給迎上來的下人,大聲說,你們不怕挨揍嗎?誰讓你們把重要的客人獨(dú)自放在正房?
下人回答說,回稟少爺,是老爺。
聞少爺嗯了一聲,瞟了一眼京,走過了正房的門框。
獨(dú)自吃過晚飯,到了鋪排住房的時候,管家把京帶往廂房。按照他過去行騙的經(jīng)驗,京知道到了騙得女色的關(guān)鍵,他做出一副可憐人的膽怯模樣,慌亂地說,好心的管家啊,我怕風(fēng)聲,聽不得狗叫,到了這個人生地疏的地方,你能不能安排一個單身的女眷,過來陪我說說話啊?
管家放下燈盞說,我家沒有單身女眷,少爺讓你放心。
離開卯的半年時間,一路男扮女裝的京在陌生的地方還是第一次獨(dú)處,有些不習(xí)慣,也有了一點不好的預(yù)感。他坐在床上想了想,把騙來的銀子從懷里取出來,放到枕頭下面,聽著高墻外尖叫的風(fēng)聲,進(jìn)入了冥想。
三更剛過,京先聽到樓道上傳出一陣輕捷的腳步聲,腳步聲后,是輕撥門閂的聲音。京感到事情不妙,不好的預(yù)感迎面撲來。還沒等他來得及尖叫,嘴巴就被一只大手捂住,手掌的后面,是聞少爺粗重的喘息,少爺曖昧地說,可人兒,讓你等久了啊!
兩個男人在暗處廝打,由于長期像女人一樣生活,京很快敗下陣來。
燈光下,京行跡敗露,他像一段陳腐的歲月,被聞老爺活埋于樹下。
6
我成功改變了京的命運(yùn)。
當(dāng)我睜開眼睛,卯到了。
列車??吭谝粋€偏遠(yuǎn)的站臺上。中年男人失去了蹤影。少婦捧著紙花站起身,重新把她男人的骨灰挎到右手。透過她手里雪白的紙花,我看見站臺外停放著大批招攬客人的長安車,它們像一排排甲蟲,在陽光下臥成一排。車子的后面,一片湖水像鏡片閃爍著大片金光。
波光之上,是一片淺淺的山岡,荒涼,偏遠(yuǎn),沒有小鎮(zhèn)的跡象。
我好奇地問,卯呢?
少婦指了指湖水的下面,一邊回身牽她身邊的小姑娘,一邊說,卯就在水的下面。原來,這里是一個小鎮(zhèn),叫卯。后來,烏江下游修了一座水電站,庫區(qū)的水涌上來,把卯淹掉了。那個停靠漁船的水下面,就是原來的卯。我男人離開時,電站還沒蓄水,卯還在;現(xiàn)在,他回家了,卯不見了。
我說,你男人叫什么呢?
少婦說,京。
少婦面無表情地說完,像剛上車時一樣,手里捧著紙花,左手牽著哧哧笑著的小姑娘,右手挽著裝有她男人的包袱,裹進(jìn)了從過道上走過的人流??粗凉u漸走遠(yuǎn)的背影,我顯得有些遲鈍,仿佛一個迷離的事件把我?guī)雺艟?,看著西斜的陽光,我有了一種無法掙脫噩夢的感覺。
來到站臺上,我給酉打了個電話,電話的另一端,酉大概剛拍完手掌,里面響起他滯重的喘息。我說,酉,我剛下火車,可是卯已經(jīng)被水淹掉了,看不到一點跡象,不知道你見過的卯是什么樣子。
電話信號不好,我聽見酉深深地喘了一口氣,才略帶恍惚地說,卯啊?我沒去過,是聽一個買彩票的家伙說的,卯,古樸,神秘。他是卯鎮(zhèn)人,經(jīng)常在我這里買彩票,幾個月前他買了一張,中了三百萬的頭獎,可惜錯過了領(lǐng)獎的時間,被博彩中心取消了獲獎資格。后來,我聽來買彩票的人說,他瘋了,到處說他是百萬富翁,前幾天,又聽說他死掉了。
我說,京?
酉說,你也聽說了?
我掛掉電話,關(guān)掉手機(jī)。
我感覺自己處于牌局之中,無法看見底牌。是,我曾猜想過自己和別人的生活,有過強(qiáng)烈的預(yù)感,心里很不踏實。卯,一個藏于水下的玄虛,一個路遇的傳奇。當(dāng)?shù)着仆蝗怀霈F(xiàn),我感覺到自己像懸在空中的樹根,扎不到地面;又像漫出河床的流水,找不到歸宿。人頭攢動的前方,手捧紙花的少婦帶著她男人的骨灰,像一抹幻象,很快消失在人流里。
她消失的地方,陽光落入湖面,迷茫的波光變幻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