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及

1

她站在中介后面，羞答答，低著頭。

中介很高大，像棵樹一樣，板板地站著。魏飛歌在介紹房子，熱水器是新裝的，門窗剛油漆，還閃著亮光。她的眼睛既清又澈，像一汪湖水。她撥弄著手機(jī)上的一個小掛件，好像在聽，又好像不在聽。我租了吧，說完這話，她的目光移開了，對著窗外。窗外的櫻花含苞待放，粉色花苞從綠葉中冒出來。她舉起手機(jī)，對著拍照，咔嚓，咔嚓。

這就是她留給魏飛歌的印象，清純，可愛，話不多，又有點稚氣，與他要求的房客大致吻合。事前，中介給他電話，說是位妙齡女子，白領(lǐng)，公司文秘。中介記得他的要求，不能出租給不三不四的人，因此說到白領(lǐng)的時候口氣是不一樣的，有一種圓滿完成任務(wù)的喜悅滋生出來。

接下來就是簽協(xié)議。就像以前經(jīng)歷過的一樣，中介坐下，填寫協(xié)議書的空白項，完了讓他們簽字。這中間，她和他都把身份證拿出來，中介把長長的數(shù)字——地寫到了協(xié)議上。他們還留下了各自的手機(jī)號碼。最后，他簽了字，她也簽了。她叫劉藍(lán)藍(lán)。

，她的字清秀，一筆一畫，干凈，細(xì)膩。協(xié)議一式三份，他一份，她一份，中介也有一份。好了，先預(yù)付三個月房租和一千塊押金，還有屋里的東西你清點一下，走的時候要原封不動還給房東，中介沙啞著喉嚨說。

這位二十多歲的女青年就這樣住進(jìn)了魏飛歌的租屋里。她不算漂亮，身材均稱，長發(fā)飄飄。發(fā)叢里還飄散著洗發(fā)露的清香，木瓜味，淡淡的，雅雅的。事實上，她一住進(jìn)去以后，魏飛歌差不多就把她給忘了，就像以前的租戶一樣，他們像鳥一樣地來，又像鳥一樣地飛去。通常，他和他們只見為數(shù)不多的幾面，付房租，收房租，機(jī)械而又木訥。看似認(rèn)識，實質(zhì)還是陌生人，心里提防著。若干年后，或許會在街頭重遇，但早已可能誰也記不得誰了。

房子位于市中心的干戈弄，不大，五十多平米，適合單身。以前也陸續(xù)出租過，有時，還會遇到一些煩心事，比如上下鄰居的意見，比如廁所堵塞、墻粉駁落等等。但與附近其他房子比，還算幸運，至少還沒有三陪女住進(jìn)來。干戈弄已經(jīng)有三陪入住，她們涂脂抹粉，妖艷性感，招搖過市。因此，他關(guān)照中介，一定要正氣，正派，當(dāng)然最好還是男的。

劉藍(lán)藍(lán)搬進(jìn)去的第五天，魏飛歌開摩托車正好路過干戈弄。他猶豫著要不要進(jìn)去。車龍頭搖了搖，思想斗爭了一番，他還是順路彎了進(jìn)去。敲門，聽到里面?zhèn)鱽硪宦暻宕鄲偠幕匾?，然后是一串長長的腳步聲。門開了，探出她那張清爽的臉來。她一下子好像沒認(rèn)出他來，遲疑一下，然后哇地叫開了。是房東啊……他朝里面一瞥，這一瞥讓他驚了一下，一股陌生感撲面而來。里面擺得很整齊，沙發(fā)已挪了位置，桌上有插花，紅色的康乃馨正火火地舒展著。一股清香溢出來，怪怪的味道。

我點著煙呢，尼泊爾香。她感覺到了他的感受。

怪不得，很香，里面也舊貌換新顏了。他搭了一句。

我重新擺弄了一下。她做出讓進(jìn)的姿態(tài)，于是他跟了進(jìn)去。

挺好，挺好看，有沒有什么不便?

在市中心挺方便，再說這幾天櫻花開得正好，我每天都在樹下賞花呢。說著，她就帶他去看院子里的櫻花。幾天不見，櫻花真的全開了，很艷，很生動。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櫻花樹下她掛著的內(nèi)衣褲，薄薄的胸罩和窄窄的短褲很扎眼。他臉紅了，趕緊把頭移開了。他有些不適應(yīng)，有點想入非非，想象著這些穿在她身上的情形。他為自己感到不安，于是慌忙從院里撤退。

她是個愛花的人，不僅欣賞院子里的花，而且還插了花。這與以前的租戶完全不同，她是有情趣的人?？磥?，白領(lǐng)就是白領(lǐng)，生活方式不一樣，追求也不一樣。因此，他心里升騰起了一絲暖意。

臨走時，他又回頭望了一眼，這一眼正好被她撞上了。

房東，沒有其他事?她又問了一句。

沒事，沒事，真的是正巧路過。他有些慌。明明沒有說謊，但感到自己在說謊似的。

2

魏飛歌今年三十二，長得瘦弱，纖長。每天準(zhǔn)時回家，不打麻將，不上歌廳，連上網(wǎng)也是難得的。按照常^，看來，他很老實，甚至有些木訥。

平時，有空，他就練字，寫得一手好字。長期練下來，神韻也有了，內(nèi)斂，樸實，老氣橫秋，與同一個年齡段的人完全不一樣。

他喜歡古文，練字時，抄得最多的是《菜根譚》，他覺得這里面句句是真理，所以魏飛歌還給別人一種古意，一種沉靜。

“五一”假期，魏飛歌在蒲華美術(shù)館辦了一個書法展。他不搞排場，剪彩講話宴請之類的全免了。一些在瓶山鍛煉的老人，會抽空來書法展現(xiàn)場坐坐，但來展廳的年輕^不多。

辦了書法展后，魏飛歌自己也基本不去。這天，他去了，一個人到展廳里去晃。進(jìn)去的時候，展廳很安靜，白熾燈發(fā)著默默的光，鏡框的光影投射到地面上，形成一道道光束。走進(jìn)去時候，他看到了一個背影，一個女子正站在他的一幅大書法作品前。那是他寫的《滿江紅》。她抬著頭，很專注。

他在后面看，覺得這是很誘人的一幕。自己的書法與一個陌生的女子聯(lián)系到一起，這讓他有了異乎尋常的感受，他甚至想掏出相機(jī)拍下這一瞬間。就在這時，女子轉(zhuǎn)身了，兩雙眼相撞到了一起。眼前的人不是別人，竟然是劉藍(lán)藍(lán)。

這是他完全沒料到的。

我從外面走過，看到一個書法展的宣傳，一看，是你的名字，于是就進(jìn)來了。劉藍(lán)藍(lán)說。

她這么一說，他有點難為情了。

請你指教?；艁y中，他說出這樣的話來，好像她是專家似的。

我好喜歡你的字唉。她指著那幅大字說。很耐看，想不到你是個才子。

就這樣，他們談了好一會。幽靜的展廳里只有他和她，柔和的燈光給他們恰當(dāng)?shù)呐阋r。

對面有茶室，請你喝杯茶吧。她突然這樣提議。

面對她提議，要拒絕就很有難度。后來，他們真的走進(jìn)了對面的茶樓。她要了一杯菊花茶，他叫了一杯白茶。坐在臨街的窗口，外面的車輛和人流盡收眼底。

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升職了。她抿了一口茶后，這樣說。

是嗎?那也要祝賀祝賀啊。他也裝作高興。

她就說了單位的事，她是辦公室主管，相當(dāng)于主任助理，工資也加了?？吹剿樕涎笠缰南矏?，他也慢慢被感動了。

你一個人在外，不容易啊。他這樣說。

這樣一說，她卻低下了頭，好像有心事似的。過了一會兒，她才把頭抬了起來。不過，總體來說，還是不錯，有一首歌叫《……》，那歌詞挺不錯。說著，她就輕輕哼唱起了這首歌。

她輕輕地哼著，他在一旁悄悄地觀察著她。她的臉上帶著陽光，很燦爛，也很生動。這個時候，他心里突然生出一種想泡她的欲望。他覺得她就在眼前，仿佛唾手可得似的。當(dāng)這個念頭冒出來后，把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他告誡自己不能，不可能，不允許。但這個念頭卻很頑固，像筍尖頑固地往外鉆。這讓他不安，他覺得手腳都有點難放了。

就在這個時候，他發(fā)現(xiàn)她的目光里也帶著某種東西，是什么?他不知道，反正是一層別人目光里沒有的東西。目光里有了點黏稠，也有點曖昧。這一刻，他甚至不敢直觀對面的目光。盡管他渴望相撞，但他還是有點怕。

她還在說單位的事，好像他是她的老朋友一樣。他就坐著聆聽，但心里還在想泡她的事，心猿意馬，有好些話根本沒有到達(dá)耳朵里。

天快黑時，他們告別。她向他要一幅書法，說要掛在墻上。這叫蓬蓽生輝，她引用了一個成語。然后，她伸出手來，他猶豫了一下，握?還是不握?最后還是握了。小手暖暖的，很軟，他握的那一刻感覺甜甜的。

晚上九點鐘的時候，他在書房練字，突然收到一條短信：字寫了嗎?他一時沒反應(yīng)。后來一想，不會是劉藍(lán)藍(lán)吧，于是翻出租房協(xié)議一看，真的是她的號碼。他不知怎么回復(fù)。拿著手機(jī)，在屋子里亂轉(zhuǎn)。妻子和兒子在客廳里看電視，不時有笑聲傳過來。他內(nèi)心有點掙扎。

寫什么呢?他終于回了一條。

“兩只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你看如何?她回復(fù)。

收到這一條的時候，他的手有點顫。他分明從中讀出了另外的含義。

好，好詩。他回復(fù)。

我在想象這幅字掛在墻上的情形呢?到時你能親自來掛嗎?她的短信這樣說。

收到這一條，他更加心煩意亂。他急忙把門給掩上了。他怕頻繁的短信聲觸動妻子敏感的神經(jīng)。

好，我就寫。他又回復(fù)。

我在遠(yuǎn)處看著你喲，你可要真心真意地寫啊。她又來了一條。

他的心怦怦直跳。他相信他的直覺，他覺得有一件事正在逼近，也可以說正在發(fā)生。他有點期待，也同時有點膽怯，甚至還有點茫然。

他提起毛筆開始寫，可那只手仿佛沒有了往日的靈性。寫來寫去，他總覺得那些字不夠舒展，不夠灑脫。他寫了撕，撕了寫，頓時變得很煩躁。

3

字寫完后，他去裱了，還配了玻璃鏡框。

他想，她來電話，他就去掛，但她一直好像忘了這事。她也來過短信，都是其他的事，比如端午到了，她發(fā)來一個問候?？戳嗣绹娪啊栋⒎策_(dá)》，她痛批不好看，諸如此類的。

他也想給她發(fā)短信，但都限于想象，真到了發(fā)短信，他就猶豫。有一回，他把短信寫了，只要一按鍵，短信就會飛出去。但這個鍵，特別難按。他來來回回地走，一遍遍地看短信，結(jié)果后來還是刪了。這倒是印證了一句古話，叫“有賊心，無賊膽”，看來，魏飛歌就是這樣的人。

看著玻璃鏡框，他變得茫然。想給她送去，又覺得唐突。她真的好像把這事給忘了，再也沒提起。一天，他終于鼓起勇氣，決心給她送去。在一個黑漆漆的夜晚，他叫了一輛三輪，載上了那個玻璃鏡框搖搖晃晃朝著干戈弄駛?cè)?。他想象她看著這幅作品時欣喜的模樣，這樣的想象令他舒心。

敲門時，他有，點膽怯。屋里亮著燈，燈光從門縫里鉆出來。里面沒有反應(yīng)，他又敲了敲，過了一會他聽到了腳步聲。門拉開一條縫，他看到了她。她有點驚奇，好像沒有準(zhǔn)備，沒有直接把門拉開。

我把書法送來了。他指了指腳邊放著的鏡框。

劉藍(lán)藍(lán)嗯了一聲，不太情愿地拉開門，就在這時，他看到了里面坐著一個人，一個陌生的男人。

來得真不是時候，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

這讓他尷尬，劉藍(lán)藍(lán)也尷尬。他硬著頭皮把鏡框送進(jìn)去。她讓他坐，他推說有事就走了。走的時候他滿臉通紅，他覺得萬分狼狽。

那個男人是誰呢?肯定是她的男朋友。但那男人長得丑，肥胖，像個廚師。這令他更不舒服，他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男朋友。應(yīng)該說，她有男朋友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他憑什么生氣呢?是的，他沒有一丁點的理由生氣，但他還是生氣，而且是很生氣。他不能容忍她身邊這個男人。

以后幾天，他的眼前一直是這個男人。她呢，好像一下子失蹤了，沒有一丁點消息。她沒有感謝他送去的鏡框，這讓他更加覺得這次突兀地闖入是個錯誤，但他沒辦法更正了，只能聽天由命。

這樣的情形持續(xù)了半個多月。他有點恍惚。她越?jīng)]聲音，他越掛念。難道她生氣了嗎?他吃不準(zhǔn)。他甚至有點后悔，覺得那天不該這樣魯莽。

日子平淡地過著，妻子和兒子一如既往，沒有發(fā)覺他的異樣。但他覺得自己變了，變得心事重重。常常，他會佇立窗口，無端地看著灰蒙蒙的天空，然后發(fā)出一聲長嘆。終于，有一天，他膽怯地、顫悠悠地給她發(fā)了一條短信。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話：喜歡那幅字嗎?短信送出后，他就拎著心，等待她的回復(fù)。結(jié)果這個等待變得很漫長，十分鐘過去了，她沒回；一個小時過去了，她沒回；半天過去了，她還是沒回。焦急的等待折磨著他，令他不堪重負(fù)。半天過去了，他也絕望了，他覺得自己太自作多情了。人家根本沒有把他放在眼里，他們的關(guān)系就是租方與被租方之間的關(guān)系，他不了解她，她也不了解他。人家隨口說了幾句恭維話，他卻當(dāng)真了。他越想越覺得窩囊，真是一個沒用的男人，被一個小女孩弄得暈頭轉(zhuǎn)向了。

有點受傷。他決心忘了這事。

晚上九點多，手機(jī)突然響了。鈴聲甚至防，動了妻子，他一看，竟然是劉藍(lán)藍(lán)的。他不知道是不是該接，他覺得接與不接都不好。遲疑一秒鐘以后，他還是接了電話。電話里聲音很嘈雜，好像還夾雜著音樂。

啊，大才子，剛才才看到你的短信，對不起啊。她的聲音就在耳邊。

耳邊嗡嗡響，一時，他不知如何接話。妻子的目光里帶著某種警惕，仿佛讀出了一絲不安。

噢，沒事，我也只是隨便問問。他盡量放輕松，裝作若無其事。

你能過來嗎?我們在KTV里。她突然這樣說。

這令他很意外。她怎么會想到在深夜邀請他呢?如此唐突，如此沒有準(zhǔn)備，真是個涉世未深的姑娘。

我們很高興，一批人，在唱歌呢。你知道什么事嗎?告訴你，我又提拔了，加薪了。她的話含含糊糊，舌頭有點大。

那，那就恭喜了。他的眼睛朝妻子瞄。妻子在看電視，沒有正面看他。

那你來吧，一起喝一杯。她邀請著他。

這顯然不合適，他怎么可能這個時候趕出去呢?況且，他也是從來不到這種場所的，要讓他找，可能還一時找不到呢。

噢，不，不了，我有事呢。他推托道。

你……他聽到電話那頭的嘆息。

祝賀你，連著被提拔，真是不簡單啊。他胡亂地找著話。

對方?jīng)]有了聲音，話筒里只傳來歌聲。聲音有些刺耳，夾雜著混響。

喂，喂，喂。他開始對著電話喊。

那頭還是如此。他聽不到她的聲音。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你是……是不是……不是，看不起我……過了大約半分鐘，他終于聽到了她的聲音。情勢急轉(zhuǎn)。

沒有，這，這怎么，怎么會呢?他變得吞吞吐吐，不知所云。

肯定的，我有感覺，你看看……看不……不起。他聽到她很重的嘆息，這氣息是他陌生的。

此刻，他很想安慰她幾句，但妻子就在眼皮底下。他對每個字都精心挑選，盡可能讓他的話變得平淡、乏味，甚至無聊。只有這么一個辦法。盡管，他很想給她送去點鼓舞，但終究還是無法表達(dá)出來。

就在這時，他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很近，很悶，很揪心。起先，他沒有辨別出是什么聲音，但很快他就明白了。是哭聲，她在電話那頭哭了。嗚嗚嗚，嗚嗚嗚，聲音就像一只躲在床下的貓。

這令他害怕。她怎么啦?怎么會這樣?是不是喝醉了?……一連串的問題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