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曉涓
1
一場大雪在夜半時分浩浩蕩蕩開進街道,田野,村莊,大地白茫茫一片。玉蓮大清早起來一開門,就被這突如其來的景象和鋪天蓋地的凜冽驚住了。
大雪還在下,卷著刺骨的寒,奮不顧身地覆蓋了所有道路,包括他回家的路,她知道想立即見到他的愿望化為泡影了。
這是公元二十一世紀初,頭十年中的一個年關,中國,天津,大雪突臨。大雪,曾在中國南方演變成一場驚心動魄的災難,而在華北平原津門北區(qū)的一個小鎮(zhèn),這一場不速之雪,也是來者不善。
2
玉蓮默念著他怎么也該回來了。昨晚他照例打電話回家,電話是他進城后給她裝的,她沒什么可電話聯(lián)系的朋友,她也不太習慣打電話,電話就成了他們倆人的專線,也沒什么可說的,無非吃了嗎?累吧?就是報個平安,沒有太多的柔情蜜意??勺蛱欤貏e想和他說話,問他什么時候回來,那邊有些遲疑似的,接著是短暫得令她窒息的沉默,然后他說,快了,快了,結完工錢就回去。她本想在電話里問問他那事兒是不是真的,更想告訴他自己可能懷上了,可是一想他還要趕那么遠的路,怕他和自己一樣心里鬧騰,就止了。
其實昨晚飯她沒有吃,是因為沒有做,沒有食欲,他打來電話時她的心里正翻江倒海呢,可她還是沒有問出口。一挨到枕頭就著了,她就又做了那個同樣的夢。早上疲乏得很,她咬咬牙,還是起來洗漱,還是要打起精神該干嗎干嗎,不能因為這鋪天蓋地的大雪就心疼自己,還是去上班吧。近年關了,廠里也是忙著走活兒,工人的工資一月壓著一個月走,也不是非要干滿勤出滿點,因為都是計件的活兒,可是也不好請假不去的。這廠曾是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后來改制成為個人的私營企業(yè),做鞋,她們是裁活車間,雖然不是要緊的工序,但車間廠房倒是最惹眼的,破敗猥瑣的樣子到了令人難以容忍的地步,與全廠的“欣欣向榮”格格不入。一想起那個車間,玉蓮的心里五味雜陳,冷颼颼,暖烘烘。外部環(huán)境上,裁活車間占據著全長最舊最破的廠房,四面不嚴透著冷風,估計這大雪天會它會毫不猶豫地變成冰窖。心理環(huán)境上,總體還是溫暖的,那些婦女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一旦認可你,跟你不藏著不掖著,個個都是俠肝義膽熱心腸。
裁活車間也是全廠最累也最不掙錢的一道工序,都是些姥姥不疼舅舅不愛,擱哪哪扎手天不怕地不怕,愛誰誰愛咋咋的主,不好管理是出了名的,要不就是沒有門路的。原來她不在這里的,她有好工種,也去大商場賣過鞋,但是她被發(fā)配到這里了。初到時,她哪里干得了,機器人一樣的勞碌著,日子一眼望到頭兒。吃飯,干活,吃飯,忙忙碌碌,為了什么?玉蓮納悶兒工友們,快嘴的芬,精明的老蔡,耿直的老高,忠厚的萬鳳,清俊的蘭子,潑辣的廣琴,健壯的梅子……她們好像從來不問為什么,不把事兒當個事兒。她們生龍活虎,生火,生氣,生孩子,生活,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在她們那里,一切都不在話下,一切都算個屁!她們可以眉飛色舞、津津有味地說著性事,惱了就罵街,煩了就牢騷。玉蓮剛開始時一點不習慣她們,在她們“胡數八道”時裝聾作啞,無地自容。她原是想辭了工還去考大學的,但是繼父說供不了她,為了母親,她留下來。起初誰也不愿意和她一組,大家都是老手兒,她什么也不會,還是個左撇子,剪子人家都不愿意讓她用。但她還是干下來了。路遙知馬力,雖然她這匹小馬兒青嫩些,但踏實肯干,沒多久就成為車間畫活畫得最漂亮最快的,每天她都是憋著勁,一刻不停地趴在條案邊畫,什么時候畫完才直起腰來。和她搭檔的兩個婦婦接納了她,雖然她身體單薄扛不起一捆布,但是她們喜歡她,她有一股子不服輸的韌勁,她們處處護著她。日久生情,三人一組分工合作,如果她歇了,那兩個姐姐就抓瞎,別人半天的活兒,她們要干一天,她是不忍心的。咬著牙,她走進了風雪里。
3
小刀子一樣的雪片夾著冰碴削得臉生疼,這是自己施給自己,是上天施給自己的懲罰,她不可憐自己,一聲不吭。從他進城的那刻她就告訴自己沒有人寵著了,自己也忽略了自己。
兩個月例假沒來,起初也沒在意,有天她忽然想起來,忙找來早早孕試紙??粗嚰埳硝r紅的兩道杠杠,竟落下淚來,她說不好自己是高興還是悲傷。要不要告訴電呢?他聽了會怎樣?會不會高興得蹦起來呢,像小說中寫的電視劇里放的那樣。他的肩頭曾是她最愛??康母蹫?,可他撤走了他的肩膀,這都怪自己不好,想到這兒她的心里隱隱作痛。那些夢,刺著她的心,醒來她總是寬慰自己,夢是反著的??捎袝r,她又會不得不沿著夢去想,她本來沒有過多的要求,但這對他來說也許是最可怕的。
玉蓮一直是清湯掛面的學生頭,一張娃娃臉,細長的瞇瞇的眼睛——媽媽說那是蓮花瓣的眼睛,略顯蒼白的面孔,小小的嘴巴總是有些微微的噘著,翹翹的鼻子,清澈無物的眼神,可她的心是迷惘的,二十三歲是一個女孩最美麗的年紀,像燕苗花一樣粉嫩粉嫩的,開在田野里。她的心里在等待一個人,這人是誰?什么模樣?她不知道,這個人在哪里她也不知道的,她的等待盲目而空洞。但是,但是她想她等不到那個人了,她要結婚了。她喜歡遠方,但是她走不到遠方了,就像山谷中靜靜流淌的溪流,她能夠隨遇而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慢慢地,她感覺他也許就是那個人吧,雖然不會說甜言蜜語,但是假如他巧舌如簧,她反倒會覺得受不了呢。他一回家,她就藏在門后讓他找,如果沒藏好他就進來,還要推出去讓他重新進來,“壞蛋在哪呢,怎么不在家呢?”他故意大聲問,她在門后偷偷地笑,然后被他突然堵到門后面,驚慌失措的小鳥一樣跌落在他寬厚的懷中。父愛缺失,在他身上她找到了那久違的父愛。他叫她“閨女”,他高大英俊,開朗寬厚,關鍵是,他解除了她對于男人的神經質的戒備,嫁了他,他讓她感到安全,這比什么都讓她依賴他,像孩子似的生長發(fā)展著她內心里不泯的天真。
從家到廠子,五里地,兩千多米,今天她決定走著過去,踩踩雪理理紛亂的思緒也好。想起小時候,穿著母親的仿鹿皮鞋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聲音真好聽啊。那時做鞋,母親在陽光下用面粉熬成糨糊,將補丁大的布一層層粘上,曬干了從桌子上揭下來所謂的千層底就出來了,再替好鞋樣,坐在昏暗的燈下一針針納起來,線繩,針錐子,頂針兒,一雙鞋要廢去母親多少心血。
父親去世,有些姿色的母親,帶著她和弟弟匆匆嫁過來,又生了小弟。母親含辛茹苦供她念書,第一年沒考上,補習一年上線了,可繼父不讓上了,說供不起了,下面還有倆弟弟,讓她趕快結婚嫁人騰地方,還托人給她找進了這家鞋廠。她掙扎過,逃跑過,但是命運仿佛就要她承受。從那時起,她真正體會到了生活在別處的道理。她想要別樣的生活,但是她最終沒有能力改變什么,現實是一張?zhí)卟黄谱膊粍蛹舨粻€的網,所以她培養(yǎng)了自己不動聲色逃離的本領。她可以從任何嘈雜喧囂中迅速退場,人在那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就像孫悟空每到危急時刻的分身術,留下的只是個空殼子,靈魂早就遨游八極,上天入地。有時候她想,自己要
是從來沒讀太多的書就好了,認命,由少女變成少婦變成黃臉婆變成怨婦,就可以和大家一樣,嬉笑怒罵,快意恩仇了。她感覺自己就像那個在黑暗的大屋子里被喚醒的人,一個人痛苦地對抗著。她必須依靠分身術,依靠幻想支撐。
人都說她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她不是什么大美人,可也心較比干多一竅。繼父不讓她上學,是相上了一個信用社主任的公子,說能給玉蓮調到銀行工作。她不愿嫁人,幾次離家出走,可最終在母親的眼淚下回來了,并在同學的介紹下找了一個復員軍人。雖說是“出了蘿卜窖進了咸菜缸”,可丈夫拿她當文化人敬著,她也漸漸忘記了自己的凌云壯志,忘記了瑰麗的幻想,死心塌地跟著丈夫過平凡的日子了。她不相信命運,她相信心,用一顆好心換一顆好心必然會有好命。讓暴風雪來得更猛烈些吧!她知道自己有一顆永遠不會沉淪的心。因為她的心里有他的肩膀他的燦然微笑墊底,她篤信自己的婚姻。
4
可什么時候改變了呢?她要一個人迎著這冰雪走,她的不屈的心都不由自主淹沒在憂傷里了。雪花調皮地粘上眉睫,她懶得理會,她在仔細找尋腳下被雪掩蓋的路。生活一定存在漏洞,是有巨大吸附力的漏洞,不聲不響吸走了一切,就像長大了,村莊的一切都陌生了,村頭的古槐早已不見,遠處,安靜的樓群呼嘯的風聲寂寞的曠野沒有人走過,高高的塔吊橫在半空,整整一個冬天,一動不動,僵直的手臂回不過彎來,這會子,上面滿是雪,雪花一層一層如蝴蝶一般不停地撲到上面。企業(yè)都在增資,他們廠也毫無例外要翻蓋擴建廠房的,主要是她們裁活車間的廠房,夏天連著幾個陰雨天居然還漏了雨,廠里盤算著湊合過了這個冬天,把年關這批活忙過去,開春就動工蓋新廠房。
早上的時間總是爭分奪秒的。在廠子沒黑沒白的干了好幾年了,見證了廠子由鄉(xiāng)企變私企的過程,青春就在那間狹長的平房中流走了。每天早上大家一進廠,就得像上戰(zhàn)場打仗一樣,先由車間主任派號,再到庫房扛布,把成匹的布一丈一丈放到案板下,然后就是深吸一口氣,把腰貓下去趴在案板上用鞋樣子畫布,剪布,一天的奔忙就開始了。長期的扶案貓腰,使她落下了心疼的毛病。裁活車間的條件最艱苦,可干起活來個個都是拼命三郎。
今天有什么不同嗎?除了大風大雪,大家一照面都成了雪人兒。戰(zhàn)斗開始了。一般一上午都是緊張的,午飯后,活兒就有點眉目了,精神松下來,話多起來,段子都是在午后的“新聞發(fā)布會”上出籠的,芬是新聞發(fā)言人。多是關于男女的事,有婚姻重組的,也沒有什么新鮮的,無非是男方找小姐把小姐帶回家了,或者家外安家。
5
玉蓮是很為女人憂慮的。日子不濟時女人和生活扛,日子好過了女人和男人扛。這一兩年的光景,村村占地,村村分錢,農民手里一下子攥上許多錢。富裕了,人們似乎馬上忘記了過去的艱難,很快陷入享樂,女人松口氣了,卻忘記表面平和的生活下暗流洶涌,一不小心就會翻船,那些認識不認識的她們縮在各自的角落像貓一樣舔著自己的傷口,“二奶”成了新寵的代名詞。女人要么忍氣吞聲,維持表面的和平;要么吵鬧,分崩離析。日子好過了,但是幸福的指數怎么沒增加呢?不幸的事情聽多了,見多了,難免產生聯(lián)想,一聯(lián)想就會憂慮。可她從不敢往深處探究自己的處境。
但是就在昨天,當她沒承想自己成了新聞故事主^公時,真是挨了當頭一棒。
快嘴的芬說:“玉蓮啊,看好你老公啊,我看到一個人很像你老公,帶著一個女人在超市里挑首飾……”芬說的時候低著頭看著手里的剪刀要走的路線,就沒看到老蔡使來的要她閉嘴的眼色,可是直起身回頭望的玉蓮看到了,她感覺芬的嘴就像機關槍,突突突射出一梭子子彈,自己瞬間被擊中了,身子僵在那里。
子彈還在射:“這年頭兒,還是留意點好,多長點心眼兒,別那么傻,錢還要把著,得給自己留條后路?!崩喜堂硬鐑海骸坝裆彴?,別聽她胡吣,準是看錯了?!逼渌艘搽S聲附和著,看錯了,看錯了。芬伸了伸舌頭,玉蓮一言沒發(fā)悶回頭干活,屋子里就只剩下剪刀在布上游走的沙沙聲了。
從昨天聽到消息開始,她都在煎熬中度過。他真的變了嗎?是從那個事開始吧。那回他神秘兮兮的拿來一張盤,說特意給她借來的,好奇心驅使她看下去,但還是越看越厭惡自己,并且開始厭惡他。他怎么能這樣對下流的事情感興趣?看他的眼睛,什么時候變得渾濁了呢?她愛的是那個高大帥氣陽光的男孩,不是有這種眼神的男人,她忽然覺得他好陌生。心下想著手就伸出去,一巴掌打在他臉上,把正全神貫注“做事”的他從她身子上翻了下去。他懵了,像不認識她一樣愣愣地看著她,她也懵了,她沒打過人,第一次出手竟是自己的愛人,她哭了,他一下子癱軟了下去。從那時他就在她那里無所作為了,漸漸地也無心作為。
直到一天他說:“我要進城去打工,要多掙些錢?!彼浪皇莻€認錢的女人,但他舍下自己一個人在家,是不是不在乎自己了?為了賭氣她沒有阻攔。但她從那時起陷入深深地自責中,也開始做同一種噩夢,夢到丈夫和另一個女人親密地在一起,對她看也不看,她想喊又喊不出來,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丈夫和別的女人走遠了,才從夢里哭著醒來,枕頭濕了大半。每次他匆匆回來匆匆回去,每次,他砰地碰上大門后,她的眼淚就跟著流下來。她想對他說別去了,她一個人在家實在害怕。甚至想象著在他即將離開的一瞬間哭出來,哭給他看,抱著他攔著他不讓他走,告訴她自己舍不得他,但每次都停留在想象階段,她放不下自尊。他進城了,很辛苦,在深深的地井里,在高高的腳手架上。城里瘋了似地蓋大樓,見縫插針,而且越蓋越高,他就一直在忙,還組織了一個小小的隊伍。聽人說他掙錢了,但好像跟自己沒什么關系似的。他一回來就總說錢不好結,她也沒問過。她最煩數錢,她慶幸自己曾經失去在銀行工作的機會,她摸過錢就要不停洗手。本來結婚后他不讓她上班受累了,可是自從他走后,她又重操舊業(yè),回到那些姐妹中間了。她不愿意靠人養(yǎng)活,她一個人雖沒什么開銷,但要攢上錢給身體多病的母親買藥吃,幫著繼父給兩個弟弟娶媳婦,要說她該怨繼父,但她就是不會恨^,她可憐繼父,心疼母親。再說上班也省得自己一個人在家胡思亂想,她的心里沒有一天不在呼喚他,回來吧!回來吧!
6
外面,雪花越飄越大,天還陰陰的,空氣濕重,寒氣逼人,屋子里有些沉悶,大家都低頭干活兒。昨天新聞發(fā)布會的內容可能太具爆炸性了,大家都有點怨芬嘴快,玉蓮這孩子本來夠苦的,何必要對她講那些話?她本來是不大愛說話的,說也語無高聲,這下可好,這孩子非成扎嘴葫蘆不可。
氣氛實在壓抑,不說不笑也不像她們,她們就是有啥說啥,直腸子沒藏著掖著。玉蓮知道這些姐妹雖然嘴上厲害,可是心地都善良,就是認清了她們,她才對她們沒了抵觸,漸漸喜歡上她們。盡管結了婚還是不能放開自己,但老姐姐們總勸她改改。她知道改變自己其實是很難的事情,但為打破
僵局,她破天荒地主動搭話。她也是想讓她們拿拿主意,她的心實在太亂了。
“昨天說的事,會不會看錯呢?”玉蓮問,“長得像的人可多呢。”
大家看著芬,芬停下剪子,把手攏到嘴邊,哈著氣,囁嚅著。說:“不會,確確實實是他,我的眼神好得很,我是想沖過去問問的,可被我家男人拉走了,讓我少管閑事?!?/p>
頓了頓,芬又說:“玉蓮,我可沒有壞心眼,寧拆一座廟不破一個婚,咱們姐妹一場,我是怕你受委屈”。
“回來你問問他,要是真的,就別饒了他!”
老蔡說:“我看還是先裝不知道好,一定要把錢哄到手再說!”
老高說:“要是真要家外有家,就去法院告他?!?/p>
蘭子說:“告,不能瞎告,那要拿出證據的。找證據就要沉住氣,先穩(wěn)住他,慢慢跟蹤查訪。再說請律師打官司麻煩著呢?!?/p>
萬鳳說:“麻煩放一邊,就是逮著把柄也不一定怎么著。我一個親戚就是男人把錢存折全都轉移走了,給那邊買的房,戳的買賣兒。這邊什么都沒有,就幾間房,離婚他說沒錢也沒轍。不就熬著么,誰讓我那個親戚還愛著她老公?!?/p>
“那要熬到什么時候是個頭兒,還指望他回心轉意?那日子可苦了?!庇裆徴f:“婚姻有人管,可愛情的事兒誰管得了?”
大家七嘴八舌一通,又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玉蓮還想說:“我可能懷孕了。過兩天他就回來,我要不要告訴他呢?”可話到嘴邊卻不好意思說出口,溜出嘴邊的是:“是小姐真的厲害呢,還是蒼蠅不叮無縫蛋呢?”小姐猛于虎,小姐賽過狼,狼來了,必然帶來騷動,帶來恐慌,帶來震蕩,狼就會吃掉一些羊。鄉(xiāng)村的二奶由小姐演變而來,她們懂得主動進位,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那些意志軟弱的男人那些本來存在漏洞的生活不被迅速俘虜和瓦解才怪呢。
提到小姐,大家一下子又打開了話匣子,她們說,還記得小姐剛涌來的時候么,不是流傳著笑話么,說小姐往老家拍電報,電報上只幾個字:此地錢多人傻速來!大家都哄笑著,又開始肆無忌憚了,圍繞著小姐生發(fā)開來,取笑開來,老蔡對芬揭短說:“你還去飯店查看,逮你老公不是嗎?”
玉蓮自問:怎么辦呢?他沒有理由背叛拋棄自己啊?如果是因為沒有孩子,現在,已經有了。自己不能過不明不白的生活,也不想裝作若無其事,不想哄騙,他一回來就問她??稍谛睦铮€在為他開脫,他不會的,不是真的。他不是那樣的人。那陣子,小姐們剛來時,她和他也討論過交換過看法,他是很嗤之以鼻的,她總是想象,在(下轉第90頁)一桌子人中間,所有的男人都在和小姐嘻嘻哈哈的調情,只有丈夫正襟危坐在那里。后來,漸漸地丈夫的話里帶著同情,拍著她的后腦殼笑著說,傻丫頭,老問這干啥,那些人也是生活所迫,我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她想丈夫是善良的,可不管怎么說,他是不會拋下她的。兩個人雖不是志同道合,可她是個溫順的人,生活上她能過且過,錢對她來說不重要,但她看重的是感情的純度,她要的是干干凈凈的生活,她可以忍受貧窮,卻不能忍受沒有真愛。難道夫妻真的也是只能同苦不能同樂嗎?想到這玉蓮忽然感到萬念俱灰,心如刀絞。愛滿滿的放在一籮筐里,一頭沉下去一頭就翹起來,就像風雨飄搖中的小鳥巢。
大家轉移了話題,也轉移了注意力,玉蓮也在腦海里將紛亂的思緒捋出頭緒,她下定決心了:如果他有人了,如果他離不了那人,那么自己就離開吧,也別告訴他懷孕的事,告訴他,恨他都有什么意義呢?娘家是萬不能回去的,自己要走得遠遠的,去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生活,不一樣的生活,然后,靜靜等待腹中的胎兒慢慢生長,一定要把他或者她帶到這個世界上來,一定要好好的教育好好愛他或她,告訴他或者她誰都不可以依賴,要靠自己,一定要靠自己……如果有來生,不再和他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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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壓迫著裁活車間那年久失修的屋頂,屋頂茍延殘喘,連同被壓塌的橫梁一并砸下來的時候,玉蓮正俯身在操作臺上陷入苦苦的冥想中。她看到了人們急惶惶地紛紛離開座位朝門口奔去,她聽到了人們吵吵的聲音,甚至還聽到了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但是,她安泰得像一尊觀自在的菩薩,一動沒動。白亮亮接著黑漆漆只是一瞬間,玉蓮感到了無比的清涼,她覺得自己身子輕輕地飄了起來,和著自天空飛下的雪花,一起飄呀飄,找呀找……
在大雪壓塌廠房的那刻,玉蓮的丈夫正艱難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懷里揣著給自己心愛的女人買的一對耳環(huán),那是一對六角型的雪花形狀的白金耳環(huán),是城里的表妹幫著挑的。他相信表妹的眼光,他想給玉蓮一個驚喜。他深一腳淺一腳,趔趔趄趄地走著,用手捂著的胸口,里面暖暖的。那個有點潔癖有點倔強愛幻想的傻瓜一樣的小女人,她都不知道自已有多么可愛,這樣想著時他呵呵笑出了聲,并想象她戴上耳環(huán)的樣子,那該有多么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