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在我們那兒是山神爺。
這不知是從哪一輪猴年馬月開始的。
我們村前的大山山腰上有一座小廟,小廟里就塑著一只狼。這狼戴著可笑的帽子,穿著可笑的衣裳,蹬著可笑的靴子,兩眼賊亮賊亮,惡狠狠地盯著廟門外過路的人。
有一次我和我爹路過小廟,不知怎么我忽然對我爹說:“爹,咱為啥管狼叫爺?”我爹拍了我一巴掌,小聲呵斥:“胡問哩,咋恁不懂事?”看我直眉瞪眼不服氣,爹又急急小聲說:“山神爺穿戴的是啥?”“滿清朝的官服?!蔽艺f。這我和小伙伴們爭論過。“是咧,滿清兵打進這山里來的時候,把前山后峪的人殺得沒剩下幾個,活著的不是還給人家繳糧納稅,當爺供奉?”“那是叫人家殺怕了!”我爹緊緊攥住我手腕,“對咧,不叫人家爺就沒命。小小孩兒,可不敢瞎說亂道?!?br/> 我們村東頭的李老大李老二家有火藥槍,兄弟倆常上山打獵。他們家翻曬的皮張有狐子的,獾子的,貍子的,兔子的,就是沒有狼的。他們打獵回來,我和小伙伴常去看稀罕。有一次,我忍不住問李老二:“二哥,”別看他們都是大人,論輩分跟我是同輩,“咋沒見你打過狼?”李老二馬上罵起來:“你胡說啥哩?那是山神爺,能打?槍要炸膛呢!敢說這話不怕招災?”
李老二的話應了,我后來真的招了災。
日本鬼子打到了這里。
這些扛著膏藥旗、頭上頂著個鐵盔子的家伙,到處燒殺搶,一時間山山見尸骨,村村有哭聲。狼也由此得了勢。這些東西吃死人吃得紅了眼,大白天在山路上看見大人也敢撲上去。許多村子都有狼吃人的傳聞。日本鬼子禍害得山里人就夠苦了,狼再幫兇,老百姓沒法活了。
山民們還是忍著,眼巴巴望著蒼天。
我和小伙伴們有時候也順著大人們的視線,望一陣子天空。蒼茫茫的天空里有什么?啥也看不見。
這是個大白天,太陽高高的,我爹去鄰村幫人家辦喪事還沒回來,我和小伙伴們在大街上瘋跑,有個小伙伴眼尖,忽然悄聲說:“山、山神爺來了!”大家吃了一驚,滿世界看,嚯,村西崖壁上有兩只狼,正盯著我們!嘩,一眨眼,小伙伴們跑得沒了影。我也飛一樣跑回家,慌亂中,只關上屋門,沒有關院子門。
屋子里靜悄悄,整個村子好像也靜下來,沒了人聲,也沒了雞鳴驢叫。家里就我一個人。我娘去世早,我爹怕我受屈,沒有再續(xù)弦。
我還沒喘勻氣,院子里傳來嗒嗒的腳步聲。我從門縫向外一望,渾身的汗毛刷地全豎起來。天,兩只毛色黃黑的大狼已經(jīng)走到屋門口,也正探出腦袋朝門縫里張望!
狼跟著我來了,我招災了!我嚇傻了,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跑進里屋,順手抄起個小板凳。
院子里沒了聲息,我聽得見自己“咚咚”的心跳。過了一會兒,我壓抑不住害怕,悄悄爬上炕,從窗子里偷偷向外看。那時已收秋,天還熱,沒有糊窗戶紙。說時遲那時快,我還沒有看到什么,“啪!”一只毛乎乎的爪子猛然從窗欞間抓進來,抓向我的臉。我嚇癱了,不由自主向后一仰身,高聲尖叫:“娘啊,救命,救命!”我這也是出于本能,沒有什么企圖。大概是我喊得聲音很大很可怕,那只爪子倏地縮了回去。
我受到一點鼓舞,又傾盡全身力氣大叫:“來人哪,救命呀!”屋子外面起了風,窗前的棗樹葉不住翻動。我的喊聲也被風吹向高空,向四面八方播撒。
可是誰能來呢?誰敢來呢?
要吃我的可是山神爺!
兩張狼臉先后從窗臺下升起來,向屋子里窺探。四只狼眼就同山腰小廟里的那個泥狼一樣,賊亮賊亮,并且馬上就緊緊盯住了我。那眼神很貪婪,我覺得我的血我的肉都被鉤了去,魂魄似乎也被攝走了,我大張著嘴,卻再也喊不出聲。
兩只狼很焦躁,盯了我一會兒,縮回頭,接著,“噗”,一只狼跳上窗臺,一面探進一條爪子一劃一劃地鉤扯我,一面張開大嘴咯吱咯吱啃咬窗欞。窗欞是木頭的,雖然粗,不一會兒也要被咬斷。我急了,不知打哪兒來了膽子,一抬手,狠狠把提著的小板凳砸了過去。狼瞥見了,急忙收回爪子??纱芭_狹小,動作不便,它伸向我的前腿被重重砸了一記。狼一個趔趄,上半身倒在窗欞上,驚天動地地嚎一聲,從窗臺上跳了下去。
當當當,當當當,村子里響起了敲銅鑼銅盆的聲音,剎那間這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匯成一片海洋。敲擊聲中還夾雜著鄉(xiāng)親們的吶喊:“喔——去!喔——去!”“打狼呀,打狼呀!”我膽壯起來,一下子從炕上站起來。
哐當,哐當!外屋傳來屋門被急急撞動的聲音。這大約是另一只狼,它想撞開屋門,竄進來。我從炕上跳下,在屋子里亂轉,希望找到一件更厲害的工具,替換手里的板凳。
砰!院門外炸響一個霹靂,屋梁上的塵土簌簌掉下來。槍聲!這是槍聲!撞門聲停止了,剎那間,一溜嗒嗒嗒的細碎腳步聲奔院門而去。院門外有人高聲怒罵。與此同時,砰,又炸響一個霹靂。
所有的聲音一下子都沒了,世界在一瞬間陷入了真空。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渾身癱軟,再沒有一絲絲力氣。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拍著屋門喊:“開門,開門!你沒事吧?”
我打開屋門,嘿!院里院外站滿了人。村東頭李家兄弟站在屋門前,都握著火藥槍。李老大的腳下躺著一只狼,一身黃黑色的毛有一半浸染著血漿。
我放下小板凳,拍拍手走出去,仔細看看狼,狠狠踹了一腳,狼嘴里也流出了血。我仰起頭,問:“你打的?”“嗯……不是,”李老大說,“老二向天開了一槍,想嚇跑它們,不想這狗東西撲上來,我這才開槍?!薄笆俏艺械臑?。”我眼里溢滿淚水,哭起來。李老大趕快安慰我,“不哭,不哭!日本鬼子打進咱山里來,也是誰招的災?”我哭了幾聲,又問:“還有一只哩?”“那一只瘸了腿,你打的吧?”李老二說,“跑了。沒事,明天咱就去找它。”他說得很輕松,我有點不相信,“那是山神爺,炸、炸膛哩?!薄吧渡裆稜斄ǎ満θ说満Φ郊疫?!這是神辦的事?這不,我的槍沒炸。”李老二的話音還沒落地,院里院外的人們哄地笑起來。
李家兄弟的院子里終于有了狼皮。后來,又有了日本鬼子的東西。李老二家喂雞的食盆就是鬼子戴的鐵帽子。我們家也是這樣,我爹有一回帶回來一個綠飯盒,橘子瓣形的。一來二去,我們村幾乎家家都有了一件東洋產的小玩意。
八路軍開來了,我們這兒成了根據(jù)地。不知什么時候,山半腰上的山神廟漏了,里面的泥胎被雨水沖垮,成了一攤爛泥。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