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 路
青頭和紅尾(外二篇)
伊 路
這是兩只體積只有湯匙般大的小鳥,很容易讓人忽略其也有五臟六腑、腦筋、情愛和心靈。
賣鳥的人告訴我它們是一雌一雄。這么小怎么看得出來呢,也就將信將疑地把它們放在一個鋼絲籠里,希望它們能成為夫妻。沒幾天,它們還真就開始眉目傳情秋波暗轉(zhuǎn)了,從神態(tài)的幽微處看,青頭應(yīng)該是雛的,紅尾是雄的。接著,它們便常?;ハ嘤贸岚蚺呐拇虼颍旖桥鰜砼鋈サ?。我想它們肯定也有結(jié)婚這個程序,就去鳥店買了一個圓形草窠,吊掛在籠子的上方,給它們做新房。它們也就經(jīng)常躲在里面,卿卿我我的。有時也把兩個小頭并排地探出草窠的洞窗,像是在憧憬、商量閑聊著什么??粗B兒如此幸??鞓?,我也很高興。
可是大約過了一個多月,紅尾開始不安分起來,在籠子里上下?lián)潋v著。有時還看見它竭力地用嘴尖插進籠子上下拉門的底部,然后再把嘴使勁張大,使得那拉門和門檻分開了點。這真是好精靈的鳥兒啊!竟然想用這種辦法把門頂起來,但我想,憑它這點力氣是絕對不可能的,就只管欣賞它用勁時的好玩可愛相,沒有去想該采取什么防范措施。后來,我因為有任務(wù),就沒閑心常去看它們。有一天,放學(xué)回來的女兒忽然叫嚷起來,說紅尾不見了。我跑出去,鳥籠的鋼絲門還關(guān)得好好的,只是門檻處粘著幾絲鳥的絨毛。我無法想象紅尾是怎樣嘴爪并用地把門頂開,讓自己鉆出去的。但既然出去了,怎么沒帶上青頭呢?想想可能是紅尾出去后,青頭卻無力把門頂起來,這就讓人覺得紅尾很沒義氣,怎么也得讓青頭先出去??!
到了下午三時左右,忽然聽到窗外有紅尾的叫聲,探頭去看,果然是紅尾站在鳥籠旁邊的一品紅樹的梢頭,俯身朝著青頭。我悄悄地過去想把它捉回來,但沒成功??墒堑搅税恚挚匆娂t尾站在樹梢,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心想,它準(zhǔn)是不舍得青頭,便起了惻隱之心,既然飛了一只,另一只也讓它跟去吧,鳥兒也有難斷的情?。∮谑蔷屠鸹\門,沒想到青頭竟不出去,而紅尾卻在枝頭又叫又跳,急紅了小臉,但青頭仍然連吭都不吭一聲,紅尾就猶豫似的在空中轉(zhuǎn)了幾圈,忽然,下決心把身體往下一折,飛進籠子里來。天??!竟有這種事!不是有“若為自由故……”之說嗎?我自然激動感動更甚于高興了!吃晚飯時,全家人也以此為話題激昂地議論了一番。初步認(rèn)為是青頭舍不得離開籠子里的安逸,紅尾又舍不得離開青頭。雖然覺得紅尾有胸?zé)o大志之嫌,但如此重情也是人間罕見。
但是啊,第二天一早,紅尾又不見了,到了下午又站在一品紅樹的枝頭,對著籠內(nèi)的青頭變化著各種叫聲和動作,那翅膀的折轉(zhuǎn)和人的手勢一樣逼真和有說服力,連我都看明白了,它是把它在外界的所見所聞告訴給青頭,并勸說、誘導(dǎo)它出去??汕囝^仍無動于衷。于是到了傍晚,我又開了籠門讓紅尾進來。如此重復(fù)了幾天,我干脆在白天也把籠門打開,讓紅尾自由進出,到晚上再關(guān)起來。并且得意地對大院里的人說:“我家的小鳥白天出去,天黑了會自己回來?!甭牭娜硕紝⑿艑⒁?,我又忍不住地一再重申,終于引來了幾個好奇者。可當(dāng)我興致勃勃地把他們帶到鳥籠邊時里面卻一只鳥也沒有了。也不知在怎么樣的一個時刻,紅尾最終說服了青頭,一起遠(yuǎn)走高飛了。我當(dāng)然很是尷尬,越說明越解釋人家就越看著我笑,好像我神經(jīng)有毛病似的。唉!氣死我了!都怪青頭和紅尾怎么就不能再呆一天,或哪怕是遲一刻一秒飛走!
現(xiàn)在市場上有替代殺活物真好,這能讓我們吃得心安理得,覺得我們只是吃了肉而不是生命。以前可沒有這樣子。以前的某一天,家里買了一只母雞,剛放在后門的小院里,不多久,它就閉起眼睛,小臉通紅,肩膀聳起。鑒于小時候在鄉(xiāng)村生活的經(jīng)驗,我知道它要下蛋了。下蛋就是生孩子,生孩子有多痛苦?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人也從電影電視里感受過??伤驗楸焕K子綁著腳和翅膀,一用勁,身體便失去平衡,滾倒在地上,一次又一次,我看不過去,就把繩子給剪了。很快,蛋就下來了,熱乎乎濕黏黏的。它開始咯咯地呻喚,那聲音,多少年沒聽見了,記憶又要求我趕快去給它抓來一把米。它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怎樣的現(xiàn)實里……邊吃邊又激動地叫起來!還四處張望著,像要告訴誰似的……那樣子,至少在當(dāng)時讓人不忍心馬上再把它綁起來。家里人回來時,我就把它的事跡著意渲染了一番,于是平時有搞點裝修的先生,輕而易舉地就在屋外的墻角給它搭了個暫住的窩。第二天到了相應(yīng)的時辰,它又下了一個蛋,第三天又是一個,就像“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似的,它就這么一天一天的把日子給過下來了。這里頭除了蛋,自然還有別的原因,那國王后來不也愛上那個會講故事的姑娘了嗎?更何況它還會在我女兒練習(xí)鋼琴時,躍到靠鋼琴的窗臺,偏著頭,眼球一動不動地傾聽??赡芩械碾u都是很聰明的,只是沒有表現(xiàn)的機會而已,算它命好。
因為是一樓,小院里是泥地,就有人種上了小白菜、空心菜、蔥蒜、絲瓜等。那母雞(后來被我女兒取名為黑花)就在那些菜地里用爪子大拋起蟲子來,有時還去啄那菜葉子,自然也會隨地拉屎,這種情況即使別人當(dāng)面不說(私下肯定說了),我心里也是過意不去的。于是就把它關(guān)起來,規(guī)定時間開門放風(fēng)。但每次放風(fēng)完又很難把它再關(guān)起來,滿園子地追,樓上的各層陽臺就像觀禮臺,總有人在欣賞,很是尷尬,而且累極。于是,干脆就不放風(fēng)了。但是啊“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有一天,當(dāng)我給它送食物時,它竟猛地從那打開的小洞口沖出,成功越獄。也許是重見天日一時過于激動,也許想翻過那園子的圍墻,它竟瘋了一樣騰飛起來,像一只充滿神性的大鳥,卻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地落在隔壁二層樓的陽臺上,把那個正在晾衣服的女人嚇得慘叫起來,連盛衣服的盆都打翻在地。這下不得了了,黑花啊黑花,你在劫難逃,我救不了你了!果然,很快就告上門來了。我心里明白,如果不及時處理,單位的行政科就會出面干涉的。
家里自然誰都下不了手,就去請廚房依伯給割了脖子,讓它成為肉。煮熟后香噴噴的,一會兒就沒有了。
親戚送來一只兔子,說是兔肉可以補胃。這么可愛的兔子,雖然不像黑花那樣會下蛋,也是舍不得馬上用于補胃的,于是就先養(yǎng)起來。園子里就多了個童話里才有的小木屋。每天菜一買到家,就先剝幾片給它。后來讓它嘗了蘋果皮和梨皮,就不怎么愛吃菜葉子了,每天只指望那會甜的東西吃,我也盡量滿足它。由于它還愛吃女兒的蛋黃派,就給它取名“派”,很酷很新潮的名字,真有點像獨生子女了。按理說,這日子過得夠滋潤了。可是有一天,我把它抱出來玩時,發(fā)現(xiàn)它滿頭滿臉都是泥土,覺得奇怪,就到它屋里察看,竟然發(fā)現(xiàn)一個口徑足有十五公分的地洞,旁邊有一大堆泥土,不用說,這肯定是派干的。才猛然想起“狡兔三窟”這個成語。兔子它本性就是會挖洞的,那些被養(yǎng)在籠子里的兔子是因為沒有條件,而派的屋是蓋在泥地上,這就喚醒了它生命的本能,使得它有可能把失傳了多少代的兔輩的本領(lǐng)在自己的身體力行中得以見證和繼承。這一發(fā)現(xiàn),很讓我感動,而且開始對派刮目相看。我交代家里人別去驚擾它,讓它繼續(xù)挖。第二天一早,派就不見了,是在洞里。第三天,就有了新的洞口,是從原來那個洞的側(cè)向彎出來,這就已經(jīng)完成兩窟了。如此的工作效率,派肯定是連夜加班干。我好不容易把它哄出來,讓它吃點東西,它默默地啃著,一副重任在身的樣子,沒等我再給一條蘋果皮,就一溜鉆進洞里,一定是去挖第三窟了??墒沁@第三窟的出口卻不是在派的屋里,而是長長地伸到鄰居的菜地下面,洞口拱出了幾株菜秧子,而派也從那洞口出來,開心地在園子里跑來跑去。雖然是幾棵菜秧子,可派的第三窟很快就被那菜地的主人用腳給踩塌了。我去給人家賠了不是,還把菜秧重新種上。我不知道當(dāng)事者派的心情如何,我的心情是很沉重的,一整天都郁郁的。想象派那柔軟的毛茸茸的身體在那黑洞里,沒有工具,只用爪子、肩和頭蓋骨作業(yè),該是多么艱難??!而派關(guān)進兔屋之后,轉(zhuǎn)眼又鉆進洞里,兩天后,派的第三窟的洞口又出現(xiàn)在鄰家的一棵已長到一米多高的木瓜樹下,洞口還較隱蔽,也沒有傷著什么,也就由著它。可還沒過幾天,那木瓜樹的葉子就垂軟下來,原來,派在挖洞時把有些樹根給啃斷了,這又鬧出大事。還好,鄰居同我家的關(guān)系一向很好,而且木瓜樹也比較容易插栽,埋怨了一番也就算了,但派的第三窟肯定是被搗毀了。而派又是一頭扎進兔屋內(nèi)的洞里,又去干它的活了,偶爾出來時,除了滿身是泥,手去摸時,還汗津津的,明顯瘦了,連脊梁骨都看得出來,一副勞累透頂?shù)臉幼?。派啊,你這是何苦呢!真使我心疼了!我用一根樹枝從它新挖的洞口探進去,按那方向,這洞肯定會遇到小院的石頭墻基,到時候派該怎么辦呢?又無法跟它說,惹得我也憂心忡忡。
但是,第二天一早去開兔屋,卻奇怪地看見派躺在地上,而不是在洞里,手去碰時,發(fā)現(xiàn)它已僵硬冰涼,派死了。驗尸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它的脖子和額頭各有一個被撕扯開的傷口,血染紅了周圍的白毛,說明派不是自然死亡。嫌疑犯肯定是老鼠,這園子里大白天都有老鼠橫沖直撞的。是不是因為派體力消耗太多,敵不過成群向它圍攻的老鼠,或者干脆疲乏得暈倒在地,那些老鼠就趁機一哄而上,但也沒有把派作為食物吃了。其實大院里那些大垃圾桶里每天都有不少人們倒掉的殘食,足以喂飽這些老鼠,那為什么要咬死派呢?是不是它們莫名其妙地看著派不順眼?或者干脆是閑著瞎胡鬧。沒想到胸懷大志的派,竟死于鼠口,留下未盡之業(yè)……
我痛斥老鼠一陣,又哀悼派一番,就和家人把派埋在它為之獻身的洞里,讓靈與肉結(jié)合,再在上面壓上木板和磚,以免老鼠們再來糟蹋。心里便有解脫了似的輕松。想想,派若是執(zhí)迷不悟地一直那樣干下去,肯定是行不通的,遲早有一天我們會給它做一個懸空的兔籠子,讓它和那地分開,那么派是否會更痛苦?
責(zé)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