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平
陳佩秋談書畫鑒定
周正平
已經(jīng)記不得有幾次相約了,國慶期間,總算接到一個短信,邀我翌日走訪陳佩秋老師家。2010年10月3日,天氣晴和宜人,上午十時,我進得門來,家人述說昨晚陳老師睡得很晚,然后,陳老將我行將出版的專著《上海藝林往事》的書名題字遞到我手中,讓我稍待。不久,門鈴又響了,另有三位友人到來,眾人都在畫室內(nèi)閑坐。
一會兒,陳佩秋老師起身走了進來,招呼說:自己年紀大了,晚上睡不著,一個人待在畫室內(nèi)看畫,凌晨四點鐘才睡。她的畫桌上放置著一幅仿制的宋代趙伯駒的青綠山水橫長畫卷,印制技藝高超,甚至連絹本的細微編織絲紋和古畫的接補痕跡都能展現(xiàn)出來,看上去確實很精美的。陳老師對宋代的卷軸畫可謂推崇備至,她認為這幅畫卷比宋徽宗時代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畫得還要好,眾人都靜靜地隨著她的話語細賞那印制在布上的精美山水畫面。
閑坐時,她偶爾談起了臺灣畫家劉伯農(nóng)、胡文燕夫婦,是1949年以后大陸赴臺灣吳子深的學(xué)生,過些天將在上海劉海粟美術(shù)館開畫展,工筆人物補景畫得精致,也有耐心。
接著,她又談起當代畫家,盛贊張大千不刻意炒作自己的畫,過去一貫如此,現(xiàn)在已賣到一億多了,自然而然的事。又述說:“前些時,北京故宮博物院邀請我和謝(稚柳)老的作品開畫展。但他們提出展覽以后要留存一些書畫,我現(xiàn)在還寫得動,還可以畫些,但謝老已經(jīng)不在了,這就難些了?!?/p>
陳佩秋老師講起上海博物館館藏的徐熙《雪竹圖》的故事說:過去,朱念慈收了好多舊字畫,轉(zhuǎn)賣給錢鏡塘,又賣出了;張蔥玉說從中看到過《雪竹圖》這幅畫,原來還有一個清代人的添款,后被裁掉了。《雪竹圖》這幅畫是徐熙的落墨法,要臨摹這樣的畫,先要鉤摹下來,放在下面,用一張紙絹蒙上去再畫,不是隨意對著畫可以臨摹得好的。她表示:臨摹宋代畫都應(yīng)該這樣認真地實踐。
陳佩秋老師對我們閑談起北宋大畫家的巨作,真好像是如數(shù)家珍:王晉卿的畫,流傳至今,有好多幅作品存世,真、贗相互摻雜;但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的《漁村小雪圖》必真無疑,上有宋徽宗的題字。談到宋徽宗,她話鋒一轉(zhuǎn),說金章宗的字與宋徽宗可以亂真,所不同的是,書寫到“口”字時,徽宗的字往往為方形,而章宗的字多為三角形,可見,她非常熟悉這方面的鑒定知識……
那幾位友人請陳佩秋老師鑒定一幅她早些年的《竹林飛鳥圖》。陳老師將畫軸慢慢打開,看了看,就謙虛地說:這幅畫不算好,勸來人便宜些賣掉。她說,這幅畫的竹子畫時交待得還不夠清楚。接著,她又翻出一本自己的畫冊,選出一幅《墨竹圖》,示意說這幅《墨竹圖》的用筆、竹枝葉的表現(xiàn)都好些。這種情景,不禁使我聯(lián)想起十多年前唐云先生的一件事:當時,蘇州古吳軒出版了一本《唐云畫集》,他竟渾然不知,我告述后,唐先生讓
我將畫冊帶去,快速翻閱一遍說:“里面有幾張畫選得不夠好,不能代表水平,不算數(shù)的……”我曾親見親聞兩位大畫家說自己的一張畫不算好,這是第二次了,這種認真治藝、治學(xué)的精神讓我崇敬。
過了一會兒,陳佩秋老師又指著先前那幅《竹林飛鳥圖》上的落款“健碧”二字解釋說:“以前自己畫畫,都是具‘陳佩秋’的真實姓名,‘文革’時,自己和老畫家們都靠邊站了,直到1973年以后,才能再作畫,又不太好落真名,就具款‘健碧’二字,那是蘭花葉子的意思。”她用手一指畫面底下的那方朱文印章,說是吳子健刻的,后來敲去一個角。又解釋說:“也就是從那時起,謝(稚柳)先生仿宋徽宗的落款形式(‘天下一人’),最后一個‘柳’字作兩筆向下的樣子?!蔽蚁?,這樣的話語,足可以成為當代畫史實錄。
陳佩秋老師很健談,感覺她的精神也隨之特好,并且思緒清晰,說起話來有時還很風(fēng)趣的。
她感嘆道:“許多年以前,自己和謝老的畫以十五元錢一平尺的價格賣掉了,數(shù)量還真不少……”
陳老師又隨意翻開一本畫冊,上面有一幅她在辛酉年(1981年)除夕為廣州賓館畫的《竹石鳥禽圖》,她說:畫上面有些色彩是自己日后添加的?;叵氘敵鮿?chuàng)作這幅畫的時候,同去廣州賓館的還有陸儼少、劉旦宅夫婦、陳大羽等人,那是飲食奇缺的時代,吃飯的時候,陳大羽算是例外,比別人多出一條小毛魚,其他人的案上只有很少的肉末。聽到這里,在座的人都笑了起來……
陳佩秋老師說:“讀美術(shù)史的人要會畫畫,會畫畫的人,與不會畫的人,寫出的文章,他們的理解能力和看法是不一樣的?!贝苏\為大方家之言。
我打開包,取出一幅昔日的寫生作品,請陳老師看我畫的《玉龍雪山圖》,是她早先故家云南的一個景色,請她指教。她做了一個手勢,讓我把畫打開,看后表示:畫面布置、樹木、屋宇都不錯,只是山脈運筆還不夠好,還應(yīng)見皴筆的功力。她隨手拿起一本《宋人畫冊》,還是以宋人的畫為范本,舉燕文貴的學(xué)生屈鼎的一幅山水畫為例子,給我講解山勢的運筆。她說屈鼎的山脈、山勢畫得很好,樹木太彎曲,不夠自然,還不夠好。見我對她的話很理解,對她講的內(nèi)容很熟悉,就問:“你是學(xué)美術(shù)史的么?”我回答道:“過去在上海大學(xué)文博專業(yè)教繪畫史,有十多年時間,現(xiàn)在藝術(shù)中心任教?!比缓螅v解內(nèi)容時就喜歡對著我說話。
陳佩秋老師又勸導(dǎo)我:“畫家一定要練字。以北宋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為例,都可以學(xué)習(xí),要用心學(xué);當然,米芾這個人不怎么樣,字還是好的?!彼硎咀约涸跁ǚ矫媸怯眠^大功夫的。我至今還能回想起來,二十年前,葉潞淵先生曾告述我:“上海的畫家中,謝稚柳、陳佩秋夫婦的書法最為出色?!钡覜]有將這樣的話語轉(zhuǎn)述給陳佩秋老師。
時至中午,客人們都起身告辭了,我也跟著出來,陳老師還特地送到門口。
2010年10月3日 夜,正平周宓漫記,10月30日定稿。
(作者為上海大學(xué)藝術(shù)中心副教授)
責任編輯 沈飛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