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夢齡

森林的顏色和味道

■高夢齡

在以后的歲月里，我十分懷念額和訥音河畔的那個多雪的冬天……

時令還不到小雪，可是長白山麓已經是大雪封山的時候了，凌厲的暴風雪咆哮著，撕裂著，噼啪作響，一切生命似乎都入夢中。

在風雪滿天的日子里，整個長白山區(qū)和張廣才嶺，變成了銀色的世界，每一片樹葉、一粒塵沙、每一塊石都被染成白色，出現(xiàn)了許多奇景，霧凇、冰流、冰洞、冰川、冰簾、冰塔、冰柱……氣勢磅礴，千姿百態(tài)，大平原上的所有農事活動都停止了，于是莊稼人開始“貓冬”，對于山里人可不是這樣，沒這么輕松，在詩一般靜謐的白色世界里，狩獵的準備工作正在緊鑼密鼓的進行中。

獵人的全部裝備是：獵槍、火藥、砂彈、短刀，還有狍皮卷、皮褲、羊皮坎肩、軌鞭、火鐮、火石、干糧……一樣也不能少。

這里管隱藏在山林中的野生動物叫山牲口，有五十多種，虎、梅花鹿、馬鹿、金錢豹、狍子、野豬、黑熊、野兔、狼、狐貍、獾、豺、松鼠、黃鼬、水獺、猞猁……還有最珍貴的毛皮獸紫貂。

打獵是有規(guī)矩的，不能亂撲亂殺，這里的野豬、狍子、野兔繁殖得特別快，禍害莊稼，有時人也受到侵擾和傷害，它們才是獵人的主要目標。老虎被稱為山神，是不能動的，有了它才調節(jié)了森林生態(tài)平衡，無意碰面也要繞開的，和他們和諧相處。

在這種忙碌的日子里，顯得最興奮的是獵狗，它有點局促不安，坐不穩(wěn)，站不牢，有時哈叱哈叱直喘，在院子里無目的地的遛彎，突然受驚似的躥出院外，沖入雪地里，好像山林、灌木叢、巨石那里隱藏著什么生靈在向它招引，挑戰(zhàn)……它不知疲勞的演習著，雪地上留下一個橢圓形大圈。

閃爍松明燈火的夜過去了，太陽冒紅了，升高了，雪地泛著耀眼的光芒，北風帶著雪塵粒粒如同沙子，吹打在你的臉上，像針刺一般，又難受又刺激，遠處的，大森林呈現(xiàn)一片黑褐，像一排排鐵打的武士屹立在山巔上，好威嚴，好壯觀，好美!從它身上發(fā)出的辛涼的味道，直入心肺，這時你已經把訥音河留在身后，進入山林了。

在風雪的村頭，那里站著一位姑娘，她不畏懼嚴寒，望著雪野、大森林，她眼眶里掛著淚花，那是對年輕的獵人祝福。

到了春天，額和訥音河萬物萌發(fā)，色彩繽紛，你最好頂著太陽早早的起來，到岸畔樹林里遛個彎兒，那里草地如茵，你會呼吸到從白樺林中飄來濕潤的、甜絲絲的氣息，立刻感到心曠神怡，好像飲了瓊漿美酒那樣振奮，湛藍色的天空浮云在漫漫游走，江面上飄著一層薄霧，每一顆草葉上都掛著晶瑩的露水，好像女皇王冠上的明珠，鴨子在江面上游弋，不時潛入水中捉魚，神氣的大口大口的吞咽著，清風蕩漾，遠處樺樹林中的褐頭山雀、白眉鶿、黃喉鴉、斑鶇、黃腰柳鶯這些候鳥，啼叫不止，嘰嘰喳喳，歡呼春天的到來，迎接著尊貴的客人。紅尾伯勞、金翅雀會大群大群的遷徙，它們的到來，很快形成一支多管編制、多聲部的交響樂隊，把大森林吵醒了。

你再望遠看大森林仿佛一夜之間脫下冬裝換成春裝，給你的感覺的是什么?舒服、慰貼、激動、宣泄、沖動、快感、釋放、升華……還是讓詩人來回答，他們說，綠色的顏色比天下所有的顏色都美，都受用。

春天，這里的溝溝汊汊長滿了各種山菜，苣娶菜、小根蒜、灰菜、莧菜、青箱子、落新婦、山萵苣、和尚頭、四葉菜、迷果芹、小萱草、雞腿兒……薇菜、蕨菜、貓爪子、猴腿兒、黃瓜香、山芹菜、刺老芽、山生菜……只要你往山上走一步，就會滿載而歸。

顯然，額云要露一手，她出去不大工夫，采了滿滿一樺皮背簍，她要讓客人吃個新鮮?？熳叩郊业臅r候，她要到河邊把菜洗凈。

訥音河是一面鏡子，她常借洗衣、洗菜去欣賞自己的美容，偶爾也會驚叫：我老了，接著是她銀鈴般的嬉笑。

當年輕的踏青者臨走時，她是那樣繁忙，汗流浹背地為他們準備山產品，路上需備的干糧，這是納音河畔的古風，他把所有來這里的人，不管你是親眷、朋友還是一個陌生的行路者，都把你當成八輩姑舅親對待，這時候你不能問她做什么，她會臉紅的，其實這里邊什么都沒有。

追求幸福有多種選擇，在夏天來訥音河游玩，是個好主意，這里的山更清，水更秀，少女更多情……

晚霞燒紅了天邊，風景在迷醉中流淌，剝光自然的衣衫，大森林由淡綠變成了墨綠，發(fā)出霉腐的氣味，炎熱即將來臨。

你吃過額和訥音河的托盤嗎……是什么?水果。根本沒聽說過……對了?！耙或T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的故事你很熟悉。荔枝生在南方，離唐朝的首都有遙遠的路，大西北吃上亞熱帶的水果實屬不易，一路累死幾多驛站報馬，有誰知道，但是我要告訴你，像楊貴妃這般有權勢的美人，沒有吃過托盤。你來的時機正好，在椴樹開花的季節(jié)，也是托盤成熟的時候，這回你要多走一些山路，坐上小桅虎（船）過河，穿過岸畔的那片草地，越過塔頭甸子，進入針闊混交林帶，那里有托盤秧子，爬滿了灌木叢，遠遠你就看見了，綠葉上托著一顆玲瓏剔透的紅寶石，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你有點尷尬，不及品嘗你已經垂涎三尺了。

記住托盤不能保存，你莫想給親友帶回城里，在路上它會爛掉的，這就是市面上沒有出售的原因……遠離山區(qū)的人們不會享受到這個口福。

回程的時候，你不要忘記采一些椴樹葉子，要挑老葉子，那上面有油，用它可以蒸玻璃葉子餅，做法是用大黃米磨成面，包上花臉小豆餡，形狀如同大餃子，用籠屜一蒸，滿屋清香，吃起來的味道你會想象到該有多滋潤。不過你方才路過的田壟，地頭種有蘇子，它的葉子帶有中草藥的馨香味兒，也可以用上述辦法，做蘇子葉餅，當地滿族人叫它粘耗子，與它有關的還有極其生動的民間故事和優(yōu)美的傳說，你無論住在誰家，老媽媽和老大爺都會講這種“瞎話”。

你問那位年輕的秀美而明澈的大眼睛姑娘，系上圍裙用洋肚子手巾包上頭，在做什么?老爺們兒下河打漁，她去采山菜。

不久，額和訥音河山上傳來優(yōu)美的滿族民歌，掠過水面送進家家戶戶。

滿山開遍的韃予香花，

那是額云（姐姐）的夢幻……

撲魚從每年谷雨前開始到深秋，俗成“撲夏魚”，從上冬開始到次年開河叫“撲冬魚”，漁網分拉網、袖網、掛網、罩網、旋網、扳撐……從老輩起用到現(xiàn)在。

這里的河小，魚種非常豐富，好多品種是清代的貢品：鱘鰉魚、鱒魚……要送到盛京、北京兩地，用作祭典和王公、貝勒日常食用，當然現(xiàn)在已經進入尋常百姓家了。訥音河產量最多的是鯉魚、鯽魚、紅尾、白魚、鯽花、鰲花、鰒花、草根、鯰魚、泥鰍……如果你在秋冬來，還可以吃到蛤什蟆(林蛙)，那可是大補之品。

晚風搖曳著昏黃的夜色，大森林疲勞地睡去了，鮮魚湯的味道飄出好遠，再沒有用魚宴招待“契”（客人）更受人歡迎的了。

至于我在這種場合，一定拿出酒鱉子，喝上三兩，然后去河邊的大青石山乘涼，領受溶溶夜色的溫柔撫摩，艾葉火繩已經燃去大半，夜深了，天空飄下蒙蒙的細小水珠，你撫摸一下被打濕了的頭，才余情繾綣的回到樺木屋，你躺在溫熱的炕上，望窗外望去，那是一顆少女星吧，那么溫柔、漂亮……不久屋內響起鼾聲，此伏彼起。

天很快亮了，你啟程的時間到了。

對了，額云還給你準備幾條鰲花魚，這件事她對誰也沒說過。

不然，你秋天來，大森林那時候可是又一番景觀，用氣象萬千來形容是不夠的。

額和訥音河畔五花山的季節(jié)來了，你在恬靜、悠閑的收獲中，會感到什么叫春華秋實。你看到了訥音河的水現(xiàn)在是碧藍碧藍的，清澈見底，柔波粼粼，纖塵不染，連水中嬉戲的魚都看得見，恍如夢境一般，也許你會頓生奇想，這是通往水晶宮的路徑吧，穿過村前的毛毛道兒，你再往前走不到一里路，那是一片針闊混交林地帶，溝底是稠密的榛樹林，用不了半天你會探滿一樺皮背簍，你要來晚了，田鼠便會晝夜不停地搬到它的洞里貯藏起來，作為整個冬天的口糧。

你去過葡萄溝嗎?據說有四十里路那么長，當你鉆進去的時候，一串串葡萄在你眼前碰撞，你不要用手去摘，這里的小青年和孩子是躺在地下，隨心所欲的張開口沖動的像吮吸母親乳汁那樣，一顆一顆的吃，在酸甜中還可咂摸出原欲的樂趣，走遍滿世界都不會再找到這樣奇美、愜意，令人產生遐想的地方。

有一年，城里來了一個商人買皮貨，對葡萄溝產生了興趣，感慨地說，這里建一個葡萄酒廠，管保發(fā)財。訥音河人說，你可行行好，積點陰德，我們寧可一輩子不喝葡萄酒，你也別建那玩意兒，到我們孫子那時不要說躺著吃葡萄，就是站著怕也摘不著了。

商人說，他在聊天，訥音河人說，我們一聽可是害怕。

……這話過后的若干年后，那里建立了一個山葡萄酒廠。

額和訥音河的人呢?全搬遷了。是吃葡萄還是喝葡萄酒，這似乎是哲學的命題，訥音河人不會說明白，但是被他們趕出了世居的美好家園，走時都流淚了。

這里的人把心靈中的全部溫柔和愛，獻給了森林。

高夢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編審，原《山東文學》社長兼主編、原《琿春日報》（今《圖們江報》）社長兼總編輯、山東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室副主任。發(fā)表長篇小說：《康熙帝國》（四卷）、《夜鳥》、《血土》、《浮云》、《落日》、《殘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