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蘇
純白年代
■米蘇
與素年一見如故。像蜜糖遇到青果,芥末蘸上生魚片,巧克力涂抹橙子干,不可言說的契合。彼此有著說不完的話,最初相識的時候,在午夜抱了毯子跑到頂層樓臺去夜談,沉沉黑夜像濃稠的果子醬,天上有一枚暗啞昏黃的月亮。我們聞到對方身體上少女清甜的氣息,漫長的黑夜的傾訴,真實而遙不可及,語言直抵靈魂深處。兩尾在孤獨的深海漫游的魚。
“寶琳,初見你在學校的新生謝恩晚會上,你戴小顆水鉆發(fā)卡,坐在燈光之外,安靜地像條魚。編兩條蓬松麻花辮,穿白襯衣淺紫色燈籠褲,潔白甜美,當時我就想,天,怎么會有這么好的女孩?!?/p>
她喜歡我,把我當作她邂逅到的一個寶貝。
我也喜歡素年。她是外表清冷不羈的女孩,但是內(nèi)心熾熱,只同自己喜歡的人說話。我認為她非常酷,亦有味道。我們是靈魂相通的兩個女孩,盡管外貌性格反差巨大,在青春期成長的疼痛和孤寂中撞到一起,認為對方便是療自己的藥。
素年與我同一所大學,不同系別,比我高一屆。她念美術我念經(jīng)貿(mào),她在學校屬風云人物而我一向默默無聞,她性格孤傲不羈特立獨行,我則生性平和循規(guī)蹈矩。她鐘愛湘菜西餐口味濃郁喜食麻辣,我只對素淡滋味的食物抱有好感,每天一只雞蛋兩杯奶。
但我們還是成為了好朋友,一粒芝麻掉到針眼里。
素年從小練習鋼琴舞蹈,小學還未畢業(yè)便過十級。她母親一心想把她培養(yǎng)成職業(yè)演奏家,退了她的舞蹈課,在家進行魔鬼訓練,管教十分嚴厲。她不堪重負,終于有一天喪失理智,用刀片劃傷自己十指,用開水澆透鋼琴。那年,素年12歲。
“你不知道她有多變態(tài),我練琴稍有松懈她便用針尖戳我小腿,我罵她,她就扎我嘴巴。我一度認為她不是我親生母親?!彼啬甑目谖且呀?jīng)淡然,對于過去的疼痛不以為然。然而這些疼痛在她的身上彌漫出來,那些冰冰涼的氣息,經(jīng)年不散,亦使她成為一個獨特的女子。
“我討厭彈琴,討厭穿蕾絲花邊的裙子,討厭她命令我做的一切。只有一樣東西我不討厭,那便是戀愛。因為那是她所禁止的?!?/p>
素年沉凝的外表下有著激越的情感。她將手臂上一條淡淡的疤痕指給我看:
“13歲那年,逃學和一個男孩子幽會,半夜爬窗進臥室,她守在那里,發(fā)瘋一樣的哭泣,使勁擰我掐我。她不輕易打我,一旦動手就特別重,不用棍棒,而是一些順手可以找到的小東西:縫衣針、硬幣、發(fā)卡,所有尖利而冰冷的東西。那天天太黑了,我們撕扯在一起。我渾身青紫了好多天,躲在家里不敢出去。不過這一招確實有效,從此以后,我不敢晚歸家了?!?/p>
她在黑暗中朝我自嘲地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于是我白天出去和男孩子幽會,課也逃得更多了。”
“其實我也并不是有多么喜歡談戀愛,我這樣做是為了刺激她。追我的男孩子很多,但是我喜歡那些對我起先不感興趣的,慢慢地引起他們的注意,猶如釣魚或是捕獵,需要足夠的耐性和狡詰。漫長的智力和心性的較量。等真的有哪一天他們離不開我了,我便與他們分手,那樣的男孩子令人厭倦。我只是喜歡戀愛之前那種朦朧的未知感和操縱感。
將來我會找一個老實本分的男人隨便嫁了,生活到最后,你會發(fā)現(xiàn)其實男人都一樣。不要給他們強加任何的要求或是光環(huán),只要做好你自己,就永遠不會一敗涂地?!?/p>
她習慣將周圍的一切關系看作是一場戰(zhàn)爭。她和她母親。她和她的女同學。她和她的男朋友。她從小對周遭充滿戒備,除了我。
我們掏出隨身帶的小甜餅和杏仁梨子來吃。露臺上空曠寂靜,月亮肥美碩大,秋蟲低啾,夜風清寒。有微微淡花香。
和素年在一起,大部分時間都是她在說,我在聽。也許是封閉自己太久,一見到我,她的話特別多,仿佛憋了太久的眼淚突然找到出口。然而我從未見她哭過。
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素年總是太忙。她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談戀愛和畫畫,還要出去旅游,參加各種漫畫節(jié)或是美術界的一些活動。她的畫非常棒,和她的人一樣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奇幻、迷離、強悍、憂郁,很多種元素奇怪地融合在一起。作品和作者本人總是有著諸多相似之處。她逐漸被美術界的一小部分人認可,有人冠她一個名號——梵高女郎。她很不喜歡,她說她從不迷信大師稱謂。并且討厭那個割自己耳朵的男人,他自身落魄潦倒,要依靠別人生活,這樣的男人無法激起女人的熱愛。雖然他的作品,她是喜歡的。
素年和多家畫廊有合作,作品獨特出眾,善于交際,頭腦精明,依靠賣畫獲得豐厚收入。對于一個正在念大三的女學生來說,很容易就為此得意洋洋。
她開了男朋友的車來看我。有時候是新款蓮花。有時候是敞篷小寶馬。有時候則是一輛破舊的雪鐵龍。她換車的速度就是換男朋友的速度。
她帶我去餐廳吃飯。大多選擇一些鬼佬喜歡去的,微微有些混亂的小餐廳。里面燈光幽暗,有木頭扶梯和低矮凌亂的原木桌椅,高大酒柜,角落里用清水養(yǎng)大把的馬蹄蓮和水晶花??諝庵酗h蕩著大蒜和乳酪的味道。
素年穿一件露出一條胳膊的閃光黑色緊身T恤,印度藍百褶裙,長及腳踝,裙擺非常肥大,顯得腰身異常纖細柔弱。頭發(fā)高高地束在腦后,涂銀色眼影,手腕上戴一串胭脂色木頭念珠。無論走到哪里都會引起別人的頻頻側目。
她點蒜烤面包片、黑椒牛排和咖喱燴雞肉,以及冰凍百威。我則點了小杯檸檬汁、碳燒三文魚、蔬菜沙拉和奶油蘑菇湯。
素年稱我為"吃素的小尼姑",而我則認為她是一只美麗的雌性食肉動物。
每次都是她請我。為表謝意,我送她銀質(zhì)足鏈或是大幅白色真絲睡衣,她亦很大方地收下了。
有時候她帶男友來,各式各樣的男子。有的年紀比她大許多,成功富有的中年男子,潦倒藝術家,也有英俊的小男生,聰明并且沉默,青澀而耀眼的果實。
然而少有真正配得上她的男子。素年是個精靈。無論是從感覺上,還是感官上,她靈活流動,瞬息萬變。有時候是一張安靜的臉??蛇h觀不可褻玩。她是懂得愛惜自己的,亦有頭腦。她永遠是自己的主人。
素年總是勸我戀愛:“寶琳,如果20歲之前你還沒有戀愛,老去后你一定會后悔。”
我如往日一樣微笑不語。
親愛的素年,你不知道我有著怎樣的一個過去,每每想到這些我就感覺疲憊困頓,像一株衰老到極致的植物,失去了任何光澤和水分,隨時都會變成塵土。每個人都有沉默的權利。我不愿提起,只是為了遺忘。有些事情,我們只能放在內(nèi)心最深處,直到生活將他們層層覆蓋,直到自己衰老成為一堆瓦礫。然而,他們是永遠不會消退的。那些哀絕和傷痛已經(jīng)變成年輪,刻在一棵樹的中央,伴隨我們漸漸成長,無論這棵樹長得多么昌盛,綠色葉片鋪滿枝丫,照耀在陽光底下。然而,不可改變的是,她依舊是一棵悲傷的樹。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和素年為何有那般親近,因為在某些地方,我們是相同的,身體內(nèi)部都有黑色團塊,他們嗅到相同氣息,彌漫開來,將我們重重包裹,直到融為一體,不分彼此。
我去看素年作畫。
西洋畫家中她獨愛梵高與博奈爾,中國畫家中她則喜歡林風眠。
梵高的畫里充滿熱烈的生命力,而博奈爾則是隱忍的。他們的作品都有一種疏朗荒蕪的美感,令人想到烈日的晴空,深廣的宇宙,無邊的明亮的洞穴。我討厭細致唯美的做作之態(tài)。
她將各個畫家的作品指給我看。她說,林風眠的畫里有一種慈悲,猶如棄置在幽暗廟宇里的佛,讓人不忍逼視。
她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松石黃文化衫,苔蘚綠背帶工裝褲,頭發(fā)松松挽在腦后,素面朝天,這是她在工作室里常有的打扮。此時她渾身散發(fā)昌盛靈氣,比起盛裝華美之態(tài),有過之而無不及。最妙的是她對此渾然不覺。
她作畫的時候沉靜冷酷,像一塊冒煙的冰,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神情專注。有時候往畫布前一坐就全然忘記時間。午夜時分,我從長條沙發(fā)上醒來,發(fā)現(xiàn)她依舊在用專用橡皮修改草圖,或是仔細勾勒一叢怒放的雛菊?;ǘ浜竺嬗幸恢黄扑榈摹⒈贿z棄的洋娃娃,失去一只藍色眼珠。鮮艷的、詭異的美。工作中的素年有一種打動人心的高貴氣質(zhì),令人肅然起敬。
她畫過一幅自畫像。一張靜默的、年輕女人的臉。遠遠看去,是一尾魚的形狀。詭秘妖嬈,但是有素年的味道。
她亦給我畫了一幅,據(jù)她講,第一眼看到我的形象。長發(fā)垂順在胸前。留白全部打成暗色,唯有一束光自頭頂照下來,一朵蓮花的形狀。
“寶琳,作畫是幻術,在白色畫布上制造幻覺,世界在你手中,用色塊填滿空白。這樣,內(nèi)心便不再寂寞。”
畫完一幅畫后她總是長久地抽煙,不再看那畫一眼。仿佛已經(jīng)厭倦,她盡情撲倒在沙發(fā)椅上,持續(xù)熬夜讓她精疲力竭,頭發(fā)蓬亂,皮膚下長出小顆粉刺,和淡淡黑眼圈。這個時候她往往最脆弱,像極她畫的那個破布娃娃。然而很快,到夜間,在睡了整個的一個白晝后她又復神采奕奕,粉刺黑眼圈都神秘消失不見。依舊化濃妝,約了男友,繼續(xù)紙醉金迷。她熱愛熱鬧的生活。然而,就如她所說,那是因為太過寂寞。
“寶琳,有時候我站在人群中,感覺刻骨莫名憂傷。然而,周圍的人都感覺我很快樂。沒有人了解我,寶琳。沒有人,唯有你。”
“素年,那是因為天蝎座的女子內(nèi)心空曠強大,俗世生活無法填滿?!?/p>
“那你呢,你總是那么怡然自得?!?/p>
“那是因為我對生活沒有什么要求?!?/p>
“不要忘了你也是天蝎?!?/p>
“我是一只斷尾的天蝎。”
“寶琳,你真是可愛。”
素年大笑著過來擁抱我。她新將頭發(fā)燙染成淡金棕卷發(fā),穿細高跟鞋碎布花朵大蓬裙,像個波希米亞女郎。然而我還是喜歡她的長長垂順黑發(fā),靜默的時候,神秘幽深,像走進漆黑森林。
素年和我在一起,做的都是她喜歡的事情,我只是一個安靜的旁觀者,也許是因為找不到自己喜歡的事情。素年說我像糯米雪糕,那是一種當時剛剛流行起來的甜點,軟糯的麥子粉搓成的圓球,撒滿雪白糖霜,看著和普通的團子沒有什么兩樣。一口咬下去,里面是奶酪冰激淋,有香草口,亦有薄荷。
“寶琳,你有一顆冰冰涼的心。”她總是這樣說我。
我們一起去跳舞。
素年喜歡去一家叫“流年”的酒吧,離大學很遠。到周末,她叫上出租車,和我一同去。我依舊是布衣布褲,松松扎一條馬尾,唯一不變的是手腕上一串橄欖綠細小念珠,戴著它我便覺得安全。素年略加打扮便是盛裝,能夠把一條普通的黑色吊帶裙穿得非常有味道。她酷愛煙熏眼影,使她看上去有病容。是厭倦的華美。
“流年”里有各式各樣的男人和女人,到處好像都是很HIGH的樣子,非常吵鬧,音樂一刻不停,沒有偽情調(diào)。你可以說它低俗,但是它低俗得很真誠。素年說這是少見的一家不矯情的酒吧,一到這里就想開懷暢飲大聲說笑,在舞池里扭來扭去像個失控的妖精,一直流汗流汗流汗直到快樂地死去。沒有人認識我們。
我不喜歡跳舞,我喜歡觀看。這里的沙發(fā)巨大寬闊,一坐下整個人就深陷進去,因為沙發(fā)我喜歡流年。我連鞋子蜷在沙發(fā)里,在這里做任何事情都沒有人來說你。我蜷在沙發(fā)里,抱一個巨大抱枕。這里的東西都很巨大,包括煙灰缸和飲料杯。周圍是滾滾熱浪,音樂可以掀翻屋頂。我蜷在那里抱著枕頭看素年跳舞,有時候沉沉睡去,心里異常平靜而快樂。
“寶琳,為什么不管你到哪里都像一個朝圣者?!彼晕璩嘏苓^來喝冰水。跳舞跳得大汗淋漓,香成一朵濃郁的玫瑰。她不強迫我去跳舞,她知道那樣她會失敗。
素年認為我用特殊材質(zhì)做成,情感成分有異于常人。雖然她也將自己看成是一個異類,但是與我相比,自己的那些不正常就根本不算是不正常。而我的不正常就在于,我太過正常了。
“寶琳,我覺得有時候你像是一具人類標本。雖然無論從什么地方看都像人類。然而你不是。你只是一枚標本。”
我笑。沉默。不過也是,當一個人被燒成一堆灰以后,她再小心把自己揉捏起來,細細涂上明媚色彩,不讓任何人發(fā)現(xiàn)這里曾經(jīng)有過火災,估計是有些常人不可企及的能力,但是我做到了。并且也許身體某些局部構造或是末梢神經(jīng)已經(jīng)出了問題,讓我無法正常地表達我的美麗,我的哀愁。
有個人曾經(jīng)這樣寫道:如果她在該笑的時候沒有快樂,該哭泣的時候沒有眼淚,該相信的時候沒有諾言。她有殘疾的嫌疑。
這是在說我呢。
離開“流年”我們?nèi)ハ?。素年在午夜的大排檔里用兩枚手指夾香煙抽,喝大杯啤酒,吃龍蝦的時候把兩只手掌都吃到汁液淋漓。她是一個生動的女子,任何一個男人或是男孩見了她都會為她著迷。而我呢,我是一個貌似安靜的好孩子。無論跟著誰都顯得那么純潔。但是,就如素年所說的,我不過是標本,沒有生命的植物,有花朵的形狀,但是沒有花朵的汁液和芬芳,在等待盛開的前夜就已經(jīng)枯竭。我的生命中沒有等待,只有遺忘。
我第一次喝了酒。冰凍百威。大玻璃酒杯,端在手里沉甸甸,我一口氣喝了半杯,覺得痛快。喝了幾杯后,一股憂傷從心底升騰起來。酒精會把一些微妙情緒放大擴散,這個時候,人會變得赤裸裸,無所畏懼。
“素年。”我說,“有些事情,憋在心里太久,已經(jīng)潰爛,無法再想起。有時候我問我自己,是不是真的發(fā)生過那些事情。那么為何,我會想不起他的樣子。我沒有辦法讓自己高興起來。沒有任何辦法。”
“寶琳,我該怎么幫你?!?/p>
“沒有任何辦法。直到我死去?!?/p>
“寶琳,不要用這種老氣橫秋的方式說話。你以為你是誰。你是田寶琳,21歲,青春靚麗,時刻準備著要談一場讓自己死去活來的戀愛。過去的事情,鬼才去管它。忘了吧寶琳,你不應該讓自己背負這些?!?/p>
“你就不好奇?”
“酒精讓你變得稀奇古怪,這像是你說的話么。我要是像其他人一樣趁人之危刨根究底我們還能玩到一起嗎。別忘了,寶琳,我們是一對怪物。從來就不按常理出牌?!?/p>
“對啊?!蔽倚Α>凭屛沂B(tài)。大笑過后我很快又流下淚水。我抱住素年,像個撒嬌的小孩。
“寶琳,你無論發(fā)生過什么事情我都不覺奇怪。你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孩。是最清澈的,也是最黑暗的。鬼才知道怎么會生出你這個人來。貌似純潔,其實骨子里灰敗到極點?!?/p>
“真的么。我一直在很努力。我還以為自己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原來,是這么拙劣?!?/p>
“別人看不出來。但是我看得出來。”素年得意地揚揚眉毛?!皩氊悾娴臎]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再痛再痛的記憶都會過去。你可以繼續(xù)一邊痛下去,但是不要忘了一邊享受生活?!?/p>
“可是素年,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無法再愛了。我已經(jīng)喪失了愛的能力?!?/p>
“那是因為你還未有遇到值得你愛的人?!?/p>
“是么?!?/p>
“是的?!?/p>
那天晚上我們徹夜未歸。大學城附近的夜排檔又來了一群大學生,可能是校籃球隊的,在給其中一個家伙過生日。在旁邊喝酒聊天快活地像一群青蛙。很快他們就加入了我們。十幾個人加入兩個人。我們的餐桌上坐不下了,那些高高大大的男生就拎著啤酒瓶坐到了旁邊的水泥地上。大家都很高興,像在舉行一次快樂的同學聚會。素年是活潑俏皮的主持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在勾魂攝魄方面素年絕對是專家,面對不同的異性她可以自然而然地擺出不同的姿態(tài),猶如條件反射,一點也不覺得做作。素年是一個真正風情萬種的女孩。那些男孩子顯然被她迷住了,豪情大發(fā),干掉無數(shù)啤酒,地上堆滿酒瓶,把夜排檔老板給高興壞了。
至午夜,酒菜檔撤下去,素年和我醉醺醺地起來道別。然而大家都覺得未有盡興,有人提議去蹦迪。素年和我二話沒說就坐上了那群男孩子的自行車。這是一個清涼的夜晚,然而很長。一切都顯得有點反常。我和素年在一群男孩子的簇擁下,在清涼的夜風和一株株巨大的法國梧桐樹下穿梭。我覺得很快樂。素年在離我一米遠的平行行駛的自行車后座上搖搖欲墜拉住我的手,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臉,然而我知道她想說:寶貝,這樣不是很好么。這就是生活。青春期的生活。
我們在暗夜中拉著手,坐在兩輛陌生人的自行車上,一路前行。
下車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又回到了“流年”,還是義無反顧地進去。深夜的流年已經(jīng)變得厚重稠膩,許多人的汗水煙草的氣味疲憊而又亢奮的大腦中樞神經(jīng)和流年里不斷更換的音樂時而溫柔時而暴躁的DJ共同組成了一個感覺,曖昧。這是一個曖昧的夜晚。曖昧是一種氣場,把每一個需要包裹的人深埋其中。我知道酒精已經(jīng)讓我失控,我與他們擁抱,我大笑。那種很傷感的開心。
素年過來拉我。她說,寶貝,我們來跳舞。其中一個高個子男生說,哎,這樣也太沒意思了嘛。簡直浪費美好資源。
素年拍拍他的臉,那是因為我想對你們每個人都公平一點。
她拉我入舞池。音樂剛好在放《深情相擁》。那個時候張國榮還沒有跳樓。但是這首歌讓我感覺崩潰。我掙脫素年的手,蹲在地上大哭起來。素年試圖將我拉出舞池,她好氣又好笑,寶琳你終于正常一些了。能夠痛哭流涕說明你某些功能還未有喪失。高個子男生過來英雄救美,他壯得像頭熊,撕扭中,索性一把將我扛在肩上,就這么大步走著,把我扔到了“流年”的巨大沙發(fā)上。
估計“流年”里每天都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當眾接吻、相擁、酗酒,無數(shù)稀奇古怪的事情。誰也沒有把一個人把另外一個人扛在肩上當成一回事。包括我,因為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清醒的意識了。但是哲夫很把他當成一回事了。因為據(jù)他說,我是他此生第一次扛過的女孩子。這倒也罷了。但是哲夫又說,你是我此生第一個讓我心跳如此劇烈的女孩子。他說,他回去后百思不得其解,那個晚上,他失眠了,手心里全部是我的溫度和溫柔觸感。而本來,他只是想把這個當作一個調(diào)皮的游戲。
差點忘了說,哲夫就是在“流年”里扛我的那個男孩,他之所以被叫哲夫是因為他喜歡送叮當貓給女朋友們,雖然她們一再表示,這樣的禮物是不為她們所喜歡的。然而哲夫說,你也不是為我所喜歡的。有些女孩因為這句話和他分手了,有的女孩因為這句話更愛他了。那個晚上剛好是他的生日。
那天晚上,哲夫剛和她的女友分手。她女友把為他買的生日蛋糕摔了他一身。但是她沒有罵他,只是頭也不回地走掉了。這讓他心里很失望。他本來希望她會哭,或者一邊哭一邊罵她。但是她只是頭也不回地走掉了,像是沒有謝幕的一出歌劇。哲夫說,他感覺失望是因為她如果罵他,他心里可以內(nèi)疚少一點。由此可以推斷,他這個人是很善良的。也很卑鄙。哲夫說自己經(jīng)常懷疑自己是否人格分裂。哲夫和女友分手后,身上被摔了一身的蛋糕,他坐在大學城嘈雜的小咖啡館里,心里異常平靜,有點像畢業(yè)典禮過后的寂寥。他覺得自己應該大醉一場。于是他約了一幫死黨,驅車,當然是自行車,到附近大排檔大開生日宴。然后,就遇到了我和素年。
“但是,你應該去喜歡素年。”我說。頭也未有抬。那個時候,已經(jīng)是哲夫堅持在我寢室樓外等候的第7天了。
“喜歡是不講‘應該’的?!闭芊蚝耦仧o恥地隨其后。他穿純白T恤,身高1米84,并不十分英俊,然而有一種亦正亦邪的特殊氣質(zhì),令他卓爾不群。
“還沒有一個女孩可以讓我等這么多天?!?/p>
“你是在抱怨么?!?/p>
“不。我只是覺得過癮。”
“很快你會發(fā)現(xiàn)你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徒勞。”
“不會,至少你已經(jīng)肯和我說話了。這已經(jīng)是了不起的收獲?!?/p>
我緘默。抱了夜自修的書本低頭走路。哲夫兀自在旁喋喋不休。然而,說實話,這個人真是不討厭。但是,我是這么害怕他這付自鳴得意,沒心沒肺的樣子。
素年周末來看我。
“寶琳,昨晚哲夫約我出去咖啡?!?/p>
“哦?!?/p>
“他一直在問我關于你的事情?!?/p>
“哦?!?/p>
“雖然這個人有點自命不凡,但是,親愛的,說實話,我感覺,他這次對你是真在用心。”
“那又怎樣?!?/p>
“那就跟他好啊?!?/p>
“不。”
“寶琳,你的非人類病癥又開始發(fā)作了。”
“我只是不想戀愛。”
“我懷疑你有戀愛恐懼癥,并且還很嚴重。”
“隨你怎么說?!?/p>
“你不上,我上了哦。哲夫可是很合我的胃口。像他這個類型的孩子,可以滿足絕大部分女孩子對于男友的所有幻想?!?/p>
“我是屬于不為所動的那小部分的?!?/p>
“算了吧,寶琳,我們歸根結底都是俗人。而且還是特別庸俗的那種,因為我們是那么愛自己。還以為自己有多么特別,多么小眾,其實傻透了?!?/p>
“隨你怎么說?!?/p>
“為何一提到你自己的事情你就那么別扭呢?!?/p>
“我認為別扭是褒義詞?!?/p>
素年終于忍不住笑出來。她拿我沒有辦法,于是讓我請她吃晚飯。我們手拉著手去了附近的披薩店。她穿黑色短皮外套,麂皮靴子,咖啡色韓版開司米軟帽,露出美好臉型,涂銀色金屬唇膏,一到外面復又變得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其實身體里有一部分非常俏皮可愛。
我們點了大份的海鮮披薩、炸薯角、烤雞翅、羅宋湯、大杯水果汁、蔬菜沙拉,食物帶來異常飽暖充實的快感。素年得意地朝我擠眉弄眼:“今天我們的小尼姑開葷了。”
“素年,不就請你吃頓飯么,至于么?!蔽易鞑恍紶?。
“寶琳?!彼啬暾溃骸笆成砸?。其實說的是食物和人的身體與內(nèi)心有著息息相關的作用??匆粚Ψ蚱薜捏w型外觀就可以推斷出他們的嘿咻生活如何。如果在床上得不到滿足,就只能從食物中尋求安慰?!妒萆砟信分朽嵭阄氖俸缶褪强刊偪襁M食排解寂寞,最后成為一個絕望的胖子?!?/p>
“在八卦理論方面你可是專家呢。不過你這么一說,倒是讓我想到,我的口味最近是有變化。昨天甚至去吃了一回麻辣燙。食物也許可以代表一個人的當下狀態(tài)。歐洲諺語里也有稱:MAN IS WHAT HE EATS。偏執(zhí)狂的菜譜總是很單調(diào)乏味,豪爽的人嘗遍百味。素年你熱衷于嘗試新鮮菜式,事實也證明你動蕩不安,熱愛冒險?!?/p>
“寶琳你總是善于壓抑,從你以前吃的東西中就可以看出?,F(xiàn)在開始吃不同的食物,是否意味著你身體當中的某些部件已經(jīng)開始產(chǎn)生變化?”
“也許是那個夜晚。雖然已經(jīng)全無印象,但是覺得自己有所釋放。有些東西冥冥中會留下神秘印記。第二天醒來后我感覺像是候鳥回到南方老家?!?/p>
“你看,是我給你解了封鎖的咒語。我一直懷疑自己前世的前世的前世是一個漂亮女巫。”
“但是好景不常。也是你法力不夠哦,一看到老師同學我馬上又變回原來的自己。猶如條件反射。其實那樣也挺好。也不必刻意去改變什么?!?/p>
“對,順其自然,馬到功成?!?/p>
“什么邏輯?!?/p>
“試圖讓你開心的邏輯?!?/p>
“哦,真是拙劣。”
“因為對于你這么一個拙劣的人,我犯不著動用自己真正的聰明才智?!?/p>
“天呢寶貝,我們真是臭味相投,心心相印,哈?!?/p>
“嗯對啊,史萊克遇到了格格巫?!?/p>
我打算開始一段戀愛。但是不知道如何開始。像是一封信被蠟封了太久,已經(jīng)黏合到一起,無從下手,無法剝離那些酒紅色印記。
哲夫在一個傍晚來找我:“寶琳,我們一起晚飯?!?/p>
他說得直接了當,甚至沒有問我有空與否。他穿一身黑色球衣,站在那里,高高大大,像個巨大感嘆號,勿容置疑。
我一言不發(fā)地跟他走出門去。我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存在著一種奇異的默契。我尾隨著他,像一個女囚犯被一個高大的衙役用繩索牽著。
“好吧,”我在心里對自己說,“那么,就放棄那些徒勞的抗爭,順其自然吧?!?/p>
可是,我也不知道如何順其自然,我天生是一個拘謹?shù)娜?,這種氣場,會微微感染到我身邊的人,緊張和稍稍的不安。只有兩個人除外,一個是素年,另一個就是哲夫。
哲夫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輛破舊的夏利,發(fā)動機一開就冒煙,我覺得有隨時爆炸的危險,但是有一種聽天由命的快樂。他把這輛熱氣騰騰的夏利一口氣開到朗月灣,途中,他停車在一個冰激凌車上為我買了一支藍莓巧克力雪球。
“你為何不給我買個叮當貓呢?”我咬著冰激凌,忽然想到關于女生寢室里盛傳的關于他的叮當貓的傳聞。
“因為你是我喜歡的人呀?!彼_著車,漫不經(jīng)心地說。他的下巴和鬢角好看極了,專注的時候有一種隱隱的憂郁氣質(zhì),他平時的灑脫不羈大不一樣。
朗月灣是條大湖,在郊區(qū),開發(fā)未遂的一個旅游景點,感謝碌碌無為的開發(fā)商,留下湖邊的一大片月牙白石磚地和木頭階梯,以及了無人煙,使得朗月灣成為一個幽靜廣闊的氣象,在夜晚的時候像夢境。
我被這種幽靜的氣場催眠了,一種又傷感又纏綿的感覺慢慢從心里爬上來,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株向四周散布悲傷藤蔓的植物,這種傷感很芬芳。
哲夫說:“我只是想把你帶到一個無人的地方,好好沉下心來靜一靜。我經(jīng)常自己一個人在午后來到這里,躺在青石板上,看夕陽落下來。有時候有小青蝦跳上來,濺起小水花,我覺得心里安靜極了?!?/p>
“在我念初二的時候,”他忽然換了一種低沉的聲音說,“我們班上有一個女孩子,很特別,總是不聲不響的,也從來不笑,她坐在我前面,做作業(yè)的時候喜歡用手指把自己的頭發(fā)繞成一圈一圈,睫毛長長的,總是一付受委屈的樣子。
她所有的功課都不好,但是手特別巧,可以無師自通地用棉花和布料制作各種手工玩偶,或者在一枚雞蛋和石頭上作畫,她喜歡的都是默不作聲的東西。她交的勞技作業(yè)都細致漂亮極了,每次發(fā)下來后許多同學都搶著要。
那時候我非常喜歡她用陶土捏成的一只貓咪,細細的、蜷著身體,線條很優(yōu)雅,那只貓是黑色的,用藍色熒光筆繪了小朵的花瓣在上面,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很多次我都想開口向她要,但是心里認為一個男孩子喜歡這種小東西太難為情了,就一直按捺著,那只貓在學校藝術節(jié)上展出了一周后就被另一個同學要走了。
那個時候我總是在學校打球到很晚,我經(jīng)常會看到她,一個人,背著書包,在校園里逛,有的時候她坐在薔薇花叢的陰影里,聽到有人走過的聲音就從沉思中抬起頭,一副受驚的表情。
我一直覺得她是需要人保護的,雖然她一直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和她開始交往的。只記得后來我就一直送她回家。她的家在一個高檔小區(qū),從里面進出的人大多神情傲慢,衣著得體,照例說,她應該是幸福的。但是她一直悶悶不樂。她害怕回家。
后來我在家長會上看到了她的母親,一個高顴骨、描著細眉的女人,看上去非常精明,她用一種熱情的姿態(tài)和老師討論著她,表情夸張,大凡在說,她在她身上花了非常多的心思,嘔心瀝血,但是她非常地不爭氣,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我看到她在我旁邊的她低著頭,一言不發(fā),拳頭握得緊緊的,原本她的手是柔軟小巧的紅酥手,手指因為緊握而失去了血色,蒼白纖細,仿佛隨時都會折斷一樣。
后來才漸漸知道,那個女人是她的后母,她一直生活在后母的冷嘲熱諷中,有時候言語的暴力有一種不可估量的作用,我看到一個處在青春期的少女是如何因為這種不傷皮肉的折磨漸漸失去生活的熱情,最終變成一個死氣沉沉的木偶,她甚至不能暢快淋漓地哭泣,因為哭是從小被她后母嚴厲地禁止的。
我送了她很久,一直到初三。她的功課依舊很差,她對我說,她記不住單詞,因為她的記性很差,晚上總是睡不著,睜著眼睛到天亮。她開始服用一些抗抑郁藥物,那些藥物令她產(chǎn)生幻覺,有一次她告訴我說在馬路對面看到了她的親生母親,她變得瘦極了,瘸了一條腿,頭發(fā)很長很長,身邊有一叢杜鵑花。
有一天,她沒有來學校。很多天過去了,還是沒有來。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也許她生病了、也許她搬家了,也許……我不敢再往下想。前面的座位空蕩蕩的,似有冷風吹過。
我一直沒有勇氣到她的家里去找她。從此以后,她徹底在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然而也沒有什么人在意,因為她是那么安靜沉默的一個人,也許在別人眼中,她就像是海灘邊的一塊光滑的小石頭,從來不會有人關注多了一個顆還是少了一顆。
世界上就是有那么多隱秘的傷痛,不為人知。
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覺得似曾相識。那晚在“流年”分手后,我就不能夠忘記你,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不知道是不是一見鐘情,但是我很清楚地明白,我一定要再次找到你,仿佛這是我的一種使命。
昨天,當我路過一家古董店,看到貨架上的工藝品,一只陳舊的木頭貓咪,黑色的,眼神憂郁。我突然明白,原來,你和她是十分相像的。我不知道在你身上曾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但是我有義務讓你快樂?!?/p>
哲夫從后面擁住我,他的胸膛很溫暖很結實,我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他的呼吸中有一種類似檸檬的清香,一個屬于青春健康的男孩子的氣味。
天完全黑了,他帶我去吃晚餐,大學城附近一個破舊的小餐館,玻璃窗上蒙了水蒸氣,木頭凳子已經(jīng)開裂了,然而他們的咖喱土豆燴牛肉做得非常地道,哲夫還點了小份的墨魚燒五花肉、涼拌蓬蒿菜、老板自制的用火腿肉、熟土豆、西紅柿以及高麗菜加上秘制醬料調(diào)成的上海沙拉,還有一鍋冒著煙的澆上了熏火腿和爆炒辣椒的手撕包菜,最后,是一小鍋暖暖的、鮮美的燉牛骨年糕湯。每一盤菜的味道都好得令人驚艷,也可是是因為我餓了。老板和哲夫顯然很熟稔的樣子,贈他喝小罐啤酒。
“懂得吃的人總是不會讓你失望,因為他們知道生活的情趣在哪里?!蔽矣浀盟啬暝诤鸵粋€美食家交往后,和我說過這樣的話。
而我也沒有想到,看似玩世不恭的哲夫,其實有這么安靜隨和的一面。
食物帶來豐腴飽和的充實感,胃是離心最近的地方。
他微笑著遞給我餐后水果,一言不發(fā)。在人少的時候,他便變得寡言,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有時候沉默有著直指人心的力量。
我咬下一口西瓜,清甜的汁水流下來,在我雪白的裙裾上露出一個個淡粉紅的圓圈,我也不去擦拭,那些印記,像花瓣。
我的戀愛就這么開始了么?太順利成章了罷,而我,一直以為美好生活離我非常地遙遠。幾乎是遙不可及的。沒有想到,愛一個人,就像花開,不知不覺就春擁滿懷,剎那間陽光燦爛,漫天遍野。
我們很快就陷入熱戀,也可以說,很快我就離不開哲夫。我的性格有一點點極端化,要么拒人千里,要么寸步不離,要么冷若冰霜,要么甜到發(fā)膩。實際上我不喜歡自己這個樣子,我希望我性格以及生活都像一個勻稱的太極八卦圖,然而不是。我只是一個顛來倒去的不規(guī)則球體。我刻意不讓自己去想起我父親的“人格分裂”。這些年我看了那么多心理方面的書,一直在試圖治愈自己,我戀愛了,我有了哲夫,我不用再偽裝笑容,我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我對自己說。
哲夫買了一輛二手摩托車,在周末的時候他便載我去郊區(qū)兜風。他很細心,準備好食物和飲用水,他知道我喜歡杏仁小餅干、栗子蛋糕和果仁巧克力,以及甜到發(fā)膩的提拉米蘇,每次都買很多。他有一套不大多見的陳舊的野營裝備,有時候異想天開地和我在荒地里煮罐頭咖啡,在一個不銹鋼鍋子里煮食方便面或者速成咖喱燴飯。這時候,他就像是一個喜歡過家家的大男孩。
他說,在小學的時候,他想成為一名地質(zhì)學家,中學的時候,想當一名作家,然而現(xiàn)在他讀的是航天航空的機電工程系,并且告訴我,如果他做個出色的廚子,那將是一件非常過癮的事。
他喜歡用羅勒做菜,一種散發(fā)著神秘復雜香味的植物葉子。他告訴我羅勒又叫紫蘇、蘭香、九層塔、紫車河、圣約瑟夫草,在江南一帶,則被稱為鴨香。這種香料可以治療偏頭痛,耶穌受難復活,墳前開滿的花朵,就是羅勒。
“羅勒有一種亦正亦邪的味道?!彼贿呍谄降族伬锛逯∨Q庖贿呎f,“它的花朵十分丑陋,長得像怪獸Bajirikass,但是卻有這樣醉人的味道?!?/p>
哲夫很快端出了幾盤菜,他的小廚房里布滿羅勒的香味。這是他租住的小公寓,寬敞明亮,有木頭餐桌和大的棕色布藝沙發(fā)。與他一同分擔房租的是一個讀硬件工程的電腦達人,總是在白天的時候昏睡,晚上則目光炯炯地在藍色熒光屏前混戰(zhàn)一夜。缺課是經(jīng)常的事,我們一直懷疑他能否順利畢業(yè),然而他的父親是這所大學的一個系主任,所以,我們的擔心似乎有些多余。哲夫每次廚興大發(fā)的時候他便會適時地醒過來,在上完菜的最后一刻坐上餐桌,戴黑框眼鏡,頭發(fā)亂蓬蓬的,牙也沒刷便將一塊麻油雞塞到嘴里,
“其實職業(yè)是不分貴賤的,如果這個社會沒有收入分配問題,那么每一個職業(yè)都可以具備它的優(yōu)雅性,就像一個天生的歌手會受人愛戴,而一個天生的廚子也會受人尊敬一樣?!闭芊蛐α诵?,“可惜,這樣的事情存在于法國。”
哲夫慢慢告訴我他家里的事情,她的母親是一個會計,年輕的時候算是個文藝青年,也許是受了書中卡門、娜拉的影響,在擇偶的時候不顧門第,硬是嫁給了他的父親,因為他父親是十分英俊的,待人也誠懇。然而他是一個廚子。正兒八經(jīng)地過起了日子后,她開始后悔,畢竟在中國,能描述概括廚子的詞語就是腌臜、油膩、不體面,等等,雖然他父親完全不是這個樣子的。后來,他離開自己就職的國營單位,下了海,很快便發(fā)達了,他母親說自己有幫夫運,開始變得溫柔體貼,不再讓他下廚做飯,他父親在家中變得尊貴起來。但是哲夫非常懷念他幼時家里菜品的味道,他開始嘗試自己下廚,果然,和他父親一樣,第一次就出手不凡。
“如果畢業(yè)后我去當一個廚子,你會不會嫌棄我的?”哲夫給我添了一小碗山藥蓮子排骨湯,不懷好意地問。
“等不到那個時候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嫌棄你了哦?!蔽亦芰艘豢跍?,貌似漫不經(jīng)心地說。
“那不行的,離開了你,我該怎么辦,怎么辦,我的生活,暗無天日啊……”哲夫嘴里插著筷子,做捶胸頓足狀。
“發(fā)癡,自從遇見寶琳,你小子就腦殘了。”電腦達人狼吞虎咽中還不忘從嘴巴里擠出一道縫隙,加了一句:“癡子?!?/p>
我笑得把頭埋進了臂彎。
素年開始加入我們的聚餐行列,但是她從來不帶自己的男友來,用她的話來說,就是:用這么好的東西喂那些熱愛炸雞腿和味道糟糕的魚翅羹的家伙,簡直太浪費了。
有了她,我們的菜單就更加豐富起來。素年和哲夫都是非常有靈性的,總是喜歡搞稀奇古怪的花樣。她帶來法國面包和地道的意式烤雞,和哲夫在廚房里搗騰出了一鍋中國山寨版的羅宋湯,然而味道非常棒。她還買了全套做壽司的工具,她尤愛日本料理,這和她的專業(yè)和天賦不謀而合,用天然的食材,通過得體的切割和烹飪,作出食物最美的姿態(tài)。
那些可愛的壽司卷確實漂亮地我都不忍心吃。
哲夫也在她的影響和壓迫下摸索出了自己研制的紫菜包飯和大醬湯,都被吃得精光。
“我們,我們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闭芊蛴袝r候擺出夸張的姿勢朝素年作擁抱狀。
“那是,相見恨晚啊。”素年穿著嫵媚的蕾絲黑色小晚裝,抹著蜜色唇膏,朝我擠眉弄眼,給哲夫拋去一個飛吻。
那邊,哲夫轟然倒地,意思是他被這個吻壓垮了。
電腦達人又在一邊瘋狂進食一邊板著臉嘀咕:“癡子、一對癡子。”
我哈哈大笑,但是內(nèi)心深處,有一個地方隱隱作痛起來。
他們才是天生的一對呢。我酸酸地對自己說,素年是那么可愛迷人,而我呢,我只是一個沉默的、終年散發(fā)著霉味的可憐蟲。
他們談笑風生的樣子漸漸在我眼中模糊起來。
一個周末,我和哲夫在學校一個廢棄的鋼琴教室樓下,因為一點點小事起了爭執(zhí),后來氣氛漸漸嚴肅起來,哲夫向我解釋了很多,但是最終對我轉了一圈又兜回原地的固執(zhí)思維失去了耐心,空氣里漸漸充滿了一觸即發(fā)的火藥味。
“我知道你一點也不喜歡我,你對我好只是為了可憐我。你是一個自私的人,你利用我,來完成你當年對同學的愧疚是不是,這樣子,你心里就不會有遺憾了吧!”我朝他大叫。
“喂,我說!”哲夫的聲音也很大,他背過身去,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又道:“你最好不要逼我發(fā)火。”
“哼……”我冷笑道:“露出你的本來面目了吧,你這個偽君子,擺出一副救世主的樣子,你以為我會感謝你么,不會!我恨你,恨死你了!你賴在我身邊,就是為了完成你未了結的心愿,我只是你的一個工具罷了?!?/p>
“田寶琳!”哲夫完全是一副忍無可忍的樣子:“你有完沒完!”
“不是么,難道我說錯了么?我不需要你的可憐,你走開,走開!我不要再看見你了!”
我大叫著的樣子一定很瘋狂罷,那個時候,我腦子里清晰地閃過了他的樣子,難道,命運會不可阻擋地復制么?我會變成第二個他么?我的心里被一種沉悶的疼痛持續(xù)地撞擊著,有一種天旋地轉的下墜感。
“好,這是你說的,你不要后悔?!闭芊蜩F青著臉,狠狠一拳打在旁邊的墻上,一言不發(fā)地轉身離開了。
雪白的墻壁上留下了個清晰的凹坑,裂縫上隱隱有血跡。
夜色濃重,像冰冷的海水,我蹲在自己制造的漩渦中心,號啕大哭,這么多年來我從來沒有這樣縱情地痛哭過,覺得自己完全變成一塊悲傷的冰,眼淚洶涌而出,鋪天蓋地的悲傷完全把我融化了,化成一灘冰冰涼的水,我希望自己能夠這樣就此消失。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舉目四望,周圍都是黑漆漆的,校園里的梔子花都開了,散發(fā)出淡淡的香味。我記得哲夫曾經(jīng)說過的那個女孩,她落寞地坐在薔薇花叢中,那個樣子,一定很美吧,哲夫是因為她的緣故才和我在一起的。
我心里又一陣刺痛。
夜深了,我卻無處可去,我不想讓室友們看到我紅腫的雙眼。我獨自走到校園植物林的深處,我希望能有一個黑漆漆的鬼,把我牽走?,F(xiàn)在,我什么也不怕了,這個世界上又有什么可以讓我留戀的呢。
我想到了素年。
素年,在這種時候,也唯有你可以收容我吧。
我撫著被淚水浸濕的衣袖,慢吞吞地朝她租住的公寓樓兼畫室走去。
街上的商店差不多都關門了,只有幾家粉紅色的洗頭房的燈亮著,門口有幾輛破舊的摩托和自行車。一個年幼的小姑娘坐在發(fā)廊門口,她穿著一條鮮艷的尼龍布料的裙子,領口開得很低,又非常短,她細瘦的腿和胳膊都露在外面。
我禁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她抬起頭,一張小小的瓜子臉,臉上畫著濃妝,眼影畫得特別濃重,使她泛出一種和年齡不相稱的滄桑和妖異。
我忽然明白了她的職業(yè),停下來,打開隨身帶的錢包,把里面所有的錢都給了她,而她卻是一臉茫然的樣子,這樣無緣無故地收到錢幣,大概還是第一次吧。
“姐姐,你要不要洗頭呀?”她問我,是一個細軟的、清甜的女童的聲音。
我搖了搖頭,繼續(xù)向前走,也許最令她開心的,是糖果吧,可惜現(xiàn)在店都關門了。像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應該還在媽媽懷里撒嬌吧,而她,卻只能在這里,承受著極度的折磨。
我發(fā)現(xiàn)自己臉上又重新流下了淚水,這個世界上,為什么有那么多悲傷的事情呢。
素年的窗口依舊亮著燈。
我走到她住的房間,門開著,客廳里凌亂地擺滿了她的畫,還有一些打開的集裝箱,估計是又要準備一個畫展了。沙發(fā)上散亂地堆著她的衣服,到處都是她印度香水的味道。我聽到有女人喉頭發(fā)出的嚶嚶聲響,素年的聲音,然而我還聽到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哲夫的聲音……
我像夢游一樣走到門口,看到素年穿著一條單薄的露肩睡衣,長發(fā)凌亂地披散著,雪白肌膚、明艷雙眸,是那樣地勾魂攝魄啊,她的一條藕臂搭在哲夫脖頸上。而哲夫,和我爭吵過后的哲夫,一聲不響地離開我的哲夫,則緊緊抱著素年,若不是我進來,應該是將她抱到床上去吧,素年的床寬大柔軟,充滿各種香水和精油的香甜氣味,多么曖昧而溫暖的夢鄉(xiāng)啊。
我們六目相對,大家臉上都有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時間和空氣都凝固了。
寶琳!我聽到哲夫在喊我,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跑了出去,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所有的一切都不受控制了,我只聽到風在我耳邊呼呼作響,所有虛空的夜晚的風,像一張巨大的嘴巴,將所有的一切都吞噬掉了。
我看到前面有一條河,在這個時候,也許只有水是最妥帖的依靠了,至少它能有一種完整的方式,把你整個人擁入懷中。
生命真是可笑呀。
我在冰涼的河水中,在漆黑的暗夜中,閉上了眼睛。
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場夢啊。我睜開眼睛,刺眼的白晝的光芒,身上暖融融的,空氣當中有一種甜香。
我不認為自己進了天堂,因為我看到了素年的臉。
“寶琳,你終于醒啦!”是素年沒錯,她的聲音一激動就會有略微的沙沙聲。
我虛弱地笑了笑,條件反射。
“寶琳……”我看到哲夫的臉也靠了過來,他還穿著昨晚的衣服,然而皺巴巴的,頭發(fā)凌亂。
我閉上眼睛,轉過頭去。
“寶琳,你聽我說……”他急切地說。
“不用解釋了,我能理解的?!蔽依淅涞卣f。
“走開,”素年一把推開哲夫,“都是你把寶琳寵壞了,這么低聲下氣干嘛,好像我們真做了見不得人的事?!?/p>
“喂,田寶琳,”素年完全是一付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不要總是擺出一付受害者的樣子,也不要以為我們昨天抱在一起就有義務向你道歉,因為我們根本沒有做什么?!?/p>
“這對我來說,已經(jīng)不重要了。”
“田寶琳!”素年完全生氣了,“你就是這樣對待朋友的么?連一點最起碼的信任也沒有?我知道你向來是個對自己不自信的人,但是,沒有搞清楚事情就亂下結論,也太過分了吧?!?/p>
“你輕點聲好了?!闭芊蛟谂赃叢遄?。
“對待這個小笨蛋有時候就是不能太客氣,”素年依舊擺出兇巴巴的語氣,“昨天到半夜了,哲夫還在不停地找你,最后大聲叩開了我的門,我被猛烈的敲門聲驚醒,赤足去開門,卻被集裝箱上散落的鐵釘扎到腳,一個這么長的大鐵釘??!”素年用手指比劃著,我這才注意到,素年支著一根拐杖,左腳上纏著厚厚的繃帶。
“哎呀,素年你真的受傷了?!蔽矣中奶撚中奶?。
“對呀,都是因為你?!彼啬甑目跉饩谷挥行┑靡狻?/p>
“我哎呀哎呀叫著疼,哲夫只能抱著我,到房間里找醫(yī)藥箱,誰知道你這個時候進來了,”素年頓了頓,忍著笑說,“不過,當時的場景也確實有點曖昧哦?!?/p>
哲夫一手擋臉,完全是“O my god!”型的崩潰。
“不過也幸虧你及時趕過來,要不然,我們孤男寡女、干柴烈火,說不定真會做出對不起你的事。”在我們面前,素年嘴一如既往地貧。
“喂,你有沒有個正經(jīng)啊,什么時候了,還說這樣的話?!闭芊蚪裉煊悬c揣揣不安,他被我昨晚過激的舉動給嚇壞了。
“你也太小瞧寶琳了吧,就她那個膽,要不是知道你追在后面,她敢往河里跳?”素年依舊不依不饒,“不過可惜的是,哲夫自己也不會游泳。”
哲夫有點臉紅的樣子,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犯囧,對于十分有男子漢氣概的他來說,這確實是很令他難堪的事情吧,他有些艱難地說,“這次,還真多虧了素年。”
“哈,別提了?!彼啬暧謹[出痛心疾首的樣子,她一只手支著拐杖,一只手指著哲夫,樣子十分可愛滑稽,“這頭笨驢,明明知道自己不會游泳,卻還拼命往下跳,害我要多救一個人,差點累死在河里。”
“可憐我,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弱女子,拖著一條瘸腿,追著你們跑了100多米,還要深夜下水救人,”素年調(diào)侃道,“我到的時候,哲夫一手托著你,拼命在那里撲騰,嘴巴里拼命叫著‘寶琳、寶琳’,卻不知道喊救命。我也正氣打不住一處來呢,他看到你跑了,一把把我扔到地上就去追你,把我給摔得。哼,我當時就想不救他了,這樣一個不懂憐香惜玉的人,淹死拉倒,后來想想還是算了,拉上來,你后半輩子接著折磨他,比什么都解恨。”
我被素年逗得噗嗤一聲笑出來,眼淚也不由自主地流下來。親愛的素年。親愛的哲夫。
我告訴他們我的童年。告訴他們所有我害怕和拘謹著的一切。我的童年被放置在一個陰暗潮濕的匣子里,這個匣子堅硬無比,最終抹去一個女孩子成長中所需要的所有陽光和笑容,也使她變成一顆僵硬的豌豆,從來不會發(fā)芽的,因為被冰凍太久。
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異了,因為我的父親,有著很嚴重的家庭暴力傾向。我的母親,十分能干而且美麗,這令他十分不安,他窺視著她的一切,他不斷地猜忌和懷疑,我母親起先大聲爭辯著,到最后一言不發(fā),她最終明白對于我父親這樣一個人來說,無論說什么都是沒有用的,他看待世界的方式和別人不一樣。
我父親,他有一種非常奇異的性格,當母親極力辯解的時候,他開始變得亢奮,眼睛里放著光,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他向我母親分析著種種可疑的跡象,最終推斷出來她是有著不可告人的私情的。當我母親厭倦了這種無聊的爭吵后,她選擇了沉默。她的沉默令他不安,他用盡各種方法挑釁她,最終演變成為一場場激烈的肉搏。
我的母親被不斷地送進醫(yī)院,她被打斷過肋骨、眼部充血、手指骨折、揪下一把又一把的頭發(fā)。
然而我父親實在是愛我母親的。每一次毆打她過后他都會跪在她面前懺悔,他悉心照料她的一切,喂她吃藥、一日三餐都親自開好菜單囑保姆去做,母親每次都被他委曲求全的樣子打動了,總以為這會是最后一次。然而下一次總會不期然地到來。
我母親幾乎要被他磨掉繼續(xù)生活下去的信心,最終,她決絕地提出了離婚。她極力爭取著我的撫養(yǎng)權,然而父親是一個高干子弟,他動用了種種關系,不費吹灰之力就爭取到了我,畢竟,且不談他強大的社會關系網(wǎng),在外人眼里,他一直謙和禮讓的,待人接物甚至有一種小心翼翼的遷就,誰能想象他在家中會是這個樣子呢?
所以,在很小的時候,我便知道“人格分裂”這個詞。
我母親最終自由了,她未有帶走夫家的一分一毫,只收拾了一個簡單的行李箱以及我的一沓照片,就這么離開了我的父親。那年,我12歲。
離婚給了我父親很大的打擊。他認為他的尊嚴和臉面受到了毀滅性的重創(chuàng),在很多天里他悶頭大睡,看人的時候愣愣的,我害怕他會就此真正地瘋掉,然而沒有。一個多月后,他找了一個面容平淡的女朋友。
我的母親放心不下我,經(jīng)常偷偷跑來看我,給我買來玩具和衣服,她每周都要來我學校幾次,只為送一頓熱騰騰的小點心。我有時候抱著她不肯撒手,問她為什么不帶我走,每次她都會流淚,她說,寶琳,我的小寶琳,有時候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真是太無奈了。
有一次她來看我的時候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他第一次,當著很多人的面失態(tài),他當眾打了她,出手非常重,若不是眾人及時拉開,我覺得母親可能會沒命的。那天,我父親氣急敗壞、暴跳如雷,用盡各種毒惡下流的字眼辱罵著我的母親,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母親渾身顫抖著,一眼不發(fā),她抱著我,緊緊地捂住我的耳朵。
父親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樣子,他似乎不在乎別人怎么看他了,從此以后,他數(shù)次在酒醉的深夜到媽媽寄居的單位宿舍門口破口大罵,周圍鄰居不堪其擾。我母親是很要強很要面子的,她不久后就向所在的單位寫了離職申請書,轉而到遠離我父親的城市的另一邊生活,她徹底地淡出了他的視線。
因為我母親的離去,我父親變成了一個會不時發(fā)作的瘋子,他曾經(jīng)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一點也起不了作用了,在家中他變得暴躁、易怒,看什么東西都是惡狠狠的,他平淡的小女友也受不了他,離開了他。他要為他的怒氣找一個出口,他待保姆依舊很客氣,因為她是外人,然而我就不同了,我是他最親的人,在親人面前是不用顧忌什么的,更何況我身上流淌著我母親的血液,他所有愛恨交織著的一切。
一開始,他只是尋一些小岔子,例如作業(yè)不整齊、吃飯?zhí)@樣的借口,來訓斥我。漸漸地變成公然的謾罵,我變成了母親的替代品,他所有惶恐地擔心著的對象。他一直害怕我會不喜歡他,從而離開他,直到有一天他真的從我眼中看到了厭惡與鄙視,他徹底抓狂了。
你這個瘋子。我看著不成人形、暴跳如雷的他,在心里冷笑著。我,田寶琳,雖然只有14歲,但是已經(jīng)知道該如何沉著地應對一個瘋子,如何在他歇斯底里的時候恰當?shù)乇某鲆痪湓?,讓他的憤怒火上澆油,最終幾近癲狂。他將家里能砸的東西都砸光了,門也踢壞了好幾扇,對于我,他什么樣的話都罵過了,倒是未曾動過手。
有時候我倒是希望他能像打我母親一樣動手打我,那樣的話,我也會毫不客氣地還手,家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瘋子,還在乎多一個么?我想過很多種與他同歸于盡的法子,在湯里下毒、開煤氣、或是在家里放一把火。但人是很奇怪的,在每一個瀕臨崩潰的夜晚過后,第二天鬧鈴一響,我依舊起身下床,刷牙洗臉,喝一口保姆準備好的泡粥,拿起書包上學。街上有人賣糍飯團,里面塞著油條和肉松,我買了一個,大力咬下去,我總是很餓。早晨稀薄的陽光照在我身上,我又這么若無其事地活下來了。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冷靜的瘋子,班里的同學都和我保持一定的距離,就是最調(diào)皮不羈的男孩,在我長久冰冷的注視下也會收起頑劣笑容。我知道他們怕我,我身上有一團冷冰冰的黑色團塊。這么多年的語言暴力在我身體里面留下了巨大的烙印,仿佛吸食了過多的毒品,骨頭里都是黑的。我不斷地在心里詛咒著我的父親,我希望他得中風、得腦溢血,或是心臟病突發(fā),所有可以迅速死去的疾病。我連帶憎惡我自己,我不能確定自己是否有一天會精神錯亂,變成一個比我父親更狂躁的人。
在我16歲那年,我的詛咒應驗了,我父親得了癌,肝癌,并且是晚期,無可救藥了。《黃帝內(nèi)經(jīng)》里稱:怒傷肝。長年的暴怒終于摧毀了他的肝臟,他一直試圖用一些虛弱的手段向母親和我證明他的強大,然而他首先被自己打敗了。
他躺在床上,臉色蠟黃,他不再暴虐,因為沒有那樣的精力了。這時候我才第一次細細端詳他,我發(fā)現(xiàn),其實我父親長得是很英俊的。
我沒有因為他的生病而高興起來。在他暴跳如雷的時候,我每天都在詛咒他死去,而真當他奄奄一息的時候,我的心里卻被一種異樣的溫柔占滿了。我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為他安靜下來了。對啊,我需要的是一個安靜的父親,你為我付出再多,都不及一個安靜的笑容來得溫暖。
然而這些話我是不會對他說的,我們之間隔閡深遠,彼此之間相互傷害地太多太徹底,最終把我們最重要的一些東西都消磨殆盡,比如愛、比如溫情、比如善良、比如一個簡單的擁抱。
12歲以后,我從未叫過他一聲父親,直到他死去。
一切都遂了我的心。搬了家,跟了母親住。我還繼承了父親的大筆遺產(chǎn)。我毫無懸念地升入了我夢寐以求的大學,并且,我長得很漂亮。但是,這一切,在父親死后,似乎也沒有什么意義了,就像一個人,賺了大桶的金子,卻沒有什么地方可以炫耀。我心里認為自己至少曾經(jīng)是半個瘋子,有時候瘋子的心靈是相通的。
在昨晚,跳入水中的一剎那,我眼前浮現(xiàn)的竟然是他的臉,他年輕時候的樣子,年幼的我坐在他膝上,試圖往他的嘴巴里塞上一口蘋果。那時候他的臉,是溫和平靜的,和所有慈愛美好的父親一樣。忽然間我明白過來,其實我父親是那樣深沉地愛著我和我的母親,只是他因為一些神經(jīng)末梢、腎上激素,或是別的器官性的一些問題,出現(xiàn)了故障,喪失了愛的能力,他表達愛的正常途徑被阻隔了。而他所做的一切,都在拼命抵抗著自己的虛無。
我一直認為自己被溺在黑暗的河流中,而事實上,我父親是第一個落水的人。
我想我應該淚流滿面,但是眼淚干涸,背上痛楚。我向他們伸出手。
“抱抱?!?/p>
我安靜地說。
米蘇,天蝎座。80后。念英文,寫專欄。出過幾本書。喜歡寶貝小米,電影、閱讀、瑜伽、旅行、手串、美食、靜默,以及不定期的自省。現(xiàn)居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