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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浦江邊

      2011-12-29 00:00:00王智量
      上海文學(xué) 2011年5期


        上世紀(jì)60年代初,三年自然災(zāi)害還沒嚴(yán)重影響到上海這塊寶地的時候,我剛摘了“右派”帽子,漂泊到這里。那時,上海外灘沿江朝南,江水轉(zhuǎn)彎向西的地方是一些竹木小碼頭。江邊??磕敬?,岸上有房舍,其中有家小茶館。我在那里見到我鄰居老方介紹的馮哥。
        馮哥矮矮胖胖的,人挺壯實(shí),四十來歲,一身破舊的中山裝上攔腰捆一根麻繩,兩只不大的眼睛閃著亮光,上下不停地打量著我這個陌生人。我把老方寫的紙條交給他,他對我親切地笑笑,說老方專為我的事來找過他。
        他讓我坐下,給我叫一碗茶,繼續(xù)打量我一陣,拍拍我的肩膀說:“我們這兒干什么活,老方給你說了吧?”
        “說了,是從船上往下卸木頭?!蔽一卮?。
        他認(rèn)真地再問我:“兄弟,這生活你做得動嗎?”
        我猶豫一下才回答他:“做得動?!?br/>  “家里有幾口人?都要你養(yǎng)活?”他又問我。
        “父母親和兩個孩子。老的老,小的小?!蔽一卮饡r心里不是滋味。我等他問我更多的話,比如我過去的經(jīng)歷等等。他卻什么也沒有再問,只說:“好吧,明天早上六點(diǎn)鐘前你來這兒,跟大伙見見面就開始干活。我們一共十幾個人,都是吃這碗飯的。他們都很好,會照顧你的?!?br/>  我告辭走出茶館,感覺他一雙閃亮的小眼睛還在身后打量我。我知道他和老方都是好心人。他只是懷疑我是否干得了這個活。
        回到家,我告訴母親找到一份工作,母親問是什么工作?我含糊其辭地沒有明白回答她。不能讓她知道我要去江邊扛木頭。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起床,用飯盒裝滿冷飯就出發(fā)了,乘有軌電車趕到外灘南面的長江客輪碼頭,再走向江邊那荒涼的岸邊。已是秋天,早上冷,江風(fēng)迎面吹來,頗有些寒意。沿途一個人影也不見。我鼓起勇氣向前走,走向自己未知的將來,必須鼓足勇氣,我心里想的并不那么遙遠(yuǎn)和抽象,更多是在想著馬上要我干的活到底怎樣,是否干得下來,知道扛木頭,什么木頭,多長,多大,多重,一點(diǎn)也不知道。我有些害怕,不止是“有些”,應(yīng)該說是很害怕,非常地害怕,但是我不能回頭。我的人生道路必須走下去,家里還有四口人要吃飯。我只能朝那家茶館快步地走。
        馮哥已經(jīng)立在茶館門前等我,他引我走進(jìn)店堂,昏暗的燈光,四五張低矮的小茶桌,每張桌前圍坐著三四個人,總共大約有十七八個人。我看不清他們的面容,只覺得他們?nèi)荚谧⒁曃摇qT哥一手拍著我的背脊,像個大會主席似的舉起另一只手,要大家聽他說話。他對在場的那些人說:“我剛才說的新弟兄,他來啦。今天茶錢他開了。往后多照應(yīng)著點(diǎn)!”
        馮哥說完,還沒落座,有個二十多歲的小身材大腦袋大耳朵的年輕人把我拖到他的小桌邊,一杯茶已經(jīng)為我泡好了。他用衣袖抹一抹椅子和桌面,扶住我肩頭,讓我坐下,然后介紹他自己,“我姓朱,叫我小朱好了?!?br/>  馬上就有好幾人抗議,“啥‘小豬’‘大豬’!豬頭三!叫他豬頭三!叫豬三也可以!”
        “豬三”靦腆地笑笑,“朱(豬)三就朱(豬)三。你就叫我朱三!你呢,叫啥?叫老王吧?”
        一個說浙江話戴一頂破呢帽的高個子,大約四十來歲,穿破舊的有肩帶的軍裝,姓蔣,綽號“蔣介石”,他站起來大聲笑罵朱三:“你個只豬頭三!人家兄弟今天頭回見,你就罵人家是老王八!”
        大家哈哈大笑,很開心,很盡興,在笑聲里醞釀著給我一個什么綽號,七嘴八舌地議論,有人建議叫我“二毛”,因?yàn)槲夷菚r雖然只有三十來歲,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一半,但沒人響應(yīng)。有人提出應(yīng)該叫“白面書生”,其他人說太長,啰唆,不好叫。這時一個鼻子很高、穿一件破西服的大漢鄭重提議,“叫他教授!馮哥說他原先教書,教過大學(xué)!”馬上一致同意。
        從此我就是“教授”了。那以后再過二十年,我真的當(dāng)上教授,職稱評定時,我所在那個系的系主任,為了自己能夠評上教授做了各種手腳,讓我不禁回想起這一伙哥兒們這天對我開朗、坦誠、爽快的“評定”。
        在一致同意的笑聲和掌聲中,聽見另一個瘦瘦的人說:“還是杜魯門來事!有學(xué)問,這名字起得好!”
        于是知道這大漢姓杜,綽號“杜魯門”。大約是他鼻子高,又穿一件破西服的緣故。
        這時天已經(jīng)大亮,應(yīng)該開始干活了。馮哥去江邊看過回來,說船到了,還沒靠穩(wěn),跳板也沒架好,大家再等一會。他叮囑朱三給我講一講工作要領(lǐng),吩咐他負(fù)責(zé)教會我,吩咐另兩個人,一個叫“戇都”,一個叫“老板”,干活時一前一后護(hù)衛(wèi)我。
        杜魯門問我有沒有墊肩,我不懂墊肩是什么,他從自己脖子上摘下一個厚厚的圓形的布圈,給我從頭上套下,正好遮住兩邊的肩頭,我才明白過來。我要取下來還他,他用手壓住,說:“我家還有一個。今天我不用,這個給你。”說完便走開了。
        朱三告訴我,在這個小碼頭卸船的,全是蓋樓房捆腳手架用的杉木,每根三丈多長,最大直徑八九寸,三百來斤重,小的有碗口粗,一百四五十斤。他說到這里,我心里開始發(fā)毛,雖說我在農(nóng)村勞動過,但已經(jīng)很久沒干了,剛又生一場大病……他見我愣著,又說:“你剛來,不會讓你扛大的,馮哥會揀細(xì)的給你。你能行的,不要怕!也有竅門,我教你?!?br/>  他說:“杉木桿子有彈性,扛在肩上,你隨它一上一下彈動時邁步子,它會帶你往前走。堆場離江岸大約一百多米,去時累,回來就能休息。從船上下來時候,那塊跳板不好走,腳下要踩實(shí),眼睛往前看,別往河里看,看見河水心里要發(fā)慌?!?br/>  他用身體的動作比畫著告訴我,走跳板,要讓肩上木桿的彈動和腳下跳板的彈動正好配合,步子也要配合上,就能又省力又穩(wěn)當(dāng)向前走。這點(diǎn)竅門一定要學(xué)會,要不然就做不了這生活,但是這個竅門我能學(xué)會嗎?
        不容我考慮和猶豫,馮哥一聲吆喝,大家都從座位上立起,我跟隨朱三、戇都和老板往外走。剛邁出茶館門,我和朱三同時一回頭,看見名叫小李子、外號“鄉(xiāng)下人”的矮個子年輕人,正在從賣早點(diǎn)的小姑娘的籃子里偷偷抽出一根油條來,往自己嘴巴里塞,邊吃邊往外奔。我還來不及反應(yīng),朱三一步跨上,朝急奔而去的小李子脊背上捶一拳頭,再轉(zhuǎn)回身丟下幾分錢和一張糧票給那小姑娘,才繼續(xù)往江邊走。我跟在他后面,對他剛才的行為心懷著敬意,仔細(xì)地欣賞著他瘦小的背影,他并不知道我在觀察他,自顧自地往前走,一邊大聲地唱起小調(diào)來:“臘月的梅花開呀,開得真奇怪呀,開來,開去,小妹妹懷上胎呀!”
        他一開口唱,大家便都笑起來,蔣介石問:“還會唱點(diǎn)別的?唱來唱去,一個調(diào)調(diào)兒?!?br/>  老板在我身后接嘴說:“他心里想人家小妹妹,你管啥閑事?”
        “小妹妹不就是個賣油條的嗎?你講,你為啥給她錢?”有人接著說。
        大家笑著。朱三不理睬他們,反倒唱得更起勁:
        懷胎的正月正呀,十五的玩花燈呀,水面上的浮萍草,未曾扎上根呀!
        懷胎的二月二呀,二月二龍?zhí)ь^呀,一心想,奴的哥哥,跟俺手牽手呀!
        懷胎的三月三呀,三月里是春天呀,一心想,奴的哥哥,跟俺玩一玩呀!
        ……
        在朱三南腔北調(diào)的唱腔中,大家快活地走到江邊。
        木船??吭诹硪粭l當(dāng)碼頭用的空木船外,滿載杉木桿,跳板從岸邊搭上空船,另一塊跳板從空船伸到那條滿載的船上。馮哥叉腰在船頭指揮,有人把一根杉木抬起,放在蔣介石的墊肩上,他是第一個上船的。
        我仔細(xì)觀察蔣介石的每一個動作,他把又粗又長的大杉木成四十五度角地扛上右肩,一只手扶穩(wěn),保持兩頭平衡,似乎很輕松、一彈一彈地踩過那兩塊跳板上了岸,大步向堆場走去。后邊一個接一個,朱三,杜魯門,瘦猴,江北人……都扛著杉木隨他而來,呼哧呼哧喘氣,目光嚴(yán)肅,神色緊張,心思非常專注。
        戇都和老板(從新疆回來,原來的單位是銀行,所以叫“銀行老板”,簡稱“老板”)把我夾在他們中間,從船尾另一塊跳板走上貨船。我咬緊牙關(guān),心在撲撲跳。戇都叮嚀我緊跟他,看他怎么走我就怎么走。老板不停地給我打氣,說:“你能行,不要怕,我頭天來時,連跳板都不敢上,你比我強(qiáng)得多!”說著說著,我們?nèi)艘呀?jīng)排在最前面,一根粗大的杉木已經(jīng)落在戇都的肩頭上,他一轉(zhuǎn)身走開,便輪到了我。馮哥微笑著對我豎起大拇指,意思是我能行,別害怕。兩個負(fù)責(zé)上肩的兄弟,當(dāng)然事先說好,挑一根只有小飯碗口粗細(xì)的木桿穩(wěn)穩(wěn)地也是重重地放在我的肩頭上,喊一聲“走!”我就一腳踩上了那塊跳板。
        
        剛踩上那第一塊跳板,全身都在顫抖,我?guī)缀趿⒖叹鸵瓜氯ィ_下是滾滾的黃浦江,后面緊跟著扛一根粗大木頭的老板。我沒有退路,只能咬緊牙關(guān)踩著跳板朝碼頭空船走去。我覺得隨時都有可能掉進(jìn)腳下的江水中,心已經(jīng)繃緊,幾乎停止了呼吸……
        恰在這時,聽見老板在后面大聲說:“走得好!就這樣!往前走!”
        我前面的戇都已經(jīng)踏上第二塊跳板,他和著老板的話,“教授,你能行!跟緊我!”
        他們的鼓勵讓我心理的恐懼消失了許多,腳下的跳板因?yàn)槔习宓哪_步而猛力地彈動,不知怎的,我的腳步立刻順應(yīng)這股彈力,自然地向前移動。說話間我們?nèi)硕家呀?jīng)上岸,尾隨著前面的幾個人,大步向堆場走去。
        我夾在他們中間向堆場走,感到肩頭疼痛難忍,兩條腿好像不屬于我,只機(jī)械地自動向前移。我咬緊牙關(guān),埋頭向前走,肩頭實(shí)在太痛了,腰自然向下彎,讓脊背幫助肩頭來承擔(dān)部分重量,老板在我身后大喊:“把腰挺直走!肩頭用力,頭抬起!這樣不行!你要壓垮的!”
        聽他的話,我咬著牙把木頭重量移回到肩上,繼續(xù)拚命朝前走。
        忽然一陣大風(fēng),把老蔣的帽子吹落在地上。他走在最前面,我看見他原來是個生禿瘡的光頭,怪不得叫他“蔣介石”,也叫“蔣光頭”。
        緊跟身后的朱三卻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去,把帽子拾起快走幾步趕上老蔣,把帽子給他扣上,整個過程里,那根粗大的木頭始終壓在朱三肩上,他一直保持住木頭的平衡,哼著心愛的小調(diào)“十五的玩花燈呀……”
        大家為朱三危險精彩的表演叫好。整個緊張有序的搬運(yùn)并不因此停頓,反而情緒更高漲。在這種氣氛下,我更是咬緊牙關(guān),自己必須堅持住,最后到達(dá)堆場,放下肩上的木頭,前后幾個人馬上為我歡呼,祝賀我的勝利。戇都和老板一左一右地?fù)ё∥业募珙^,戇都傻笑著。
        老板突然說:“教授呀,叫你來干這個,這是我們國家、我們社會的悲哀啊!”
        他說得我臉紅了,我連忙說:“我哪里是什么‘教授’……”我心頭涌起一股自憐的苦味來。不過,我也為自己居然能夠把這根木頭扛下來而高興。我居然踩過了那兩塊懸空的窄窄的跳板,越過腳下滔滔的江水,從船上扛下一根木頭來。這是我有生以來的一次全新的體驗(yàn)。雖然心中還在害怕,但我仍覺得,從此以后,再苦我也能受了,我能夠面對人世為我安排的任何艱難困苦向前走了。
        回程時,老板告訴我,蔣介石頭上有病,帽子不離頭,朱三是怕他發(fā)病,才拚命把帽子拾回給他戴上。我找到朱三的身影,覺得他一點(diǎn)也不矮小,而且很高大。
        我跟在戇都后面又上了貨船,馮哥把我拉出隊(duì)伍,叫我立在他身邊,命令似的說:“聽著,他們扛兩根,你扛一根。現(xiàn)在休息!”
        我真是從心底里感激他的照顧。
        每扛一根,便有人遞給你一只小竹牌,最后用這些牌子去領(lǐng)工錢。不論木頭粗細(xì)、輕重和大小,每根都是一個牌子,都給兩角錢。知道了這個規(guī)矩,我才真的知道了我是處身在一個兄弟的集體里,享受大家心甘情愿的照顧。他們都搶著扛粗的,而把最細(xì)的留給我。
        戇都領(lǐng)到的牌子都交給老板,這是馮哥吩咐的,怕戇都會不小心丟掉。我把自己掙的牌子十分珍貴地藏在貼身的衣袋里,覺得它們是最寶貴的東西,每一只可換來兩角錢,可以用它買一斤半米,養(yǎng)活我的父母和兒女,并且,它們包含這一伙好兄弟給予我的友情和溫暖。更重要的是,它們還體現(xiàn)我的生存能力,代表做人的自尊。
        這一天,我總共得了九只牌子。大家一般都能掙二十只,或者更多。我已經(jīng)非常滿足了。朱三替我領(lǐng)來一塊八毛錢。一塊八毛錢啊,我已經(jīng)幾年沒有掙錢了,這一天里居然掙到了一塊八毛錢。這時我?guī)缀跬浟思珙^的腫脹和全身筋骨的疼痛。
        收工時,朱三悄悄告訴我:“你今天掙的錢不能拿回去,要孝敬馮哥,這是規(guī)矩。每個新來的人,頭天的工錢都要給馮哥?!?br/>  我還不知道這規(guī)矩,幸虧朱三告訴我。當(dāng)然應(yīng)該。我等大家都散了,立刻拿上錢向馮哥走去,而這時他也正在向我走來。不等我說話,他先問我:“怎么樣,做得了嗎?”
        “做得了。”我回答,但是話音里難免有種特殊的滋味,馮哥立刻察覺了。他再問我:“渾身骨頭痛,是吧?”
        “是,不過沒關(guān)系,我受得住?!闭f著我把一塊八毛錢雙手捧著放在他面前。
        “你這是干啥?”他向后仰著身子,驚訝地說。
        我面帶笑容把手向他伸得更近些。
        馮哥愣愣地,眼睛瞧著我,身子仍在向后仰。過一會,我又說話:“謝謝你幫我,照顧我。你就收下吧,馮哥?!?br/>  “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人啦!”馮哥大聲地說,一邊把我手中的錢壓向一旁,眼睛瞪起來。好一陣子我們面面相覷地站在那里,都不說話。接著馮哥像開連珠炮似的喊:“把我當(dāng)什么人啦?誰的錢我都能拿,你的錢我拿得下手嗎?!你說說你今天受的什么罪當(dāng)我不知道?!你這點(diǎn)錢來得容易嗎?你家不是有老爸老娘要你養(yǎng)的嗎?你不是還有兩個小崽子要喂嗎?你瞧不起我姓馮的是不是?慢說你是我老搭檔方哥引見的,就我見你第一眼,就……(他半天才找到一個合適的字眼)同情你……你將來,興許是個棟梁之材!漢高祖,趙匡胤,朱元璋,不都是這么過來的?韓信還吃過漂母的舍飯!我姓馮的今天有幸?guī)湍氵@一把,心里高興!”
        他說得很認(rèn)真,很動感情,我只能把錢收回放進(jìn)衣袋里。他又說:“把錢收好,回去給你爹媽和兩個小崽買點(diǎn)好吃的!”
        說完這句話,馮哥把手伸進(jìn)衣袋,摸出一張兩塊錢的鈔票塞進(jìn)我手里?!斑@是我孝敬你爹媽的,拿上!”
        說完他轉(zhuǎn)身就走。我一把拉住他,要還他這兩塊錢。他又瞪起眼睛來,“還能有爹媽孝敬,有兒女養(yǎng)活,是你的福氣??!”說著他快步離開我走開了。
        后來我知道,他爹媽在幾年前生病死去了。他沒結(jié)過婚,光棍一個人。
        每卸一船貨,貨主付給馮哥五塊錢。如果天天有船來,他每月的工資是一百五十元。他除了自己開銷,余下的都拿來幫助他手下的弟兄們。這一帶還有幾個工頭,別人每天還要入伙的弟兄孝敬“一票”,就是當(dāng)天收入的十分之一,馮哥不要。而且,那幾個工頭發(fā)起脾氣來還要打手下的人,馮哥從來沒打過人。
        這天回到家里,我把三塊八毛錢交給母親,吞下三大碗米飯,倒頭便睡。我把頭埋在被子里,用手摸著自己腫起的右肩,暗自落淚。但我立刻責(zé)備自己,我不該落淚,而應(yīng)該笑。笑我重又找到一條生存的途徑,而且遇上這樣一群好心人。我用手抹下淚水,用它來濕潤腫脹的肩頭,這時我想到,要不是杜魯門給我那塊墊肩,恐怕這肩頭早已經(jīng)流血了。我默默地對他說:“謝謝你!老杜!”
        第二天上工不久,岸上亂起來。我聽見朱三在喊叫:“抬人!抬人!快抬到茶館去!”
        馮哥一聽,三步兩步從跳板躥上河岸,急忙向出事地點(diǎn)奔去。我也跟著他奔。
        我們當(dāng)中年紀(jì)最大的那個,我們叫他“老蘇州”的,跌倒在離堆場二三十米的地方。一根粗大的木頭斜壓在他背脊上,他無力推開,只顧把頭向左邊歪過,俯在地上喘息。他兩手趴地,一條腿伸直,另一條腿好像有傷,在痛苦地抖動,嘴里有血往外流。走在他前后的幾個人丟下肩上的木頭奔去解救他,我和馮哥到他身邊時,他們已經(jīng)把他抬起往茶館里送了。大家七手八腳地忙亂著,全部工作都停頓下來。
        喂他幾口水以后,他說話了。說他沒事,要大家去干活。馮哥、朱三、杜魯門、老板幾個人仔細(xì)檢查了他,發(fā)現(xiàn)他至少是骨頭沒斷,有些放心了。但他好像完全癱倒,立不起來了。怎么辦?大家眼睛望著馮哥,等他拿主意。馮哥稍作考慮,馬上從口袋里掏出十塊錢來吩咐杜魯門,“你背上他,去客船碼頭那邊找一輛三輪車先去他家,找到他老婆,讓她跟你一同送到醫(yī)院去!”
        他兩人走后,大家繼續(xù)干活,但是心情都壞極了。蔣介石和老板兩人不約而同地說:“不能叫他再干這個啦!哎……”
        
        老蘇州這年五十歲,他在這里扛木頭已經(jīng)很久了。
        這天干到天黑才卸完一船貨,一收工,馮哥立刻領(lǐng)上幾個弟兄去老蘇州家了。
        我挺過開始的幾天以后,認(rèn)為可以繼續(xù)挺下去。他們給我上肩的仍是最細(xì)的木頭。我不好意思,要求給我上大一點(diǎn)的,馮哥不同意,兩個上肩的兄弟,一個說:“這是規(guī)矩,你就聽馮哥的?!币粋€說:“本事要一天天練出來嘛?!蔽抑浪麄兌即嫘恼疹櫸?。我每天可以掙到兩塊多錢,我從這兩塊多錢里得到的滿足足以抵消我身體上受到的苦楚。我決心咬著牙關(guān)繼續(xù)干下去。我暗中對自己說,要盡快做到不要人家特殊照顧,但是這一點(diǎn)我一時還做不到。
        每天回家,我都是筋疲力盡,倒頭便睡。父母親漸漸地知道我在外面干什么了。他們不細(xì)問,也不說話,但是心里難過。我一回家,父母親便把纏住我不放的小兒女拉開,不許他們影響我休息。母親每天給我裝飯盒,我發(fā)現(xiàn)每天都有肉和雞蛋,但是我從女兒那里知道他們在家還是頓頓吃咸菜。我唯一的辦法就是自己也不吃,每天把飯盒里的葷菜原樣帶回家,這樣強(qiáng)使母親不要再給我一個人吃特殊的東西。
        我和我的一家有飯吃,能活下去了。但是,我記得雷鋒同志說過的一句話:吃飯是為了活著,不是活著為了吃飯。而活著就必須有活著的價值和意義。難道我作為一個人,一個念過二十幾年書的人,就這樣每天靠自己肩頭對疼痛的忍耐力換一碗飯吃,就這樣活下去嗎?這時我最大的痛苦不是肩頭和渾身骨頭的疼痛,而是內(nèi)心的憋悶和愧疚。我的出路在哪里?我的將來在哪里?我對得起生我養(yǎng)我的父母,對得起培養(yǎng)我成人的老師嗎?對得起我的祖國、人民嗎?我的人生路……難道就永遠(yuǎn)要這樣走下去?
        我沒有時間讀書了,這是很大的苦惱。而不讀書,知識沒長進(jìn),我就不配繼續(xù)做一個知識分子。這段時間我正在開始自學(xué)古希臘文,想通過它積累更多關(guān)于西方文史哲和西方語言源頭的知識。到碼頭以后,我的學(xué)習(xí)計劃完全停頓了,怎么辦呢?有一天,我找到一個辦法:利用每天上工在電車上的時間和走向碼頭的時間,甚至是扛著木頭向前走的時間,背希臘單詞和希臘語法中詞頭詞尾的變化。我甚至訂了計劃,每天記多少個單詞,多少條變化規(guī)則。我記得,有一天早晨,北風(fēng)呼嘯,我縮著頭頸向碼頭走,嘴里不住地背誦“哦衣米,哦衣米……安斯羅坡斯,安斯羅坡斯……”大約還不停地隨著每一個音節(jié)的讀音點(diǎn)著頭,一個好心的民警以為我有精神病,跟我走了好一段路。
        我們隊(duì)伍中的人員偶爾有一點(diǎn)變動,基本是穩(wěn)定的,大家越來越熟,互相開玩笑,打打鬧鬧,但是從不翻臉,而且彼此很關(guān)心。比如蔣介石,總以為自己是杜魯門的老大哥,老是管著老杜,不許他抽煙,不許他干活中間脫衣裳,甚至不許他早上一口氣吃三根油條,說他太浪費(fèi)。大家為此開玩笑說:“顛倒過來啦,杜魯門管不了蔣介石,蔣介石倒管起杜魯門了!”每到休息大家這樣說說笑笑,很是開心。但他們從來不跟我開玩笑,這是不是說明他們還和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雖然他們并不少照顧我,比如每到吃午飯時間,我總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人給我的飯盒里沖上開水,不讓我吃冷飯。一天我問老板,是不是他們覺得我不夠朋友,不愿和我接近。老板對我說:“不是,他們都很喜歡你這個人。我剛來時候他們也對我這樣。我算個啥?才中專畢業(yè)。在他們眼里已經(jīng)是個大秀才了。你當(dāng)然就更了不起啦。你看這伙人,他們對知識都懷著一種敬畏似的崇拜,所以對你我都非常好。這里有我們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深厚影響啊?!?br/>  老板不到四十歲,他和我一樣也喜歡文學(xué),心中充滿著許多美麗的憧憬和幻想。我們談得多起來。有一天我們卸的是一只小船,早早完了工,我和他兩人都不想回家,便坐在江邊閑聊。他對我說:“不是號召知識分子改造思想、接近勞動人民嗎?我看呀,我們兩個就是真正接近最底層的勞動人民、真正改造了思想、放下了知識分子的臭架子。”
        我們相視而笑,笑中含著自嘲的苦味。
        我們面對滾滾流去的江水默默地坐著,大約是為了打破沉默吧,老板問我:“你知道嗎?每天扛著這些被人砍倒的樹木,我心里真痛呢?!?br/>  “為什么?”我不懂他要說什么,隨便地問。
        “樹是多好的東西啊。人類不知道愛護(hù)它們,反而拚命地砍伐它們。你知道嗎?我從前在新疆的時候,眼前一望千里,一棵樹也沒有。全是光禿禿的沙漠。聽說,從前那里也是綠蔭蔥蘢,跟江南一樣,都是因?yàn)槿祟惽О倌陙淼娜我饪撤淠?,才把一片片的良田綠洲變成了沙漠。那時我多么希望能看見綠色的樹木!”
        他給我講起他的故事。他原先在新疆塔克拉瑪干沙漠中工作,他所在的銀行就設(shè)在塔里木河邊沿上。他說,許多年了,眼看著沙漠一天天擴(kuò)大,塔里木河一天天變窄、變淺,有的地方已經(jīng)斷流,草場干枯了,沙漠步步逼近。他說:“那時候啊,我每天坐在塔里木河邊,就像我倆現(xiàn)在這樣,注視著河水。由于大地沒有了森林,水土流失了,那條河沒有了水源,就逐漸枯竭、消亡。真讓人心痛!完全是因?yàn)槲覀內(nèi)祟惼茐牧舜笞匀?!我就想,如果能有一位偉大的神靈,讓那許多許多被人類砍伐的樹木重新再活起來,讓它們在我們中國所有的荒漠上生長起來,讓沙漠重新恢復(fù)生機(jī),那該多好喲!”
        說著說著,他的眼睛里發(fā)出一股光芒。他完全沉醉在他的幻想中。我不由地保持安靜,傾聽著,等他繼續(xù)往下講?!坝幸惶欤呀?jīng)下班,回到宿舍里,睡在床上了,不知怎的,我覺得自己還是靜坐在塔里木河岸上,期盼著我的神靈的降臨。
        “忽然間,我看見和聽見,從河的上游,好遠(yuǎn)好遠(yuǎn)的地方,轟隆隆地涌來大堆大堆的被砍伐的樹木,就像我們每天扛下船的這些木頭一個樣。
        “這些樹木,鋪天蓋地地涌到我的面前來。它們把整個塔里木河全都遮住了。它們一涌到我的面前,就全都乖乖地停住不動,要我來拯救它們,讓它們復(fù)活。于是我就立刻向它們下達(dá)了命令,就像兵團(tuán)司令給我們下命令一樣。我說:‘我的樹木兄弟們!神靈為了給人民創(chuàng)造幸福的生活,才讓你們生長在這片土地上??墒秦澬牡娜藗儼涯銈兛撤チ?,讓你們流離失所,變成現(xiàn)在這副可憐的樣子!現(xiàn)在,我命令你們,立刻奔上岸去,把你們自己重新種植在這些沙土里,你們會生根,會發(fā)芽的,你們會把這片荒漠給我重新變成綠樹成蔭、水草肥美、牛羊成群的草原!’”
        他悠然神往地敘說著,我也安安靜靜地傾聽著。
        “你猜怎么著?!那些巨大的樹木當(dāng)真聽從我的命令,一擁而上地奔上河岸,都種植在那里,立刻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繁育出許許多多新的樹木來。轉(zhuǎn)眼之間,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就變成一大片無邊無際的綠洲了!
        “我好高興!馬上跳進(jìn)河水里,要把自己和那些親愛的木頭一同種植在那片土地上,我也要在那里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
        “這時塔里木河的河水呀,漲得好寬好寬,我走不過去了,有一根大木頭就游到我身邊,讓我騎在它身上。我好開心喲!我騎著那棵大木頭,高聲地唱起我們的國歌來: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
        “正在這時候,我醒來了,原來是做了一場美好的夢!”
        他的夢真美,把我吸引得和他一樣悠然神往了。
        我們兩人從他的夢中回到了現(xiàn)實(shí)。我們面前滾滾流去的,不是新疆的塔里木河,而是上海的黃浦江。然而,此時此刻,我們的生活也正和他的夢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不是嗎?我們每天扛著的粗大的木頭,全都是被人們從森林中砍下的綠樹變成的。
        這時,老板憑豐富的想像力,又把我們眼前的生活和他的夢聯(lián)接起來。他說:“總有一天,我會把這一根根大木頭推到江水中。我要騎在它們身上漂流,把它們重新種植在我們偉大祖國的土地上。就像我在夢里見到的一樣……”
        他是一個多么可愛的詩人和幻想家啊。我們成為很要好的朋友。
        
        
        一個自報姓名叫龐克的人,不知誰介紹來的,來了幾天。干活還算賣力,不大說話,每天早上來茶館,總是蹲在最靠里的角落里獨(dú)自個兒抽煙。他抽煙和別人不同,總是把煙頭朝上,抬起下巴抽,而且一連抽幾支,抽完大口大口地喝水,也不吃早飯,就開始干活。他雖然看起來面黃肌瘦,力氣還不小。大家并不特別留意他,但是馮哥卻在留意著他的一舉一動。這天早上,他正在仰面朝天地吞云吐霧,完全沉醉于他的享受里,馮哥一步跨到他跟前,一把把他嘴里朝上翹起的香煙奪過來,憤怒地問他:“你在干什么?”
        “抽煙啦,你奪我的煙做啥?”龐克呼地立起來,和馮哥面對面,滿是怒氣。
        馮哥把香煙揉碎,伸開手掌,放在他眼前,“這是什么?!”
        龐克沒有回答,一把抓住馮哥的領(lǐng)口喊叫:“你賠我!你知道這什么價錢嗎!”
        “好,我今天就賠你!”馮哥掏出十塊錢往茶桌上一甩,斬釘截鐵地說:“你給我走人!”
        大家都沒有料到,龐克非常兇。他身子前挺,胸脯頂住馮哥的胸脯,怒目圓睜,“老子就是不走!”
        馮哥壓住怒火,降低聲調(diào)對他說:“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們各人找自己一碗飯吃,請你走人!”
        “老子憑力氣掙錢,愛怎么花怎么花!”
        馮哥再一次怒吼:“你馬上給我滾!”龐克呼地從衣袋里拔出一把刀子來,說時遲那時快,一眨眼工夫,杜魯門、朱三、蔣介石,坐在龐克旁邊的一個弟兄同時一撲而上,扭住龐克兩只手臂,奪下刀子,把他推出茶館門外。朱三還沒忘記把馮哥甩在茶桌上的十塊錢拾起,給龐克塞進(jìn)口袋里。
        龐克知道自己寡不敵眾,光棍不吃眼前虧,夾著尾巴走掉了。
        整個事態(tài)我全都在場,但是我沒敢參與,在龐克拔出刀子的那一剎那,我更沒敢撲上去和那幾個人一同制服他,反而腳跟后移。如果他們真的打起來,甚至有人流血,我大約一定會轉(zhuǎn)身向外逃。當(dāng)龐克走遠(yuǎn),大家向馮哥身邊涌去時,我也走過去,心中著實(shí)非常地羞愧,雖然那時沒有人知道我的心情。
        龐克的香煙里夾著海洛因,又叫“白粉”。他走后,馮哥叫大伙坐下,喝一口水,讓自己平靜下來,對所有的人嚴(yán)肅地說:“弟兄們,容我今天再多一次嘴!在我這里,‘紅黃藍(lán)白黑’不要沾邊!誰不服這一條,請便!”
        大家?guī)缀跏钱惪谕暤鼗卮鹚f:“聽馮哥的!”
        午飯時我問老板,什么是“紅黃藍(lán)白黑”,老板說,業(yè)內(nèi)人為保住起碼的生存,異常小心謹(jǐn)慎?!t’指紅(洪)幫,碼頭一帶這個幫會勢力仍然很大,馮哥堅持頂住,不參加他們的事情,怕惹來橫禍;“黃”指賣淫嫖娼,我們從不沾邊;“藍(lán)”是反革命,國民黨旗子是藍(lán)的。與反動派有關(guān)的任何事,我們決不涉及;“白”指吸毒,就是龐克做的事,馮哥絕對不許大家和毒品搭界;“黑”指所有見不得人的偷雞摸狗之事,馮哥不許手下的人沾染。
        這時朱三也湊過來說:“我們這里沒有干部,沒有黨團(tuán)員,可這里也沒有國民黨,沒有特務(wù)流氓地痞,沒有進(jìn)過‘廟’的人(指被執(zhí)法部門抓過的人)。一憑力氣,二憑良心,吃飯,活人,別的啥事不管,別人也別來管我們!”他笑著說:“這里是‘八不管’!誰也別來管!多少自在!”
        老板說:“我就要來管管你!你成天唱什么‘小妹子懷胎’呀啥的,就是黃色的,以后不準(zhǔn)你再唱!”
        朱三捅老板一拳頭,放開嗓子唱起來:“臘月里梅花開呀……”
        這是一伙被人看作“社會渣滓”的無業(yè)游民,在別人眼中像一堆垃圾,但在馮哥的帶領(lǐng)下,他們是一伙如此干凈的好人!我覺得自己和他們在一起,心里踏實(shí)。
        此外,朱三是錯了,在社會生活里每個人都有人管,這伙人也有人管,不過他沒有感覺到就是了。比如龐克離開了,參加了碼頭上的另一伙,繼續(xù)吸毒,很快就被江邊派出所的民警捉去。
        有天下大雨,跳板太滑,怕出事情,卸到一半大家不得不停下來,回到茶館,老板娘給每人重新再沏一碗茶。她今天可多賣一份茶錢,正在高興,杜魯門急匆匆來找她,老杜錢包里幾十塊錢不見了。衣服是掛在老板娘柜臺里的。老板娘說沒拿過這錢,受了冤屈,氣得呼天喊地、賭咒發(fā)誓大吵大鬧。馮哥只得出面來解決,他的目光把大家橫掃一遍,“上工到現(xiàn)在,誰回來過?”
        老板娘想起來了,在大家的沉默中尖叫一聲:“他!”她指的是小李子,定定地指住他,好像她把手放下小李子就會逃掉。“他回來過!我去后邊拎水桶,回頭見他正往外走!”
        大家全都愣了,老蔣怒氣大發(fā),一把抓住小李子就是一拳,打得小李子鼻血直流。小李子哭著轉(zhuǎn)身就往外逃,老蔣追上去繼續(xù)打。大家都慌了,馮哥大吼一聲:“不許打人!”
        老蔣跺著腳,咬牙切齒地指著向江邊奔去的小李子大罵:“你他娘的不是好東西!害群之馬!老子非打死你不可!”
        小李子冒著大雨跑到江邊,無路可走,踏上滑溜溜的跳板,跑到那條沒卸完貨的船上。
        我們十幾個人來到江邊,馮哥立喊叫著要小李子下船。老蔣仍在大聲咒罵,小李子不敢下來。有人踏上了跳板想把小李子勸下來,剛一邁步,小李子在船上哭著說:“不許上來!上來我就跳下去!”說著把一條腿伸向舷外。
        馮哥一步跨向前,對小李子喊話:“聽我說,你馮哥說話有沒有不算數(shù)過?”
        小李子沒有動彈,馮哥說:“你下來,事情好辦的。你要錢馮哥給你!我保證誰也不會再碰你一下,你下來!”
        馮哥吩咐老杜帶蔣介石離開,老杜臨走時對馮哥說:“告訴他,錢我不要了,都送給他。叫他快下來,雨這么大,他會生病的!”
        大家在傾盆大雨中僵持著。這時朱三對我說:“教授,你上去接他!”
        大家都贊成這個主意。
        我義不容辭,立刻往跳板上跨。沒想到小李子見我上船,真的沒有移動,沒有向江水中跳。他放聲大哭著撲到我懷里,我也忍不住流下淚來。我什么話也沒說,只用手絹給他擦去臉上的血跡和雨水,緊緊拉住他,帶他下船。他沒有反抗,乖乖跟我踩著滑溜溜的跳板,一步步小心地上岸,隨大伙回到茶館老板的住房。我們借幾件干衣服給他換上,他仍低頭哭泣,不肯說話。我摟住他的肩頭,瘦小的軀體在我手臂中不住地顫抖,后來他把頭埋進(jìn)我的懷里。
        朱三去前堂向馮哥說情況,小李子無聲地把一卷鈔票——他從老杜衣袋里拿去的鈔票,塞進(jìn)我手心里。朱三回到后屋時,我悄悄把錢塞給了他,由他送到前堂去。
        事情了結(jié)了,朱三把小李子從后門送走。朱三扶住他,往他口袋里塞了點(diǎn)東西。小李子要掏出來,朱三壓住他的手,兩人爭執(zhí)著走去了,我和大家等雨停了繼續(xù)干活。沒有人再提起這件事。
        第二天早晨,小李子沒有來上工,下午他還是沒來。我悄悄問朱三,才知道他不會來了。
        “馮哥昨天下工就去他家了,答應(yīng)給他另外找個活。這里他不能來了,這是規(guī)矩?!?br/>  朱三解釋,“他要是不急用錢,咋會做那種事?”
        原來小李子是從安徽來上海謀生的。前天他娘突然來上海要錢。鄉(xiāng)下遭災(zāi)沒有收成,父親逃荒一去沒有音信,兩個弟妹還沒有成年,家里屋子塌了,豬也餓死了……小李子想把娘快些打發(fā)回去,可沒有錢……
        “馮哥真是好人!”朱三說,“他昨天給了小李子整整一百塊錢。他身上只有這些,要不他還會多給的?!?br/>  朱三感慨地說:“小李子很苦,住在人家樓梯下,一個三角形沒有窗狗窩一樣的地方!房東還天天要趕他走,因?yàn)橥锨肺鍓K錢房租。他每天吃十個大餅,掙的錢全都寄回家去。”
        說到這里,朱三拾起腳下的一塊石頭,奮力把它向江水中擲去,嘴里不干不凈,“操他奶奶的!老子有一天發(fā)了財,把天底下所有的房子全買下,給小李子和跟他一樣的人?。话烟斓紫滤械拇箫炄I下,叫小李子跟他娘,所有沒飯吃的人飽飽地吃上一頓!”
        這天下工時,大家毫無異議地湊了一百塊錢給馮哥。馮哥說:“這筆錢不要給我,給老蘇州送去吧?!?br/>  
        說到老蘇州的情況。馮哥長嘆一聲,“今早聽說,他不行啦?!贝蠹页聊湾X,往桌上放,我把口袋里的十幾塊錢放在那一堆錢里。十幾個人湊了兩百多塊錢,推舉老杜和馮哥代表大家,給老蘇州家里送去。
        第二天,我向馮哥建議,應(yīng)該搞一個“互助基金會”,每人每個月拿點(diǎn)錢交給馮哥,誰有急事給誰用。幾個弟兄都贊成,馮哥不同意,“這不行。人家會懷疑我們搞什么‘組織’,會惹禍的,還是老實(shí)點(diǎn),不要惹麻煩吧。再說這些人,今天聚,明天散。見面是弟兄,分手各奔東西,不能把人家的錢留在我這里!”
        這一個多月里,我的身體受到嚴(yán)重的考驗(yàn),不是干體力活出身,卻做最重的體力活,雖然只能扛最細(xì)的木頭,工錢卻拿得和大家一樣多,讓我時時愧疚,覺得自己在剝削這伙好兄弟,幾次要求馮哥讓我扛粗一些的木料,他都不同意。我要求的次數(shù)多了,他才漸漸讓步。有一天我睡得足,感覺狀況較好,再一次請求扛一根重些的木料。他猶豫一下同意了,兩個上肩的弟兄喊著號子:“好——樣兒——的!來——呀!”我的肩上擱了一根五六寸直徑的杉木,比我平時扛的重了至少一倍。他們一聲“走”!我轉(zhuǎn)身踏上了跳板。
        馬上便知道分量,沉重的木料大大超出了我的能力,腰直不起來,兩腿發(fā)抖,牙齒已經(jīng)咬到發(fā)痛的程度,還是用不上力。一踏上跳板,便頭暈,我只得把頭低下,但目光一接觸腳下閃動的江水,我立刻就慌了,腿也軟了,身體搖晃起來。
        跟在我身后的老板發(fā)覺不對,呼叫我前面的戇都,“老戇!你快走,快把路讓開!”
        他高喊:“教授,穩(wěn)住!穩(wěn)??!眼睛朝前看!”
        我的兩條腿已經(jīng)支撐不住,身體像一堆沙土一樣松散。眼前一黑,身體便向下倒。
        在這剎那間,耳邊響起一句話:“把木頭摔掉!”
        老板在這最關(guān)鍵的時刻,大喊著提醒我。老蘇州受傷,就是因?yàn)闆]在倒下時把木頭從肩頭摔掉。
        我不顧一切地把右肩向外一斜,手一松,肩上的重負(fù)呼的一聲,滾落到江水中,身體擺脫重壓后隨即癱倒在狹窄的跳板上,一條腿已從跳板上滑脫,慌亂中我緊緊抱住跳板,這時老板把肩上的木料摔進(jìn)江水中,撲過來救我。他緊緊抓住我,用身體把我壓在跳板上,前面的戇都也摔掉肩上的木頭,回身幫老板來救我。馮哥也從船上奔過來。三人奮力把我拖上岸,才松一口氣。
        我緊閉著眼睛,心好像要跳出嗓子眼,身體完全麻木了。戇都把我馱在他背上,向茶館跑去。馮哥和老板跟在后面。整個工地都亂了,工作全部停頓下來。
        他們把我放在茶館老板的床上。老板娘沖一碗糖開水喂我喝下去,定神壓驚,喝下后果然心跳不那么厲害了。我睜眼瞧見十幾個弟兄都站在周圍注視著我,馮哥、老板、戇都、朱三立在床前。我把他們四個人的手拉住,眼睛里忍不住流出淚水來。
        “別難過,沒事了。什么事也沒有!”馮哥說。大家都附和著這樣對我說。馮哥叫大家回去干活。他吩咐朱三在我完全清醒后再送我回家,給朱三塞了一些錢。朱三不要,他丟下就走了。
        午飯時候,我還躺在茶館的后屋里,弟兄們輪番地進(jìn)來看我。我聽見他們在前堂邊吃飯邊議論著,當(dāng)然是在議論我的事。
        一個說:“不能讓教授再干這個啦?!?br/>  另一個說:“就請他給我們大伙當(dāng)個管家吧。”
        “我們有個啥家好管的?”
        “就管管賬也好呀。”
        “有個屌賬好管!還是給我們管管衣裳吧?!?br/>  “幾件破衣裳,誰會來偷你的!”
        ……
        杜魯門說:“唉,連個婆娘也沒有!躺倒了誰來照顧他,家里還有老有小?!?br/>  朱三就說:“蔣介石,把你小姨子嫁給教授,我是抬舉你小姨子啊?!?br/>  “她不配!那個賤貨!”另一個人說。
        ……
        下工時朱三喊一輛三輪車送我回家。他把我扶上樓時,母親一眼看見嚇得幾乎昏過去。朱三會說話,安慰母親,說我只是摔了一跤,沒什么,休息幾天就會好的,家里老小四口才安下心來。父親拿出一包別人送的牡丹牌香煙請朱三抽,他一看眉開眼笑,“哎呀,是紅殼子!”馬上不客氣地一根接一根地抽著和父親聊天。父親喜歡他性情爽快,心好,機(jī)靈,只是在他走后說,有幾分“流氣”。母親留他吃晚飯,他也不客氣地就留下了,吃了好幾大碗。在那個年代,糧食非常寶貴,他這一頓飯,我們家至少要十天半個月才省得出來。不過,母親還是很高興給他吃飽的,母親說:‘這小伙子我喜歡,一點(diǎn)不作假。”
        晚飯后,朱三告訴我,大伙要湊點(diǎn)錢幫我養(yǎng)傷。我說:“最近大伙一連花幾次錢幫助小李子、老蘇州。我躺幾天就好了。你回去一定要給大伙說,給馮哥說,千萬不能這樣!”
        那天我才知道朱三的情況,他初中畢業(yè),考不上高中,支援青海建設(shè)。但那邊實(shí)在太苦,逃回上海。想不到回滬半年,他父母相繼死去。哥嫂容不得他,只能出來自己過,上碼頭做活了。
        “這生活苦是苦些,不過錢不少掙,一個月一百多沒有問題。去上海哪個廠里當(dāng)臨時工都掙不到這么多。馮哥人好,跟他干放心?!?br/>  他真心地勸我:“你就把老蔣小姨子娶了吧。我聽說人家愿意得很?!?br/>  我微笑著,沒有回答他。
        “說實(shí)話,我是可憐那個女人,想幫她找條一輩子的路。你知道嗎?聽說她讓三四個男人糟蹋了?,F(xiàn)在被一個在街道收保護(hù)費(fèi)的流氓頭子霸占著。人很漂亮,也老實(shí),才二十出頭。”
        “那你把她娶下呀?!蔽译S口說。
        “我?就憑我?我能跟你比?”他回答得很認(rèn)真。
        他的思路令我羞愧。我原以為,這個可憐的女人只配他這樣的人,而他卻把我擺在比他高許多的位置上。其實(shí)我哪里又比他高呢?只不過比他多念了幾年書。我感慨的是,社會上像朱三這樣本性淳樸、品德高尚的普通人,卻被視為垃圾或渣滓,排除在他們應(yīng)享的做人權(quán)利之外。
        從朱三的話里我發(fā)現(xiàn),他喜歡老蔣的小姨子。我在想,怎么能為他出把力,促成這件好事。讓好心人朱三也能享受到人生的甜美。
        但是所有這一切,在我的生活中全都突然地結(jié)束了。我在茫茫人海中的這一段漂浮過程馬上就要告一個段落。
        我在家躺了一個星期,已經(jīng)能下床走路,正思忖著哪天去碼頭上看望大家,也準(zhǔn)備繼續(xù)干下去——我雖然“帽子”摘了,但還是找不到工作,只能再去跟馮哥干。
        有天下午,老板和朱三忽然來到我家。兩人臉色陰沉,朱三還沒開口說話,就哭出聲來。
        “馮哥……”老板也泣不成聲了。
        事情經(jīng)過是,碼頭上來了一個新人,才做了兩天,這天早上他扛著一根粗大的杉木,從馮哥身邊走向跳板,但是他一轉(zhuǎn)身,木頭粗大的一頭正對準(zhǔn)馮哥的臉面,人突然向后一仰,跌倒在船上。他肩頭整一根大木頭筆直地朝馮哥砸去,馮哥立刻被砸昏了頂出船舷,一下落水,便隨江水流走了。水上公安局的船已經(jīng)在江上搜索了半天,了無蹤影。
        “那個新來的人呢?”我流著眼淚問。
        “公安局帶走了。我們在場干活的人,一個個都被盤問過。”朱三說。
        “這里邊有問題!”老板說。
        “你是說那個人?”我問。
        “那個新來的人?!?br/>  我們?nèi)顺两诒瘋?。多好的馮哥!就這樣忽然沒有了,消失了,無影無蹤了,隨江水流走了。這怎么能讓人相信!
        突然沒了領(lǐng)頭人,我們以后怎么辦?
        我問,馮哥有家里人嗎?老板搖搖頭。馮哥單身一個人,從沒聽說過他有什么親戚或家人,連報喪都沒有地方去報。水上派出所通知了他住處的派出所,就算報知了他的親人……
        第二天,老板又來告訴我情況。那個人經(jīng)過詢問,被放回家了。無法證明他是故意傷害或存心殺人,只能解釋為一場偶然事故。
        第三天,老板、朱三、老杜、老蔣都來看我。他們在悄悄地分頭四處調(diào)查此人。
        過了幾天。老板告訴我,他們摸清楚那個人是洪幫派來滅馮哥的。馮哥不入幫,不聽話,不進(jìn)貢,“老三老四”地帶著我們在碼頭上混世面,洪幫不能容他這樣干下去。派出所的調(diào)查仍沒有結(jié)果。派出所聽取我們反映的情況后,認(rèn)為不足以作為證據(jù)。當(dāng)然,也沒有任何的家屬親人來要求解決任何的問題。事情很可能會拖下去,直到不了了之。
        不久,茶館里忽然又出現(xiàn)了一個新面孔,此人說,他可以領(lǐng)大伙繼續(xù)干。老板說:“很明顯,這也是洪幫的人?!?br/>  “你們跟他干下去嗎?”我問。
        “別人我不知道,反正我不?!崩习逭f。
        結(jié)果是,大家都不愿跟這個人干,我也不敢去這人手下找飯吃。一伙熱熱乎乎的弟兄,就這樣“各奔東西”,就像馮哥有一次說的。
        朱三后來看望過我兩回,還給父親送來兩包牡丹煙。老板和我保持友誼有好幾年,給我看過他寫的詩。后來他去北方謀生,也就斷了聯(lián)系。別的人我從此再也沒有見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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