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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4月,在中央電視臺第14屆CCTV“天之藍”杯全國青年歌手大獎賽的合唱比賽中,東北師范大學學生合唱團演唱的《女真神曲》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女真神曲》是由作曲家朱廣慶根據(jù)滿族音樂理論家石光偉保留下來的石姓家族“薩滿神歌”改編創(chuàng)作的。這首合唱曲由序曲(1—30小節(jié))和五個部分構成。這五個部分是:“排神”(31—76小節(jié))、“贊鷹”(77—94小節(jié))、“升斗回話”(95—164小節(jié))、“洪烏”(165—204小節(jié))、“安巴瞞尼”(205—265小節(jié)),整體上呈多段體結構。《女真神曲》是一首具有滿族音樂風格的合唱曲,采用滿語歌詞,其結構形式和表演方式都顯露出對薩滿教儀式(“跳神”)的模仿,使人產生許多關于原始宗教意識和原始生命文化形態(tài)的遐想。作為一首以當代音樂形式呈現(xiàn)出來的合唱曲,《女真神曲》不僅具有濃郁的滿族音樂風格,而且在題材內容與體裁形式也不同凡響,在當代合唱中別具一格。
一、薩滿:原始宗教意識
《女真神曲》是以吉林九臺石姓家族“薩滿神歌”為原型的,故具有濃厚的薩滿教(Shamanism)意識。石姓家族“薩滿神歌”的傳承者石光偉(1934—1998)出身“薩滿”世家,作為九臺石姓家族(“錫克特里氏”)的第14代傳人,是一位卓然有立的滿族音樂理論家。因此,根據(jù)其“薩滿神歌”編創(chuàng)的《女真神曲》自然具有濃厚的薩滿教意識。何謂“薩滿”?學術界普遍認為,關于“薩滿”的描述曾出現(xiàn)在宋徐夢莘(1126—1207)的《三朝北盟會編》之中:“兀室奸滑而有才?!瓏颂枮樯盒U。珊蠻者,女真語巫嫗也,以其通變如神?!边@里的“珊蠻”即“薩滿”之轉音。因此,這段文字說明“薩滿”即是女真民族的巫師;薩滿教是古老女真民族的宗教。中國北方的滿族、赫哲族、鄂倫春族作為女真后裔,自然也信奉薩滿教。尤其是滿族,薩滿教深入人心,薩滿教活動十分活躍?!皾M族的祖先女真部族從宋、金開始被遷移到現(xiàn)在的吉林九臺境內?!雹僖虼?,在九臺滿族居住區(qū),薩滿宗教意識最濃。作為九臺石姓家族傳人的石光偉,不僅是九臺石姓家族“薩滿神歌”的傳承者,而且還是一生致力于滿族薩滿音樂研究的學者。正因為如此,石光偉的人生充滿了“薩滿情結”,其許多研究也都與“薩滿神歌”相關。②以上這些都是合唱曲《女真神曲》至薩滿宗教意識的內在機緣。
眾所周知,薩滿教在世界各地都存在。在中國北方阿爾泰語系各民族,如通古斯語族的滿族、鄂溫克族、鄂倫春族、赫哲族、錫伯族,古突厥語族的維吾爾族、哈薩克族、柯爾克孜族及蒙古語族的蒙古族和達斡爾族等,都信奉薩滿教。薩滿教是一種原始宗教,而非創(chuàng)生性宗教;所崇拜的是各種“自然神”,而非“人格神”。薩滿教雖然沒有經典的教義,沒有固定的教堂或廟宇,沒有專門的神職人員,但卻像許多其他原始宗教一樣,相信“萬物有靈”、“神靈創(chuàng)造萬物”。薩滿教儀式主要是“跳神”(“跳大神”),旨在祈求神靈福佑家族中的人祛病避害,得以安康。“跳神”作為一種民間薩滿教儀式,其基本構架為:“請神”(向神靈獻祭);“降神”(用鼓呼喚神靈);“領神”(神靈附體后的“薩滿”代神立言)、“送神”(將神靈送走)。吉林九臺作為一個滿族聚居地區(qū),其薩滿
教活動較為盛行。通過“跳神”祭祖、祭天進而祛病保平安,成為這一地區(qū)最常見、最普通的民俗。尤其是石姓(即“錫克特里氏”)家族作為九臺的大家族,十分信仰薩滿教。因此,據(jù)此改編創(chuàng)作的《女真神曲》就必然體現(xiàn)出“萬物有靈”、“神靈創(chuàng)造萬物”的薩滿宗教意識,并從表現(xiàn)形式上表現(xiàn)出了對“跳神”儀式的模擬。
從歌詞上看,《女真神曲》表現(xiàn)出了對神的贊頌,進而表現(xiàn)出“薩滿”宗教意識。例如,合唱《女真神曲》中唱道:“天女神居住在長白山上光彩奪目,眾人跪在七星斗前,在威武神靈的保佑下,共享和平盛世?!边@里所表達出的正是對“天女神”的崇拜。正如一位論者所言:薩滿教“認為宇宙的最早開端是從‘天女神’開始的,阿布卡赫赫(滿語‘女天神’)是渾然一體、混沌未開的宇宙整體的全部,視為上古時代唯一孕育生命和力量的源泉”③。并且,“女天神”的神性和威嚴一直蘊含在滿族薩滿文化之中,并至今尚未消減?!杜嫔袂分袑Α疤炫瘛钡某绨荩憩F(xiàn)出“女天神”創(chuàng)造天地神靈、創(chuàng)造人類萬物的宗教觀念。再如,《女真神曲》第二部分“贊鷹”也使薩滿宗教意識顯露無遺。其中唱道:“雄鷹是神靈的象征,它從青山而來,越過三座高峰,深居在白色山頂?shù)慕鸪仓?,棲息于銀巢之內。人們虔誠地贊頌雄鷹所代表的神靈,充滿無限崇拜和仰慕之情?!彼_滿教認為,雄鷹既是“生育神”,又是氏族“守護神”。故《女真神曲》中的“贊鷹”正是薩滿宗教意識的一種表現(xiàn)。
從形式上看,《女真神曲》也表現(xiàn)出了對薩滿“跳神”儀式的模擬。合唱的序曲及五個部分,本身就是“跳神”儀式的一種再現(xiàn)。具體而言,每個部分又與“跳神”儀式中的細節(jié)有著一種對應關系。比如,序曲就貌似“跳神”儀式的開始。其中,由鋼琴左右手交替彈奏的大和弦和男女四個聲部滑音式的長音(見譜例1),像是家族“薩滿”的一聲號令,宣布祭神儀式開始。
這里作曲家還安排了一只單鼓(或者說“神鼓”),由一位合唱隊員敲擊,以渲染其宗教氣氛。整個序曲仿佛使人看到了石姓家族子孫列于祭壇之前,恭恭敬敬地陳列祭祀供品,虔誠燒香、跪地叩拜,祭奠祖先的場面。再如,第三部分“升斗回話”中“薩滿”的呼喚般的長音(第108-110,男聲獨唱,見譜例2)更充分祭神意味。所謂“升斗回話”即“薩滿”降神附體之后,便于神靈的身份對侍神人“栽立”的問話、宣諭、發(fā)布預言,表明神靈的旨意。由此可見,這一呼喚般得長音正是“薩滿”神性附體之后向眾人表明自己的神靈的身份。總之,合唱曲《女真神曲》作為一首藝術化的“薩滿神歌”,再現(xiàn)了九臺石姓家族的“跳神”儀式。
在薩滿祭祀儀式中,“薩滿神歌”作為一種宗教儀式音樂,成為人與神之間交流的重要媒介。為了抵御自然災害和疾病,人們祈求神靈的福佑。為了求神、祭神、娛神,先民就創(chuàng)用了這種“跳神”的儀式。在這種儀式中,“薩滿神歌”發(fā)揮了它求神、祭神、娛神的功能。正是通過“薩滿神歌”,古老的女真民族及其后裔的宗教意識表達出來。這種源自女真的薩滿宗教意識,跨越時代延續(xù)至今,成為當代滿族居民信奉神靈、并通過祭神寄托美好愿望的宗教文化心理?!杜嫔袂纷鳛橐皇桩敶铣?,所表達的既是薩滿宗教意識——一種原始宗教意識,又是當代滿族人民的美好愿望和理想。因此,《女真神曲》可謂薩滿原始宗教意識的當代呈現(xiàn)。
二、跳神:原始生命的文化形態(tài)
合唱曲《女真神曲》雖然是一種當代合唱曲,但由于源于古老的“薩滿神歌”,故顯露出原始生命的文化形態(tài)。這里說的“原始生命的文化形態(tài)”,并非原始社會或原始人類的文化形態(tài),而是當代民族民間文化中仍保留著的那種原生態(tài)文化形態(tài),即所謂當代民族民間文化中的那些原始因素。“薩滿神歌”是“薩滿文化的組成部分,與舞蹈、音樂一起構成了詩、歌、舞一體的原始藝術形式。”④正是在這種濃烈的薩滿宗教氛圍中,“那些在薩滿教儀式上通過言辭和身體動作擬人化和象征性表現(xiàn)出來的宗教情感和宗教行為,構成詩歌、敘事文學、繪畫、樂器、舞蹈和戲劇等種種藝術門類的原始根基?!雹莺铣杜嫔袂氛@露出這種“原始根基”。正是這種來自“跳神”儀式的“原始根基”,使這首合唱曲以獨特的音樂語言和舞蹈形式生動形象地表現(xiàn)出薩滿“跳神”儀式中的程式、規(guī)則及祭祀中眾人的宗教文化心理,進而顯現(xiàn)出原始生命的文化形態(tài)。
這里仍以《女真神曲》的序曲和第三部分“升斗回話”為例。正如前面所說的,樂曲一開始都描繪出了“薩滿”(一位合唱隊員,即擊單鼓者)身著神裝、手持法器(單鼓)、伴隨著節(jié)拍、邁著程式化的步法宣告法事活動開始的情形。其中,那種由合唱的四聲部與鋼琴構成的充滿張力的和弦以及合唱隊唱出的帶有滑音的“嗻嗻”聲,似乎表現(xiàn)出了神性附身之后“薩滿”在宇宙中的自由翱翔,也表現(xiàn)出了“薩滿”對神靈虔誠膜拜的宗教情感?!八_滿”那并不經意的舞蹈,其實也都在模仿神祗的神態(tài)與動作。這里,音樂語言、舞蹈形態(tài)均承載著復雜的宗教文化心理,承載著人類無力抗衡的神性威力,作為一種祈求神祗福佑的神秘語言,正構成了一種原始生命的文化形態(tài)。第三部分“升斗回話”是全曲的高潮,其中男聲的領唱(參見譜例2),作為一個富有神性的吶喊,使人聯(lián)想到“薩滿”從上天請來的“安巴瞞尼”(滿語“神靈”)手持印有鰲魚和雙鳳鳥神的大神通鏡、從長白山沿著松花江畔到祭祀的神堂前的場面。此時,音樂再次以變換的節(jié)奏再現(xiàn)主題,映襯出眾人跪倒在“七星斗”面前,在“安巴瞞尼”的庇護和保佑下,祈求蒼天萬物興旺、共享和平盛世的情形。在這里,音樂用2/4拍的節(jié)拍象征著宇宙變化的呼吸聲音,把祭祀中的宗教氣氛推向高潮。不難發(fā)現(xiàn),這個段落無疑是一種基于原始宗教“薩滿”的原始生命的文化形態(tài)。還值得一提的是,其中這位合唱隊員手中的單鼓如同“薩滿”手中的法器(即“神鼓”)被運用得淋漓盡致。在“跳神”這種祭祀儀式中,單鼓既是“薩滿”隨身攜帶的法器,同時又是滿族先民為生存而戰(zhàn)、鼓舞斗志的武器。也正因為如此,在《女真神曲》這首合唱曲中,作曲家大量運用了單鼓的節(jié)奏和韻律。不僅如此,《女真神曲》中還廣泛運用了散板式的詠唱,再現(xiàn)出了薩滿教“跳神”儀式中娛神的音調;富有張力的和弦的復音節(jié)奏型也通過當代音樂表現(xiàn)形式展現(xiàn)出了古代女真祭祀歌曲的原貌,使人聯(lián)想到古老女真民族的薩滿教儀式。在《女真神曲》的表演過程中,合唱隊員還輔助以種種舞臺動作。其中,請神的,有媚神、娛神的,作為一種舞蹈語匯,具有神秘的象征性和宗教意味,象滿族民間舞蹈中的蛟龍擺尾、雙袖捧日、前后佛塵、連手等動作就有濃厚的薩滿舞蹈印記。
總之,如果將這種薩滿教“跳神”儀式中的歌唱、節(jié)奏、舞步都看成藝術,那么這種儀式就呈現(xiàn)為一種原始生命的文化形態(tài)。合唱曲《女真神曲》作為一種基于“跳神”儀式的音樂形式,可以說是原始生命文化形態(tài)的當代呈現(xiàn)。
三、《女真神曲》:一首不可多得的合唱曲
《女真神曲》作為一首根據(jù)“薩滿神歌”改編創(chuàng)作的當代合唱曲,是中國合唱領域一首不可多得的作品。
首先,《女真神曲》承載著豐富的滿族文化精神,并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中找到了一個平衡點。歲月不可重復,但精神卻能綿延。也許是因為人類共同的文化心理和精神支撐形成了一種聚合力,已有幾千年歷史的薩滿教延續(xù)至今,并給今人帶來了與生俱來的“薩滿神歌”?!八_滿神歌”源于薩滿教這種原始宗教,其文化價值和藝術價值不容置疑。它體現(xiàn)出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關系中人所顯現(xiàn)出的那種原始文化心理。故“薩滿神歌”具有無窮的藝術魅力,并給中國當代藝術創(chuàng)作帶來了寶貴資源。合唱曲《女真神曲》正是用當代藝術的形式和手法,再現(xiàn)了這種承載豐富滿族文化精神的“薩滿神歌”,但又在旋律、和聲、節(jié)奏與節(jié)拍等方面超越了“薩滿神歌”,并使薩滿教“自然神”崇拜和天人合一的思想在一種當代音樂形式中得以升華。因此,《女真神曲》既能使人感受到薩滿教的神秘,又能使人在當代音樂語境中獲得審美的愉悅。
其次,《女真神曲》既有別于20世紀初以來中國的合唱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又不同于當代那些“被改編過”的“原生態(tài)合唱”,為當代合唱音樂的多樣化提供了一個可供參考的文本。自20世紀初以來,中國合唱音樂得到較快發(fā)展,并產生了《黃河大合唱》、《長征組歌》等大型合唱作品及《旗正飄飄》、《到敵人后方去》、《游擊隊歌》等合唱單曲。但20世紀的中國合唱音樂創(chuàng)作,在題材內容上大多都指向了20世紀中國“革命”和“戰(zhàn)爭”,在體裁形式上則受制于西方合唱體裁,并顯露出程式化,在音樂風格上也未能將民族民間音樂風格作為風格參照系。因此,整個20世紀的中國合唱音樂,無論是在題材內容上,還是在體裁形式和音樂風格上,均未能體現(xiàn)出多樣化。20世紀50年代,王方亮的“民歌合唱”別具一格,曾引發(fā)了人們許多關于合唱的思考。但這種合唱多樣化的嘗試卻未能延續(xù)。進入21世紀,中國合唱音樂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端倪。比如說,在一些合唱節(jié)和合唱比賽中,一些具有民間音樂特征和地域文化特色的合唱不斷推出。朱廣慶的《女真神曲》就是其中的一首。但也不難發(fā)現(xiàn),大部分作品過于依賴“原生態(tài)”合唱(如侗族大歌、壯族雙聲等少數(shù)民族多聲部民歌),在極大程度上保留了“原生態(tài)”的內容和形式,創(chuàng)造性不足。而朱廣慶的《女真神曲》既立足于滿族薩滿文化傳統(tǒng)及“跳神”儀式,保持著儀式音樂的一般特征,同時又對這種民間宗教儀式進行了藝術創(chuàng)造和提升,使之成為一首當代合唱曲。更值得一提的是,這首合唱曲選擇了薩滿宗教題材,并選擇了薩滿教儀式“跳神”儀式中的程式,從而將宗教內容與宗教儀式在作品中得以雙重呈現(xiàn),并使二者完美結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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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順愛 東北師范大學音樂學院教授
金秀吉 吉林藝術學院音樂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