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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行

      2011-12-29 00:00:00百溪
      上海文學 2011年2期


        在紐約肯尼迪機場的邊防審查臺前排了幾條長蛇般的隊伍。這天游客特別多,人群里盡是些奇形怪狀的帽子。一張張抹了厚口紅的嘴唇,比油漆還白的牙齒,前額上滲著一粒粒汗珠。他們都等了很久,都快發(fā)瘋了,都渴望審查員喊“下一位”時,輪到的是自己而不是別人。排隊的時候,人看到人總是會有一種自我憎恨。站在最前面的一個瘦老頭不停地在地毯上蹭皮鞋,眼睛里流露著恐慌,還不知道讓不讓入境呢。緊跟在他后面的是一個印度人,鼻梁上架著一副墨鏡,沒有臉,僅是一大堆烏黑的難以捉摸的胡須。使人唯一能看到的是他手中的綠卡與護照。不遠處一個肥碩的保安嚼著口香糖,手叉著腰巡邏。
        大廳里非常悶熱。站的時間一長,一件件內(nèi)衣粘在胸前,身上會散發(fā)出酸臭的汗味,又同香水味混在一起,更加惡心。已經(jīng)是一月中旬了,外面刮著冷風,里面為什么還這么熱?恐怕是機場內(nèi)的溫控系統(tǒng)失常吧。不管怎樣現(xiàn)在不會有人去修理。
        大廳內(nèi)臟兮兮的玻璃窗,一排小型客機就停在窗外,深褐色的機身看上去像是一只只蜈蚣。太陽黃蒼蒼地躺在地平線上,好像患了疾病。兩只海鷗從前面掠過,拍打著翅膀,一晃又不見蹤影。
        人們隨著隊伍一點一點地往前移動,像泥土里的蚯蚓一樣蠕蠕停停。
        他就擠在隊伍當中。矮小的東亞身材,使這位剛滿十六歲的華裔青年顯得很不起眼。他的頭發(fā)梳得特別整齊。貼在前額上的劉海像一條線那么直,微微有點發(fā)亮。他坐在地上,屁股底下墊著背包。他的手里拿著一個魔方,極其投入地擺弄它,他已經(jīng)研究了好幾個小時。那是在登機前買到的。飛機起飛后他就沒有閉上眼睛。拆開包裝時,魔方的顏色是非常的有規(guī)律,殷紅色,淡黃色,翠綠色,白色,橙色,藍色,這六種。如果把靠外的一層旋轉九十度,紅里面立刻浮出一排橙色的方塊。接著再擰一下魔方的底層,黃色就摻入了進去,并且把紅色擠到一個角落里去了。再動一下左邊的一層。左上角又冒出了白色。如果再把中間的那一層旋轉半圈,白紅橙綠藍黃六個顏色,就全部混在一起。這時候,問題出現(xiàn)了:想恢復開始那種簡單的圖案是非常困難的。同樣的顏色總是聚集不起來??偸怯心敲磧扇龎K游離在遙遠的一面。接著搞下去的話,顏色的排列更是越來越摸不到底,越變就越?jīng)]有回到開頭的希望了。
        現(xiàn)在他左掰右擰,也不依靠任何順序,一種可笑的嘗試。他背過魔方復原的方法,但是此時此刻怎么也記不起來。他攥緊最下面的一層使勁地旋轉。彩色的塑料塊咔噠咔噠地晃動著。每一枚方塊表面都非常的光滑,手感非常奇特,顏色也不知道是怎么印上去的。有時候,顏色的分布會突然顯得有規(guī)則,魔方好像馬上就要復原。但是再一動,就那么半圈,一切突然變得比原來還亂。
        他把魔方舉在耳朵旁邊搖晃了一下,也沒聽到聲音。也不知道魔方里面到底有什么,吸鐵石,還是彈簧,還是哪種更奇妙的東西。他用手掌心撫摸它的表面。他看到方塊與方塊之間凹進去的縫隙。每四枚方塊相接的位置有一個四角形的微型孔。他閉上左眼,仔細地觀察這個一毫米都不到的小孔,看上去,好像可以插進去一根針,觸到魔方的中心。他記得很清楚,魔方這個小小的玩意兒有4.331019種變換。這是一個巨大的數(shù)字,相當于一個4后面跟著19個零。恐怕連上帝也不是天天都遇到這樣的數(shù)字。他想到茫茫的宇宙,又想到浮士德跟魔鬼訂約后,魔鬼一定要讓浮士德去看看“大世界”。他從來沒能懂得這個大世界到底指的是什么。他凝視著握在手中的這個玩具。
        前面等待的游客越來越少,不知不覺地,他到了入境口。坐在最右邊的一位邊防人員盯視著他,用嘶啞的嗓音叫道,“下一個!快點?!?br/>  他趕緊把魔方塞進背包里。
        他走到審查臺前,小心翼翼地把護照與綠卡遞上去。檢查官員沒有做聲,拿到證件一頁一頁地翻。那位官員的頭頂是光禿禿的,身材肥胖,突出的下巴,呼吸的時候也有點帶喘。胳膊上覆蓋著銀白的毛,手指黝黑,上面有一股熱烘烘的人氣。
        “你是來干什么的?”他問道。他有明顯的拉美口音,肯定不是本國出生的。
        “來上學的?!?br/>  他搖了搖頭,目光注視著護照說:“恐怕不行?!?br/>  “為什么不行?”
        “你離開美國已經(jīng)一年多了?!?br/>  “我去年夏天來探過親。”
        “按照規(guī)定,如果持綠卡一年內(nèi)不返回,那么綠卡就有可能要沒收。”
        “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規(guī)定?!?br/>  他聳了聳肥碩的肩膀。
        “我就不能入境嗎?就沒有權利在這里生活?”
        “你拿的是中國護照,又沒有辦簽證。理論上講,我可以拒絕你入境?!睂彶閱T又搖了搖頭。
        “你可以……”他忽然停頓了。他意識到眼前這個人的禿頭上,有一個剛才沒有注意到的東西。他刻意地往前靠了靠。盯視了一會兒,啊,真的是很奇特。
        其實這人的頭發(fā)并沒有全部掉光:離耳朵上方兩厘米處,還余留著那么一丁點兒稀疏的淡褐色殘發(fā)。如同濕棉花一般粘在光潤潤的頭皮上。仔細看會呈現(xiàn)出微妙的波紋狀,就形成了一條一直往后腦勺攀爬的細線。越到后面位置越高。突然地往下跌,又升上來了,這樣就構成一個倒掛小三角。像這種有魅力的線條很少會看見,可能正是萬物隱藏的奇妙。如果頭稍微側轉,就會看到發(fā)線繼續(xù)從后腦勺繞了過去,接著似乎弱不禁風地在另一面蹣跚,又朝著前額延伸,好像一條被輪胎壓過的小蟲,眼看著差一點兒就要斷掉,頭發(fā)變得灰白,非常稀薄,幾塊地方只冒出了一根銀發(fā),但仍然頑固地追到耳朵的旁邊,在這里就猛然停止了。實在太可惜。他欣賞好一會兒,覺得還是不夠,還想多瞥幾眼。
        這種形象的稀罕,這種對稱,光頭上出現(xiàn)的余發(fā),發(fā)線出乎意料的發(fā)展,里面的丑陋,其實它的丑陋是不可思議的,他覺得太有意思了,想笑,甚至想哭,但是多么的有意思!這點兒臟兮兮的頭發(fā),最后的幾塊,已經(jīng)稱不上頭發(fā)的頭發(fā),可能一梳就會掉,幾乎是不存在的物質(zhì),還顯得那么精彩,可愛,光禿禿的頭顱,為什么不全部剃掉呢,這么點東西什么都不是,到底是什么不是什么,不是還是是,實在是沒有比這更奇妙的了。
        “你怎么了,干嗎盯著我的臉?”審查員不耐煩地問道。
        “啊,我沒有盯著您的臉。我是在思考。”
        “有什么好思考的?”
        “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這的確是我犯的錯誤。您看,這次來,我是想跟我媽媽一起住的。她此時此刻就在通道的另一頭等我。我還是個中學生,沒能搞懂這里的規(guī)定。告訴您吧,我們是好不容易才獲得美國的永久居留權的,等了好幾年。拿到以后我還必須在國外讀完初中,要不然就會浪費很多時間,所以剛剛才結束?,F(xiàn)在,終于能來安心定居了。”
        “在哪里讀的初中?”
        “德國西北部。我上的是一所天主教寄宿學校。”
        “是嗎?我的祖父就是從德國來的?!?br/>  “您是紐約人嗎?”
        “秘魯出生的?!?br/>  “我一直想去南美。特別是巴塔哥尼亞高原,我看到過照片,那里的山看上去像一頂頂尖塔。你肯定去過吧?”
        “沒有去過,但是我也聽說巴塔哥尼亞不錯,非常想去??上椰F(xiàn)在沒有時間,也沒有錢。退休以后再說吧?!?br/>  “肯定會有機會的?!彼南?,像你這么胖,能活到退休的年齡已經(jīng)算不錯了。
        “離開美國超過一年,必須要辦另外的手續(xù)。以后給我記住?!?br/>  “好,一定,一定?!彼Σ[瞇地回答道。
        “那么這次就給你蓋個章子。入境吧。歡迎?!边叿廊藛T在章子的下方寫了幾個字,然后從抽屜里找出一張帶磁條的紙,把它牢固地訂在護照里。
        站在臺前的他匆忙地把證件揣進腰包,拉鏈未拉上就溜過去了。他沒有浪費一個眼光。連一個“Bye-bye”都沒說。
        他轉機從紐約去俄亥俄州的哥倫布。這一段行程很短,只需要兩個多小時。
        
        他一上飛機就閉起了眼睛,頭靠在枕頭上。小型客機升空不久便開始顛簸,艙內(nèi)灌滿了發(fā)動機的噪聲和氣流的呼呼聲。他帶上空姐分發(fā)的耳機,往扶手側面一插,聽著爵士樂在座位上睡著了。他想盡量忘記一切,仿佛飛機外面的世界根本不存在。睡著睡著嘴巴就張開,打起呼嚕;坐在旁邊的一個差不多年齡的女孩,手里托著一本厚厚的小說,沒有讀幾頁就讀不下去了。椅背上的托盤桌不停地震動著,砰砰砰直響。
        他一直睡到飛機著陸。醒來后,他發(fā)現(xiàn)耳機已經(jīng)滑落到屁股底下。臀部被滑落的耳機頂?shù)冒l(fā)疼。航班晚點一個多小時,聽說路上遇到了湍流,機長多次提醒乘客把安全帶系緊,他卻沒有一點記憶。他站起來,把背包挎在肩上。
        母親就坐在出口的第一排的座位等待他,手中握著一盒口香糖,薄荷和桑果味道,是他最愛吃的。看到好久不見的母親,他站在燈光明亮的走道口,立刻開始焦慮,東張西望,眨巴著眼睛,手里的提包擺來擺去。他走得很慢很慢,頭低低的,讓后面的乘客一個一個先過去,最好停下來不走。但他終于還是到了母親身邊。他不知道是否應該鞠個躬,還是走上去擁抱她一下。母親把口香糖遞到面前,他伸出雙手,把亮晶晶的塑料盒捧過來,像得到某件稀罕物一樣觀察一番。等到母親說了聲,打開吧,他方才把蓋子一點一點地擰開,往掌心上一碰,輕輕倒出兩粒菱形的口香糖。隨后,他就嘎吱嘎吱地嚼起來。
        “我需要去衛(wèi)生間一下。”他嚼著糖說。
        “怎么啦?”
        “沒什么。在紐約轉機出了一身汗,還沒來得及沖個臉?!?br/>  “入境,還順利吧?”
        “非常順利。幫我看一下這個包。”他把口香糖往兜里一塞,挎上背包,向前方的男廁所奔去。
        這一去就是十分鐘。母親慢慢地開始著急。她拎著提包,在沒人注意的時候,靜悄悄地溜進廁所。站在小便池前的一個老先生瞟了她一眼,但沒有吭聲,看到衛(wèi)生間里有人,母親不敢大聲喊叫兒子的名字,順著一個個小隔間走下去,隨時低頭從門底下往里面窺探。她看到那雙灰藍的旅游鞋,認出是她兒子的,黑色的鞋帶散亂地搭在地面上。兩腳中間的地上平展著一本雜志。兩面的圖案全部是裸體女人。母親立刻明白兒子在干什么,她憤怒地敲起門,薄薄的門板咚咚咚咚直響,甚至連門閂都要震開了,敲完后喊道,趕緊出來!這時隔間內(nèi)才發(fā)出動靜,兒子站起來,系上腰帶,將雜志卷成筒,塞進背包,把門拉開之前匆匆忙忙地抽馬桶。
        門緩慢地開了,他的手高高地扶著門框。母親盯著他的臉。他眨了幾下眼睛,也沒說話。
        她把提包放下,用腳尖把它往前一踢,喊道:“自己來拿?!?br/>  他沉默無言地拉住提包把手。
        母親直搖頭?!霸谶@種場合干這種事,都不覺得惡心?你還不怕枯竭!足足一刻鐘了。還浪費時間。我以為你昏過去了呢,在外面著急。我真不應該讓你跑走。從那么遠飛來搞這個,太無聊了。還說要沖臉。為什么要這樣?”
        “因為我肚子餓了。”
        接著他們領取箱子,兩個皮箱都很沉重,只能慢慢地拖。他邁出機場的門,一股寒風襲上臉頰。晚上的溫度出乎意料的低,他捂住肩膀,輕輕打了個寒顫。他想到紐約機場是那么的悶熱,這里卻像嚴冬一樣的冷。這幾乎讓他不能理解。
        他擠進小轎車,擰開暖氣,透過蒙著水汽的擋風玻璃往外看。馬路逐漸地變寬,變得漆黑,然后又呈現(xiàn)出一條條白色的虛線,連續(xù)不斷地劃過視野。一個接一個的路標在頭上閃過,向左拐的大箭頭,向右拐的大箭頭,指向四面八方的大大小小的箭頭,小心,左面和中間的車道將要在半英里后會合了。他注意到,德國與美國的路標設計很相似。眼前出現(xiàn)的路標是翠綠色的,德國的則是藍色的……世界上的路標都差不多一樣,但是這個顏色上的微妙的區(qū)別,使他稍微有點迷惑……他雙手往坐墊上一撐,背直起來,眼睛向遠處瞭望。公路好像是幾條縫在一起的緞帶,抹上了金粉似的。轎車和卡車的一束束燈光搖曳地穿插,他使勁地伸長脖子,試圖望得更遠,一片片樹林擋住了視線,他唯一可以斷定的,就是這里是一個平坦地帶。這里和他的寄宿學校,是兩個世界。這就是俄亥俄州吧,他想,一望無際的灌木叢林,還記得夏天,霧靄蜿蜒地漂浮在樹枝中,整個森林都是粉紅色的花朵,風一來就落得像一陣雨。這個地方不是來過嗎?對,來過好幾次了,只不過差一點忘記了。
        前面的汽車開得緩慢。車與車的距離變短了,突然,路旁出現(xiàn)了一只壓死的小鹿,臟兮兮的毛上染著黑血,一晃而過,太快了,他甚至懷疑看到的是不是鹿。
        “那是只死鹿。我們掠過的是一只死鹿?!彼⒅赣H說。
        “我沒注意?!?br/>  “你怎么可能沒有注意呢?”
        “因為我得往前面看?!?br/>  他感到一陣恐懼。他沒有說一個字。
        母親拍了拍方向盤,接著向他瞥了一眼,“即使是也不奇怪。俄亥俄這里有很多野鹿,我們公寓外面的草坪上就有一家子鹿。你會看到的。對了,我忘記告訴你了。明天我?guī)愕綄W校,見校長和老師?!?br/>  “明天一早去?”
        “大后天假期就結束了。你必須跟他們商量選修哪些課。上星期你寄給我的成績單,他們有很多疑問,要等你解釋明白。他們可能會要你補一些課,那就盡快補完。知道嗎,還有兩年就要考大學了。一定要按時畢業(yè)。”
        她的右手神秘地往后指了指。兒子側著身瞟了一眼。后面的座位上放著大學入學考試的書籍,至少有五六本。他伸手挦出一本朱紅色封面的平裝書,翻著看,瀏覽每頁的大標題。陌生的單詞一個個進入他的腦海??粗粗X得有點受不了。
        這時,母親忽然喊起來,“天哪,下雪了!”
        他立刻把書擱在大腿上,伸頭往外探望。
        果然,在幽暗的天空中,漂浮著一粒粒白色的斑點,飄蕩地往下墜落。雪花掠過前燈的光圈,每一朵就像一顆鉆石一樣,閃爍一霎時,就消失了。過一會兒雪停了。他既興奮又失望。到家的時候,地面已經(jīng)覆上了一層淺灰色的薄雪,空氣十分清新,從山丘上的松樹林還傳來一股暗香。
        他進公寓后不久,雪又開始下起來。
        這套公寓他從來沒有見過,是母親一個月前剛租來的。進門就是客廳,墻上掛著一幅凡?高的向日葵,茶幾上擺著米老鼠和唐老鴨的卡片。餐桌表面看上去很好,手一摸卻是一層油。周邊的三把人造革的椅子已經(jīng)出現(xiàn)小裂縫,他伸出手偷偷地摳了摳??蛷d中間是一條狹窄的走廊,里面暫時只有一只燈泡,另一只壞了,稍微有點陰暗。走廊盡頭的三間房間,母親的臥室在左邊,他的臥室在右邊,廁所隔在當中。
        幸虧他有自己的臥室,為此,他總算松了一口氣。他把行李拖進房間,跟母親說了聲晚安。躺下后他依然不能入睡。
        每到一個新環(huán)境他都變得十分好奇,凝視天花板,彎下腰拔一拔地毯上豎起來的毛。他裹著散發(fā)洗滌劑香味的被子,翻來翻去。上寄宿學校的時候,也是如此,熄燈后一兩個小時仍然精神。他喜歡黑暗中跟室友說話,常談一些空虛和下流的話題。但是如果被守夜的輔導員發(fā)現(xiàn),就會受到在走廊里站一整夜的懲罰。他因此害怕睡覺,在宿舍里也過得不愉快。
        上寄宿學校還是他父親的主意。他的父親是國內(nèi)第一批去德國留學的青年畫家——盡管出國時他的歲數(shù)將近四十了。畢業(yè)后他就留在德國,離了婚,給自己掛上一個“自由藝術家”的稱號。七歲那年,父親把他接到德國。他從小跟爺爺奶奶長大,父親很早就從記憶里消失,現(xiàn)在重新出現(xiàn)的這個父親是多么的嚴格!按照父親的要求,早上必須疊被子,晚上睡覺前沖澡,飯后還要在冰冷的洗滌槽里刷洗碗筷。生銹的水龍頭永遠也擰不緊,水珠不停地往下滴,一顆水珠落下來,龍頭口上又出現(xiàn)另一顆,周而復始,無窮無盡。晚上,他在自己的三四平方米的房間里,房間還是父親親手搭的,臺燈的光環(huán)伸展開來,如同一張蜘蛛網(wǎng)一樣爬進墻角。他睜著眼,頭半蒙在被窩里,不敢伸手去關燈。他怕燈光一滅,自己也會消失。家里的電費逐漸增長。父親發(fā)現(xiàn)兒子不關燈,晚上睡覺前就把電閘拉掉。
        
        父親費盡心血教育兒子,希望他能夠過上獨立、有條理的生活,就他這一個兒子,挺重要的。但是藝術更重要。繪畫帶給他一種崇高的快樂感,任何東西都不能代替。父親是一個很有想法的人,他想做的不是一般的畫家,賣畫作為謀生的手段,只不過是短暫的,以后,他的作品應當陳列在柏林或巴黎的藝術博物館,人們欣賞他的一幅幅大型油畫,會沉默,走的時候會低頭鞠個躬。他期望有一天,他再也不需要賣畫,好作品都掛在家里。有了這樣的志向,他才忍受得了天天吃疙瘩面的現(xiàn)實。早晨進畫室,只要一壺味道濃郁、熱氣騰騰的紅茶,擱在離畫架不遠的地方,即可工作。他很少有悠閑的時間。極為可惜的是,通常,他畫了幾個小時,就畫不下去了,站在上了一半顏色的畫布前,一個個線條和一團團色彩不均勻的呈現(xiàn),雜亂,沒有條理,他對自己的藝術感到惡心。他既絕望又覺得可笑。想像中,作品是那么的完美,那么單純,一畫出來卻變成了這樣!他不知道怎么做下去,連續(xù)幾天,甚至畫室都不敢邁入半步。他思考來思考去,大量地閱讀哲學書籍,得出的結論是,藝術家畢竟需要自己的空間,要逛畫廊、調(diào)顏色、做畫框。如果周圍一旦長期有人干擾,藝術的氣氛就會遭到破壞。
        小學畢業(yè),父親把他送到了一所天主教寄宿學校,離家至少三百公里,校園建在一座多風的山頂上,旁邊是一所修道院。父親出生于一個天主教的家庭,生下來就被洗禮,經(jīng)常向兒子夸獎教會學校的好處。事實上,教會開辦的寄宿學校,收費是全德國最低的。
        從第一天開始他就不習慣這里的環(huán)境。他常常感到孤獨,一個人沿著修建于17世紀的圍墻低頭散步,有時候會從家里帶來點干玉米,喂草叢里的鴿子。第一個學期,他幾乎三天兩頭感冒,整天平躺在床墊子上,輔導員早晚送來一疊切得薄薄的面包,他撕下來一小塊,蘸牛奶吃。宿舍里的同學看到他那一頭黑發(fā),白白的肌膚,給他取了個綽號,叫他“壽司”。他并不認為這是昵稱,反而覺得別人明擺著譏笑他。懷著報復的念頭,每當同學犯了錯誤、被老師批評,他便在一旁咯咯地笑起來。一天晚上,幾個高個子男生聚集在他的臥室門口,他還沒反應過來,他們就一個個朝他撲上去,把他毫無防御地壓在最底下。這一剎那,他以為世界末日已經(jīng)降臨,胸脯被壓得連氣也喘不過來。他想死,又想用鋼筆把壓在身上的人統(tǒng)統(tǒng)戳死。
        就是在這個時侯,他開始收到母親從美國寄來的信。每天中午開飯之前,食堂里總會有人大聲通知有誰收到信件,幾乎每個星期都會有他的。有一回他的椅子上放了一個大包裹。拆開來看,里面塞著一盆仙人掌!他跟母親好幾年沒有來往,現(xiàn)在收到這些禮物,覺得有點奇怪,甚至開始懷疑母親的意圖。他不明白母親這幾年到哪兒去了。
        他還沒到德國之前,母親就已經(jīng)搬到美國中部的一座小城市。她無所事事地浪費了幾年,為婚姻的破碎而感到不快活?;謴土撕脦啄?,她的情緒就像雨后不能再承受烏云的天空一樣,突然好轉。她一邊在麥當勞打工,一邊讀醫(yī)學管理,一邊拿贍養(yǎng)費。她交了新朋友。她們經(jīng)常在一起打麻將。她的經(jīng)濟狀況不算好,不想擔養(yǎng)孩子的責任。而且她覺得自己還很年輕,假期跟朋友出去,觀賞西部大峽谷、黃石公園、約塞米蒂公園、落基山、尼亞加拉瀑布,逛舊金山的唐人街,漫步橫跨金門海峽的金門大橋,半夜被輕微的二級地震驚醒。旅游的同時她也在談戀愛,比她大的比她小的,在酒吧或者滑雪勝地,好像從未失戀一樣的興奮、活躍。假期結束,回到學校,卻對這些男朋友冷淡起來。她的成績優(yōu)良,是天生的、不用復習就能拿好分數(shù)的學生。她每年得到一筆獎學金,兩年后畢業(yè),比同班同學早了整整一年半。她當上一家養(yǎng)老院的護士,有了固定的收入,搬到三室一廳的公寓去住。公寓在一座小山丘上,窗外翠綠的松樹林里還望得見野鹿,一到夜晚,樹枝上的貓頭鷹發(fā)出咕咕的聲音??墒菦]想到,過了一陣子穩(wěn)定安寧的生活,她竟然感受到人生的空虛。到底怎么回事?除了老公、兒子、房子以外,她一切都有了。老公是不會回來的了。房子以后可以慢慢地實現(xiàn),不著急。唯有孩子。于是她摘下電話筒,通知前夫,兒子是屬于她的,現(xiàn)在她有經(jīng)濟能力,要求兒子去美國跟她居住。兒子同意到美國去上學,但是,有一個條件,他要先“嘗試一下”,不喜歡的話,還是要回去。
        他的新學校,就在一座小山丘上,離城市十多英里。每天黃色的校車沿著狹窄的瀝青路,緩慢地往上爬。
        路旁長著一米高的灌木叢。車開到一半,灌木叢中會出現(xiàn)一大片空隙,不遠處可以看到一個墓園,地面是斜的,土壤被茂盛的野薊覆蓋。園內(nèi)中央處立了一個方尖碑,灰紫色的外表已經(jīng)布滿了縫隙,是紀念美國南北戰(zhàn)爭的。旗桿上的國旗一會兒迎風飄揚一會兒垂下把旗桿裹住。這是一塊古老的墳地,據(jù)說,印第安人就曾在此埋葬過部落元老,有人還挖掘出陪葬品。
        山丘頂上有一個巨大的停車場。白天,它被密密麻麻的小轎車和卡車所占有,到下午,在最后一次下課鈴到太陽西落之前,這里就會變得空蕩蕩。地面上連一只鳥都不會出現(xiàn)。一望無際的滄海般的松樹林會發(fā)出一股不可捉摸的響聲,聽上去好像是嘩嘩嘩,又有點像沙沙沙,仔細去聽,聽久了就會融化于孤獨和死亡。它帶著一種很難形容出來的優(yōu)美的單調(diào),不停地重復著那個節(jié)奏。
        校舍的淡黃色墻上嵌著一排細長的玻璃窗,那是20世紀60年代的風格。平屋頂上還撒著石子兒。這里是人的世界。一條條鋪著赭色地毯的走廊,矮矮的天花板上耀眼的日光燈,每到下課的時候,背包挎在肩上,一雙雙球鞋蹭著地毯,走廊就會瞬間擁擠起來,學生涌向櫥柜,打開密碼鎖,匆促地取出下一堂課需要用的課本。課間只有四分鐘,要從校舍的一個角落到另一個角落非常的不容易,要在人群里推擠,還要做好被后面的人踢一腳的準備。
        他最不喜歡擁擠,每次總等到人群分散后才拖著腳向教室走去。他經(jīng)常遲到,或者莫名奇妙地走錯教室,連他也覺得奇怪。這里的教室跟德國的不一樣,桌子是圓形的,分布在整個空間,不像德國的擺得整整齊齊如同用直尺畫出來似的。每一間都放一臺供老師使用的電腦,辦公桌上時常擱放花盆、音響以及家屬的相片,很有一點養(yǎng)老院的感覺。
        一天,上課鈴響了,老師還沒進教室,同桌的一位女生輕輕地用胳膊碰了他一下,問道:“你對我們的老師有什么看法?”
        他搖著頭,“我沒有什么看法?!?br/>  “好了,請你坦率一點?!?br/>  他想了想,低聲地說:“唯一的,就是,她戴的假發(fā)……”
        “你怎么知道那是假發(fā)?”女生驚訝地問道。
        “每天都是一樣的發(fā)型,金黃色的鬈發(fā),那么整齊,好像是用電腦設計出來的。”
        “如果她喜愛那種發(fā)型呢?”
        “連蟾蜍也會蛻皮。毫無變化,幾乎是不可能的。”
        “除非她追求的就是單調(diào)?!?br/>  “不會,她使用的香水每天都不同?!?br/>  “噓,別做聲。她已經(jīng)來了?!?br/>  高跟鞋“咔噠咔噠”的聲音傳進教室。老師胸前揣著一疊紙,她扶著椅子坐了下來,打開桌上的電腦?!白蛱斓男y驗,大多數(shù)同學的分數(shù)都不錯,”她說,“看來大家對古希臘歷史已經(jīng)很熟悉。所以,今天,我想提前談一下這個學期的學期論文。”說著她便站起來分發(fā)手里的東西,原來,那是關于論文題目的說明?!斑@學期我們學到的地理知識比較多,如同荷馬的《伊里亞特》、《奧德賽》肯定讓你們有一番聯(lián)想。就讓你們的想像力奔馳吧!你們可以去地球上的任何一個地方?!?br/>  她微笑地觀察著學生的表情。每個人都安靜地坐在椅子上。
        “這篇論文是關于世界上的某個城市或地區(qū),由你們來選擇。你們要講清這個地區(qū)的文化和歷史背景,那里的人,那里的風俗,街上的商店和小攤子,都要按照資料加以生動的描述。但是更重要的是,什么因素吸引了你的注意?什么東西奪取了你的想像力,使你不能不選擇它?如果你們想得到好分數(shù)的話,給我記住了,只有了解自己才能贏得讀者,再簡單也沒有了。但是有一個條件:你們選擇的地方,必須是你們沒去過的。明白了我的意思嗎?”
        
        教室里沒有人吭聲。
        她繼續(xù)解釋對論文的要求。學生們低著頭做筆記,她越講越起勁,在黑板前不停地走動,高跟鞋在地板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下課前一刻鐘,她終于坐下來,接著在電腦上寫東西。學生彼此間就開始輕聲的討論。
        同桌的女生又用胳膊頂了他一下?!拔艺媸悄貌欢ㄖ饕猓彼f,“我想去的地方太多了,埃及、雅典、佛羅倫薩,還有西班牙沿海地帶,也想去看看比薩斜塔。”
        “歐洲的這些城市差不多一樣。很多地方我都去過好幾次了?!?br/>  “你想去什么地方呢?”
        “我不知道?!?br/>  “你就告訴我吧?!?br/>  “得讓我想一想。我最想去的地方……可能就是馬里亞納海溝?!彼p聲回答。
        “從沒聽說過?!?br/>  “我記得好像是在太平洋,一萬多米深。是地球表面最深的地點?!?br/>  “那里有什么?”
        “什么也沒有,是深海。周圍都是黑的,沒有光線,也沒有聲音,只有一團團渾濁的液體,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東西。”
        “有人去過嗎?”她問道。
        “人類只到過一次,僅僅呆了幾個小時?!?br/>  “那么荒涼的地方,要是我,半小時都呆不住。還要乘潛水艇下去,那就像坐在棺材里一樣,太可怕了,真不明白你為什么想去?!?br/>  “那是世界上最深的地方?!?br/>  “是又怎么樣呢?”她直搖頭,慢慢地翻開筆記本,開始閱讀筆記。過了一分鐘,跟旁邊桌子的女同學聊了起來。
        老師站起來,手指中夾著一把新的淡黃色紙條,也不知道是什么,向?qū)W生坐的桌子走過來。每到一張桌就發(fā)紙條。走到他的座位,她低下頭問:“你不認識羅斯吧?”
        他搖了搖頭。他從來都沒有聽說過這個人。
        “那這東西給你沒用?!崩蠋煕]有把紙條發(fā)給他,接著往前走。
        他覺得有點奇怪,每個人都拿紙條,就他沒拿。這好像不公平。他側過身,問坐在旁邊的同學,“羅斯是誰?”
        那個同學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手里的紙條,低聲跟他解釋了一下。
        原來羅斯是以前班上的一個學生,體育成績很好。他的橄欖球踢得出色,東部的一所大學對他感興趣,想給他獎學金,要他畢業(yè)后加入那里的球隊。這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得到消息的時候他也很高興,還請同班同學到家里吃飯??墒沁^了不久,他卻病了。他的精神相當不好,坐一會兒就會累,皮膚也逐漸變黃,額頭上,皺紋都長出來了。他聽課的時間就越來越少,直到他再也不來了。
        “你來之前的那個星期,他就死了?!蓖瑢W告訴他。
        他沉默了一會。又禁不住問,“羅斯生的是什么?。俊?br/>  “我不知道,他從來不告訴我們?!?br/>  他指了指同學手中的紙片,“我能看一下嗎?”
        同學捏著紙條的右下角,把它輕輕地放到他的手掌心里。他凝視著那個模糊的黑白圖像。那張長方的臉,嘴唇上露出病態(tài)般的笑容。他趕緊把紙條放在一旁。
        “你看到紙條上的地址了吧?學校會堂,明天晚上六點有個紀念儀式,人越多越好?!蓖瑢W告訴他,“你就來跟我們一起參加吧?!蓖瑢W把紙條拿好,慢慢地往兜里放,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這同學的眼睛里是死亡。它透過那雙眼睛向整個教室張望著。任何時候人看到它,總會顯得無策。他也只好靜靜地坐在椅子上。
        奧德修斯的漫長的行程中,死亡就像影子一樣貼在他的身上。隨時它都可以結束人生的游戲。
        但是在這里死亡是一塊白白的光點。它就浮在瞳仁的左上方,那么個小不點兒,也沒有形狀,沒有固定位置,在移動,不穩(wěn)定地閃爍,停留的時間可能是一秒鐘的某一個分數(shù)值,有可能隨時會消失。已經(jīng)消失啦。
        但是那雙屬于同學的眼睛還在凝視著他。眼睛里還是留下了它的影子。就像史詩里那樣無所不在,莎士比亞描述得那么恐怖,是神奇是奧妙,哈姆雷特瘋狂地憎恨它,但是這么看來,它只是一種光學現(xiàn)象,通常稱為:光反射。去恨這個,不可笑嗎?
        同學眨巴了一下眼睛,“你會去的吧?”
        “嗯。我盡量抽時間去?!彼颜n本塞進書包,慢慢地站了起來。
        可那天晚上他哪里也沒去。整晚,他就躺在沙發(fā)上,摟著一盆爆米花,回憶他的一次次旅行。他去過多少地方?他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了。
        但是印象最深的一次旅游,是他和父親一起去西班牙。他帶了一本書。到了海灘,他整天捧著書,躲在一把太陽傘底下。他看不懂它,邊讀還邊摳腳趾間的沙子。父親叫他下水游泳。他就在很淺的地方,踩著軟綿綿的海草,胳膊在水面上劃了幾下。父親很不滿意,一定要他到深一點的地方。他只好往遠處游去了。涼爽的海水襲上臉,眼皮黏糊糊的,眼睛也看得不清楚。海鷗在天空中咕咕地叫,不停地在他頭上盤旋。突然一個浪花飛濺起來,嗆了他一大口咸水。他匆忙地回到岸上,就再也沒有沾過一滴海水。他與那本書也分不開了,每天晚上擱在床頭,睡覺前翻翻看。到現(xiàn)在,這本書已經(jīng)讀了十三遍,還是沒有完全讀懂。他想,可能是不會讀懂的,所以把它和其他的舊玩具一起擱到紙箱子里。
        他記得,那本書里提到過這樣的一個實驗,是從經(jīng)典力學引用過來的。
        兩只大小一樣的木球,其中一只是棕色的,另一只紅色,質(zhì)量相同。把它們緊緊地握在左手和右手,雙手都處于一樣的高度,舉在眼睛前。左手松開,紅色木球往下墜落。同時,把棕色球向前扔。兩只球的運動,一個是垂直的,一個則是拋物線,但是哪個球會首先落地?躺在床上,他閉著眼睛考慮這個問題。想像中,他站在一個灰顏色的房間里。沒有窗戶,幽暗的吊燈,手高高舉在空中。兩只球挨在一起。一個球開始往下掉,另一個橫著飛出去,越飛越遠。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棕色的木球砰、砰、砰地落在塑料地板上,不停地彈跳。紅色的球“叭”地一響,一邊蹦跳,一邊在地板上滾動,速度還沒有慢下來,就一直滾下去。他睜開眼睛,在黑暗中東張西望,什么也看不見,這才發(fā)覺,剛才他是在做夢。
        說來也巧。上物理課的時候,老師要學生做一個類似的實驗。只有幾處微妙的不同:彩色的木球被黑色的塑料球所代替。球也不需要用手去扔,一臺使用電子遙控的機器會把球發(fā)射到任意一個方向。
        實驗的時候,物理老師在黑板前走動,大聲地解釋道:“這是一個非常簡單而又驚人的實驗,可以說是個經(jīng)典。你們看好了,不管用多大的力量發(fā)射那球,它總會跟垂直墜落的球同時落地!所以不管它飛得多遠,飛得多快,自然規(guī)律注定它們是要同時落地的。這個實驗為什么那么重要呢?因為它可以證明,上下的運動和左右的運動是相互不干擾的,這難道不妙嗎?空間里的任何一個方向,都是一樣的,沒有區(qū)別。這是個關鍵性的原理,好好揣摩去吧。還有。我要你們把這個實驗重復三次。一次在教室里,一次在走廊,最后還要在外面的草坪上做一次?!?
        他向來一個人做實驗。在教室的一小角落里,他認真地把機器架子搭起來,螺絲釘上上去后,仔細地檢查機器的重要部件。他還把細長的電線一點一點地理好。他拿起遙控器,顯示燈亮起來,按下鍵鈕,兩只球同時離開鐵架子。
        實驗開始。垂直墜落的球,每次都在1.30到 1.32秒后落地。他做了十次,都很滿意。然后輪到發(fā)射球。第一次測量的結果是1.31秒,是可以接受的。第二次發(fā)球,落地時間卻增加到1.34秒。他半信半疑,把機器搬到走廊里,重新安裝。落地的時間竟然降低到1.19秒,但是在緊接著的兩次測量中,又達到1.33秒與1.32秒。這使他非常迷惑。
        實驗在四個不同的地方重復,在教室里的一個角落,在教室門前的垃圾桶旁邊,在走廊里,在外面的草坪上。每次的結果在1.18到1.42秒。這種誤差本身就不應該存在,他怎么想也不能理解。他在機器前走來走去,用手碰了碰發(fā)射口,粗長的鐵架動也不動,一點嘎吱聲都沒有,他心慌起來。
        他翻開記錄本重新分析數(shù)據(jù)。他的手指停留在每一個數(shù)字的小數(shù)點上面,一行一行地往下挪動。他的注意力集中在1.30至1.32秒的數(shù)據(jù)上。那個微小的0.02秒的差別,是如此神秘,如此的穩(wěn)定。為什么這個球落地時的偏差,沒有像另只球的那么大?不是上下的運動和左右的運動,沒有相互的干擾嗎?他不停地搖頭,心跳也越來越快。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多么令人恐懼!那些牛頓定理、能量守恒和所有的物理常識,變得像煙霧一樣縹緲。
        
        這里面有問題。分析一下,是老師上課時候把問題解釋錯了,還是這后面的原理本身就有錯誤?是原理沒有錯誤,人們理解有限,還是人們的理解是正確的,而物質(zhì)的本性有時候發(fā)生變化,變得不可靠?是做實驗有問題,還是這個世界有問題?哪種數(shù)據(jù)是可信的呢?
        他想,到其他幾個小組那里看看吧!
        外面的草坪上,幾個學生圍繞著兩臺機器,手叉著腰,在進行實驗,一個女生在機器后面走動。他停留在遠處的一個角落,仔細地觀察他們的方法。一個男生蹲在草地上做筆記,另一個站在機器旁邊,大聲報數(shù)據(jù)??克稽c的地方,他看見班上成績最好的一位學生把球塞進機器。他盯著這個學生做實驗,參考他的姿勢,觀察他的一舉一動,特別是他怎樣拿控制器的??戳撕冒胩欤部床怀鍪裁疵黠@的不同。
        他走到跟前,請同學過來檢查一下他的機器。那個人答應了,在他的機器前蹲下,用手指輕敲鐵架子,皺著眉頭,抿了抿嘴,手伸到機器孔里摸來摸去,然后把地上的球拾起,仔細地看了看,終于站起來。同學告訴他,看不出任何問題,就安慰他說:“你花這么多精力,但是大自然總會跟人玩把戲,不是嗎?我告訴你吧,偷偷地把數(shù)據(jù)改一改就行了。”
        同學走后,他一個人留在教室里,坐在地上,雙手捂著頭。他覺得這個事情的確很可笑,太可笑了,恨不得把整臺機器一腳踹塌。他拿起數(shù)據(jù)表,擦去所有的“1.18”到“1.42”的數(shù)據(jù)。然后認真地填上偽造的數(shù)據(jù),一個挨著一個,1.31,1.31,1.30,1.31,1.30, 1.31,1.30,1.30,1.31……看到這一行行端端正正的數(shù)字,用藍色的圓珠筆寫出來的,他知道全部是謊言。他心里是多么的高興!他閉上眼睛想像把表格遞給老師的時候嘴里的微笑。他睜開眼睛把筆放下。他突然發(fā)現(xiàn),表上的數(shù)字全部都是0.00。
        他大笑起來。
        教室外面的大太陽下,天空是藍的。
        這是它的真正本色嗎?不,這是光的散射現(xiàn)象造成的。
        他對物理課越來越?jīng)]有信心。
        期中考試,物理沒有及格。數(shù)學和英語也好不了多少。他也沒有瞞母親,把分數(shù)照實告訴了她。
        母親非常著急。
        她的生活越來越不愉快。
        每天早上起床,枕頭上有一大團頭發(fā),氣得她幾乎要哭。去養(yǎng)老院上班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她對老人的態(tài)度非常壞,總是板著臉,咬著下嘴唇,端盤子時眉頭是皺起來的,老人看到她的面孔就有點害怕。她甚至想徹底把工作辭掉呆在家里??珊薜氖牵瑑鹤雍孟裢耆话阉年P心當做一回事。
        母親不開心的時候就跟她的女朋友談話。這位朋友也是在美國定居的華人,她的女兒已經(jīng)高中畢業(yè),在一所常青藤大學讀企業(yè)管理。她一聽母親敘述的情況,擺手說:“你太沒有教育能力了。必須要逼孩子一下。像我女兒,彈琴不認真還不給她飯吃呢。下次他不聽話,就給我打個電話,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br/>  復活節(jié)假期到了。天氣非常悶熱,中午溫度異常地高達三十多度,窗戶外的蘋果樹上附著無數(shù)個知了,尖厲的嘶嘶聲起伏不止。一只只殼上有光澤的蟑螂,就好像被從巢穴里趕出來似的,不停地在墻上和桌椅上出現(xiàn)。他最害怕昆蟲,看到了只能把臉側過去,希望它們盡快消失。
        他在沒有空調(diào)的臥室里,一直躺到下午四點。晚飯后,又躺在沙發(fā)上。母親擦好桌子,碗筷收好,在椅子上坐下來,開始嗑瓜子。
        嗑了一會兒,她朝著沙發(fā)喊:“行了,快起來吧。還想躺到什么時候?再下去頭發(fā)就要白了?!?br/>  兒子沒有回答,在那里一動不動。
        “聽到了沒有?”
        還是沒聲音。她就打著赤腳走過去看。兒子的眼睛是閉著的,好像在睡覺,眼皮看上去有點腫。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
        “怎么樣?休息夠了吧?”
        “媽媽你坐近點,我有話想跟你說?!?br/>  “是嗎?那好。”
        她好奇地坐在旁邊的沙發(fā)上,“講吧?!?br/>  “我要走了?!?br/>  “什么?要走?”
        “我不喜歡這個地方。我不習慣。整個城市都使我感到一種說不清的不舒服,你沒有感覺嗎?你肯定沒有。不管怎么樣,這個學期讀完我就會走?!?br/>  母親盯著他的臉,紅通通的,沒有一點理解的可能。她輕輕地瞇起雙眼。突然她冷笑起來,“好,好,好。你想去哪里,給我講講。”她邊說邊拍打著膝蓋。
        他看著母親,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告訴你,不要胡思亂想,”母親說,“好好呆下來考大學。明天開始參加那個培訓班,還不算晚?!?br/>  “這是不可能的事。”他閉著眼睛說。
        “那就隨你便。我反正是不會同意你回去的?!蹦赣H站起來往廚房走去。
        “媽媽,我還要告訴你,我回德國的機票已經(jīng)定好了?!?br/>  她立刻停了下來。“你哪來的錢?”
        “爸爸給的。5月13日,從匹茲堡起飛。”
        “趕快我退掉!”
        他側過身,面對著沙發(fā)的背。母親叫了幾次,他都一聲不吭。
        母親又氣又著急,趕緊跑到自己的房間,門也不關就拿起電話筒,給她的女朋友打電話。鈴響了好半天還是沒人接,她急得直跺腳,不停地喘氣。正準備掛上話筒,電話通了,原來女朋友正在跟她的丈夫吵架,一時沒有來得及接。母親把事情全部講給女朋友聽,問她怎么辦好?!斑€不好辦?就不給他做飯吃,”女朋友氣憤地回答,“你還是沒有學到我這種精神。要是我,早把他鎖到房間里去了?!蹦赣H聽了這番話,心里得到一點安慰,接著就與她一起討論對付兒子的方案。“如果我假裝生了重病,他會不會留下來?”母親越講越激動,聲音慢慢地響起來。
        在客廳里,兒子一直平躺在沙發(fā)上,他睡了一會兒,醒來后,聽到母親在臥室里大聲打電話。他輕步走向門口,在黑暗的走廊里竊聽。他看見一個人跟一個看不見的人通電話,聽到一些有關他的東西,那些隱隱約約的東西,但是又聽不到對方的回答,這種捉摸不清的關系折磨著他,他越聽越氣憤。太沒意思了。最后他忍受不住了,一腳踢開房門,拎起腳下的拖鞋朝電話扔去。塑料拖鞋啪啦一聲砸到桌子上,猛地往上彈。母親沒有提防,她的下巴被狠狠地抽了一下。
        “你想害我!”母親用仇視的眼光看兒子。
        他朝著她喊起來。她開口罵他。他抓住她的頭發(fā)把頭往桌面上磕。她抱著頭叫。他給她一個耳光,叫她停止。她的嘴巴沾上了血但是完全不疼。她忍住一切站起來走出房間指著他說他要被雷劈死。她邊走邊罵他,沒有任何停頓或緩和,他已經(jīng)不是人。他在后面高聲喊叫。
        電話里面只有忙音。
        女朋友聽到最后一段能辨認出來的話,“你想害我”,心里霍然恐懼起來,怕真要出事了。她考慮了一會兒,提起話筒報了警。
        警車幾分鐘后就來了。黑色的車頂上閃著兩只警燈,一晃一晃的,警笛沒有響。兩位警察,一男一女,來到88號公寓前,發(fā)現(xiàn)房門僅僅虛掩著,輕輕一推就開。他們看到的是兩個面對面的人,一個握著一只拖鞋,另一個捂著嘴巴,站在走廊深處,激烈地爭吵,兩個像要互相殘殺的敵人,一句跟著一句沒完沒了,已經(jīng)失去了任何意義,是最原始的,不是語言的語言,警察一個字也聽不懂。
        “怎么回事!”男警察打斷他們。
        母子倆停了下來,都愣住了。
        兒子以為母親報了警。他兇狠地推母親的胸脯。她倒在地上,輕聲地嗚咽了一下。這一推,女警察立即沖向前,把兒子的腳一絆,然后使勁地往墻上壓,他的雙手被扯到背上。咔嗒一聲,手銬掛上去,兩只手腕鎖在一起,怎么擰也掙脫不了。
        “還敢跟我們玩游戲!”女警察吼道。說著,就一只手壓著他回警車。
        母親看到這里,都快嚇壞了。可她還是抖抖索索地駕駛自己的小轎車,跟在他們的后面,一起開到警察局。
        她是第一次到警察局。一進去,兒子就沒有蹤影了。女警察摘下警帽,用指尖撣了撣帽檐上的灰塵,放在桌上,走到一個角落,燒上一壺咖啡。閉路電視的銀灰色屏幕,整整有十二個。兒子就在其中的一個屏幕中,坐在水泥地上,手銬在他拱起的背上發(fā)亮。屏幕的清晰度很低,兒子的輪廓變得模糊,看久了,好像覺得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人在那里坐著。但是再看下去,會發(fā)現(xiàn)還是他,屏幕射出的光閃爍不定,忽暗忽亮。
        
        警察請她坐下來,在一起她們聊了幾個小時。母親想方設法地講兒子的好話。她把他描述成一個成績優(yōu)良的青年,但是現(xiàn)在需要幫助。接著,她請求他們叫來一個社會服務人員,一同討論處理的辦法。警察考慮后,答應了。
        社會服務人員天蒙蒙亮才到達。他要了一杯不加糖的咖啡,就站在閉路電視前,觀察兒子的一舉一動,感到很有興趣。他與母親交談了幾句,點著頭說:“我建議他去看一下心理醫(yī)生?!?br/>  “他會嗎?這么兇,如果放走,怎么要他去?”警察說。
        “這很簡單,我們把他先送到醫(yī)院,在那里住下來。這樣就可以安全地進行治療。我建議去哥倫布市的俄亥俄州立大學醫(yī)院,許多患者都說不錯,那里的神經(jīng)科新開了一個‘少年區(qū)’,非常受歡迎,你們看了后會喜歡的?!?br/>  “你同意嗎?”警察看著母親問,“你可以先坐下來想一想?!?br/>  “不用坐。我同意。現(xiàn)在就去嗎?”
        “讓我先打幾個電話,跟他們講講情況。那里不一定有空位,但是我會盡力的。還有,能不能再給我一杯咖啡?至少要三四個小時才能落實。請加一點糖吧?!?br/>  他把空陶瓷杯擱在桌角,又從口袋里掏出手機,開始工作。母親認真地站在一旁聽著,有時候還會補充幾句。經(jīng)過他們的共同努力,晚上六點不到,兒子就正式住進醫(yī)院了。
        這是一個九平方米大的空間,幾張圓桌子,拼在一起的沙發(fā)圍繞一臺二十英寸的電視機。右面是柜臺式的長桌,上空垂吊著一排燈,桌面照得很有光澤。天花板是黃的,看不到比它更普通、更沒有特色的黃了。地毯是粉灰色的。兩條走廊一左一右,其中一條的盡頭放著一臺鋼琴,旁邊還有板凳。
        他的房間是走廊里的最后一間。擺著兩張床,一張是空的。墻紙上有菱形和長方形的周而復始的圖案。兩扇窗戶光線明亮。窗戶外面聳立著一堵大磚墻,遠處一條小道,也沒有汽車的喇叭聲。桌角上浮著的窗簾,布上映著影子??照{(diào)一開,影子與簾子似乎都在飄動。
        他喜歡這里的寂靜。他很少跟人說話。為什么要說話呢?在這里,話是多余的,為什么不坐在沙發(fā)上閉上眼睛休息呢?時間早已經(jīng)死了。他經(jīng)常在廳里走動。繞著沙發(fā)和電視機,低著頭,一步一步往前進,碰到墻角就拐個彎。身旁傳來患者的嚎叫。他看到身后的護士忙著照顧病人,都沒有注意到他。他只是一個影子,他并不存在,他的影子是一個自由自在的人。他往前跳了幾步,走廊的盡頭出現(xiàn)一個清潔工人彎著腰捻起一片紙屑。深綠色垃圾桶里堆著空空的、五彩繽紛的塑料瓶。外面的病人還在喊叫。
        一位心理醫(yī)生找他談話。醫(yī)生的臉上總是掛著一絲笑容,看上去既不是很自然也不是完全不自然。他非常尊敬這位年老的心理醫(yī)生。醫(yī)生問他感覺怎么樣,他總會彬彬有禮地說一聲“很好”。然后他就坐下來,沒有話說了。他和心理醫(yī)生面對面坐在一個小小的房間里,墻上有一只鐘在走動,醫(yī)生看著他,他看著地毯,然后看看墻上的鐘。
        “你為什么打你的母親呢?”醫(yī)生輕聲地問。
        “我打她了?”
        “是。”
        “原來是這樣。”
        “可以告訴我為什么要打嗎?”醫(yī)生扶著眼鏡看他。臉上的皺紋好像在微笑。
        他笑了一笑。
        醫(yī)生也跟著笑了笑,摸了一下自己的膝蓋,在筆記本里做了一行筆記,然后就站了起來?!翱煲_飯了,我們明天再接著聊吧?!?br/>  每天午餐后有抽獎活動。身材強壯的值班人員搬來幾張桌子。一位中年的女護士手里拎著籃子,裝滿了獎品,棒棒糖、鉛筆和小蛋糕(所以走廊里會有鉛筆頭,他這才明白)。這時,病人一個接一個地走過來湊熱鬧,連最難對付的病人也會安靜地坐下來,眼睛盯著獎品。他們都想得到一兩只蛋糕。誰不想呢?那位女護士顯然很珍惜這段時間,想盡量把它延長,她的動作非常緩慢,抽獎的那只手總是在紙箱子里倒騰好一陣子才拔出來。她的那張面孔是如此緊張、神秘,對她來說這里的時間沒有死,而且是非常的不穩(wěn)定。可能她害怕有人會坐不住,會隨時開始搗亂,瞬間敲碎這可貴的寧靜的世界。但是她沒有注意到另外的一種寧靜,一種不是沒有聲音而產(chǎn)生的寧靜,那不在這個地方。他是為了那個而來的。
        一張張簽條在抽獎箱旁邊攤開。一件又一件獎品被領走,沒剩下幾個了。女護士的手就顯得更加膽怯,抽簽時手腕顫抖。她的聲音變得嘶啞、甚至有點失落的感覺。她可能想,獎品發(fā)完后一切就要完蛋了。這里將要進入混亂。他們會爭吵,會罵人,打架。她也別想再享受安寧了,病人會不停地折磨她,會沒有休止地對著她喊叫。
        又抽出來一個簽。
        “二十六號。誰拿了二十六號?”她揮著手中的簽條。
        他中獎了。他終于中了。
        他從眼角瞥了一眼剩下的獎品,只看到兩塊橡皮孤零零地擱在桌角。蛋糕和糖果早已經(jīng)被吃光了。這就是抽獎的意義:有人贏,也有人輸;贏者也會輸。這真是一個有意思的游戲。
        護士把一塊灰色的橡皮遞給他,順便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還有個好消息,你想知道嗎?”她說。
        “好消息?什么好消息?”
        “你會感謝我的。”
        “快點告訴我?!?br/>  “好,好,別著急。你慢慢聽我說。剛才我在藥房里聽到你的醫(yī)生和護士長的一番對話。他們已經(jīng)在考慮讓你出院了。高興了吧?”
        這絕對不是一個好消息。他的臉色變得蒼白。
        什么時候會離開這里?離開以后又怎么樣?到哪里去呢?每一個念頭都讓他感到一陣新的恐慌。他已經(jīng)習慣了這里的生活,這里一切都很適合他,如果被趕出去,那將是多么的可怕呀。他越來越害怕出院的那一天?;氐秸n堂,回到家里,跟母親爭吵,這些都是可以避免的。他甚至想裝瘋,以便能夠多呆幾天。但他擔心會真的變成瘋子。
        他沒有心思看電視或者聽音樂或者在走廊里走動。他斜靠在椅子里,兩手耷拉在微微曲起的膝蓋上。干什么好呢?
        晚上淋浴時,熱氣騰騰的水滴從蓮蓬頭噴出來,落在瓷磚上,噼里啪啦地響。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小水珠在幽暗的燈光下閃亮。熱氣在上升,水往下落,他垂著頭,聽水滴拍打瓷磚和塑料簾子的聲音。他突然想撒尿。他懶得去馬桶,就站在蓮蓬頭下,稍微往前一挺,手撐著水龍頭,小便就出來了。啊,這樣舒服多了。他擰緊水龍頭,水悄悄地滴嗒著。響聲越來越輕。
        可以一點聲音也沒有嗎?
        他抿住嘴,停止呼吸。但還是聽得到聲音。心臟還在跳動。它發(fā)出的響聲稍微有點令人心慌,能不能讓它也停下來呢?
        他踏出淋浴間。腳趾頭碰到濕漉漉的瓷磚咯吱咯吱地作響。這個噪音在耳朵里很不舒服,他不動了,腳板壓在地面上。整個衛(wèi)生間籠罩在乳黃色的水蒸氣里,墻壁也看不見。他伸出手,手指舒展開來,如同觸角一樣四周探測,抓到的還是一把又一把水蒸氣。他看到了一塊白玉般的石頭。那就是馬桶。這個空間其實很小。他被“小”包圍了:四面是墻壁,上面是天花板,下面是地板。在這個讓人呼吸不過來的衛(wèi)生間里,到處是蒸汽和尿,一只只用了一半就被遺棄的香波瓶,馬桶蓋子也沒有蓋,也沒有人抽水沖洗馬桶,連一把馬桶刷都沒有。他就是馬桶里的尿。他已經(jīng)聞到自己的騷味了。
        這樣非常好。
        水蒸氣在慢慢地散發(fā)。
        他突然想起毛巾不知道掛在哪兒??傂枰粭l毛巾把身體擦干吧。但是不知道它是在墻上,還是在外面的衣柜里?一時記不起來了。
        沒有毛巾的蹤影。
        他回過頭,背后是洗手池。上方掛著一面小小的鏡子,鏡上敷著一層厚厚的水蒸氣,什么也看不清,旁邊有一個燈泡,把鏡面照得發(fā)亮。他走到跟前,從側面看,蒸汽還在浮動,形成一絲絲漩渦形狀的紋路。里面好像出現(xiàn)什么東西。他的心臟直跳,用手在鏡面刮了一條,里面出現(xiàn)的,是他自己圓圓的下巴。
        出院的那一天母親來接他,他躲在房間里不出來。
        護士長帶著母親進來看他。
        
        “你瞧,”護士長說,“你媽媽開車來接你了。馬上可以回家了?!?br/>  他沒有理她們,照樣躺在床上。
        護士長看了看母親,又對著他說:“可以走了?!?br/>  “知道?!彼€是一動不動地躺著。
        “我到外面去等著你。十分鐘后你必須要離開醫(yī)院。”然后她就出去了。
        母親在椅子上坐下來。她擱下背包,從里面拿出了一只裝滿了西瓜塊的塑料盒,放在床上。
        那是他最喜歡吃的。
        他慢慢地坐起來,掀開蓋子,蓋子嘣的一聲落在枕頭上。他用手指捏住一塊西瓜。幾滴粉紅色的果汁濺到袖口上,亮晶晶的像珍珠一樣,他輕輕地撣了一下。他吭哧吭哧嚼著,嘴里積滿了西瓜汁。瓜肉很甜,而且又很脆,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吃到西瓜了。他又往嘴里塞了兩塊。也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味道這么吸引他,他沒法停下來。他覺得西瓜塊里有一種力量,就像鴉片一樣使他上癮,是一股無法分析、無法探測的力量。他把整整一盒西瓜吃完,然后舔了舔手指,這才慢慢吞吞、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房間。
        讓他出乎意料的是,出院后,母親對他的態(tài)度非常好。她把護士的工作辭掉了,每天在家里做飯。早上她開車送他上學,下午放學的時侯,小轎車就在停車場的第一二排等待他。晚上她還給他做排骨湯。睡覺前,她總是把一疊西瓜留在飯桌上,旁邊還擱著一把叉子。
        但是他一直堅持回德國。他告訴母親他已經(jīng)下定決心,學期結束后就離開。他說他再也不會到這個城市來了。他對這里沒有希望。他說,即使有一天他無家可歸,穿著最臟的衣服,甚至幾天不洗澡窮困得要在垃圾桶里找東西吃,他也不會有一秒鐘要回來的念頭。這一生他不想再看到這個城市。說實話,這里的人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有一股廁所的味道。
        母親拿他沒辦法。她不同意也不行。她能怎么辦呢?她害怕他。他們之間的話日漸減少。她想辦法把在教會里結識的一些朋友介紹給他,希望能促使他多交點朋友。一個長得很秀氣的美國女孩和她媽媽來過好幾次,還給他看她們在歐洲拍的照片。她們也在德國生活過,父親是美國空軍的工程師,經(jīng)常到世界各地旅行,觀賞了不少名勝古跡,現(xiàn)在離了婚又結了婚,又生了一個孩子。她們和他談了好幾次。相冊里面母女倆的照片,總是流露著美國式的笑容,站在埃菲爾鐵塔前,高聳的塔全部拍下來了,但是母女倆卻看上去像兩只螞蟻。他看了這些極其失敗的照片,不知道應該覺得可惜還是可笑。他越來越看不起這些人。
        暑假一天天臨近。
        學期馬上要結束了。英語老師已經(jīng)好幾個星期沒來上班。復活節(jié)假期里她和她的丈夫去非洲旅游,就在那里患上了肺炎,回來時在飛機上一時呼吸不過來。現(xiàn)在她正躺在紐約市的某個醫(yī)院的病床上。這幾天,代課的是一個十九歲的女大學生,長得像中東人,細細的鷹鉤鼻,說話的時候卻帶著美國南方的農(nóng)村口音。上課時默默無言地在黑板上寫字,眉毛的兩角總是往下垂,下課鈴一響,就穿著高跟鞋“咔噠咔噠”地從教室溜出去。課程變得極其單調(diào),他多么渴望這個大學生也患上肺炎,就再也不用踏進教室半步了。
        晚上他在圖書館里寫英語課的學期論文。一陣心神不安擾亂了他的思路,太陽穴疼得好像幾把小錘子兩邊敲打。他站起來到窗前呼吸新鮮空氣。夜晚的涼風讓他舒服了一些,但是一陣陣焦慮還是不停地折磨著他,使他無法靜下來接著寫作。他手叉著腰在圖書館里走動,邊走邊低頭盯視地毯上周而復始的花紋。他走了幾圈,這時突然注意到隔壁書架上的一冊世界地圖。
        封面上是一座雪山。嶙峋的峰頂被太陽照得發(fā)亮,像一個老人的臉,又像一只手。他小心翼翼地把地圖挪了出來,搬到桌上。他輕輕打開,指頭頂著書角一頁一頁地翻,里面出現(xiàn)世界各國的地圖,一座座城市的名字。他看到了巴黎、紐約、上海、新加坡……
        最后的四五頁,有兩幅星圖。他仔細地觀察了一下。讓他驚訝的是,星圖與地圖居然非常相像。天空也有自己的網(wǎng)絡系統(tǒng),就像地球上的經(jīng)緯線,有南極和北極。天體的分布,從地球上看,是包圍地球的,這就形成了另外一個球體,數(shù)百顆星星密密麻麻地聚集在這個天球上。他好奇是否真的能看到那些天體。他站起來,把世界地圖掖在懷里,信步走到跟前的一扇窗戶前。他仰著頭瞭望夜空。
        暗淡的天空露出三四顆亮星星。薄云像一層紗巾把月亮裹住,淺黃的月光染到云彩的輪廓上。云與云之間的縫隙里好像彌散著朦朧的霧靄,樹枝上的葉子在微風里抽動,花草的影子輕輕搖曳著,云不斷地往南飄去。月亮好像在跟地球耍把戲似的,一會兒冒出一塊,一會兒又全身隱蔽了。再過一會兒,整輪月亮赤裸裸地掛在天空中,沒有一絲云,天空看上去幾乎深不可測。這時連風也停息了。
        這時,如果能飛起來,那多好!
        天上呈現(xiàn)出銀色的斑點。它們好像剛從黑暗里鉆出來似的,那些可能就是星星吧。
        魔鬼說,人這個愚蠢的小宇宙,總是把自己看做整體。
        也許看到的只不過是幾億年前的光。
        能看到的遠遠沒有星圖里那么多,其余的到哪兒去了?仍然躲在夜空里嗎?他翻開星圖,把天上的天體與星圖里的對照了一下。他好像能識別出獵戶座的最明亮的幾顆,其余的,就不知道了。每一顆星星就像地球上的一座城市。只不過,每個城市的距離是好幾個銀河系。
        宇宙的規(guī)律是神圣的,如同人的理智一樣,所以,柏拉圖解釋,人才能探索世界的奧秘。在這個過程中,他會更認識自己。
        草叢里有一股臭鼬的氣味。
        永遠探索下去,不斷地分析,不斷地提高。過了一會兒,月亮又被云層遮住了。
        浮士德看到小世界和大世界,活到百歲,進了天堂。但是還是死了。
        還是那么幾顆星星,看上去,太多云了。宇宙中并沒有音樂。
        這點也不可能不知道。
        圖書館要關門了。
        學期的最后一天他一大早就到學校。走廊里的人顯然比通常少,學生的表情,他們身上的氣息,包括走路時的姿勢,都有一種說不清的輕盈。他漫步在人群里,穿的是剛買的新衣服,不免微微有點得意。
        英語課,他第一個走上前交論文。論文套在殷紅的塑料文件夾里。他用雙手把文件夾遞給代課的大學生。此時他發(fā)現(xiàn),那個大學生看上去也有些不同:眼睛睜得大大的,睫毛黝黑,明顯是花功夫打扮過的。她說,交了論文就可以走了。她的聲音還帶著一點鏗鏘。
        “我們的老師呢?”他問道。
        “還躺在醫(yī)院里。這個學期不會來了?!?br/>  那么,他們就再也見不了面了,他想。
        “暑假愉快?!?br/>  女大學生笑了笑。他一看就知道那是勉強裝出來的笑容。她沒有真正笑過。
        他趕快走出教室。忽然聽到有人跟他打招呼。
        他轉身一看,原來是同桌的那個女生。她穿著短牛仔褲,胸前掛著一副太陽鏡,好像是要到海灘度假。她手叉著腰信步走過來。
        “你這么匆忙去哪里?”她問。
        “哪里也不去?!?br/>  “你騙我。你暑假要去哪兒?又打算到某個深海溝去度假?”
        “說實話,我可能會去更荒涼、更沒有人煙的地方。那樣的一個地方我甚至根本不能形容。太遠了。你想過沒有,真正想去的地方可能是永遠也去不了的。因為它們不存在?!?br/>  “我不懂?!彼龘u著頭,眉毛皺起來,形成兩個月牙。
        “是這樣的?!彼哪樕下冻鲆唤z冷笑。
        一群學生歡呼著從他們的身邊掠過,走廊的地板微微震動了一會兒。
        “我可能要去夏威夷,不過只去一個星期,你會打網(wǎng)球嗎?”
        “試過好幾次。我總是掌握不了球的方向?!?br/>  “這可以學嘛?!?br/>  “不一定吧?!?br/>  他們說著走出了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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