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通歷史的人都知道,上古時期的中國人習慣于席地而坐,后來這種生活方式傳到東瀛并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而我國,自唐宋之際逐漸過渡為垂足坐。
坐姿改變,則坐具隨之改換,桌案幾屏等家具也都更新了樣式。
在《紅樓夢》一書中的桌案,當然是與垂足坐匹配的。
桌子?!白馈钡脑譃椤白俊?,意為高聳,這顯然是與原本席地坐使用的家具相比較而言。后又以“木”字旁示意,遂有“桌”字。
早在8世紀的中國繪畫中,高足桌就屢屢現(xiàn)身,發(fā)展到紅樓夢時代,桌子已是平常家具,在家居、酒肆、學堂、旅舍中處處可見。
而賈府的桌子,奢侈講究是肯定的,本文就從書里找?guī)滋幱写硇缘姆治鲆幌拢?br/> 第四十回,賈母在大觀園宴請劉姥姥,席間吩咐:“把那一張小楠木桌子抬過來,讓劉親家近我這邊坐著”——楠木屬樟科,可分為很多種類,根據(jù)產(chǎn)地、質(zhì)地的差異,有紅楠、紫楠、滇楠等區(qū)別,大略看來,其色淺橙黃略灰,質(zhì)地細密堅韌,無收縮性,不腐不蛀,有幽香,是極佳的家具材料,而且由于樹形高大,多有大材,亦曾被宮廷大量用于建筑裝修。至今故宮、長陵等處,依然有楠木構筑及家具存世。
在這次宴會上的座席安排是“賈母帶著寶玉、湘云、黛玉、寶釵一桌,王夫人帶著迎春姊妹三個人一桌,劉姥姥傍著賈母一桌”,后又有劉姥姥箸夾鴿子蛋,“好容易撮起一個來,才伸著脖子要吃,偏又滑下來滾在地下”等描寫,可見宴席所用桌椅是直接擺在地上的。而以賈府的生活方式看,有些時候還可以在炕上擺席。為便于擺設使用,在炕上用的桌子形制比高足桌要矮,故名炕桌。
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怡紅院,襲人建議:“不用圍桌,咱們把那張花梨圓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寬綽,又便宜”——花梨屬于貴重,的家具用材,木色多呈黃褐或紫紅,有的與紫檀較為接近,木紋隨生長年分而有變化,嫩者紋直,老者紋曲,節(jié)花圓暈如錢,大小交錯,故又名“花貍”,以其紋似貍貓花斑也。現(xiàn)在的市場上主要有海南黃花梨、越南黃花梨等,其中又以海南黃花梨質(zhì)量更好,也更珍貴,筆筒那么大的料就十分難得,大型家具不但是天價,還往往可遇不可求。
飯桌、炕桌之外,自然還有書桌。書里雖未詳寫賈府家塾的陳設,但第九回寫到眾頑童起了口角,“一方硯瓦飛來”,落到賈菌桌上;又寫賈菌扔出的書匣子“剛到寶玉秦鐘桌案上就落了下來,只聽嘩啷啷一聲響,砸在桌上,書本紙片等至于筆硯之物撤了一桌,又把寶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最后鬧到蜂擁而上、肆行大鬧,“眾頑童也有趁勢幫著打太平拳助樂的,也有膽小藏在一邊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著手兒亂笑、喝著聲兒叫打的”,可見書桌在學堂是無處不在,只是在頑童那里,什么都是造反的材料。
賈府有宗祠、家廟,供桌當然也是少不了的,但在書里也是如書桌一樣的不寫之寫,作為祭祀活動的一個細節(jié)而存在。如五十三回寫除夕祭祖,刻意描寫的是呈放供品的繁瑣程序,而供桌則是這套繁瑣禮節(jié)的最后一環(huán),其實用功能被淡化,突出的是威嚴尊貴的象征意義:“每一道菜至,傳至儀門,賈荇賈芷等便接了,按次傳至階上賈敬手中。賈蓉系長房長孫,獨他隨女眷在檻內(nèi),每賈敬捧菜至,傳于賈蓉,賈蓉便傳于他妻子,他妻子又傳于鳳姐尤氏諸人,直傳至供桌前,方傳于王夫人。王夫人傳于賈母,賈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東向立,同賈母供放”。
與”桌”類似的還有“案”。在席地坐的年代,“案”是很矮的,有足的案大約與現(xiàn)代的茶幾高度相仿,如1977年河北省平山縣戰(zhàn)國中山王墓出土的戰(zhàn)國時期錯金銀青銅龍鳳鹿方案,通高36.2厘米,案框長47.5厘米;而像“食案”,亦即成語“舉案齊眉”中的案,高度往往只有幾厘米,馬王堆漢墓出土的髹漆食案便是如此:案面長76.5厘米,寬46.5厘米,高僅有5.0厘米。
發(fā)展到紅樓夢時代,“案”特指比桌子更長,供陳設、書寫、繪畫等等所用的家具,其中供陳設的案一般較窄,書畫用案則較寬。
作陳設用的,如第三回寫到賈政正室“大紫檀雕螭案上,設著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金雌彝,一邊是玻璃盒”:第四十回寫到大觀園諸院落,探春的秋爽齋是“當?shù)胤胖粡埢ɡ娲罄硎蟀?,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并數(shù)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nèi)插的筆如樹林一般”“案上設著大鼎”:寶釵的蘅蕪苑則是“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shù)枝菊花,并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
還是四十回,劉姥姥在瀟湘館內(nèi)看到“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這里的“案”,顯然是為黛玉平時讀書寫字所用的;而惜春畫大觀園之前,寶釵替她規(guī)劃,說需要“一張粉油大案,鋪上氈子”,這就是畫案,便于鋪紙作畫,大的畫案長度可達2米以上,寬度可達1米以上,而古代文人畫畫以手卷居多,大尺度的畫很少,因此往往年份高的畫案尺寸會小些。
桌、案之外,再來一個與功能類似的家具:幾。
在上古時代的文獻中,就經(jīng)??梢姟皫住钡纳碛?。馬王堆出土的幾,高43厘米,幾面長63厘米,寬15.8厘米,功能是供席地而坐的人放置胳膊,使其坐得更舒適。
高足家具興起之后,幾也變?yōu)楦邘祝δ芤捕鄻踊?,隨著樣式的不同,可有飯桌、陳設、工作臺等等不同用途,但沒有供桌、大案那樣的象征意義,屬于日常使用的家具,展現(xiàn)著主人的生活習慣與情趣。
桌子有高足桌,也有矮足的炕桌,幾也一樣,有高幾,也有可在炕上放置的小幾。
炕上的小幾在平日里可以是做針線活的工作臺,如第七回“薛寶釵穿著家常衣服,頭上只散挽著纂兒,坐在炕邊里,伏在小炕幾上同丫鬟鶯兒正描花樣子”,活畫出一幕極其日常的場景。
第三回寫到賈政“正室東邊的三間耳房”的炕上“設一對梅花式洋漆小幾。左邊幾上,文王鼎、匙箬、香盒,右邊幾上,汝窯美人觚,觚內(nèi)插著時鮮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下擺著椅子,“椅子兩邊,也有一對高幾,幾上茗碗瓶花俱備”。
洋漆,又名“泥金”,清雍正、乾隆時期是生產(chǎn)的全盛期,與日本的“蒔繪”技法相似而又不同。“蒔”意為撒播種子,亦即將金粉與漆面層層結(jié)合,形成別具一格的裝飾效果。具體工藝是先用漆描繪圖案,然后用蒙上紗網(wǎng)的竹管將極細的金銀等金屬粉末及色粉末撒在紋樣上,再反復涂刷大漆于其表面。待完全干燥后再打磨拋光,顯露出的紋理自然而奇特:其色彩由金色過渡到下層漆的色彩,層次的變化取決于敷漆的層數(shù)。顯得幽雅而深沉、絢麗而含蓄。而“洋漆”則是用金粉和漆合后涂繪于漆器上,有燦爛而華美的效果。
炕上的小幾是洋漆,造型則是“梅花式”,其精美雅致可想而知。
《紅樓夢》中提到的精致洋漆器物還不止一處,第六十二回寫到“襲人走來,手內(nèi)捧著一個小連環(huán)洋漆茶盤,里面可式放著兩鐘新茶”,真是茶盤也講究,茶盅也講究。
在五十三回寫到慶元宵節(jié)的夜宴上,賈母所用的榻上又是“設一個極輕巧洋漆描金小幾,幾上放著茶吊、茶碗、漱盂、洋巾之類,又有一個眼鏡匣子”,洋漆上又加描金,可見其精致華麗。
這場宴會上其他座席,則是“賈母花廳之上共擺了十來席。每一席旁邊設一幾,幾上設爐瓶三事,焚著御賜百合宮香。又有八寸來長四五寸寬二三寸高的點著山石布滿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鮮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盤,內(nèi)放著舊窯茶杯并十錦小茶吊,里面泡著上等名茶”。
可見“幾”在正式宴會上有重要的裝飾作用,也用來放置一些隨時取用的小物件。
在不那么正式的家宴中,“幾”的用途就更廣泛,如四十回賈母宴請劉姥姥,因為沒有外客,寶玉便出主意說“不要按桌席,每人跟前擺一張高幾,各人愛吃的東西一兩樣,再一個什錦攢心盒子,自斟壺”,賈母許可后,果然如此安排:
“上面左右兩張榻,榻上都鋪著錦煙蓉簟,每一榻前有兩張雕漆幾,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葉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圓的,其式不一。一個上面放著爐瓶,一分攢盒,一個上面空設著,預備放人所喜食物。上面二榻四幾,是賈母薛姨媽;下面一椅兩幾,是王夫人的,余者都是一椅一幾”“攢盒式樣,亦隨幾之式樣。每人一把烏銀洋鏨自斟壺,一個十錦琺瑯杯”——“幾”又兼顧了飯桌之用,只是由于幾面遠小于桌面,一幾只能放下一個人的食物,而平常的賈府顯然不這樣吃飯,所以安排這種宴席也是很麻煩的,僅高幾就需要特意開倉庫多抬出幾十張來。
這里還提到一種工藝,“雕漆”,是把天然漆料在胎上涂抹出一定厚度,再用刀在堆起的平面漆胎上雕刻花紋的技法。由于色彩的不同,就有有“剔紅”“剔黑”“剔彩”及“剔犀”等名目,其中又以剔紅、剔黑最為知名,隨著工藝的發(fā)展,雕漆可用于各種器物裝飾,如桌面、儀器盒、鐘表殼、臺燈罩,等等,如能運用得當,可以在各種環(huán)境中營造出非常有韻味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