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沒有見到曾祖母了。
而每至夜深人靜時,那聲充滿慈愛與溫存的“扣豈喔意”(家鄉(xiāng)話,“別去說她”的意思),總會在耳畔響起。
小時候,我很喜歡被帶去曾祖母家。那是一問窄窄的屋子,滿滿地擠著一張棕繃床,和一方高高的木頭桌。一塵不染的桌上,擺著一把直口茶壺。
我尤喜歡攀上高高的方桌,伏在上面,把茶壺的蓋輕輕提起,左搖右晃,讓它和壺壁碰撞?!岸66!辈鑹貢l(fā)出悅耳的笑聲,清脆的聲音總令我無比陶醉,逗得我“咯咯咯”地大笑。
每一次,我都變著法兒地折騰它,它也會報以不同的回應(yīng)。我若用力些,把壺蓋高高提起,一放松,它便順勢疾速落下,“當(dāng)——”就好似古寺悠遠的鐘磬余音,清雅的聲音久久環(huán)繞在屋子的每個角落。我若細致些,提著壺蓋在壺身的每一個角落都細細敲打,便又是別有一番趣味?;蜉p些,聲音便細了;或快些,聲音便遠了;或精準地用蓋的側(cè)沿敲擊,聲音便中規(guī)中矩的;或隨意地用蓋的底部打蹭,聲音便又抑揚起伏不定了。我總能在這平凡而單調(diào)的敲擊聲中找到無與倫比的樂趣。這樣的游戲?qū)τ谟啄甑奈叶?,堪比一場場氣勢恢弘、端莊高雅的交響樂,值得每一次細細地品味。
“給我下來!”母親呵責(zé)著將我揪下桌子。
一語未了,便遠遠地聞見有腳步聲。曾祖母急急走來,瘦弱的身子左右搖擺,頭頂灰白的銀絲便也隨之大幅度地抖動,由額前蕩到鬢角,又由鬢角蕩到額前,刮擦著臉邊深如木刻的歲月紋痕。半透明的棕色瞳仁下滲透出對曾外孫女無比的慈愛與疼惜,那定是世間最柔軟的情感,浸潤著她的眼眸,浸潤著她的內(nèi)心,把每一道皺紋都泡得酥軟。
曾祖母將我一把攬在背后,朝母親搖搖手中寬大的蒲扇,微微蹙眉,和藹地笑了:“扣豈喔意,扣豈喔意?!蹦赣H便即刻被制住了,唯有搖頭怪她袒護。曾祖母轉(zhuǎn)過身子,摟住我緩緩走到床沿坐下。我安心地依偎在她的懷里,感受著她老式上衣中透出的那淡淡的、溫和的、仿佛還糅進了些許陽光的味道。
我找到了庇護,朝母親得意地望去。
此后,我就越發(fā)猖狂,每遇此茶壺必信手開敲。一聽見母親的腳步聲,便急急地躲到曾祖母身后。日久天長,那把老茶壺早已被我敲出了斑斑點點的磕痕……
一連幾個陰郁的早晨,家里格外寂靜。我仍舊一如既往地敲打茶壺,母親又走了過來。可是這一次,我再不能躲到曾祖母的身后了。她很累似的靜靜躺在床上,已無力舉起蒲扇,更無力袒護我了,只是用她一向慈祥而清澈的眼睛看著母親,似乎想要說什么,卻終究沒能說出來。我明白,定是那“扣豈喔意”。
那一夜,天黑得很早。我只看見這小屋子來了許多大人,團團圍著躺在床上、時而睜開時而閉上眼睛的曾祖母。曾祖母好像笑了,似乎很高興有那么多人去看她。一會兒,她又望著我,眼里噙著淚水,透出一如既往的慈愛與溫存。我不知怎么了,只是用我的小手緊緊地攥著被子,像是怕失去什么。就這樣過了很久,曾祖母在眾人的目光中終究是睡過去了。
淚水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爬了上來,重重地扳著眼眶,又沉沉地墜下去。我忍不住失聲喚她:“太婆——”
她沒有應(yīng)我。
這以后,我再沒有碰那把茶壺,母親說那是曾祖母最鐘愛的直口茶壺。
曾祖母在我的視線中消失了,但我們還常常在夢中相見。在夢里,我又聞到了曾祖母熟悉的味道,她又急急地趕來我身邊,搖著蒲扇將我護在身后,對母親蹙眉說道:“扣豈喔意……”
(指導(dǎo)老師 許曉靜)
西西插嘴
一邊手中搖著蒲扇,一邊邁著蹣跚的小腳,急急趕來庇佑我的曾祖母,那慈愛的形象,此生恐怕就此會深埋在作者的心中了。文中,作者僅僅抓住了一個細節(jié),慈愛的祖母卻浮現(xiàn)在每位讀者的眼前,作者寫作的功底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