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失去了鄉(xiāng)

　　一棵老香樟樹
　　
　　站在我們村頭的路邊，老香樟樹究竟有多少歲?父親說，爺爺說給過他，爺爺記得這樹就這么老了，春天將山花逗得笑逐顏開，可就是無可奈何這棵老香樟樹，發(fā)葉慢，抽枝更慢，總之是嚴重跟不上春天的節(jié)拍。
　　每年都有許多節(jié)日需要村民祭這拜那，記憶里，這棵老香樟樹就是神仙。求山神、木神、水神以至火神的村民，都會來到老香樟樹面前，焚香燒紙，獻飯敬酒。村民說，這老香樟樹神著呢。某家放牧時丟了七只黑山羊，主人急得飯也吃不下，經人提醒，說可能是山神很久沒敬獻了，山神一怒，故意讓你家的黑山羊藏起來。羊主人于是燒香舉敬，還真靈驗，七只丟失三天的黑山羊居然在黃昏時分回到家里。
　　老香樟樹四時常青，每當香樟果熟的時候，村子里的老人們都起得早，在老香樟樹下邊尋找落地的香樟果，香樟果是治胃病的良藥。這時候，人們發(fā)現(xiàn)，走村串寨的風里，悄然添了香樟的香，淡淡的，若有若無，時隱時現(xiàn)。
　　老香樟樹不知，人有多厚的欲望。
　　可是這棵老香樟樹卻要離開村子，村長說了，縣里正在搞園林城市建設，口號是：百棵古樹進城，千畝草地落戶，萬棵老香樟樹進家?？磥恚还馐侨伺鲁雒?，這個信息時代，連一棵活了幾百年的老香樟樹，也被人盯上了。
　　一棵老香樟樹也要離開村子。有人看中巨大的樹冠制造出來的陰涼，有人看中樹杈上可以結出的鳥叫，有人硬將文化的牌往老香樟樹上貼，以為老香樟樹移到城里，這個城市就會扎下歷史的厚重。
　　村子里的人想不通，縣城的建設怎么就不能放過一棵老香樟樹呢?某單位把錢送來，送來的錢可以讓衣不遮體的小學教室裝修得好一些，可以讓那條修了幾年還不能讓車輛正常進出村子的公路鋪上碎石，可以讓太陽一曬便老化的飲水膠管改成不銹鋼管。村民們卻沒有收下錢。村民們說，這樹不知是哪位先祖栽下，誰賣都是對老香樟樹的侮辱?，F(xiàn)在，村子里的確缺錢，可也不能變賣了祖上栽下的老香樟樹啊!
　　現(xiàn)代的起重機，輕而易舉地將老香樟樹連根拔起來，這時，不知是誰發(fā)現(xiàn)，一群鳥盤旋在上空，嗚叫著，不肯離去。就在老香樟樹倒下來的時候，人們發(fā)現(xiàn)濃密的枝葉間，竟是一些鳥巢，做得精致的鳥巢。
　　
　　一條河流
　　
　　很長一段，這條河流的流法平鋪直敘，但它在我們村子門外，突然起念，往相反的方向奔去。
　　這條河沒什么名氣，河的名字也只掛靠我故鄉(xiāng)的地名，順甸。順甸河的源頭誰也懶得考證，據說是一個叫十里箐的地方，朝來夕去的霧分娩的露珠，積少成多，匯聚而成；有的則說在一個懸崖的洞中，洞內游魚如織，可就是不會落下高高的山崖。順甸河流得不慌不忙，沒有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壯舉，也沒有咆哮與憤怒。
　　春天的順甸河清得讓魚無地自容，早發(fā)的柳枝隨風搖擺著，梳理著掠過河面的輕風。田里是開始泛綠的油菜，不幾天，星星點點的油菜花畫龍點睛，將阿定山樸素的春天描摹了出來。河水很淺，連一朵浪花也笑得不到位，流得也很輕，幾乎沒有聲響。有人喜歡夏季的順甸河，有句話叫趁渾水好拿魚，夏天的順甸河邊，撥開葦草，便會看到只穿了短褂的男孩子，正與洪水中的細鱗魚玩智力游戲。不用魚鉤，用一根竹棍，拴些蚯蚓，伸進水里，不時魚來咬食，只輕輕一提，貪食的魚咬著便被弄到事先準備好的篾帽里。我喜歡順甸河的秋景，那是蘆花飛絮的世界。潔白的蘆花護衛(wèi)著河流遠行，一路跟著，竟好幾十里。有風，蘆花搖曳，蘆絮輕飛，整個就是童話樂園。蘆花一白，冬天其實不遠了。老家的冬天雖然無雪，但霜水很重，天上的云朵腳步變得緩慢，第二天早上起來，準是一地銀華，白茫茫的世界，順甸河仍然趕著路，唱著歌。
　　順甸河上，隔上幾公里，便有一個磨坊，石磨常年轉動，四山的鄉(xiāng)親都樂意把糧食背到這里磨。水磨拉得慢，可是磨出的面粉口感好，盡管這些年村村寨寨都有了現(xiàn)代化的磨面機器，一拉閘，分分鐘鐘之間就可以搞定的事，生意卻不太好，人們都喜歡趕上毛驢，將糧食馱到磨坊。男人們可以下河摸魚，女人們可以做點針線活，權當休息。年輕人有事無事也愛到磨坊來，月亮升起來的時候，他們便開始對歌，這里因此常常上演愛情的好戲。
　　順甸河被開發(fā)，是近年來的事，有人發(fā)現(xiàn)了順甸河的水力資源，可觀的落差足以讓河水變成錢。談到錢，人們再一次審視起順甸河來，流得吊兒郎當?shù)暮铀趺淳湍敲粗靛X呢?
　　
　　(楊林摘自《歲月》，本刊有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