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兵們騎著戰(zhàn)馬踏遍東北的冰天雪地,看過漫山遍野的山杏的白花,長在石頭里的杜鵑的粉紅花。他們唱著成吉思汗時代的戰(zhàn)歌前進,脖子上掛著在廟里請的護身符。子彈不長眼睛,上戰(zhàn)場誰不怕死?有了佛爺的護身符,心里踏實點。我爸頭一回參加戰(zhàn)斗,槍一響,白馬的身體一陣陣激靈,他身體跟著激靈?!皹屄暣罅司秃昧?,”他說,“誰也不害怕了?!彼瓉碛兴棠膛骷沤o的觀音菩薩護身符,后來部隊不讓戰(zhàn)士戴佛像,說革命軍人不興這個。我爸不敢扔菩薩像,又沒地方放,急得團團轉。一次,他在老鄉(xiāng)家后院發(fā)現一處石片砌的墻,他把護身符塞進墻里,看四外沒人,跪地祈禱:“菩薩呀,不是我不戴你,是指導員不讓戴。要懲罰就懲罰指導員吧,菩薩保佑我和白馬別讓子彈打死?!边@一番祈禱的效用深遠,我爸于槍林彈雨里無恙,文革被吊打15天15夜沒死。這20年中,他主編出版從古至今蒙古族文學漢譯作品典籍12卷,為蒙古文化史上第一人。菩薩一直在保佑他。
我從小對“騎兵”這個詞敏感。上小學時,軍分區(qū)在體育場舉辦閱兵式。騎兵騎馬走過主席臺前,馬刀豎在肩膀前閃閃發(fā)光。那時候,大喇叭放一首銅管吹奏的《騎兵進行曲》——咪多來咪咪,咪多來咪咪,嗦嗦多來多來咪——忒雄壯。在樂曲里,你看戰(zhàn)馬高昂著頭,鬃發(fā)一抖一抖,蹄子靈巧地翻盞,那真叫威武雄壯。
赤峰體育場的主席臺很小,司令臉上有麻子。我爸的白馬比赤峰騎兵老14團那些馬厲害,它參加過開國大典。當然是我爸帶它參加的。他騎著白馬和戰(zhàn)友一起接受毛澤東和朱德的檢閱。1949年,騎兵2師劃歸內蒙古軍區(qū),組成一個白馬團、一個黑馬團出席天安門廣場閱兵式,我爸在白馬團。8月,他們進駐清華大學邊上一個叫清河的村莊。那時候,北京到處流傳國民黨散布的謠言。村里風傳:共產黨的韃子兵茹毛飲血,割人耳朵。騎兵們受到歧視卻不知緣由。我爸說,村里人供刺猬為神靈。刺猬滿地爬行,若被馬踩死,老百姓很不高興。但戰(zhàn)馬偶爾會踩到刺猬老爺,民運干事點頭哈腰跟村民道歉。團長下令,全心全意愛護刺猬,誰踩刺猬,誰受處分。我爸差一點受處分,但不是因為刺猬。1948年5月,他們和國民黨正規(guī)軍在突泉縣對陣,消滅國軍一個連。我爸心眼多。他留在連隊后面,看連隊走遠了,偷偷回戰(zhàn)場揀洋撈兒。他揀到6尺白布,一條雪茄煙,然后追隊伍。連長羅保發(fā)現此事非常生氣,說:“你個兔崽子,我要處分你?!蔽野职蜒┣褵熾p手舉過頭(按輩份,羅保是他遠房爺爺,原為日本騎兵軍官)。我爸7歲已開始吸煙,不得已才把這么好的煙交出去。羅保吸雪茄煙,很入迷。我爸問:“羅保爺爺,我的處分……”羅保說:“我再吸wbXAK423muvLq8gQVQYunyyYdJW/tslE2oMgd0476Fo=一根?!彼治艘桓鶡煟f:“下回處分你,這回算了?!?br/> “怎么處分?”我問。
“禁閉3天,或7天,15天不等,再嚴重送軍法處。”
8月份,清河村外的草甸子正開黃花、紅花、白花。戰(zhàn)馬把花朵全踩滅了。騎兵每天訓練戰(zhàn)馬橫豎成排,類似現今馬的盛裝舞步,這是非常困難的事。上級要求騎兵團走過天安門時,戰(zhàn)馬橫豎成排。騎兵要把提振韁繩和雙腿夾馬的功夫掌握純熟,控制行進速度。天天練,他們練了兩個月,人與馬達成難以言傳的默契。白馬在草甸子一排排走過去,邁著小碎步,非常整齊。
1949年10月1日,內蒙古軍區(qū)騎兵2師白馬團和黑馬團凌晨5時從清河村出發(fā),7時到達北京東單。騎兵們頭一天發(fā)了棉布新軍裝,馬在水泡子里洗了澡。每人領到半塊肥皂,給馬洗澡。馬洗完澡,晚上用韁繩吊起來,不讓它躺著睡覺,怕臟皮毛。夜里,騎兵們領到鐵盒的金雞牌鞋油,馬靴擦得油光锃亮。到了東單,團長下令給馬蹄子也刷上黑鞋油,白馬挺神氣。檢閱開始,騎兵走到天安門城樓前,我爸心里默念“白馬你千萬別走錯,好好走?!彼暮拱衍娧b濕透了。大喇叭傳出總參謀長命令:“向右——看!”右側是城樓。我爸把臉偏向右面,但眼睛斜回來盯馬頭。他的戰(zhàn)友也都向右轉臉,眼盯馬。謝天謝地,馬走得很整齊,沒出錯。但騎兵們遺憾沒看清毛主席和朱總司令的面龐。
1950年9月,騎兵2師赴通遼集結,準備赴朝參戰(zhàn)。等了幾天,中央軍委說入朝作戰(zhàn)預計傷亡很大,少數民族部隊不入朝。內蒙古軍區(qū)司令員烏蘭夫要求部隊把戰(zhàn)馬捐獻給志愿軍。
捐出去戰(zhàn)馬,騎兵很痛苦。9月10日,我爸和另外6名戰(zhàn)士牽著全連100多匹馬來到通遼火車站。站臺上到處都是戰(zhàn)馬。我爸抱著白馬的脖子,摸馬的額頭,馬聞他胳膊。軍需官下令:“一連戰(zhàn)馬上車!”幾塊木板搭在黑鐵皮車廂上,他們把戰(zhàn)馬一匹匹牽上火車。我爸讓白馬待在邊上,最后牽它上火車。白馬上了車,回頭看他。我爸心都快要碎了,咬著牙才沒哭出聲來?;氐竭B隊,我爸走進了空蕩蕩的馬廄,不禁痛哭。他病了,在炕上躺了兩天。腦子里全是白馬的模樣。一合上眼睛,就見白馬走過來,聞他的腿??茽柷哂幸皇浊楦琛稙跤洒臁?,說一個男人想念女人烏尤黛。連里有人唱這個歌,讓我爸更痛苦。歌里唱“想念你呀受不了。啊嗬咿,烏尤黛啊嗬。半夜起來把白馬刷了一遍。想念你呀受不了,啊嗬咿,烏尤黛啊嗬。半夜起來把青馬刷了一遍。我要是蝴蝶呀,落在你的領子上,天天把你瞧??上也皇呛?,眼巴巴看你轉身離去……”我爸喔喔哭起來,覺得他比這個男人慘,半夜起來,白馬卻沒了。那幾天,騎兵們的袖子上沾滿了眼淚,想念戰(zhàn)馬。1954年,我爸的思馬病再度復發(fā),他不斷寫文章,寫對馬的思念,心情好了一些。他寫一首詩,題目叫《銀色的白馬》,寫“沙日拉咩繞”——他的戰(zhàn)馬。此詩發(fā)表在內蒙古文學期刊《花的原野》上,得了獎。獎品是一枝銥金尖英雄牌自來水筆。
昨晚,我爸我媽并排坐沙發(fā)上看電視,電視播報普京當選俄聯邦總統(tǒng),他在群眾集會上面現淚痕。我爸以手按眼窩,我媽說:“普京當總統(tǒng),你哭啥?”我爸站起來,搖搖頭,左手拎下墜的紫紅毛褲,說:“我想起了我的馬。”1950~2012,62年。我爸今年83歲,他在想念他的馬。他說:“聞呀、聞呀,可能一個人有一個味兒吧?馬用鼻子聞你……”他的聲音走樣了,拿手絹擦鷹勾鼻子上的眼淚,說“沙日拉咩繞,我的馬……”
選自《人民文學》2012年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