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葦子要用特制的鐮刀。半月形的鐵器上,泛出鉛色的光,收斂,柔和,能看出歲月滄桑的味道。不是那種賊白,像新出窯爐的大件瓷器,搖出滿地碎塊狀的太陽光芒。這是湖水洗盡鉛華的素白,露出大自然的底色。鐮刀所指處,還有其他雜亂顏色,等待歲月將它們漂染干凈,變成能夠產生淡淡憂傷的白顏色。鐮頭鋒刃以外的刀脊上,時而滑動出湖的臉譜,卻沒有青苔般的銹,烏黑。磨兩下,同樣泛出白。鐮刀本來就是湖泊的異物,它不是湖里游梭的魚,不是懶得跳動的蛙,也不是呼喚同伴的麻鴨。它有點像居住葦叢里的水鸛子,平時看不出它的機敏,可每到冬季來臨之時,它就跟著漁樵的小船,在湖里橫沖直撞。
打葦子,要趕在沒有結凌前下湖。如果湖上結出薄凌,漁民們就輕易不到湖上行船,這叫封湖。老天封湖,船還到湖上做甚?凌每天加厚,船強撐著在湖里左沖右突,轉眼凍在湖心里,又無法沿著薄凌走回去。在沒有凍結實的冰凌上走,肯定得有冒險精神,倘若掉進湖里,那可不是鬧著玩的。老輩人傳承下來的生存法則里,有一條屬于經(jīng)驗積累的東西,就是要在結凌前做完湖里的活計。否則,這湖里生長一年的東西,無論活魚嫩蝦蒲草藕菱,都要扔到荒無人煙的湖泊里,任誰都拿不走了。湖里出產的東西有季節(jié)性,采菱挖藕捕魚捉蟹的季節(jié)占了多半年,等到蘆荻灰頭土臉漂浮在水上,湖民們不用別人招呼,放下待補的獨籠,待織的魚網(wǎng),待收的干魚,待賣的干蝦,待苫的魚屋,操起鐮刀和篙槳,解船到茫茫大湖中找自己的灘地,打葦子,捆葦個子。
起初有茅蕻頭蕩漾在水里,接著泛白的葦皮,像犁開水面隨波嬉戲的毛刀魚,從湖里溢出來,到船道上找吃食。如果到船舷邊拾篙,可能有凌包裹在篙壁上,給勞頓經(jīng)年的篙披上簑衣。湖邊的老樹最早知道起凌了,它探在水里的樹根縫隙里,藏著晶瑩的凌花,只有細心的人,才能在解船錨時,看到那不經(jīng)意的冰凌花。湖里找營生的人心里明白,再不下湖打葦子,這湖里的收成,肯定打個不小的折扣。
如果冷不丁看到掛在船舷旁的鐮刀,還以為船家捉到了兩條碩大的翹嘴鰱子,掛在油漆斑駁的船舷外。或者還以為活著,竹桿斜放在靠近水面的地方,鐮刀頭犁出細若游絲的水線,以為餓急的浮游鰱魚,大著膽子追船討食。割葦?shù)溺狀^是特制的,體形厚重碩長,掄起來削葦如泥,省力氣,鋪得開,割成扇面樣,如同土匪腰里殺人如麻的大刀,令人不寒而栗。莊稼把式手中的麥鐮,簡單小巧,容易攥握,鐮刀在麥棵間探進探出,猶如興奮起來的游魚,使勁在水里穿梭往返,卻沒有葦鐮的豪邁和銳氣。葦鐮在岸上毫不起眼兒,它知道自己根本不用磨出寒氣,只要探進水里,照樣露出銳利的鋒刃,再堅韌挺拔的葦子,在鐮刀散發(fā)出來的凜然之氣中,都要甘拜下風。
打葦?sh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