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剛把棺材釘買到手,大姐就打我手機(jī)了,大姐說:“本國,別買了,小好子給了個死口,我奶的棺材不給用了,回來吧……”
話還沒說完,大姐就哽咽了,接著哭聲就斷在了手機(jī)里。
小好子是村委會主任,他說棺材不給用,就算是說死菩提也不給用了。奶奶在60歲那年就為自己打好了棺材,這一等就是38年,結(jié)果卻不給用了……突然有一種悲涼之氣從心里滾了上來,我打了個寒噤,只覺得眼角慢慢地灼熱起來。
雪又下了,那雪穗子大大的,漫天地開,想到奶奶,我一邊走,一邊禁不住抹起了眼淚,只是這眼淚跟初長的豆苗一樣,怎么斷怎么長,怎么也斷不了根。
二
奶奶想棺材都想一輩子了。
那時,附近莊子上凡是有人老的,或是要提前過材的,請的都是五里墩的陳聾子。只要聽到有大鋸響,奶奶就湊過去看。奶奶個子不高,腰有點駝,瘦,頭發(fā)早就白了,是那種漂了水銀般的白。少女時纏過足,不知為什么纏得不徹底,如今的腳仍然很大,只是變形了,幾個腳趾頭像一群受了驚嚇的雛鳥兒,緊緊地擠在一起。奶奶的腰上常年勒著一條藍(lán)布圍裙兒,除了走親戚,從來就沒有看她脫下來過。她靠在門上時,圍裙的影子胖乎乎的,像個娃。
陳聾子見我奶奶一臉的羨慕,就放下手中的大鋸,把腿支在木頭上說:“這老奶奶,跟前跟后的,跟你家大兒媳婦說說,趕明我也給你打個老堂屋?!?br/> 農(nóng)村人說死人的事,嘴上要討個吉利,說給老人打棺材不叫打棺材,人如果死了,叫摔材,或者叫合十,因為棺材在農(nóng)村俗稱為“十頁瓦”,一般為十頁木料制成,但也有用十二頁木料制成的,這種俗稱“十二元”。人如果健在,就叫過喜材,或者叫打老堂屋。陳聾子跟我奶奶說,“跟你家大媳婦說說,趕明我也給你打個老堂屋”。講的就是要我母親在我奶奶還活著的時候給我奶奶打一口棺材。
聽陳聾子這么說,我奶奶搖了搖頭,嘴里發(fā)出“嘁嘁”的聲音。陳聾子知道,我奶奶不相信我母親會為她打老堂屋,因為在農(nóng)村,人活著的時候打老堂屋一般都是大戶人家的行為,也是一筆不小的花銷,用料和工錢不算,還得準(zhǔn)備一份喜宴錢。于是我奶奶說:“我看不到了,除非我明早穿不上鞋了,那我也看不到了?!?br/> 奶奶這么說是有根由的,奶奶是清末人,經(jīng)歷過革命黨、軍閥混戰(zhàn)、中日戰(zhàn)爭和國共內(nèi)戰(zhàn),看過許多軍人死在戰(zhàn)壕里,爛爛的樣子,牙齦被泡得雪白。也看過許多鄉(xiāng)鄰死后用蘆席一裹就淺淺地埋了,或是干脆扔在路邊任野狗剔骨頭。就是解放后,她還經(jīng)常看到有人死了,不過是用門板一抬,塞進(jìn)土坑了事,有口薄材就算是大福氣了。
陳聾子見到我母親,就把奶奶的話說給我母親聽,我母親聽后,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她一邊給陳聾子散煙,一邊冷冷地說:“六十都沒到,操哪門子心!”
后來,陳聾子又在我母親面前提到幾次,我母親還是一邊給陳聾子散煙,一邊還是那句話:“六十都沒到,操哪門子心。”
三
這是1956年的4月,我奶奶60歲了。我母親早在一個星期前就把我父親、我老爺、我二姑、二姑爺召在一起開了個會,為的就是給我奶奶打棺材。那天,家里熱鬧得很,院子左半邊,陳聾子正帶著他的兩個徒弟在改木料,徒弟坐在下面帶鋸,陳聾子在上面拉鋸。陳聾子圍著一條粗糙的牛皮圍裙,站在大板凳上,左腿弓著,右腿繃著,亮開膀子,一來一回用力地拉。鋸齒在木頭里發(fā)出了一陣陣尖銳而流暢的聲音,隨著這聲音像水一樣流淌,鋸末四處飄揚(yáng),一陣陣新木的香味在院子里四處彌漫。
院子左邊支了幾口大鍋,盡管鍋是昨天晚上就支好的,但是,還是能看到新泥的樣子。鍋上熱氣騰騰,鍋里的肉開始向外散發(fā)著濃厚的硝和八角的香味。因為要開九桌席,大哥和老爺家、舅舅家、二姑家的一大幫孩子都來忙,擺桌子的擺桌子,架板凳的架板凳,忙得腿絞腿,人撞人。
哦!我忘了說我奶奶了,她可是主角啊!記得我奶奶那天就像個新娘,臉頰紅紅的,一副合不攏嘴的樣子,興奮中還有點羞澀。
我放學(xué)回家后,客人都走光了,一條狗和一只貓正在為掉在桌子下的骨頭翻臉。我進(jìn)二道門時被我奶奶攔住了,奶奶滿面笑容,拉著我就往堂屋走。我家堂屋是個三間兒,當(dāng)中有兩道籬笆隔成了墻,進(jìn)門向右的那間是我父母睡的,我奶奶那新打好的老堂屋就放在左屋的籬笆墻邊上。看到棺材后,看愣了一下,因為在我心中,棺材是一種死亡的符號,能使我想到那一片片紛亂的白,看到黃昏中一座座若隱若現(xiàn)的墳堆和墳堆旁裊裊升起的紙煙??晌夷棠虆s是那么開心,她低頭看著我,一指那口棺材,笑瞇瞇地說:“你看,我的老堂屋!”奶奶說話時,一副喜不勝收的樣子,好像是一個得到了寶貝的小女孩。
第二天中午,二姑娘和二姑爺就要回去了,酒席后還剩下一些菜底子,我母親就要大哥和我把老爺、老嬸都請到,后來又說,多人不多菜,把這兩天幫過忙的都喊來,算是酬客,其中,就提到了大廚大會子、打材的陳聾子、看風(fēng)水的梁家籮和挑水的四姑娘(小好子的父親)。提到四姑娘,我母親瞟了父親一眼說:“四姑娘這次真下勁,忙得鞋帶子都扯掉了!”這些年,我父親見到四姑娘眼就紅,這會,他拿出風(fēng)涼話來說:“酒也真舍得喝。你還沒看到他盛飯,一下又一下,恨不得上腳踩?!蔽夷赣H不理我父親,照樣讓我去叫。
吃飯時,開了兩桌,從來不上桌子的奶奶,被四姑娘拽去圍裙,硬是弄上了桌子。奶奶很高興,坐在當(dāng)中,呵呵地樂。眾人筷頭子剛剛打濕,嬸子就逗猴奶奶:“我娘,從早想到晚,老堂屋蓋起來了,你滿意了吧?”奶奶一磕一磕地點頭,笑得直嗆,“喀”“喀”地咳了一陣,說:“滿意……滿意……”見我奶奶說話時,被一口氣隔了,有點翻白眼的樣子,嚇得我母親忙去拍奶奶的后背。
等緩過氣來,我奶奶表了態(tài),她說:“從今往后,我的心事就了啦,如意了。到時候我在那邊一家送一個袁大頭。”大家笑了。笑累了,四姑娘說:“表大娘,你別用袁大頭來哄我們,這老堂屋你可看好了,說不定是誰的呢,趕明我要是貪玩掉溝里了,我就到你老屋檐下躲雨?!北娙擞质且魂嚧笮?。
自從有了老堂屋,我奶奶的腿腳好像也比以前更快了,有人見著了提醒說,老奶奶,慢點慢點,怎么看你走路跟刀在心尖上悠。我奶奶也不知是聽錯了,還是耳朵有點背,就大聲地回人家:“就是的,你看今年日頭多足,別說是果子、稻子和麥子,連土都甜,哈哈……”我奶奶很少這樣笑,笑的時候那張臉如一只極端快樂的桃核。
后來,這老堂屋就成了我奶奶心中最大的供奉,每年的年二十九下午,她都要到梁家籮家去,要梁家籮給她寫福字,然后樂呵呵的,兩手拎著幾張大大的福字,紅通通地張揚(yáng)地穿過莊心?;氐郊液?,她會親自動手,把那些福字一一貼在自己的材頭上,另外,她每年都要我父親用上好的桐油刷一次棺材。我父親也極為精心,刷油時從不抽煙,也不說話,往往一刷就是一天,那認(rèn)真的神情連坐在旁邊的貓和狗都看得發(fā)傻。再后來,為奶奶的老堂屋刷油就成了我父親生命中的一件大事,一種習(xí)慣,每年那個時候他就會把兩手袖在一起,胳膊里夾了只咖啡色的裝敵敵畏的空農(nóng)藥瓶子,頂著寒風(fēng)向城里走,別人見著了就喊:“大呆子,打桐油?”父親就說:“嗯哪?!?br/> 四
奶奶82歲時,我父親得了一場大病。
這個時候,我們兄弟姊妹七個也都各自有了家,大姐去了城里,大妹、二妹、三妹分別嫁到了外地。這個莊子上只留下了大哥、我和小弟。我們家原來前后有六間房子,大哥結(jié)婚后,脾氣暴躁的母親看不過大嫂的嬌氣和死心眼,婆媳二人干了一架,當(dāng)然,是我母親打了我大嫂,此后,我母親把前面三間屋的后門砌得一溜平,讓大哥單過了。小弟媳精明,知道對付不了我母親,就黃鼠狼搬家,叼一個,馱一個,早早就搬了出來。我則入贅到了本莊的一戶姓熊的人家,這樣,原來的老宅里,只剩下了我父母和我奶奶。
到了晚年,我父母的身體一個比一個差了,三個老人,身體最好的還是我奶奶。我奶奶還系著她那條藍(lán)布圍裙,還是天不亮就起來,像刷鍋把樣,刷刷刷到這,刷刷刷到那,一時也閑不下來,這個時候,且不說我父母離不了我奶奶,弄得豬呀雞呀鴨呀鵝呀聽到我奶奶開門就全起來了,圍著我奶奶轉(zhuǎn),我奶奶就叫:“這些張嘴貨,別絆倒我,別拽我?!?br/> 那年秋天,山崗上和湖里的莊稼都黃了,田野里,各家收著各家的莊稼,麻雀也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忙得滿田里飛,東一頭,西一匝的。有些放學(xué)的孩子窩到田拐子,從書包里倒出偷來的黃豆開始點火燒著吃,一縷縷青煙在他們得意的笑聲中裊裊上升。田野像是一副美麗的油畫,看了就讓人喜悅??墒俏腋赣H病倒了,先是在城里看的,用的是那種很貴的先鋒5號,后來頂不住了,又用先鋒6號,等先鋒6號也不當(dāng)用了,醫(yī)院說:“我們只有先鋒6了,先鋒7上海才有,很貴!”
大哥和小弟開頭給錢給得很勤,后來就拖沓了,弄得大姐在醫(yī)院里和大哥吵了一架。我父親說:“大鬼子,別吵了,醫(yī)生通知我了,說我病好了,你們把我抬回家吧?!蔽覐拇蠼闶掷锝舆^醫(yī)院開出來的一張單子,一看才知道,我父親得的是肺心病,醫(yī)院里開出來的是病危通知書。
父親被抬回來了,身體弱了很多,軟軟地躺在床上,嘴唇紫紫的,像一條缺氧的魚,可憐地大一口小一口地喘息著。我奶奶根本就不信醫(yī)院的那一套,她找到一把大笤帚,套上我父親的衣服,然后刺拉刺拉地拖著,一邊在逼仄的田埂上歪歪倒倒地走,一邊聲嘶力竭地喊:“大呆子來家嘍!大呆子來家嘍!”這還不夠,晚上她還親自去請梁家籮,來給我父親豎湯氣,下大神。
過了幾天,我父親不能吃東西了,他示意我奶奶到他床前,他發(fā)音艱難地說:“我娘,兒不能送你走了,我有兩件事哦。我死了,你讓他們給我成一套好點的孝帽孝袍,就算我提前給你帶孝了。還有呢,你的老堂屋就給我睡吧,我先到那邊給你掛門鼻子去。”
我奶奶一句話沒回我父親,只是緊緊拉著我父親的手又哭又唱。
兩天后,我父親用盡全力吐出一口氣,然后慢慢合上了眼睛。
我父親一死,莊子上的人三五一堆,窩在墻角,把太陽光一攏,開始討論我父親的壽材之事。說得最為生動的自然是老神仙梁家籮。他說我父親不僅不能用我奶奶的老堂屋,而且該坐缸而去。有人聽不懂,愣愣地看著梁家籮,眼珠子鼓突著,如同老鼠要出洞。梁家籮就說:“大呆子上撇老母,那是大不孝,只能坐在缸里在奈何橋下漂,等到老奶奶百年之后他才能上得岸來,將缸換成棺材。倘若是在老奶奶健在時動了木器,就會擋住老奶奶的西去之路,也會惹怒冥界各家判官的,到那時,老奶奶就要永世走在露水之下了?!?br/> 梁家籮原為這個莊子上最有學(xué)問的人,幾輩子下來,人們看他就有點半人半仙的感覺,他的話,一般都要被莊子上的人當(dāng)書讀。于是有人就把梁家籮的話學(xué)給我奶奶聽。原話如一樹梨花,經(jīng)人拿來再說,落了半樹,直把“也會惹怒冥界各家判官的,到那時,老奶奶就要永世走在露水之下了”。說成了玉皇大帝會大怒,讓我奶奶光著身子走在陰間,永世不停。
這個說法對于一生求來世的我奶奶來說那還得了,梁家籮的話一出口,許多人便長長地伸著頸子,踮著腳,斜睨著眼睛,急急地要看我奶奶怎么為難。
而我奶奶早早地就讓人將她的兒放在了自己的棺材里。
躺在奶奶的棺材里,我父親非常滿意,非常有安全感,笑瞇瞇的,因為那是他娘的老堂屋,就像我們初來時母親的子宮。我奶奶則手拍著棺材對著自己的兒子說:“都是討債鬼,你看你刷得多仔細(xì),你看你刷得多亮,你看你多有心機(jī),討債鬼,可如意?”
送走了我父親,我母親把我們七個子女包括所有的女婿、媳婦都喊到一起,我母親說:“你奶奶的老堂屋被你爺睡了,我現(xiàn)在呢也沒有能力為你奶奶打老堂屋了。人說養(yǎng)兒備老,現(xiàn)在這個事就落到你們頭上了。莫分男女,一人一份,把你奶奶的老堂屋打起來,算是給你們老子還上了老奶奶的大賬。等我把你奶奶送走了,我不要你們問事,我死那天,你們送我去火葬場,一把火把我燒了,一簸箕撒在你爺和你奶墳邊上就行?!?br/> 別看我母親老了,還多病纏身,但在這個家,有她在,就是有家堂在,她的話不需要辨別和疑問,說了就算數(shù),所以我奶奶的老堂屋在當(dāng)年的白露后就打了出來。
五
我母親說過,等我把你奶奶送走了,我不要你們問事,我死那天,你們送我去火葬場,一把火把我燒了……
哦!我母親到底沒有熬到送我奶奶走!
那應(yīng)該是我父親去世8個月后的一個下午,我母親的心口慌亂了一下,人就倒了。
母親的喪事是我老爺和老神仙梁家籮操辦的。我老爺是個不大會說話的人,事情大都是梁家籮安排的。老神仙站在院子當(dāng)中,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掐,十個指頭都掐完了,什么守靈、舉重、請大廚、支鍋、撕孝布、看地、支客、扎紙器、上廟、記喪賬等等諸多雜碎也都條理清楚了,但是等到了棺材這個事上把他給難上了。
我大哥和小弟的意思,母親走得急,先用我奶奶的老堂屋,然后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再把我奶奶的材打起來。他弟兄倆在胡龍家菜園里把事情商議好了,然后來問我的意見,我說:“隨你們?!?br/> 沒想到,這個建議卻遭到了我大姐的堅決反對,大姐說:“嘁,想都別想?!蔽掖蠼阏f這句話時,呲著牙。
大哥不懂我大姐哪來的這般惡氣,就請我老爺出面問為什么,我大姐說:“要想用我奶的材行,先把錢挺出來。什么‘兄弟姊妹幾個再把我奶奶的材打起來’,出門閨女潑門水,我媽的老棺材輪不到我們打,讓幾個丫頭頂棺材,就怕你沒有那個臉。我們來了只管好好哭,哭死不要你大炮沖的問?!蔽掖蠼阏f這些話時,嘴丫子是白的,唾沫星子亂飛,我老爺不時地用手指頭去抹鼻子。
我老爺把我大姐的話如實地過給我大哥聽,我大哥一急說話就結(jié)巴,他說:“誰誰……說要她問……問了,不要大瘋子問。就就……就我說……說的。”
我老爺端著稀飯碗,一邊吸溜吸溜地喝,一邊高一腳低一腳地走,等找到了我大姐,稀飯已經(jīng)喝完,于是,他蹲在我大姐跟前,一邊歪頭舔著碗沿,一邊把大哥的話再過給我大姐。大姐還是那句話:“說什么都沒用,二兄弟是人家屋梁子,我們找不上人家,他老大、老小先把材底子錢挺出來再說?!?br/> 我老爺見事情像一匹馬陷在了泥里,就叫我堂弟把二姑爺喊來了。
時光啊時光!這一轉(zhuǎn)眼,壯實的二姑爺也枝枝蔓蔓地老開了,脖子上全是耷拉皮,眉毛像兩堆荒草,過去那雙可以在百米之外看到兔子脊梁的眼睛渾濁而暗淡了,走路時不再是呼呼生風(fēng)的樣子,一磕一絆的,明明看他向門正中間去的,到了跟前已經(jīng)偏了很多。
大姐見到二姑爺,抱著二姑爺就哭,一個勁地喊:“我的親姑爺呀,我們家房梁棒倒了,我媽沒有了?!蔽夜脿斠贿吪闹掖蠼愕暮蟊?,一邊說:“莫哭,莫哭?!闭f著,掏出一只灰色手帕也摳起了眼角。我們兄弟姐妹幾個見二姑爺哭了,哪還能忍得住,便抽抽泣泣地哭成了一片。
哭了一會,我老爺把二姑爺和大姐喊到他家,就談用老奶奶棺材的事。
我老爺在說這個事時,我二姑爺坐在大板凳上,大腿蹺在二腿上抽煙,聽我老爺說完了,他對我大姐說:“本紅,我看可以。有我們兩個老壯壯當(dāng)擔(dān)保,他本奇、本國和本剛弟兄三個不敢不打這口材。就先把你媽入殮吧。這也都三天了?!?br/> 我大姐不表態(tài),臉側(cè)對著我二姑爺和老爺,氣鼓鼓地坐在那。
我老爺遞了根煙給我二姑爺,然后笑吟吟地對大姐說:“本紅,你姑爺都這么說了,你怕什么呢?”
這時我大姐流著淚說:“我姑爺,在我們這個家,我們是最敬重你的。我媽活著時,我們對你和二姑有一點不恭敬就要挨一頓打,不過,這一次,我不能給你老人家面子了?!闭f完,她突然捋衣跪下,給我姑爺磕了個頭,夭夭地哭著走開了。
屋里只剩下了二姑爺和我老爺,兩個老人一人夾一支煙,愁容滿面地坐在那。外面下雨了,雨下得很大,跟瓢潑的樣。院子里很快就有了積水,雨點密集地落在積水里,形成了無數(shù)個泡泡,這些泡泡生了滅,滅了又生,不停不息,沒完沒了的,讓人焦慮。
我二姑爺說:“這個天糟人,得趕緊想辦法呢?!?br/> 第二天,二姑爺和老爺商量了一下,決定把梁家籮叫上,召集我們兄弟姐妹開個會。梁家籮不愿意來,說:“這大事也叫我?”我老爺沒有詞對花,我二姑爺笑著說:“請您老神仙來沒有小事。”梁家籮被捧在云端,自然高興,飄飄蕩蕩地就來了。
協(xié)調(diào)會是在我家開的。我大哥蹲在地下,大姐、我和大妹、二妹、三妹、小弟或站或靠在墻邊。我老爺坐在筐底子上,我姑爺坐在板凳上,梁家籮是請來的,得了個軟座,坐在床上,因為床上掛著蚊帳,梁家籮坐在當(dāng)中顯得神神叨叨的。
受我老爺和二姑爺委托,梁家籮就用我奶奶老堂屋的事要我們兄弟姐妹挨個表態(tài)。
可是見大姐不表態(tài),大家的身子都盡量往陰影地里縮。
這時,梁家籮“科次”“科次”地清了兩下嗓子,對我大姐說:“本紅,有我和你老爺、你姑爺擔(dān)保你怕什么,看他弟兄三個哪個敢賴賬??彀涯銒屓霘毎?,再不入殮,莊子上人要講閑話了?!?br/> 這時有人在院外走路,嘰扭嘰扭的,這顯然是泥巴從腳丫縫里擠出來的聲音。不一會,這聲音到了院心,有人站在那,頂著一塊塑料皮子,在劈啪劈啪的雨聲中扯著尖溜溜的嗓子喊梁家籮,問中午流水席怎么開,梁家籮乘機(jī)說:“本紅你看看,入土為安呀!這人擱家一天,流水席就得開一天,你老媽媽活的時候答應(yīng)嗎?你老媽媽是頭等會省燈油的人?!?br/> 這句話說得我們都傷心起來,各個欷歔著,一坨一坨地抹淚。這時,梁家籮站起來說:“我過去看看就來。”說著,拖拖拽拽地鉆進(jìn)了雨中。
梁家籮剛走,我大姐就把眼窩子里的淚粒子捏干凈了,然后對我三個妹妹說:“我們到后面解個手?!?br/> 大家知道大姐有話跟她們說,便紛紛拿起雨具出了屋。
到了屋后一個用蘆葦圍起來的茅廁旁,我大姐站住了,她流著眼淚說了一大串話:“不是我狠心讓老媽媽躺在地下,我是對這弟兄三個沒有一個放心的。你們看看老大,自從辦了養(yǎng)雞場,不要我媽了,身上聞不到人氣了,全是雞屎味,大嫂現(xiàn)在也摳得抓只蚊子就能辦煉油廠。二兄弟入贅給別人家扛門頭子去了,我們不能指望他,這小兄弟自從開了雜貨店,也和老大一樣,從他身上起一分錢跟擔(dān)一百斤挑子樣,還有,小媳婦精得屎里揀豆子吃,五把算盤打掉珠子也算不過她。我奶都快九十歲了,就是個棒棒瓤子,說倒就倒。如果我奶倒頭了,棺材又被我媽用了,他們弟兄三個再推來推去的,不愿意打這口材怎么辦?說是我們一起出錢,到時候,你們看,就我們幾個,哪個有時間天天跟在他們后面要狗肉賬!還有,我奶奶說過,她的老堂屋從今往后再也不給人睡了,你們哪個忍心讓我奶趴在地下把自己的唾沫子舔起來。哪個去做這件事,哪個有罪!”
這時大妹微笑著,臉上帶著一種糖不糖醋不醋的表情說:“大姐,我覺得大哥、二哥和老弟也不至于那樣,這么多人眼瞅眼地看著呢,他們還能賴呀。還有,我奶奶雖然說……”
大妹說話時,大姐冷冷地看著她,兩個眼珠子像吊墜一樣掛在那不動,大妹看見了,立刻笑著投降說:“我就是說說。好了好了,發(fā)言結(jié)束。”我大姐卻不依不饒地說:“本月,你要答應(yīng)你就掏錢給他們,反正我信不過他們,頭一個就是老大。當(dāng)初打我奶這口材有我一份,我不給他們用,要用還是那句話,先把木頭拉來家?!?br/> 大姐說完就走了??粗蠼阍谟甑乩镆换煌岬刈吡?,剩下的姐妹找了個屋檐下掩住身子,開始討論起來,有支持我大姐的,有同意我大妹的,一籮筐沒用的話一直說到雨停。
說著講著,我母親躺在地下都七天了。這七天,我奶奶一直在我老爺家,由我嬸子和兩個堂姐照應(yīng)。我老爺和我家隔個院墻,屬于南院,我母親咽氣后,為了怕我奶奶傷心從來不讓她到北院來。我奶奶的耳朵已經(jīng)很聾了,又喜歡問這問那,又怕別人聽不清,我嬸娘和她說話就像是雷母。中午時,我奶奶高聲地問:“本紅媽入殮了嗎?”我嬸娘知道大哥和大姐一直在鬧,就高聲地喊:“入殮了。好好的!”
哪個來過的喜材?要找陳聾子。
請的就是陳聾子。
用的什么木頭?
從該(街)上拉來的……我哪知道。
喜材大不大?
大……哦……沒有我娘的大。
什么漆?
荸薺色,比我娘的暗。
可畫鳳的?
畫的……兩只呢,比我娘老堂屋上的小。
喜材在哪打的?
……我娘,你問這么多干什么?不要問了,累!
嬸娘回答奶奶時全是高聲呼喊的,人都喊岔氣了,加上是謊言,一番對話下來,幾乎面無人色了。
我奶奶就不吭聲了,嬸娘的話似乎讓她很安寧,但打了一會盹,她突然說要到外面照太陽,我嬸娘就說:“我娘,雨剛停,院子里稀泥滑爛的,還招風(fēng),就在家安生。”我奶奶不聽,拄著拐杖就向外走,我嬸娘知道攔不住了,就哄她到屋后去,但是我奶奶不再理我嬸子,踩著稀泥,自己奔北院來了。
走進(jìn)堂屋,我奶奶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地下的我母親,我奶奶先是愣了愣,然后用拐杖達(dá)達(dá)地敲著地面,像唱的一樣問:“怎么這些天了還把你媽放在地下?咹?”大哥、我和小弟正盤腿坐在我母親的旁邊,看到我奶奶進(jìn)來,忙一起跪直了,誰也不敢吭聲。這時,我奶奶慢慢地走過來,突然用拐杖敲大哥和小弟的肩頭,一邊敲一邊說:“作死的,怎么把你媽擱地下這么多天,作死的呀!”大哥心里委屈,大嘴一咧,哞的一聲就哭開了。我姑爺和我老爺正在屋里盤算事情,聽到哭聲,快步走了出來,見是我奶奶,兩人的臉上都嚇得一黑,我姑爺高聲喊人趕緊把我奶奶扶走。我奶奶哪里愿意走,揮舞著拐杖,像轟雞鴨一樣在四周掃了一圈,讓大家都不能靠近她,然后高聲地問我大哥:“你媽喜材呢?”大哥不去回答我奶奶的話,只顧放開了哭,大姐和幾個妹妹也哭了。奶奶似乎知道了什么,就喊著我老爺?shù)娜槊麊枺骸肮榷?,你小嫂的喜材呢?”我老爺明顯有點緊張,他清了清嗓子,囁嚅著說:“我娘,我小嫂的喜材沒成,還……”我奶奶說:“還什么還什么?作死的,作死呀?”
見我奶奶越來越激動,我姑爺忙上前去籠絡(luò)。經(jīng)不住女婿的勸慰,我奶奶被我姑爺扶進(jìn)了里屋。
到了里屋,我奶奶先坐到了床上,然后像唱似地說:“作死的,這些天,讓你嫂子直挺挺的躺在地氣上,娘家人不鬧嗎?到時候掀你桌子,敲你鍋底子,笑話你脊梁溝里插草,你們看哪個能給我的臉找個蓋子?!?br/> 我老爺抹下帽子,呲牙咧嘴地搔著花白的頭說:“我娘,本奇兩個舅舅早來了,也沒有意見?!?br/> 我的兩個舅舅是在我母親死后的第二天來的,我大舅說,我母親的侄男八女都在外面,召集齊了不易,人要多留幾天,既是紀(jì)念,也是娘家的臉面。這正合我們家的情況,老爺、大哥連說好好好。我的兩個舅舅都喜歡打麻將,剛才還哭得跟水簾洞樣,這會兒把眼淚鼻子一把揪盡,便笑嘻嘻地邀我姑爺上麻將桌,我姑爺忙讓我大哥在村西頭開了一桌,專門找人陪著,至此兩個舅舅再也沒有來過靈堂。
聽我老爺說完,我奶奶說:“作死的呀!老娘舅家沒有意見你們就光榮了?還有這莊子上呢?灣前灣后的,哪個不認(rèn)識你嫂子?”
聽奶奶這么說,一屋子里的人都低下了頭。就在這時,我奶奶說:“用我老堂屋吧。”說到這,我奶奶把臉轉(zhuǎn)向窗口。加上聽到動靜趕來的,屋里只有七個人,這時,我奶奶好像在對第八個人說:“我也沒有什么舍不得的,我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家紅自從進(jìn)了家門,面子是面子,里子是里子,把我們花家烙得里外熟,我的老堂屋給她睡不虧,我虧什么,一點都不虧……”
我扶奶奶回我嬸娘家的路上,我奶奶自言自語地又把上面的話說了一遍,像是說給我聽,又像是說給她自己聽,像在勸我,更像是在勸她自己。
老堂屋是奶奶的終身寄托和希望,是奶奶的寶貝。記得我父親死后,奶奶說過,從今往后,她的老堂屋再也不給別人睡了,如今,這句話硬是被她自己破了,誰還敢去較真呢。只是,當(dāng)人把奶奶的老堂屋從屋里抬出來時,大姐哭得死去活來,哭的時候把棺材蓋子拍得啪啪響。
二姑爺能理解大姐的心,作為長女,在這件事情上,她既有失敗的沮喪,也有對奶奶的擔(dān)憂。當(dāng)把我母親安放到奶奶的棺材里后,我姑爺把我們召到一起說:“他外奶年齡這么大了,現(xiàn)在老堂屋給你媽用了,屋子就空了,老奶奶心就空了,我看你媽事情辦過后,這個材就抓緊成起來,這樣一來,老奶奶心里實在了,我們心里也實在了。這回老奶奶的老堂屋我來打?!闭f著去懷里摸起來。
“嗯哪,胡扯……”我老爺按住我二姑爺?shù)氖终f,從身上掏出一卷錢來放在桌面上,轉(zhuǎn)而又對大哥說,“本奇,你先收一下。”
我來時跟我家里的說過這個事,我說二姑爺今晚召集我們,十有八九是為了我奶奶的材。我家里的從掛在山墻上的堵籠里摸出一卷錢給我說:“不要跟他們比較,我們多出點,這個你拿著,不夠再賣羊。”所以,二姑爺把這個事情剛說出來,我就有點沖動地去掏錢,見我老爺把錢掏了出來,我也把錢放在了老爺?shù)哪蔷礤X旁邊。大嫂在我老爺把錢放在桌子上時就已經(jīng)在身上搓了,這會把錢捉了出來,刻意地堆放在我老爺和我的錢的前面。接著小弟媳婦、大姐和兩個妹妹、妹夫也一一把錢拿了出來。這時,我大姐把我老爺?shù)腻X推了回去,抹著眼淚說:“我老爺,你把錢收回去吧。雖然說你是兒子,但是我們姐妹兄弟七個是我奶奶一手帶大的,這個錢理應(yīng)我們出……”
“你看你看……”我老爺睜著眼,一副很為難的樣子。
我二姑爺說:“我看這樣吧,大家都盡盡孝心,你也別把你老爺?shù)腻X推多遠(yuǎn)的,也別不給我沾,都拿點,我算過了,連木料、工錢、請客,一家起不到五百塊錢?!?br/> 大家一下子都輕松起來,七上八下地點著頭。
兩個月后,奶奶的喜材又打起來了,這一次,奶奶堅持讓我老爺上街打了四只鐵環(huán)。鐵環(huán)打起來后,我奶奶讓人在棺材兩邊各掛兩只,并在鐵環(huán)上加了一條鏈子,鏈子的一頭連在墻上,意思是鎖牢了。后來,我大姐和我老爺談到這個事,我大姐就說:“當(dāng)初我沒有錯的。棺材雖然給我媽用了,你可知道我奶奶是多無奈,心里握成一團(tuán)子,疼死了!這一點你們看不到,我早就看到了?!?br/> 聽了大姐的話,我似乎懂了,但是四個鐵環(huán),一條鏈子又能不能為奶奶守住她的老堂屋呢?
六
五年后的一個春天,我正在水田里踩秧,就看見棉花地里站著兩個人,仔細(xì)一看,是我老爺和二姑爺。自從我母親去世后,二姑爺有一個多月沒來過我家了,我忙在秧田里涮了涮腳,然后套上鞋子,快步走了過去。
走近二姑爺時,我看見二姑爺?shù)难劬t紅的,人也瘦得不輕,胡子有高有低地長出了一大片。穿的是方口布鞋,鞋頭上都是草種子,顯然是早晨趕路時被露水和野草梭的。卷著褲腿,腿肚子上全是泥巴,耳朵通紅通紅的。
很快我就知道了,二姑爺是來報喪的:二姑短命,得了風(fēng)濕性心臟病,治來治去的,突然就死了。人是死在路上的,按老家規(guī)矩,是不能進(jìn)家的,二姑的尸身只好停在外面,高家人找來樹杈、蘆葦,就在家門口搭了座涼棚罩著。
說是春天,氣溫卻是一日比一日的高,二姑爺家沒辦法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打出棺材,只好奔來找我老爺商量,想借我奶奶的棺材救個急。我老爺吃了一驚,覺得這個事趕得上一座山,他抹下帽子,站在那,呲牙咧嘴地?fù)现^。但是,看著二姑爺愁得快要往泥里鉆的樣子,就說:“無事要小心,有事要大膽,事情臨到頭上了,愁有什么用,先回去操持吧?!倍脿斁湍ㄖ蹨I走了。
很快,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和老爺家兄弟姐妹幾個都知道了,女的抱在一起,哭得如一田拉錯了的瓜秧,男的則多蹲在一邊或者別在墻拐子,一個勁地嘆氣,臉上陰郁得看不到毛茬。因為,我們這個二姑真是太好了。
這邊,我老爺把大哥和我叫到一邊,然后說:“你弟兄倆跟我走?!蔽覀兙透诶蠣敽竺孀摺2灰粫?,老爺把我們帶到了老神仙梁家籮家,等坐下后,我老爺就把二姑爺想借我奶奶棺材的事擺了一遍,請老神仙給點主張。
梁家籮想了想,咂了下嘴說:“按理說是你家里的事,我不該說三道四……”我老爺說:“你看他表叔話說得多外氣,這些年,我們花家大房小事,哪次不是把你當(dāng)著上眼皮子看待的,你只管說,這個事向理不向親。”經(jīng)我老爺這么一說,梁家籮像是下了決心,臉上也嚴(yán)肅起來,他說:“老奶奶的老堂屋不能動。這莊上哪個不知道,老奶奶疼這口材,疼得可不輕,話又說回來,出門閨女潑門水,大翠是你高家的人,人倒在你高家,你怎么能到我花家要棺材,說不過去的,四下知道了,不說他高家,不說你花家弟兄兩個貶低嗎?最緊要的,用老奶奶的老堂屋,就是來扒你花家的房子,不吉利!不吉利!”
梁家籮說的這個大翠指的是我二姑,理由說得當(dāng)然也很在行。老爺聽梁家籮這么說,嘆了口氣,刻意清了清嗓子,但是還是沒說話。這時老神仙抱歉說:“我只是隨便說說,這么大事,你們爺們再掂量掂量?!蔽依蠣斆φf:“你說得好,說得對!”
但出了門,剛走到村口塘邊,我老爺站在那里不走了,低著頭思想著什么,把手里的一根草折來折去的,最后,他抬起頭,嘆了口氣說:“我跟你姑爺有話呀,我們還是到你奶奶那探探吧?!?br/> 接著,老爺帶著我們?nèi)ヒ娢夷棠獭R姷侥棠蹋依蠣敵橥炅艘桓鶡熀缶驼f:“我娘,上午小孩姑爺來了,說他二姑是在路上沒的,人不能進(jìn)家,還在外挺著呢。這天,擱不住人的?!?br/> 奶奶看來是哭蔫了,他一把抓住我老爺?shù)氖?,有氣無力地哆嗦著嘴唇說:“那還不抓緊入殮,讓我孩四處無靠的?!?br/> 我老爺就說:“我娘,上午小孩姑爺來說,家里有幾根木頭,都不夠料,打不出材,拿什么入殮呢。”
奶奶就很氣了,說:“高應(yīng)成不是說話夯夯的嗎?事情落在腳面上了,怎么能這樣囊氣呢。家里沒有木頭,難道去借人家棺材嗎?哪個愿意把自己的老堂屋借給你,這個也能借?”
高應(yīng)成是我二姑爺?shù)拇竺?。二姑爺厚道,孝敬心重,人又?jǐn)慎穩(wěn)重,平時奶奶對這個女婿從來就沒有任何怨言,也從來沒有直呼其名過,都是你姑爺長,你姑爺短的,如今女兒死了,看來我奶奶心里多少有了點無名火。
聽我奶奶這么說,我心里涼涼的,奶奶分明是在這件事上表態(tài)了。我老爺也不說話了,坐在那抽煙。過了一會,倒是我奶奶急了,頭伸過來問:“這也不是個事呀!他們到底是怎么弄的,可跟你講的?”
問了一遍,我老爺沒吭聲,奶奶又向我大哥身邊挪了挪,問:“可跟你講的?咹?”大哥回答不出來,忙低頭吸煙,煙火把地面照得一亮一亮的。這時,我老爺就說:“我娘,這天熱,他姑不能在外放長久,上午,他姑爺來了,不好向你張嘴,讓我跟你說,他想借你的老堂屋用?!?br/> 奶奶的耳朵好像突然聾了許多,連連問了好幾遍,等確切知道就是借自己的老堂屋時,一句話也不說了,臉頰上的皮立刻像流沙一樣都向下淌開了,下巴一個勁地抖起來,表情很難看。
這時,我大哥抵了抵我老爺,我老爺忙說:“我娘,不提這個事了,你好生歇著吧?!?br/> 出了奶奶的屋子,我老爺不停地擺了擺手說:“別提這個事了,這么大年紀(jì),別再氣到哪?!苯又蠣斪尨蟾绨才帕藥准虑?,一是通知花家所有人,明早六點集中,七點去二姑家。二是,準(zhǔn)備四只花圈,四掛帳子,一個豬頭,一張小桌子。三是帶足草紙、火燭和鞭炮。
我大哥一一點頭,去準(zhǔn)備了,因為菜園里還有活,我也走開了。
到了菜園里,我剛插了兩路針刺條,我家里的端著茶杯就過來了。我接過茶杯時,我家里的說:“剛才你們和我奶說什么的?你們走后,我奶奶坐在棺材前跟愣子樣,半天不吭聲哦?!薄艾F(xiàn)在呢?”我問。我家里的說:“去北頭找老神仙去了?!?br/> 我知道,雖然奶奶在我們面前表現(xiàn)出了不愿借材的情緒,這會肯定又不安了,去找老神仙,顯然是討主意的。想到老神仙在這件事上的態(tài)度,我知道,我奶奶從老神仙家回來后,就更不會借這口材了。
傍晚的時候,我奶奶叫人喊我老爺和我們弟兄三個過去。我大哥和小弟去街上買東西還沒回來,我和老爺趕了過去。
見到奶奶后,我以為我奶奶要跟我們談棺材的事,結(jié)果我們坐下來后,奶奶竟然一聲也不吭。
四周被一種寧靜慢慢地一層一層地凝結(jié)著。很遠(yuǎn)的地方有人喊焊犁鏵頭、鑄鍬拐子,喊得聲音很高。屋后面,鄰居家里的正在罵女兒,罵得臟兮兮的,好像那女兒是幾筐棗子販來的。
這時,我老爺挨不過這種寧靜,就說起了明天去二姑家吊喪的事。話說到兩張紙的文字,我奶奶突然問:“這也不是個事呀!他們到底是怎么弄的,可跟你講的?”
我老爺知道我奶奶對他剛才說的都不感興趣,現(xiàn)在問的是我姑爺來借棺材的事,就不說話了。
見我老爺不長不短的,我奶奶突然發(fā)火說:“出門閨女潑門水,我孩是你高家的人,人是在你高家倒頭的,你怎么能到我花家抬棺材呢?這不是罵人嗎?四下知道了,他弟兄兩個還怎么人前人后?你把我的老堂屋扒掉了,我往后到哪躲雨去,個死丫頭,不省心呀!”
這話老神仙原先跟我們說過,看來我猜得不錯,我奶奶從老神仙那討到了主張。我想我老爺也是這么想的,他低頭吹了吹袖頭上的煙灰說:“我娘,你先歇著吧,兒女自有兒女福,你別管了,他姑爺會想到辦法的,打不來棺材,還釘不出個箱子嗎?!闭f著站起來,劈啪劈啪地?fù)壑ü缮系幕?。我也跟著站了起來?br/> 見我們拉架子要走,我奶奶的眼睛突然睜得大大的,眼仁子像蝸牛的頸。我老爺停下腳步,站在那說:“我娘,不是說過了嗎,這個事拉倒了,不提了。沒有人用你的老堂屋,哪個來拉,我們也不愿意,好吧?”
我奶奶把臉轉(zhuǎn)到一邊,右胳膊向后曲著,窸窸窣窣地從圍裙里面掏出一塊臟兮兮的手絹來,一邊輕輕地擦拭著自己那紅腫而多水的老沙眼,一邊說:“怎么能不給她呢,當(dāng)娘的怎么能看著自己的親骨肉在那邊光連連地走呢。大翠苦呀,雖說男人是個好男人,哪見過有一天好日子過呀!”說著算是哭了,嘴唇抖成兩片,打快板似的。
第二天,花家七八十口人,浩浩蕩蕩地向二姑家開去,前面四個人抬著桌子,桌子上擺放著一只豬頭,隊伍的當(dāng)中是花圈和帳子,隊伍的最后是一部手扶拖拉機(jī),拖拉機(jī)上放著我奶奶的那口大棺材。我老爺坐在一側(cè),緊緊抓著棺材旁的鐵環(huán),嘴里反復(fù)說著臨走時我奶奶教給他的話,大翠子頭里跑,娘給你送嫁妝來了。大翠子頭里跑,娘給你送嫁妝來了……
我們快到莊子時,二姑爺帶著幾十口人出村來迎了,離我們幾十米的樣子,個個把孝布頂?shù)筋^上,呼啦啦跪倒一片,當(dāng)我二姑爺突然看到奶奶的大棺材時,老淚縱橫,連連磕頭不止。
心存感激的二姑爺沒有食言,我二姑是春天走的,午收剛過,二姑爺就讓我?guī)讉€表兄弟拉了滿滿兩車齊整的木料到我家,還帶來一頭一步三晃的大肥豬,木匠還是陳聾子,棺材做得還是那么大,那樣好看??晌依蠣斦f:“好看有什么用,大有什么用,棺材再大也大不出心!”
我老爺說這話是因為我們花家的一個仇人。
七
可記得1956年4月為我奶奶打棺材的那天晚上,因為還有點剩菜,母親就把幾個幫忙的人又喊到了一起,在飯桌子上,我奶奶高興地說:“從今往后,我的心事就了啦,如意了。到時候我在那邊一家送一個袁大頭。”四姑娘說:“表大娘,你別用袁大頭來哄我們,這老堂屋你可看好了,說不定是誰的呢,趕明我要是貪玩掉溝里了,我就到你老屋檐下躲雨?!?br/> 話真就被說到了。那天,四姑娘耙水田,卸耙時由于天黑看不清,也是年齡大了,手筋一軟,耙落了下來。那耙齒全是生鐵鑄的,尖溜溜的,一下子就把四姑娘的腳面鏤了一個洞。四姑娘是個什么都不在乎的人,腳面都被戳穿了,他照樣扛著耙,拉著牛,一瘸一拐地回到家,然后摳了把老墻灰往爛肉里一塞,第二天又去干活了,可是到了第三天,正在清豬圈的四姑娘不行了,又是發(fā)熱,又是打寒顫。那時,四姑娘有一個兒子,就是現(xiàn)在的小好子,十年前才成的家。老婆賢惠,不聲不響地為他生了三個孩子,但是偏偏事事都隨不上小好子的眼,三天兩頭挨打。小好子打起老婆來往往要用到十分朝上的力氣,一莊子的人都能聽到撲通撲通的聲音,像是拍屋笆。后來,老婆失蹤了,莊子上人一追查,說這個狗日的小好子不僅脾氣暴躁,還是個床上瘋,老婆又不是不銹鋼做的,陪不起,跑了。于是,小好子帶上三個孩子去南方尋找去了,至今也沒有個音訊。
四姑娘家沒有什么人了,我老爺喊上我和幾個男人抬上四姑娘就去了醫(yī)院。醫(yī)院診斷,四姑娘得的是敗血癥,由那傷口感染惡化而來。趕到小好子回來,四姑娘嗓子里呼嚕幾聲就咽氣了。
四姑娘死的當(dāng)天上午,我正和老爺在商議到牛市賣牛的事,小好子突然過來了,身上戴著孝,人哭得跟哞牛一樣,見到我老爺,撲通跪下,梆梆梆就是三個響頭。是泥巴地面,小好子磕頭時,地面連連下去三次,人起來時,眼見著出了一個碗口大的坑。我老爺被嚇了一跳,忙說:“起來起來……”小好子就站了起來,一邊一抽一抽地哭,一邊撕開一包煙,散給我老爺和我。見我老爺把煙接過去了,又打燃火機(jī)幫我老爺點上。我老爺用手護(hù)著火,一邊歪頭吸著,一邊含混不清地說:“不要急,不要急,有什么事慢慢說?!?br/> 小好子把眼淚抹干凈后,向后退了一步說:“二表叔,我大大的事你要問問呀!”說著,撇開嘴巴,帶著哭腔說:“二表叔,你看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說著,眼淚又出來了,那眼淚紛紛落時,能使人想到被捅的馬蜂窩。
我看了一眼小好子,比剛出去那年瘦多了,人也一寸一寸地見老,身上的衣服雖然沒有補(bǔ)丁,但都不配套,褲腿上或大或小的有許多水泥和石灰的斑點,手粗糙得像是戴了副手套。
這邊,我老爺問了一下喪事的情況,小好子告訴我老爺,錢不湊手,什么都沒做呢。再往下說突然支吾起來。
我老爺就說:“沒事沒事,有事直說。都是吃五谷雜糧的,哪家不碰到事?!?br/> 小好子低著頭,不敢看我老爺,就把想借我奶奶老堂屋的事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了出來。
我老爺沒想到小好子說的是這個事,他愣了一下,然后想了想說:“小好子,丑話說在前頭,這老堂屋是老奶奶的命根子,關(guān)口都在她身上,我當(dāng)不了家。回頭,我一準(zhǔn)跟老奶奶說,如果老奶奶不松口,你不能怪罪我?!毙『米右粋€勁地點頭,淚水潑了一地,人如噴水壺一般,又掏出煙來散。我沒接,我老爺好煙,接過來夾在耳根上。小好子受到了啟發(fā),又掏出兩包煙來,往我老爺手上杵,我老爺嘴上說不要不要,手卻是軟的,小好子就把煙塞進(jìn)了我老爺?shù)囊麓?,我老爺?shù)囊麓⒖叹痛沽讼聛恚蛛y看的。
晚上,我正在給奶奶洗腳,我老爺摸進(jìn)來了。進(jìn)屋后也不說話,往我奶奶旁邊一坐,把煙點上了。我老爺抽煙的聲音很大,吱溜吱溜地作響。我奶奶觀魚一樣地看著我老爺,突然問:“那個短命鬼死了,什么時候出材?”
我老爺說:“哪有材,卷席筒了?!?br/> 我奶奶咬著牙,好像是受了驚嚇地?fù)u著頭說:“可憐!”
奶奶的一聲“可憐”倒是鼓舞了我老爺,他說:“我娘,小好子來找過我了。要借你的老堂屋,你看個能借?不能借,我就回掉。”
我奶奶一愣,大聲問:“什么?沒有人哭?”
這岔到湘江以南了,我笑了一下,大聲說:“小好子要借你的老堂屋。要借你的喜材。”
我奶奶的臉頓時就不好看了,下巴抖了起來,腮幫子上的皮像是布簾子,晃個不停。我老爺不敢吭氣了,鏗鏘鏗鏘地咳起來。這時我奶奶對我說:“可笑呢,他憑哪頭來借我老堂屋呀?他是我花家什么人?一根線頭都搭不上呀!當(dāng)初你娘老子死的時候抬走了我的老堂屋,接著你姑娘死了又來抬我的老堂屋,這三件事讓我的心就跟上刀山的樣。這才安穩(wěn)幾天,又來打我主意了。擋炮子的,短命鬼,溝里走溝里搖的,畜生窩里頭一名。當(dāng)初你不是三天兩頭來燒我們家的老堂屋嗎,現(xiàn)在又想用我的老堂屋,燈想滅了都不給你用。給狗用來年還能托生塊磚頭給我墊床腿呢,給你用管什么經(jīng),眼都想綠的了?!?br/> 我奶奶這一罵就罵到六十年前了。
小時候,在飯桌子上,我奶奶講的最多的就是過去家里被搶的事。有一次,土匪又上莊了,先是喊:“各人自掃門前雪,好狗看自家。”然后一邊打槍,一邊直奔我們家。那時,我爹爹(爺爺)正在土樓上,聽到土匪打槍,魂飛魄散,如一只青瓜,一頭栽將下來,連皮帶瓤都摔開了,哪還有命。屋里,聽到外面的狗叫得凄厲,我奶奶先是把我母親、父親和大哥、大姐塞進(jìn)夾皮墻,然后單獨去擋土匪。土匪見家里沒有幾樣值錢的東西,便要燒房子,我奶奶就站在這個土匪旁邊,這個土匪一擦亮洋火,我奶奶就吹,結(jié)果土匪點了幾次火也燒不開。土匪急了,抬手就是一槍,那子彈打進(jìn)了夾皮墻,從我父親的脖子旁擦了過去。這一槍打得很懸,差一筷頭斷了花家的香火。這個土匪不是別人,就是四姑娘,原名楊大福。這也是為什么我父親一見到四姑娘就眼紅的原因。
1951年,國家開展“三反五反”運(yùn)動,各地都設(shè)立了檢舉站。一個別著盒子炮的軍官問我奶奶:“可有仇,可有冤,可有最恨的,只要說出來,我們就捆走?!蔽夷棠虥]吭聲,因為那時四姑娘家不僅窮得干凈,把日子過得唧唧叫,而且閻王來得勤,父親、老婆、小舅頭子接二連三地死,四姑娘整天哭得迷迷糊糊的,我奶奶哪想再去添這份怨氣,相反,四姑娘從瓦營搬到我們莊時,還多次受到我們花家的接濟(jì),尤其是我奶奶,只要四姑娘哭喪著臉上門借糧,我奶奶就沒讓他空手過。如今,四姑娘死了,我奶奶就是心大得跟腳盆樣,也不會不提這個事的。1951年,我奶奶可以不去告發(fā)四姑娘;1960年,四姑娘一家餓得滿地爬時,我奶奶可以咽一口酸水,省一口糧食給他們,但是,要說借用老堂屋,我奶奶肯定是不會答應(yīng)的,這才是一個人要見分解的地方。
我老爺見話說不下去了,伸手摸了摸我奶奶的床,試了試厚薄,然后邁著羅圈腿,悄無聲息地走了,留下我奶奶在那生悶氣。
村頭大喇叭報過八點,我把奶奶伺候上床,然后換了一只一百瓦的燈泡,開始編我的筐。
在我編筐的時候,我奶奶起來好幾次,每次都是站在門前,看了看我又退了回去,我只以為我奶奶要解手,就說:你繞什么繞,桶在床頭呢。我奶奶也不吭聲,也沒解手,又去了床上。
筐很快就編到收口了,我停了下來,點上了一支煙,這時我聽見奶奶摸摸索索地又起來了,我問:“我奶,這霜露都多深的了,你怎么還不睡?”這時,奶奶披著衣服站在門口,顯得很氣憤很煩惱地說:“擋炮子的,短命鬼,溝里走溝里搖的,畜生窩里頭一名。當(dāng)初三天兩頭來燒我們家的老堂屋,現(xiàn)在又想用我的老堂屋……”
我知道這個事把奶奶氣糊涂了,心里暗暗叫苦,忙站起來,一邊把我奶奶扶上床,一邊說:“我奶,這個事是小好子托我老爺?shù)?,我老爺又不好推托,你不答?yīng),哪個也不敢動你的老堂屋,睡吧?!蔽夷棠汤^續(xù)罵:“燈想滅了都不給你用。給狗用來年還能托生塊磚頭給我墊床腿呢,給你用管什么經(jīng),眼都想綠的了?!蔽野涯棠谭诺?,又掖好被子,又說了幾句“這個事沒有了”,然后關(guān)了燈,去洗腳了。
我在洗腳的時候,我奶奶突然高聲地問:“蒿子,那邊怎么一點聲音都沒有?”奶奶喊著我的乳名。
我知道我奶奶是在問四姑娘的事,因為這莊子上大凡死人,半夜里是每每要聽到哭聲的,這種哭喪由孝子們接力,一直要延續(xù)到天亮。
我打了個哈欠說:“家里哪還有人。聽說四姑娘還躺在地下呢,連倒頭飯都沒有人做?!?br/> 這時,我奶奶嘆了口氣,聲音不大地說:“作孽,連個嚎喪的都沒有?!庇謫枺骸凹揖炜烧一貋砟??”我說:“沒有,三個孩子都回來了,一個一個的跟破燈籠樣?!蹦棠虇枺骸皼]苦到錢?”我說:“哪有,燒紙錢還是老神仙帶小好子在小店賒的?!?br/> 我說:“我奶,你睡吧,沒有幾個覺了?!?br/> 我奶奶又嘆了口氣,這次我聽得很確切,很清楚。
當(dāng)我倒掉洗腳水,走到我奶奶床前,想給她添被子時,我奶奶硬是坐了起來,我問:“你又要干什么?”奶奶向黑暗里看了看說:“明天你陪我過去看看?!?br/> 我說:“看什么看,害怕。睡吧。”奶奶就睡了。
第二天,我奶奶堅持要我?guī)ニ墓媚锛?。這也是莊鄰之間的規(guī)矩,哪家有了喪事,都要過去撞一頭,能哭的,還要陪主家哭一場。我對奶奶說:“你就別去了,我老爺去看過了。”我奶奶說:“那也要去。”說著在前面走了,我忙跟上去。
解放前,四姑娘蒙眼搶過人,還搶過不少家,但是最后就剩下如今的一間低矮的茅草房,連燕子都不來做窩。草房里拐的一片陰影里支了兩口鍋,鍋旁邊就是床。床上鋪了張爛蘆葦席。屋里沒有一件家具,從這個窗戶到那個窗戶上擔(dān)了根樹棍,破衣服、破被絮都掛在這根樹棍上。由于長期在屋里燒飯,墻面和屋頂都是黑的。一只蜘蛛大大咧咧地居心叵測地將一張網(wǎng)從屋脊上一直結(jié)到門后。屋里散發(fā)著一種酸而腥的味道,嗆人鼻子。我奶奶找了一圈,發(fā)現(xiàn)四姑娘在幾塊土坯后面躺著,臉上蓋了件破褂子。
四姑娘活著的時候五大三粗,又是絡(luò)腮胡子,如同門神,現(xiàn)在死了,突然抽抽起來,人癟而短,像只縮水的蘿卜。見到四姑娘的尸體,我腦后一麻,下意識地向后退了一步。我奶奶則走過去,她在四姑娘頭前蹲下來,慢慢掀開蓋在四姑娘臉上的破褂子。
我奶奶看四姑娘時,小好子蹲在一邊,粗一把細(xì)一把地抹眼淚,這時,我奶奶站了起來,她看了一下空空如也的屋子,嘆了口氣說:“你這走得干凈?!闭f這話時,我奶奶忽然看到了跪在一邊的幾個孩子。這三個孩子長短不齊,頭頂著孝,也不知是餓的,也不知是凍的,個個臉青眉短的。看到孩子,我奶奶的下巴抖動著,呼吸聲突然急促起來,我感到不妙,忙扶住我奶奶說:“看過了看過了,走吧,走吧?!闭f著,連扶帶抱地把我奶奶弄回了家。
回到家后,本剛來了,說是要把我奶奶接他家過幾天。我父母去世后,我們兄弟三個就是這樣輪流帶奶奶過的,日子不限,奶奶想在誰家過到什么時候就過到什么時候,誰想奶奶了,誰方便了,誰就把奶奶接回去??墒悄棠滩辉敢飧緞偦厝?,說本剛家開雜貨店,人來人往的,不安生,本剛只好回去了。
本剛走后,我奶奶坐在院子里發(fā)起呆來。我家里的看到了,用手指了指我,埋怨我不該帶我奶奶去看死人。我也很后悔,一時不知怎么辦好,只好為奶奶倒了杯開水。我把開水送到我奶奶手里時,我奶奶突然問我:“四姑娘那時候也就在二十望歲,跟人混窮的,能跟畜生差多少?你說個對呀?”
我很詫異,我知道我奶奶在說四姑娘當(dāng)年當(dāng)土匪的事,我說:“是哦。”
我奶奶好像在說服我說:“這怎么辦,你家有,你就眼皮對眼皮地看他卷席筒?還不是被狗給扒出來。個對?”
我正想著怎么接我奶奶的話呢,我奶奶忽然不理我了,臉朝著門外大路,又發(fā)起呆來。
當(dāng)晚,我繼續(xù)編筐,半夜里奶奶又起來兩次,她拉亮燈,在自己的棺材旁看來看去的……
第二天早晨,屋山墻上的龍眼剛有一點光亮,我奶奶就喊了起來:“蒿子,蒿子呢?”
聽到奶奶喊,我和我家里的一驚,忙爬了起來。我們跑到我奶奶床邊時,奶奶正在穿衣服,兩只手抖抖索索地在摸腋下的一個布扣子,見我家里的上去幫她扣,她對站在一邊的我說:“你叫他家來抬吧。”
我家里的不知就里,笑著問:“我奶,你說什么?”
這時我奶奶咳嗽起來,我忙過去為奶奶拍起了后背。奶奶咳嗽清楚了說:“事后趕緊給我就行了,唉,奶奶個×,作孽!”說著,人已經(jīng)起來了。
四姑娘如愿以償?shù)厮狭宋夷棠痰睦咸梦?。四姑娘出殯那天,棺材前面四掛筒帆,兩掛帳子,棺材后面除了有一班喇叭,也是四掛筒帆,兩掛帳子。老神仙被請去主喪,他要求扛筒帆和舉帳子的人五米一個,這樣,送葬隊伍就顯得十分浩蕩和龐大了。唱喪的是胡龍,胡龍喝得跟紅高粱一樣,他高坐在四人抬的架子上,一邊撒紙錢,一邊高亢地唱:
芝麻開花了,四姑娘走得高呀!
蕎麥開花了,四姑娘走得富貴呀!
石榴開花了,四姑娘多子福呀!
……
但是,這些都蓋不住奶奶的老堂屋,有了奶奶的老堂屋,這支送葬隊伍才顯得實在,才顯得喜氣,才顯得氣派和豪華。為四姑娘抬材的傅全華,一邊吭哧吭哧地走,一邊罵:狗日的四姑娘,你這哪是去死,是做八面官呢!
八
當(dāng)初,小好子來為他老子四姑娘借棺材時,我奶奶不愿意借,就對我說:“你娘老子死的時候抬走了我的老堂屋,接著你姑娘死了又來抬我的老堂屋,這三件事讓我的心就跟上刀山的樣?!焙髞?,棺材還是借出去了,我奶奶的心也算是到了山頂上了。所以,小好子把我奶奶棺材還回來后,我奶奶一邊拍著自己的棺材,一邊拉著我手說:“不能再活了,活這么大干什么,你說個是?”她說話時,仰望著我,嘴巴空洞無物地張著,目光殷切,態(tài)度誠懇,儼然我就是一個管生死簿的人。我知道我奶奶是在擔(dān)心她的老堂屋,但我不照她心里說,就講:“慌什么,反正你也沒有事,你活你的。”奶奶能聽懂我的玩笑,要打我屁股,夠不上,就拍了拍我的臉。當(dāng)時,老神仙梁家籮也在,老神仙說:“早呢,你一輩子行善,火星子都不往你山上蹦,不讓你活都不行!”實際上,我真希望奶奶能永遠(yuǎn)活下去,因為奶奶是一只陶,煲起人來很暖和。這些年我們花家?guī)组T子人丁興旺,一枝一枝開得茂盛,奶奶就是一墑活土,一天陽光。
但是人還是要死的。我奶奶一百歲時就要死了。
說是100歲,實際上是98歲,我老爺和大哥、大姐想好聽就對外說是100歲。正是大雪天,四處白了又白,晃得人眼底子疼。我奶奶發(fā)燒了,或說或唱,有清醒有糊涂的。畢竟是100歲的人了,老爺、老嬸子、大哥、大嫂、二姑爺開始向一起聚攏,悄悄地討論后事。
我奶奶神志清楚的時候就叫我老爺把她抬到自己的棺材旁,老爺覺得這個時候也不要拗她,就連著床把我奶奶抬了過去。
棺材是小好子還回來的。四姑娘死后不到半年,小好子就把木料備齊了,然后吹著喇叭,放著鞭炮,一車?yán)搅宋覀兗摇S浀霉撞拇虺鰜砟翘?,我奶奶伸手出了個八字,在棺材上來來回回地量了好幾遍,直說棺材做得周正,有肚量,滿意得咳嗽了半天。
到了晚上,我奶奶又喊我老爺,說要穿壽衣,還要我老爺把她放到棺材里,我老爺說:“我娘,你別急,你的老堂屋擱得時間太長了,要重新漆一下,你老堂屋亮亮堂堂的,我們做兒女的才如心?!蔽夷棠陶f:“好!”
吃飯的時候,大家筷頭碰筷頭子地分析奶奶要活著進(jìn)棺材的原因,七嘴八舌的,猜想得鷂鷹子黃鸝漫天飛。我心里明白,自去年下半年開始,我們這里推行殯葬改革了。殯葬改革過去搞過,但是這次力度最大,無論是誰,一律不許土葬,不許立大墳頭,過去埋在田里的墳必須遷走。十里外的大唐郢子有一張姓人家,死了老父親,連夜偷埋的,結(jié)果被人告發(fā),第二天,鄉(xiāng)里、村里來了一大幫人,現(xiàn)場起墳,現(xiàn)場澆油焚燒,氣得張家弟兄個個想死。
小好子現(xiàn)在的大號叫楊大好,糠籮掉進(jìn)米籮里去了,上面偏偏要用他的脾氣,他竟然當(dāng)上村黨委書記和村委會主任了,人長得越來越像他老子四姑娘,才五十多歲,頭頂謝得跟山體滑坡樣。肩寬背厚,肚大腰圓的,眼袋又深又垂,打遠(yuǎn)處看過去你以為他又戴了副眼鏡。走路時故意邁著八字步,張揚(yáng)的很。手里捧的那只大茶杯,一下就能把人家水瓶里的水倒走一半,所以莊子上人一看他過來了,就忙把水瓶往陰暗處塞。說話時不停地向地下吐唾沫,看上去很惡心。前一陣子他帶一幫人,一個村一個村宣傳,只要哪個莊子上有喇叭聲,他就立刻趕過去,然后一幫干部輪流守候,一直看著主家把人送進(jìn)火葬場才回來。這些事情我奶奶想必早就聽說了,有一陣子還說:“活這么大干什么,要死趕緊死?!蔽依蠣斈驹G,說是人老了說糊涂話,實際上奶奶心里一缽子清水,清明瓦亮的。
這幾天,我老爺基本上就坐在我奶奶旁邊,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把耳朵貼在我奶奶的心口聽聽,這一次,我老爺抬起頭,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撇著嘴,小聲地說:“我娘走了?!?br/> 奶奶自從病倒后,還能撐上幾日,基本上都被我們算到了,所以孝衣、孝帽、孝手巾早就準(zhǔn)備好了,我老爺這邊說我奶奶走了,那邊一大幫人就轟地跪倒一片,女的扯起嗓子,長一聲,短一聲,甩頭拍地地哭。我老爺、我大哥、小弟和我開始分開跪在奶奶兩旁,見到人影子就咚咚地磕頭。我姑爺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叫人撕孝手巾,按輩分散發(fā)。嬸娘和幾個近親早就端著針線匾子坐在了院心里,見有人過來脫鞋就飛快地在鞋頭上縫上孝布,不大一會,我們家的院子里就白成了一片。
我奶奶入殮的時候,小好子正陪團(tuán)縣委的人給五保戶送對聯(lián),聽說我奶奶走了,小好子匆匆地趕了過來。因為接待縣上人,小好子刻意打扮過自己,幾根頭發(fā)被摩絲牢牢地粘在光光的頭皮上。一件西服被穿得別別扭扭的,領(lǐng)帶照死不活地勒在脖子上,看上去很累。皮鞋上又是泥巴又是雪沫,爛糟糟的一團(tuán)。肩上披著一件黑呢子大衣,向前走時身子一送一送的,像一只覓食的大雕。到了我奶奶材頭前,他撲通跪倒,一板一眼,連磕了三個頭,又燒了紙。燒紙時表情難看,一副想流淚而沒流出來的樣子。
行完了大禮,小好子來問我老爺和大哥:“表奶的事打算怎么操辦?火葬場那邊怎么聯(lián)系的?”
我老爺就把喪事辦理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說了,說到最后,老爺把小好子拉到一個僻靜地說:“大好,我娘也是百歲的人了,活著的時候就一個愿望,不要火化,你看……”
聽了老爺這么說,小好子把自己的鼻子揉得亂轉(zhuǎn),一邊向地下吐唾沫,一邊說:“我的媽,這怎么辦?我的媽,這個事讓我頭大了?!?br/> 我大哥和我大姐也不知道是怎么知道我老爺和小好子在墻根下談這個事的,也圍了過來。大姐一邊哭一邊說我奶奶如何委屈,說:“她老太想了一輩子老堂屋,自從有了材,給這個用,給那個用,到頭來,自己就落了一把火。這不讓人傷心落淚嗎?現(xiàn)在你是一面官了,你說了就算。你一定要吱聲呀!”
不知為什么,大姐的話一下子讓小好子急了,他比著自己孩子說:“她大表姑說話真讓人急,你以為這鄉(xiāng)里縣里就我說的算呀!你叫我怎么辦?我可以為我表奶披麻戴孝,我可以把我肩膀頭給我表奶當(dāng)大路走,我敢違反政策嗎?你什么意思,你就逼我違反政策對不對?”
見小好子腦門子都紅了,眼睛睜得跟驢蛋樣,老爺忙打圓場,說:“本紅不是這個意思,就是跟你商議商議,真不行……”
這邊,大姐靠在墻上哞哞地哭,衣服上蹭的都是老墻灰。
小好子往地下一蹲,連連吐著唾沫說:“唉,你這可要人命。這個老奶奶也是,你就是硬撐也要撐到明年呀,等風(fēng)頭過去不就算了嗎?你這真要人命,我的媽!”
小好子越說要人命,我大姐越哭,小好子站起來,一揮手說:“她大表姑,你別哭了,這樣吧,下午鄉(xiāng)里開會,我去找書記,我求他好了吧。”
小好子走后,老爺、二姑爺把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就喊到了一起,對這個事情分析了一番,最后認(rèn)定,小好子一定能把這個事情擺平,于是老爺就叫我上街給我奶奶買棺材釘去了,那是預(yù)備著入殮用的,沒想到,我這剛把釘子買到手,又說奶奶的棺材不給用了。
從城里回到家后,大姐把剛發(fā)生的事情跟我說了。
九
那天,在鄉(xiāng)政府會議室里,大家都在認(rèn)真地聽會,只有小好子顯得心不在焉,這個都被牛書記看到了,散會后,牛書記問:“楊大好,你長得跟土匪樣,沒想到你們那個村對你評價還怪高的。”楊大好很快活,斜著眼看著牛書記,想笑的樣子,嘴上說:“管屁用,評價我的都是一幫老婦女?!迸浾f:“你狗日的開會跑馬,想的就是這個吧?”小好子嘆了口氣,忙解釋自己開會分心的原因,就把我奶奶的事情說了出來。他說了我奶奶一樣又一樣的好處,希望書記能不能開個特例。
剛才還很暖的牛書記一下子把臉膛子摔成冰渣渣了,他說:“我看你楊大好是新郎官蹲床頭,干夠了!”說完,手往身后一背,走開了,走不出兩步又站住,手指著小好子說:“你有什么資格跟我談這個,你手摸肚臍眼給我想好了再說。記著,人必須火化,棺材叫主家抓緊處理,骨灰不能埋在良田里??偣彩侨龢?,缺一樣,我就叫你當(dāng)新郎官?!闭f完,走進(jìn)辦公室不出來了。小好子看了看,四周全是來參加會議的各村負(fù)責(zé)人,聽到書記最后那句話都在半遮半掩地哧哧地笑。小好子的臉上一陣陣地紅了起來,腮幫子上的肌肉一鼓一鼓的,整個人有點惱羞成怒的樣子。
中午,參加會議的各村干部在一起會餐,小好子悶著頭喝酒,一杯比一杯高,結(jié)果眼睜睜就把自己喝到屋脊頂了,然后講了一句有乃父之風(fēng)的話:“鱉日的,要是過去,我一條槍就把他給搶了。”
大家知道這個時候的楊大好說的不是假話,沒有一個跟后和的,都拍了拍屁股走開了。
知道小好子回來了,我老爺、二姑爺、大哥和我大姐一起去了小好子家。小好子正坐在桌子旁大口喝茶,臉糟紅糟紅的,看來今天沒打摩絲,頭上幾根頭發(fā)披散著,顯得特別多余。見到我們,他就把自己和牛書記的交鋒說了。說了一遍又一遍,邊說邊往地下吐唾沫邊日爹搗娘地罵,還踢筐頭,嚇得桌子下面的雞和狗一跳一跳的。
聽小好子這么說,老爺他們知道我奶奶土葬是斷然不行了,都不說話,二姑爺手里夾了根煙,蹲在地下不停地眨眼,一籌莫展的樣子。大哥靠在床頭,兩眼死死地看著地面,一聲不吭。這時,老爺自言自語地說:“我娘想這老堂屋想一輩子了,這熬到春秋古國了,不讓我娘睡怎么如意呢?”說著,臉上陰晦著,一副要哭的樣子。我二姑爺說:“100歲了呀!100歲應(yīng)該有什么政策呀!”我大哥也試探著說:“楊書記,你看能不能再跟上面交道交道呢?”這時,小好子抹了一把臉,吃到黃連似地說:“老表奶的事……我真盡力了!”
大家都知道,小好子分明是要撂挑子了,這說的就是句背臉話,大哥出來和稀泥,就說:“老爺,楊主任也累一天了,我們也讓他歇歇吧?!薄皼]事沒事?!毙『米痈呗暤卣f,卻夸張地連連地打著哈欠。大家都看得懂,一一向外走了。
十
晚上,除了大哥為奶奶守靈都參加了家庭會議。經(jīng)過歲月的搜刮,花家這棵樹枝子沒有幾個老人了,會議當(dāng)然由我老爺和二姑爺主持。我老爺嘴梗,只要人一多,連話都說不成片,事情就由我姑爺說。姑爺把我們找小好子的情況說了個詳盡,然后夾著煙說:“把你們侄男八女地喊來統(tǒng)一一下,老奶奶的老堂屋是用不上了,人注定是要去火化場了……”
姑爺?shù)脑掃€沒說完,大姐帶頭哭了,接著屋里的女人們都抽抽泣泣地哭了,我想到奶奶的委屈,眼里也熱熱的。這時,二姑爺說:“你們都別哭,這還早呢,有你們哭的,我們趕快合計一下火化的事,雖說火化,事情也不簡單,怎么去聯(lián)系,怎么辦手續(xù),怎么弄車,要交多少錢,火化后怎么往回搞,一大堆事呢?!?br/> 正在這時有人敲門,二妹把門一開,莊子上的憨子進(jìn)來了。外面都是雪,屋里的人都穿著孝衣,把憨子顯得跟一塊爐渣灰樣。憨子進(jìn)來也不說話,只是歪著頭在人群中找,看到我老爺就一揮手,高聲但語意不清地說:“小好子叫你?!闭f完,轉(zhuǎn)身跑了。
老爺沒有聽到憨子說話,也沒有看到憨子進(jìn)門,這個時候他蜷縮在一團(tuán)陰影里抹眼淚,聽我大哥告訴他是小好子喊,忙要站起來,想必是這些日子虛垮了,加上年齡也往七十趕了,站了幾次才站起來。
原來,就在我們開家庭會議的時候,小好子也把幾個村委召集到了自己的家,專門研究我奶奶的事。當(dāng)著幾個村委的面,小好子把自己的觀點亮了出來:“我們村干部當(dāng)然還要堅持火化的殯葬政策,但老奶奶是個特例,這老奶奶一輩子行善,好人一定要有好報,棺材給他用,土葬。我們能當(dāng)一任官,我看行點地頭上的權(quán)力可以,你們看呢,你們看也可以,那就舉手?!?br/> 屋子里靜下來,開會的人都低著頭。小好子在鄉(xiāng)政府被牛書記罵成“新娘官”的事他們都聽說了,誰還敢跟著跑,再說,烏紗帽再小,也是只帽子。
小好子向地下連連吐著唾沫說:“一聽要擔(dān)責(zé)任了,頭低得就跟老蒜薹樣,我就看你們能不能把頭塞到褲襠里?!?br/> 這時一個村委說:“鄉(xiāng)里知道怎么辦?”
小好子手一揮,氣不打一處來的說:“去他媽個×,牛亮說我是蹲在床頭干夠了,老子就當(dāng)新郎官了,他愛怎么搞就怎么搞?!?br/> 有人說:“這往哪埋呢?一起墳頭,還是新鮮土,這莊子上幾百號人,就算是一個手指頭能捂住一張嘴,我們幾個加在一起也捂不過來呀,如果明天有一個人告上去……不還要扒嗎?!?br/> 這句話好像說服了大家,也好像說服了小好子,屋里的人頓時靜得跟被埋掉的一樣。但僅僅是過了十幾秒鐘,小好子就說:“這樣吧,去年春上,我在大壩山上開了幾分荒地。就埋在我家田里吧,晚上偷埋。也別說怕這個匯報那個匯報的,只要你們不要對外說,我看就沒有人說,如果有人實在想說也別說,因為這個事一旦暴露,我就讓位了,你也就能接我位子了。”
別看小好子認(rèn)識的字?jǐn)?shù)裝不滿一水瓶,這句話卻說得陰陽都有,本來有人還想勸勸的,現(xiàn)在也不吭聲了。小好子說:“都不吭了是吧,那就這樣定了?!?br/> 接著,小好子攆走了幾個支委,把我老爺喊來了。
小好子和我老爺講了幾件事:
一、明天早晨兩點鐘出殯,因為這個時候莊子上的人都還在睡覺,天寒地凍的,沒有人會起來。
二、為了節(jié)省時間,人和棺材分開走。頭天晚上就必須準(zhǔn)備好小床和扁擔(dān)繩索,安排好抬床的人和抬棺材的人。
三、不許孝子哭,不許燒紙,不許點紙炮,不許動響器,老盆帶到山上摔,老衣帶到山上燒。
四、提前借鉆子,到山上舉行撞釘儀式,不許喊撞釘。
五、夜里九點上山挖墓穴。
第二天凌晨一點,我家的院子里就站滿了人,大家神色緊張,動作輕捷,交流時更是小聲細(xì)語,可是小好子仍然不滿意,他披散著頭發(fā),像鬼一樣地在院子里亂竄,捏著嗓子,不停地告誡經(jīng)過他身邊的人:“小聲!小聲!”
兩點鐘出殯開始,十幾個男人低聲地說:“嘿!”一用力將我們家的院墻推倒了,然后我奶奶的棺材在前,大哥、我、小好子、二姑爺家的老大用小床抬著我奶在后,一群人開始悄悄地向村外走。
村莊十分寧靜,四周只能聽到紛亂的腳踩踏在雪地上的聲音以及牛繩和棺材摩擦后發(fā)出的那種吱吱呀呀的聲音。村口,兩棵比我奶奶年齡還要大的老槐樹在茫茫的雪色中屏住呼吸默默地看著我奶奶和她的老堂屋,村南口偶爾有幾句狗吠聲,似在有問有答……
此時,我突然感到很難受。奶奶一生寬厚隱忍,樂善好施,一百歲的今天卻要偷偷地走,倒像是做錯了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我奶奶從六十歲時就搭好自己的老堂屋,天天跟眼珠子放在一起,今天這個用,明天那個用,熬到自己時,卻用不上了,關(guān)于今天,奶奶是有愿望的呀!
那是一個多么大的陣勢呀!
奶奶一輩子喜歡紅火,于是,前面有六十只紅色的花圈,四十掛紅色的帳子,四十掛紅色的筒帆,兩班喇叭。響手戴紅帽,穿紅襖。后面也是六十只紅色的花圈,四十掛紅色的帳子,四十掛紅色的筒帆,兩班喇叭。兩架紅色的唱喪車不斷地播散著紙錢。那紙錢也是紅的,絢爛的很,飛得滿天都是,雪也紛紛地趕來,如萬千的蝶。在這浩大而濃烈的紅中,奶奶的老堂屋紅彤彤的,因為用的是上等的油溶性漆,看上去油光四濺,迷人眼神。驚天動地的鞭炮聲和喇叭聲中,花家的孝子賢孫,穿紅袍,披紅巾,迤邐在后,約有一里多長。方圓幾十里地的鄉(xiāng)人扶老攜幼,聞訊趕來,見到高大材頭便紛紛磕頭行禮,然后呼喊著討要壽碗,諸多后生則跌跌撞撞爭相撕扯著棺材兩邊的紅布。坐在高架車上的胡龍胸帶紅花,笑容滿面、聲嘶力竭地唱道:
芝麻開花了,老奶奶走得高呀!
蕎麥開花了,老奶奶走得富貴呀!
石榴開花了,老奶奶多子福呀!
……
在胡龍高亢的歌聲中,人們都能看到奶奶十六歲的樣子:一個小巧而精致的女孩,撲閃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頭頂著繡有百子圖的紅蓋頭,穩(wěn)穩(wěn)地坐在大花轎里……
可是今天,卻是人也清涼,路也清涼。
我正這么想著,送葬隊伍走進(jìn)了一條冗長的巷道,這時,前面的棺材突然趔趄了一下,然后慢慢落地了。出殯的頭天晚上,小好子跟舉重的都說好了,棺材從出門到墓地只能歇兩次,而且在哪里歇都有規(guī)定,現(xiàn)在棺材突然停了下來有點讓人意外。大家正在疑惑,就發(fā)現(xiàn)前面不遠(yuǎn)處的地面上有一層光冉冉地升了起來,當(dāng)那光連成了圓圓的一大片后,我們看清了,原來是胡龍老兩口子擋在了棺材前面,這時,只見老兩口子沖著奶奶的棺材慢慢地跪了下來,先是笨拙地磕了三個頭,然后一邊燒紙,一邊點燃了一掛不到半尺長的紙炮。那紙炮螞蚱大小,可在這夜里放開時,就跳起來響,驚天動地的。“誰放炮?誰放炮?”小好子大驚失色,捏著嗓子喊??墒撬脑挍]說完,前面又有一扇大門被慢慢地打開了,這次出來的是傅全華夫婦,兩口子蹲下來后,女人從身旁的小柳斗里抓出一大把火紙點燃起來,男人則點燃了鞭炮。幾乎在傅全華夫婦點燃鞭炮的同時,梁家籮、王布林、李兆香等幾家也一一打開了門,接著在一片片火光中,鞭炮聲就不斷地響開了……
那天,奶奶的棺材在村子里走了近兩個小時,因為那天晚上,這個莊子上向北的所有路口都被燒紙一放炮仗的人搶占了,這個莊子上的所有人家都出來為我奶奶送行了。
十一
奶奶就葬在小好子在大壩山上開出的那片砂漿地里。這年,小好子沒有在這片地里種莊稼,奇怪的是,地里卻長出了許多芝麻。那芝麻開的是藍(lán)盈盈的花,一節(jié)一節(jié)地向上竄,好看。
又過幾年,奶奶的墳旁又長出幾棵槐樹來,其中的一棵又高又大,上面經(jīng)常飛來白鷺,老神仙梁家籮就指著這些白鷺說:“大呆子來了,本紅媽來了,大翠來了,四姑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