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上二樓的雅間,亦秋就像懷揣著一只跳躍在春天叢林中的鳥雀,心情非常的好。她走到窗前,把綴滿了紫云英的粉紅色簾幔放下。窗外,和煦的陽光透過薄薄的簾幔迅即灑滿了整個房間。再加上四邊裝飾的淺藍色壁板的襯托,使整個房間流動著一種柔和婉約的韻味。亦秋很喜歡這種味道。她歪著腦袋又轉(zhuǎn)著看了一遍,覺得很滿意,便把下午訂做的蛋糕輕輕地從盒子里取出,放在桌子上,在蛋糕表面插上三十一根蠟燭。想象著蠟燭點燃的時候,它們像三十一顆璀璨的小星星閃爍的情景,她抿嘴笑了。
接著,她走到沙發(fā)旁,從放在上面的一個大紙袋里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禮品盒,盒里裝著一條同樣精美的金利來領(lǐng)帶。亦秋隔著盒子細細地用手輕輕摩挲著盒子的表面,嘴角微微上揚著。她在精心設(shè)計的這場行動中感到了莫大的滿足。
亦秋是從陳雨濤的身份證上得知他的生日的。當時,陳雨濤正把身份證遞給旅館的服務(wù)員辦理登記手續(xù)。亦秋微微一瞥,就記下了那個數(shù)字。她迅即在心里勾畫出了這次行動的輪廓,并且決定把這場行動的時間定在那個日子的前一天,她想這不僅可以避免在那個日子里和陳雨濤的親人,比如父母、老婆的安排發(fā)生沖突,并且也趕在他們之前給陳雨濤一個驚喜。
今天上午,亦秋趁著上班時間,先去美容店里做了臉部皮膚護理,又把頭發(fā)整理了一下。下午上班不久,干脆和徐曉茹說了聲,就趕到這來安排一切。
四點半鐘左右的時候,亦秋開始撥打陳雨濤的電話。她決定先不和雨濤說明真相,只說自己想見面,這樣才能制造最好的效果。然而亦秋根本沒有料到,振鈴才響了三下,就變成了嘟嘟嘟嘟連續(xù)的急響。亦秋有些納悶。她再撥了一遍,系統(tǒng)提示:用戶已關(guān)機。干嗎要掛我電話?干嗎關(guān)機?亦秋為自己精心的安排有可能泡湯著急起來。但她想,陳雨濤一定是被什么事情纏住了,再不就是不方便接電話,過一會就會回電話過來的。她在心里對自己說,別急,所有美好的東西都需要等待。于是,她拿出帶來的一本小說,坐在沙發(fā)上看了起來。
書看了好幾頁,可陳雨濤那邊一點回音都沒有。亦秋真的著急了。她繼續(xù)給陳雨濤打電話,可他的手機依然關(guān)著。究竟是什么事情呢?亦秋想,按照常理,現(xiàn)在是上班時間,陳雨濤接電話應(yīng)該沒什么不方便啊,從第一次撥打手機的情況看,應(yīng)該是他看到電話以后主動關(guān)掉的。難道是他不愿意接我的電話?一個讓她極其不快的念頭猛然升了上來。她想起了陳雨濤這段時間的異常,見面是越來越少了,通話機會也不是很多,并且每次通話都很簡短,語氣再也沒有原先那般熱烈,那樣充滿了期待和驚喜。這究竟是為什么呢?難道他對我已經(jīng)厭倦?要是這樣,我該怎么辦呢?
亦秋坐在沙發(fā)上胡思亂想,一股尖銳的失望和刺痛在心里彌漫開來。這時候,她保持了一天的雀躍的情緒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很想徑自回家,從此再也不理這個男人,但她又覺得事情未必就是這樣糟糕,或許里面有一些自己不知道的隱情。不管怎么樣,也要找到陳雨濤再說。但怎么才能找到他呢?她很想打電話到陳雨濤單位問問。但她沒有這樣做,因為陳雨濤曾經(jīng)和她說過,有兩個地方的電話最好不要打,一個是單位,因為那里面的關(guān)系復(fù)雜,任何小把柄都可能被別人利用。另一個就是他們家,天下沒哪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聲音不保持高度的敏感。到目前,亦秋都很好地遵守了這兩個約定。亦秋想了想,給陳雨濤發(fā)了條信息,亦秋心里想,陳雨濤,你總不會不開機,只要打開手機,就會看到我的信息,你總該給我個回音。
在發(fā)信息的時候,亦秋感到了一種深深的委屈,她想,我圖什么呀?花了一天的時間,為你一個已婚男人準備好生日晚餐和生日禮品,而你無緣無故卻突然掛斷了電話,并且到現(xiàn)在連個回話都不給。想到這里,她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綺鄉(xiāng)廳里的光線逐漸暗了下來。飯店的服務(wù)員來續(xù)水的時候,他驚奇望了望坐在黑暗中的亦秋一眼,走到門口按了一下開關(guān),屋子瞬間明亮了起來。他問亦秋下午點的菜現(xiàn)在是不是可以燒了。亦秋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那個服務(wù)員退了出去。
陳雨濤是六點回電話的,他對亦秋說,剛才在開會,手機先是忘了關(guān)。鈴聲響起的時候,正好碰到局長在發(fā)言,所以沒看號碼就直接關(guān)機了。剛散會一看號碼是你的,就立馬回話了。你在那等著,我馬上就到。
聽到雨濤的電話,亦秋不禁啞然失笑。原來是這么簡單的一回事啊,自己干嗎想得那么嚴重?但經(jīng)過了剛才的心理歷程,她的心情卻再也沒辦法恢復(fù)到下午的那種雀躍狀態(tài)了。特別是她從陳雨濤平靜的語氣中感到了一絲悲涼。她心里想,他為什么不問問我剛才的感受,他能體會到嗎?
對于亦秋精心的安排,陳雨濤被深深地感動了。那天夜里,在一家旅館的床鋪上,陳雨濤目光充滿著柔情,手指像蛇一樣蠕動在她光潔的皮膚上。每一寸的蠕動都挾帶著一股熱流,消解著亦秋心中的不快。慢慢地,亦秋也激動了起來。她仿佛聽見了身體內(nèi)部不斷有冰的碎塊被熱流消融,化作絲絲縷縷溫熱的水流,順著她全身的血管奔突,并且,逐漸沸騰。她突然覺得,無論付出多少代價,為了這一刻都是值得的。
二
陳雨濤離開亦秋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里兩點多鐘,他沒有打的,獨自慢慢走著回家,這時候,街道上已見不到什么行人,夜涼如水,只有幾盞路燈散發(fā)著孤寂而清冷的光。他想趁著這無人的時刻,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思緒。但到了家門口,也沒想出什么頭緒。他掏出鑰匙,躡手躡腳地打開門。進了臥室,他把亦秋送的領(lǐng)帶小心翼翼地塞到衣柜里的衣服下面,他本以為妻子俞云霞已經(jīng)睡著,不會發(fā)現(xiàn)什么。不料卻聽到她迷迷糊糊地問,現(xiàn)在幾點了,怎么才回家???電話也打不通。
陳雨濤說,夜兩點多了。今天上級局來人,陪了吃飯陪打牌,這會才歇呢。
你剛才把什么東西放衣柜里了?
陳雨濤吃了一驚,他懷疑俞云霞剛才根本沒睡著,只好老老實實地說,沒什么啊,就一條領(lǐng)帶,是局里送上級的,多了一條,我就拿回來了。
不會吧,送東西會事先不知道人數(shù)?不會是哪個女人送給你的定情物吧?在朦朧的房燈照射下,俞云霞的眼神看起來有些似笑非笑。
怎么可能呢?真的,上級原先說來四個人的,結(jié)果來了三個,總不能其中一個送兩條吧,局長叫我拿回來,我就照辦了。陳雨濤有些急了。他實在有些怕俞云霞再深究下去。不料俞云霞卻說,我跟你說著玩呢,太晚了,明天還要上班,你也去洗洗睡吧。
陳雨濤簡單洗漱了一下,脫了衣服,挨在妻子身邊睡下。但關(guān)掉壁燈后,他卻兀自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無法安然睡著。
第二天早上,陳雨濤被一陣急促的鈴聲驚醒。他打開手機一看,已經(jīng)到了七點三十分,便一翻身坐起來,匆匆穿上衣褲,來到廚房。他看到廚房的桌子上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雨濤,你昨天回來晚,怕你睡過頭遲到,特把小凡房里的鬧鈴放你枕頭邊,早飯在微波爐里。
陳雨濤拿起紙條,看了兩遍,心里五味交雜,更加黯然了。匆匆洗過臉,打開微波爐,把里面熱著的一杯牛奶和一碗泡面吃了,便趕去上班。
到了辦公室沒多久,局辦的小王來通知說,胡局長有請。一走進局長辦公室,胡局長就說,陳科長,相信你也聽說我們云山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要實行封閉式管理這件事了吧。
陳雨濤心里一驚,心想,難道這件好事落到了我身上?原來云山區(qū)委區(qū)政府為了強力推進開發(fā)區(qū)建設(shè),決定從縣直各相關(guān)部門抽調(diào)骨干人員組成開發(fā)區(qū)各分局,直接辦理相關(guān)事務(wù)。區(qū)土地局也將在開發(fā)區(qū)內(nèi)設(shè)立開發(fā)區(qū)土地分局。陳雨濤心里想的這件好事,就是土地分局局長的歸屬問題。
果然,胡局長說,為了建好開發(fā)區(qū)土地分局,區(qū)里要求我們抽調(diào)最好的人手去擔當重任。前幾天,我們召開了局長辦公會,覺得你比較合適。一者你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各方面素質(zhì)不錯,過去容易壓得住陣腳,二者,你干了多年的用地科科長,對征地方面的業(yè)務(wù)比較熟悉。胡局長頓了頓又說,開發(fā)區(qū)土地分局任務(wù)很重,尤其是職責重大,你先在局機關(guān)和鄉(xiāng)鎮(zhèn)土地管理站物色四個人手,和你一道進駐開發(fā)區(qū)。你物色好了到時候向局黨組做個專題匯報,他們的安排和你的任命一道宣布。
陳雨濤心里十分高興,他站起來,正要說話。突然,腰里的手機短信響了,他拿起手機一看,是亦秋的號碼,這時候顯然是不方便回的,他沒多做猶豫,看都沒看,就把手機關(guān)了。他和胡局長嘮了一會,表達了自己的謝意和決心。出了局長辦公室,他本想到自己辦公室就給亦秋回話,可剛走上四樓,就碰上了自己科室的小張和富苑房產(chǎn)的杜總。杜總說,陳科長跑哪去了,我們那塊地正等著你們呢,說著一把拉住陳雨濤和小張死也不放,拖著直接去了他公司。到了公司,杜總又喊了幾個工作人員,拿著圖紙,去了準備征用的那塊地。東轉(zhuǎn)轉(zhuǎn),西轉(zhuǎn)轉(zhuǎn),一轉(zhuǎn)眼就到了11點多鐘。便一起去吃飯,飯后又打了幾局牌,轉(zhuǎn)眼又到了下午上班時間。下午上班,事情照例忙得不可開交。結(jié)果,陳雨濤把給亦秋回電話的事情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虛弱的感覺再一次涌了上來,這是亦秋今天第四次涌起這樣的感覺。前三次,亦秋用喝水、猛吃薯條、朗誦小說章節(jié)、上網(wǎng)聊天等諸多方式成功瓦解了它。但這次不行,這次涌上來的感覺比前三次要猛烈的多。它像一股急涌而至的毒液,迅速麻痹了她的心臟,并且伴隨著尖銳的疼痛流走在四肢百骸。亦秋感到了一種暈眩、一種心痛到極點的暈眩,但這暈眩又不足以讓她昏迷,相反她比平時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額頭上滲出的冷汗,更加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緩慢然而無力的心臟搏動。
她把頭深深地埋進自己身體,然后用一本堅硬的書緊緊抵住自己的胃部,但一切依然無濟于事。她知道,解決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控制自己的思想,不要讓自己的思想和陳雨濤產(chǎn)生任何聯(lián)系。然而,要做到這一點,她想不出任何辦法。她雖然不斷告誡自己說,不要去想,不要去想。但她的腦細胞卻似乎比平時更加活躍,并且高度集中,不偏不倚地朝向一個方向:陳雨濤。
在她獨自痛苦雜亂的想象中,她發(fā)現(xiàn)許多被自己原來緊緊壓抑著的現(xiàn)實性問題逐漸清晰起來。她似乎聽到了自己心里低沉的叫喊,陳雨濤,你有什么了不起?我一個未嫁女孩跟你,哪里委屈你了?你憑什么對我愛理不理的?
那天早晨,亦秋一醒過來,躺在床上,心里就在想,昨天晚上,第一次和妻子之外的另一個女人度過了自己的生日,陳雨濤會不會特別激動呢?會不會到現(xiàn)在還余興未盡?那么早上一醒來,他一定首先會給自己打來電話。亦秋想,如果是這樣,她一定極盡溫柔和他在話語中好好纏綿一番,然后精精神神地去上班。但到了8點多,陳雨濤沒有任何反應(yīng)。她的心里掠過了一點失望、一點不快。她知道,按照陳雨濤的性格和單位的性質(zhì),他一定上班了。上班的路上,她也想象著陳雨濤去上班的整個過程,她甚至想象了陳雨濤起床、洗漱、吃早點、穿過清晨的街道、跨進單位的大門、進辦公室、拿起自己的杯子倒掉昨天的殘茶、換上新茶葉倒上開水等諸多的細節(jié)。在想象的時候,她的心情也夾雜著愉快、渴望、失落、憤悶、氣惱等反復(fù)多變的情緒。她在每個細節(jié)的地方,都讓自己的思維稍稍停頓了一下,她之所以停頓,是希望陳雨濤也在這些細節(jié)處稍稍停下來,偶爾想起她,這樣過程里就會增加一個新的細節(jié),就是匆匆忙忙拿出手機,給她打個問候的電話。但這個細節(jié)終于沒有出現(xiàn)。
亦秋是在上班以后給陳雨濤發(fā)出短信的。因為鑒于昨天下午的誤會,陳雨濤說,想我的時候,給我發(fā)短信吧,以后,我把手機打成振動模式,這樣,即使在開會,只要不是我發(fā)言,我也能給你回短信。但她根本沒有料到,僅僅隔了一天,陳雨濤就這樣食言了?連第一個短信也不回。
亦秋越想越氣惱。她把眼睛轉(zhuǎn)向窗外。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這種沉郁的色調(diào)讓她本來就糟透了的心情更加惡劣。她不斷想起這段時間以來陳雨濤對她的淡漠。她想,自己這是怎么了?又不是找不到對象,怎么就好像離開陳雨濤沒法活了似的?其實,這么多年來,她身邊也擁擠著許多來來去去的人,而她都像對待流動的景物一樣,茫無所覺。只有陳雨濤,她把他作為全部的情感寄托,不惜奉獻一切,犧牲一切,她不考慮后果,不需要名分,甘愿像一只不能見光的老鼠一樣。然而,陳雨濤為什么一點不為之感動?是她缺乏魅力?是她不夠溫柔?她相信這些問題的答案是顯而易見的。陳雨濤在初見之后,不也是連連向她發(fā)動攻勢嗎?但為什么,為什么后來卻會變成這樣,究竟是什么使她和陳雨濤之間的交往變得如此艱澀?對這一點,亦秋百思不得其解。
三
可以說,亦秋和陳雨濤的相戀有點傳奇色彩。他們不是本地人,都出生在與銅川市一山之隔的廣陽縣,并且都曾就讀于該縣的寒亭中學(xué)。不過,當亦秋入學(xué)的時候,陳雨濤已經(jīng)畢業(yè)多年。那時候,大學(xué)還未擴招,再加上地處山野,辦學(xué)水平不高,寒亭中學(xué)每年能考取大學(xué)、包括大專、中專的人寥寥無幾。因此,凡能繼續(xù)深造的學(xué)生,總被老師們當成下屆學(xué)生學(xué)習(xí)的榜樣,要傳唱好多年。陳雨濤就是這其中最出類拔萃的一個。作為從山溝溝里成功走向名牌大學(xué)的優(yōu)秀學(xué)子,他的名字,在寒亭中學(xué)校史上赫然在冊。除了老師們的宣揚,陳雨濤還有一篇在省青年報上發(fā)表的散文被置放在學(xué)校一間專門用來展示歷屆優(yōu)秀學(xué)生成績的陳列室里。
當然,如果沒有后來的幾次謀面,陳雨濤充其量也只是亦秋在學(xué)習(xí)上崇拜的一個偶像而已。然而,命運卻往往在關(guān)鍵時候顯示出它神秘的威力,讓一切該來的都如約到來。高二那年暑假,陳雨濤回母校探望曾經(jīng)的班主任,正好亦秋也在王老師家補習(xí)功課。那次見面,亦秋情緒一直沉浮在激動和緊張中。她基本上沒聽明白陳雨濤說了些什么,只記得那天,陽光十分明亮,透過玻璃的窗戶,像溫柔的雨線,纖塵微動,像許多金黃的音符活潑地跳躍著。陳雨濤的眼神中卻淡淡地飄逸著一絲書生氣的慵倦……
臨別之際,亦秋感覺到陳雨濤特別地看了她一眼。高中階段,正是情竇初開的年齡,所以這一眼,在以后的回憶中,被亦秋用自己的想象進行了無數(shù)次的篡改。每一次的篡改,都使陳雨濤的眼神越來越具有特定的內(nèi)涵,甚至還包含著許多的曖昧意味。而對這種特定意味的反復(fù)咀嚼,又漸漸成為了亦秋感受幸福和快樂的重要載體。特別在后來,她更陷入了這種虛擬的“情感現(xiàn)實”。即使兩年之后,當她也坐在大學(xué)教室里的時候,她對周圍殷勤的眼神已經(jīng)提不起絲毫興趣。
亦秋和陳雨濤實質(zhì)性的進展是在多年以后了。這天下午5點多鐘,亦秋和同事徐曉茹跨出單位大門,準備穿過川流的人群回家。正在這時,她聽到有人在大聲叫著什么。她扭轉(zhuǎn)身子,突然看到對面的人行道上,一個身材清瘦的男人一邊向她們笑吟吟地招手,一邊穿過馬路跑過來。等到站定,徐曉茹介紹說,這是云山區(qū)土地局的陳雨濤,陳科長。陳雨濤?亦秋心里咯噔了一下,她不禁又抬頭仔細打量了一番眼前這個男人。不錯,是陳雨濤。雖然歲月和社會都在他身上刻上了新的印記,但眼神中那絲淡淡的慵倦味還在。徐曉茹看了這神情,驚訝地問,怎么,你們認識?亦秋沒有回答,徑直問陳雨濤是否在寒亭中學(xué)就讀過。結(jié)果,雙方一敘,才知道原來是學(xué)兄學(xué)妹。
同學(xué)見面自然要喝酒慶祝一番,飯后,陳雨濤主動提出送亦秋回家。一路上,亦秋心里像裝了只兔子一樣,既興奮又惶恐,她很想問問陳雨濤的近況,卻什么也沒說出口,倒是陳雨濤問這問那。
亦秋回到家,躺在床上,卻半天睡不著,腦海里老是晃動著陳雨濤三個字。
以后許多天,陳雨濤每天至少要打幾個電話來,有時發(fā)幾條短信,半真半假地說很想念亦秋。雖然,在閑聊中,亦秋知道陳雨濤已經(jīng)結(jié)婚,擁有一個四歲的孩子,并且他話語中帶有的油滑和社會上多數(shù)男人并無二致,但亦秋卻仍然很喜歡聽到陳雨濤對自己的贊美。慢慢地,接聽陳雨濤的電話和收看他的短信,漸漸成為了亦秋一項必要的生活內(nèi)容。有時時間長了,陳雨濤沒和亦秋聯(lián)系,亦秋竟有些失落。
慣性其實是一種非??膳碌臇|西,它就像一顆瘟疫的種苗讓置身其中的人不知不覺地被傳染,并且還令人莫名地亢奮起來。陳雨濤就像這顆疫苗,不僅悄悄侵入了亦秋塵封多年的情感家園,而且還在亦秋的生活中注入了一種類似活力劑的東西,讓亦秋在每天庸常的生活中充滿了新奇、期待和焦灼的感覺。有時候,亦秋很冷靜地想,自己對陳雨濤的這種期待其實是一種非常危險的情緒,它會把自己和陳雨濤都帶到萬劫不復(fù)的感情陷阱。她知道,時隔多年,過去的一切都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她和陳雨濤之間已經(jīng)不可能再有結(jié)果。為了盡早熄滅這根情感悲劇的導(dǎo)火線,她做了很多努力,比如不接電話,多和別人交往,但無濟于事,畢竟陳雨濤發(fā)軔于她青春萌動時節(jié),并且在她心中存在太久,她無法決然斬斷來自陳雨濤的種種誘惑。到后來,亦秋根本不愿去考慮現(xiàn)實,考慮未來。每當夜深人靜,對著鏡子,撫摸著自己鮮活的身體,只任由自己心里洶涌起一種躁動,一種不安,一種期待。
這天,兩人吃過燒烤,陳雨濤提議再找什么節(jié)目活動一下。亦秋說,銅川其實也沒什么地方好玩的,不如去陽光酒吧跳舞。
陽光酒吧說是酒吧,其實不如說是舞廳、酒吧的大拼盤更準確。從樓梯一進二樓大廳,左側(cè)是一個大柜臺,臺前一長溜放置著十幾把高腳凳,沿墻的四周則布置著幾十張或長或圓的桌子,桌子邊擺放著許多圓背椅。大廳中間是個大舞池。酒吧里特邀演員表演的時間很短,每晚都限定在8點到9點之間,其他時間主要是放音樂供客人們自己跳舞。樂曲一起,酒吧里七色彩燈閃爍,窗幔飄逸,空氣里混雜著香煙、酒精和野薄荷的味道,充滿著刺激而又神秘的感覺。陳雨濤要了瓶紅酒,兩個人先是慢慢地喝著,但酒吧就是一個讓人感受瘋狂和激烈的地方,快速的節(jié)奏和舞池里不斷扭動的人影,漸漸把兩個人心中隱藏著的對松懈和自由的渴望勾引了出來。他們感到了一種難奈的燥熱,這種燥熱仿佛只有冰冷的紅酒才能澆滅。兩人便越喝越快,喝完一瓶,又上了一瓶。喝著喝著,亦秋有些暈眩了,搖滾樂起,她拉著陳雨濤進了舞池,她瘋狂地扭著身子,感到了一種身心解放后徹底的快感。她似乎看到了她的長發(fā)像一片黑色的森林拔地而起,飛躍到空闊而又純凈的穹宇,激越地翩翩起舞。扭到激烈處,她也像其他人那樣,把外套脫了系在腰上,只穿著一件緊身內(nèi)衣,愈發(fā)顯出身材的秀美,瘋狂的舞姿和充滿活力的身體贏得了眾人的喝彩。在喝彩聲里,亦秋扭動得更加起勁,渴了就回座位喝上一大口紅酒,再次回到舞池。直到薩克斯樂曲響起,才放慢節(jié)奏。她和陳雨濤緊貼著,由于激烈的運動和酒精的刺激,她已經(jīng)徹底放松下來,身子完全依傍在陳雨濤的臂彎里,搖曳著,雖然眼睛還睜著,但目光已經(jīng)迷失。她如蘭草般芳香的呼吸撲閃在陳雨濤的臉上,胸腹輕柔地起伏著,讓陳雨濤明顯地感受到了來自她肉體中神秘的誘惑。樂曲愈加舒緩,如水柔情彌漫,燈光暗透了也美透了。亦秋和陳雨濤緊抱著在原地蠕動,最后兩人兩腮也貼在一起。
那一晚上,亦秋根本不知道是如何進入海瀾酒店的。只記得,她像一個游蕩在酒精造就的幻境中的精靈,沉醉在陳雨濤絲綢一樣細滑、柔軟的目光里,慢慢地,這目光也像水紋一樣越蕩越遠,漸漸消失了。而她則像一葉風(fēng)浪中的小舟突然變得激越起來,她看見了家鄉(xiāng)疏朗的星空,看見了星空下她跟在許多男孩身后追趕一只落單的兔子……
四
在陽光酒吧,陳雨濤目睹了亦秋逐漸瘋狂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他幾次涌起了遏止她的念頭,但他心里同時涌起了庸常生活中久已消逝的生命激情。在和亦秋初見之后,他感覺到自己心里那塊堅冰在悄悄融化,重又有了在女人面前那種渴望表現(xiàn)的欲望,開始注重起自己的衣著打扮。每天上班的時間里,也隱隱有了一種期待,一種充滿著活力的期待。所以,在這個晚上,他將道德和負疚遠遠地拋在了腦后。他喜歡亦秋瘋狂,希望亦秋瘋狂。甚至從某種角度上說,讓亦秋瘋狂,是他長時間來精心策劃,并渴望達到的結(jié)果。對其中關(guān)鍵的細節(jié),他都進行了反復(fù)揣想。所以,當他把軟成一團的亦秋扶上出租車徑直開往海瀾酒店的時候,他的內(nèi)心基本上是被一種巨大的欣然和激動緊緊地攫住。一切都已經(jīng)注定,沒有什么能夠改變。在酒店柔軟的床上,他看了亦秋一眼,見亦秋目光迷離充滿了柔情。他在心里輕輕嘆息了一聲,把舌頭伸進了亦秋的耳廓,說,做我的小妖精吧。
亦秋沒有說話,只哧哧笑著。陳雨濤又在心里嘆息一聲,手卻沒有停留,他像剝筍一樣,一件一件褪去了亦秋的衣飾,他看見了一具圓滑、純凈而鮮活的肉體。這肉體讓他想到了絲綢以及江南水鄉(xiāng)澤國里的嫩藕等諸如此類的東西。對這些東西的感覺讓他無法去細細品味眼前的這具肉體,他在進入不久,極短的時間里攀上高巖,又迅速墜落。在墜落的剎那,他的腦海里突然閃過一句不知道從哪看來的句子:每個夜晚其實都有一個靈魂,它潛藏在我們渴望相互尋找的肉體的深處,但肉體卻不過是一枚在這些夜晚的風(fēng)中飄零的落葉。陳雨濤想,是啊,我何嘗不是這樣一枚落葉,被欲望的旋渦卷向不可知的深處。
陳雨濤在上大學(xué)之前,感覺一直不錯。他雖然家境貧寒,但因為在家是老幺,再加上學(xué)習(xí)成績好,所以一直是父母親戚的寵兒,特別是在小學(xué)至高中這段時間,倍嘗眾星捧月的滋味。然而,這一切在上了大學(xué)后都徹底改變了。在大學(xué)里,他的功課在班級里并不十分突出。更重要的是,大學(xué)里,學(xué)生多數(shù)不太注重學(xué)習(xí),大家關(guān)注的是藝術(shù)特長。所謂的“校園明星”不是帥氣的男生和漂亮的女孩,就是每次文藝演出中或者體育比賽中出類拔萃的佼佼者。大學(xué)四年,陳雨濤嘗透了被淹沒在蕓蕓眾生里面的那種痛苦。然而,他又生性孤傲,雖然表面安靜、溫良,但內(nèi)心卻經(jīng)常是波濤洶涌,潛藏著無處不在的暗傷。
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因為沒有任何社會關(guān)系,他很自然地被分在長江以北某一城市的地方志辦公室工作。這時,他又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更可怕的現(xiàn)實,在曾經(jīng)的高中同學(xué)里,他成了為數(shù)不多的窮人。原來,他上高中時,一個班共有35人,考取大學(xué)的只有兩人。沒考取的同學(xué)畢業(yè)后基本上都進了廣陽的一個當時剛剛起步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沒想到那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飛速發(fā)展,并一躍成了全國同行業(yè)的老大。隨著企業(yè)的發(fā)展,他們基本上都成為企業(yè)的中層干部,年收入均在七八萬元左右,還有幾個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公司,有了自己的別墅、汽車。
這個事實,讓陳雨濤墜入冰谷。雖然從大學(xué)開始,他就已經(jīng)習(xí)慣了被放置在邊緣的感覺,但他還是對社會的公平性產(chǎn)生了嚴重的質(zhì)疑,同時備感過去生活的無聊。有一次,同學(xué)聚會,已在銅川軋鋼廠擔任副總裁的同學(xué)勸他干脆調(diào)到云山謀個好單位時,他幾乎不假思索就答應(yīng)了。在這位同學(xué)的幫助下,他進了云山區(qū)土地局,因為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加上又比較沉穩(wěn)謙和,他很快就受到了局領(lǐng)導(dǎo)的重用,第二年就擔任了云山土地局用地科的科長職務(wù)。
云山土地局待遇不錯,但每天事情很多,特別是近幾年來,市和區(qū)里特別重視招商引資工作,房地產(chǎn)和工業(yè)企業(yè)征地十分頻繁。陳雨濤在忙碌的工作和眾人追捧中重新獲得了心理上的優(yōu)越感。他穿梭于酒桌舞場之間,徹底完成了脫胎換骨的過程。
然而,陳雨濤究竟是一個內(nèi)心非常細膩的人。他在穿梭酒桌舞場的同時,卻不能像其他人那樣完全為之迷醉。他一直覺得,時刻有另外一個自己站在清冷的遠處,因為對日常生活所有細節(jié)的厭倦而留下了獨立中宵的背影,他不知道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己。是這個看起來陽光燦爛的男人?還是那個冷竣孤寂的背影?有時候,他覺得自己的生活可以用兩個詞來概括:快樂但無聊。
這一切,因為亦秋的到來有了結(jié)束的預(yù)兆。因為,那天晚上,他從亦秋秋水般的眼眸里,突然看見了來自白云深處青藍色的耀眼一閃,讓他突然找回了做為男人渴望征服世界的欲望。那以后,他精心設(shè)計著整個事態(tài)發(fā)展的進程,并在這些進程中盡情享受著激情投入的快樂。
現(xiàn)在,所有原先停留在設(shè)想中的細節(jié)都按部就班成了過去,就連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也已經(jīng)上場完畢。陳雨濤在巨大的成功中獲得了深刻的快樂。雖然這快樂伴隨著他對妻子和亦秋兩個女人的歉疚和負罪感,但對于快樂無疑是沒有什么大損的。
這之后每天里,陳雨濤和亦秋都沉浸在兩顆心靈歡快的碰撞中。特別是亦秋,她把陳雨濤真實地走進她的生活,看作上蒼對她多年單戀的最好回報。在交往中,她看出了陳雨濤內(nèi)心的寂寞和憂傷。雖然她不知道他內(nèi)在的寂寞和憂傷究竟緣于何處,但她知道這其實是人,特別是男人與這個現(xiàn)實世界之間常有的一種深層的隔膜狀態(tài)。她想用自己的柔情把他心中的這層隔膜融化掉,讓他真實并且全部地投入生活,同時快樂地享受生活帶來的美好饋贈。正是基于這種想法,她在很多時候總是極力壓制著自己對兩人之間許多現(xiàn)實因素的清醒考慮。她把所有現(xiàn)實性的,容易讓人產(chǎn)生不快的問題都悄悄歸置腦后,以便讓她在陳雨濤面前永遠保持著燦爛的面容、活潑的心情。她甚至連陳雨濤因為和她交往而可能遇到的現(xiàn)實困境也謀劃在心。比如,她時時壓抑著自己想與陳雨濤堂堂皇皇交往的沖動,甘愿做他見不得光的地下情人。為了替陳雨濤保密,她從不出現(xiàn)在陳雨濤的朋友圈子里。她不想給陳雨濤帶來任何壓力,她想要他在和自己的這份感情中收獲的是輕松,是愉悅。
亦秋的善良和細膩讓陳雨濤感動不已,但也讓他內(nèi)心的不安與日俱增。自從那天晚上完全擁有了亦秋之后,他充分感覺到這個純情的女孩的纏綿。她對他的日思夜想,對他的全身心付出,讓陳雨濤看到了自己的卑劣。在許多個和妻子并枕而臥的夜晚,陳雨濤感覺到了自己對于兩個女人那種似是而非的心靈尷尬。他不斷在內(nèi)心詢問自己,自己還愛妻子嗎?如果是,那怎會這么迷戀著妻子之外的另外一個女人呢?如果不是,怎么和妻子在一起的時候,自己內(nèi)心依然會浸潤在一種溫馨之中?并且根本沒有重新選擇生活的想法呢?同樣,對于亦秋,他也不知道自己陷入的究竟是一場快樂的情感游戲,還是真正的愛情?
那段時間,他幾乎和亦秋每個星期都要見兩次面。為了避開熟人,他們像小心翼翼的地下工作者,把約會的地點總是安排在一些偏遠郊區(qū)的小飯店里。倘若是周末,他們更把地點換到了郊野的山坡上。在并不適合郊游的季節(jié),帶著干糧、酒和水,各自搭乘出租車跑到事先約好的地點,會合上山,然后找一塊空闊平坦的地方,兩個人待上一整天。一開始,他們兩個毫無經(jīng)驗,不知道哪些山野洼地適合他們。后來,在跑了很多地方之后,他們找到了好幾處理想的場所。同時,因為多次外出積累的經(jīng)驗,他們還準備了一些必備用品。在那些理想場所中,他們最喜歡去的是那片有著松林的平坦岡巒。因為松樹有了好些年頭,葉冠巨大,林間基本上已經(jīng)生長不了什么灌木,而地上則鋪滿了厚厚的柔軟的松針。秋日溫和的暖陽從樹隙斜撒下來,在林間,折射出夢幻般的五顏六色。他們把早就準備好的厚毛毯鋪在柔軟的松針上,然后緊貼著并排躺下,看天空閑云變幻,聽山風(fēng)吹過松林溫柔的呼吸。亦秋有時候還會帶上幾本小書看,但陳雨濤這個時候卻總是心猿意馬,他嗅著亦秋身上發(fā)出的陣陣體香,輕輕愛撫著她柔滑晶亮的發(fā)絲。不知不覺,手就慢慢溜進了亦秋的衣服里,并在亦秋的呻吟中,快速給自己寬衣解帶……
身處這無人的山野之地,陳雨濤和亦秋都感到了一種徹底的放松,兩人在相互的愛撫中充分感受彼此的濃情蜜意,并借助這種濃情蜜意讓自己不斷升溫,最終在淋漓盡致的肢體語言里獲得心靈飛翔的極大快感。
中午時分,他們會在毛毯旁邊的空地上鋪開塑料布,把帶來的吃食放置在上面,像一對默契的夫妻一樣共進午餐。有時候,他們也會走出松林,在山坡下安全的地方,搭建一個土灶野炊。為了豐富內(nèi)容,他們兩人各自憑著自己的智慧自創(chuàng)了許多烹調(diào)的方法。比如在燒紅的石頭上烘烤涂了調(diào)料的魚以及雞翅膀。再比如,用洗干凈的大芭蕉葉把肚子里填了鮮果及五香的鴨子包起來,將之埋到事先壘好的土包里。然后在土包四周燒起火堆。陳雨濤把這種方法叫做火燜八寶鴨。諸如此類,不勝枚舉。在想著和做著這些的時候,兩人相互逗趣、嬉笑、追逐。玩得開心極了。
但現(xiàn)實生活畢竟是現(xiàn)實生活。處身山野空曠無人之地,機會畢竟不多。首先得是周末,其次,天氣必須晴朗,再次,不能每個周末去,因為陳雨濤在妻子面前必須有能使之信服的說辭。所以對于陳雨濤和亦秋而言,大部分的見面還都是安排在一些小飯店里,兩人身體語言的交流則多數(shù)在一些偏僻的鐘點房里進行。這時候,陳雨濤總是感到憋悶、壓抑和不暢快。
不僅如此,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和亦秋的交往受到的限制也越來越多。他覺得妻子對他周末頻繁的應(yīng)酬有些懷疑,雖然她還沒鄭重其事地把懷疑表達出來,但在她偶爾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提示中,卻隱隱包含了這種意味。同時交往中的花費也讓他擔心,雖然,亦秋花費不比他少,但他在經(jīng)濟上卻比亦秋少了更多的自由。他的主要收入對于妻子是完全公開的,他在經(jīng)濟上的任何異常支出都沒法逃過妻子的眼睛,到后來,在妻子面前,他自己都覺得難以自圓其說。陳雨濤不得不有意識地減少自己和亦秋的會面。
亦秋很快就察覺到陳雨濤的變化。為了盡量消除亦秋可能產(chǎn)生的不快,陳雨濤加大了和亦秋的電話聯(lián)系頻率。陳雨濤根本就沒意識到這其實是一種更危險的做法。它不但逐漸強化了亦秋對他的思念,而且在妻子面前暴露的可能性也增大了許多。有一天,亦秋給他發(fā)來信息,說她晚上睡不著,他便裝著方便的樣子,躲在家里的洗手間陪著亦秋聊天。本來他以為解決這個問題花不了多少時間,但后來,他發(fā)現(xiàn)他根本無法掛斷電話,結(jié)果,打了兩個多小時。為這事,妻子明確表示了不滿。并說,希望陳雨濤珍惜家庭,不要玩火自焚。弄得陳雨濤好一陣子都不敢在家里接亦秋的電話和信息。
伴隨著這些壓力,陳雨濤從亦秋身上獲得的美好感覺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悄悄變淡了,最可怕的是那種生活庸?;瘞淼臐撛趨捑胨坪跻猜×顺鰜?。
五
因為亦秋今天上班比較早,同事徐曉茹就先去陪她媽媽逛了會商店,等她回到市文化館,已是上午10點鐘了。一進門,卻看到亦秋一臉疲憊、一臉憂傷,忙問怎么了。亦秋一時無從答起,只苦笑著搖了搖頭,眼淚卻不爭氣地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徐曉茹一看慌了,馬上從自己的手提袋里拿出面巾紙遞給亦秋,問,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啊,你昨天請假干什么去了?
本來,亦秋鑒于陳雨濤的已婚身份,一直沒把自己的事情告訴任何人,包括好朋友徐曉茹。這時,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便斷斷續(xù)續(xù)地把整個情況說了一遍。亦秋把心里的事情傾吐出來以后,感到舒服了好多。徐曉茹說,好了,讓臭男人滾蛋去吧,今天天氣不錯,我們?nèi)ァ懊朗臣摇焙戎嗳ァ?br/> “美食家”坐落在銅川市的中心廣場附近,經(jīng)營面積足有300平方米,一樓二樓的東西兩面墻全用巨大的玻璃幕墻制成。每逢春秋兩季,溫暖的陽光從玻璃幕墻透入,整個大廳里仿佛閃耀著許多晶亮柔和的星星,讓每一個置身其中的人充分感受了一種暖融融的氛圍。冬夏兩季,每逢驕陽高照,或者陰雨天氣,則用五色絲質(zhì)的窗簾蓋住玻璃幕墻,大廳的燈光齊亮,空調(diào)開起來,再放上一些輕音樂,依然契合著人們心靈深處對于特定季節(jié)的渴望?!懊朗臣摇苯?jīng)營的粥類有上百種之多,除了粥,還經(jīng)營數(shù)百種點心,一年四季,生意都很紅火。
粥喝完,曉茹本想再去逛會街,但看到亦秋情緒不高就罷了。亦秋穿過絡(luò)繹不絕的人群,回到自己家,洗漱,上床,再捧上一本書……
陳雨濤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來的。事隔多年以后,亦秋對這個問題還是想不通,為什么自己的心湖總是經(jīng)不起陳雨濤投下的一個小小的石子?總之,亦秋一聽到那首熟悉的《愛你一萬年》樂曲響起來的時候,她來不及穿衣就迫不及待地跳下床,從桌子上抓起手機看上面顯示的號碼。確定了電話是來自陳雨濤的時候,亦秋從心里笑了。她覺得她所有的等待終于有了一個結(jié)果。不過,她決定,也讓陳雨濤嘗嘗電話撥不通的苦惱。于是她緊緊握著手機,任由著那首《愛你一萬年》樂曲慢慢延續(xù),她的心里彌漫著一種由惡作劇帶來的快感,她甚至覺得這首歌比平時聽起來更加悠揚,更加動聽。在這過程中,她有許多次接聽的沖動,但她成功地忍住了,她為自己的耐性感到滿意。然而,她的算盤打得太一廂情愿了,她高估了陳雨濤的耐性。就在她準備按下接聽鍵的時候,那首樂曲卻戛然而止。
亦秋一時懵了。她根本沒料到最后的結(jié)果竟是這樣。她拿著手機望了好半天,又打開未接電話菜單翻看著。她心里隱隱渴望著這是信號系統(tǒng)突然出現(xiàn)故障造成的,或者是自己錯誤的估計了系統(tǒng)允許振鈴的時間造成的,反正,原因有千千萬萬個,就絕對不能是陳雨濤主動掛斷了電話。但她心里卻十分明白,原因就這一個。
亦秋氣惱極了。陳雨濤,你這個人怎么能這樣,怎么一點耐性沒有,你哪怕再多堅持一會兒,不,一小會兒,甚至一兩秒,我不就接了嗎?亦秋心里這么想著。
亦秋看了看手機,懊惱地把它丟在一邊。心里說,算了,和這樣的男人較什么真,還不如躺在床上看看書來得實際。亦秋爬上床,鉆進還有些暖和的被窩,打開剛才正在看的那本書。然而看了幾行,卻什么也看不進去,思想仍集中在陳雨濤身上。亦秋想,或許陳雨濤這會兒正等著再給她來電話呢。剛才陳雨濤沒打通電話,一定認為自己被事情纏住了。畢竟女人在夜晚的這個時間里事情總是挺多的,比如洗漱、比如美容,并且女人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總要比男人花費多上幾倍的時間。如果是這樣,陳雨濤一定會過段時間重打電話來的。亦秋仔細想想,覺得這種可能性真的挺大。她一翻身,又從床上爬起來,把剛丟地毯上的手機又拿起來鉆進被窩里。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然而陳雨濤的電話終究沒有來。在焦灼等待的時間里,亦秋好多次想把電話撥過去,但她忍住了。因為,第一,她不知道陳雨濤這會是不是在家,如果在家的話,可能又會在他老婆面前引發(fā)上次的危機,其次,更重要的是,她覺得該給陳雨濤一個尊重真愛的機會。也就是說,如果陳雨濤是真正地深刻地愛著自己,那么此刻,他也一定處在焦灼的等待中。但事情看來并不像想象的那樣,第一次電話之后,陳雨濤再沒有任何反應(yīng)。
一切都已經(jīng)昭然若揭。亦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她終于明白了自己現(xiàn)在在陳雨濤心里所占的位置。對陳雨濤而言,她亦秋其實是可有可無的,充其量也就在偶爾的時候,用她來滿足他自己的精神和身體需要。
想明白了這一點,亦秋憤怒了,她感到了一種深深的悲愴,她決定不再給陳雨濤任何解釋的機會,她要當面斥責陳雨濤的可惡行徑。她惡狠狠地把手機從被窩里拿出來,又狠狠地按下那幾個數(shù)字鍵。雖然在完成這些動作的同時,她心里也稍微猶豫了一下,她知道如果一切成為事實,她和陳雨濤之間的關(guān)系將徹底喪失退路。但憤怒使她無法冷靜,也使她無法遵守和陳雨濤的約定:給他發(fā)短信。按下呼叫鍵后,她把手機緊緊貼在耳邊,她握住手機的動作實在是用力過度,以致她的手指被手機堅硬的外殼硌得生痛。
陳雨濤那邊的振鈴響了許久,沒有人接。但亦秋知道自己有足夠的耐心把電話打通。她一遍又一遍地在手機鍵盤按下那幾個數(shù)字,沒有反應(yīng)。到后來,她按鍵的速度越來越快,按下的數(shù)字也錯了好幾回。接通后,她二話沒說,第一句話就是,陳雨濤,你,你,你好狠心啊!一邊說著一面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等到對方罵她“神經(jīng)病”時,她才知道弄錯了對象。一開始,她小心翼翼地向?qū)Ψ降狼?,說對不起,等到后來,她只是狠命地把消除鍵使勁一按,接著又開始撥那幾個可惡的數(shù)字。等錯到第五次時,亦秋再也無力持續(xù)下去,她把手機從被子里摔出。手機在空中劃了個美麗的弧線,落在墻角的地毯上,發(fā)出沉悶的“哐啷”一聲,亦秋聽到了手機電板和機身的分離聲。
虛弱的感覺就是在這時候涌上來的。她像暴怒的野獸一樣跳下床,在房間里亂竄,打開書本、打開電腦,甚至大口喝水、大把地吃薯條。但虛弱的感覺來勢一次比一次猛烈,直至她后來頭暈?zāi)垦?、無力動彈,像一具尸體一樣蜷縮在早已被眼淚鼻涕洇濕的被褥里發(fā)抖。她感到了一種接近死亡的氣息。
但后來,她居然睡著了。
亦秋醒來之前,正做著一個夢。她夢見一個渾身泥污的人正努力地從一只水塘里向岸上爬??赡苁菬o處借力的原因,那個人的樣子看起來更像是在掙扎。那個人周身到處是亭亭玉立的青蓮,上面開滿了鮮艷的蓮花。亦秋對那個人說,你在干什么呀,你看,你把身上的污水和臟水都濺到蓮葉和蓮花上去了,你干嗎把它們弄臟,你不上岸不行嗎?那個人斜了她一眼,眼里露出怨毒的神情,沒有答話。但亦秋聽到背后有個熟悉的聲音說,那花多漂亮,你也下去摘幾朵吧!說著把亦秋往塘里一搡。亦秋吃了一驚,醒了。
亦秋醒來的第一眼正和她母親關(guān)切的眼神相遇。她母親問,秋,你怎么了,眼睛都紅紅的。亦秋慢慢半坐起來靠在床上,正欲說話,發(fā)現(xiàn)嗓子也疼得厲害。她問,媽媽,現(xiàn)在幾點了?
都快下午了,你放心,你單位的假,你弟弟已經(jīng)幫你請好了。
媽,我怎么啦,怎么睡到現(xiàn)在才醒?亦秋一邊說著,一邊回憶昨晚的情景,但她感覺到暈暈乎乎,一切都顯得不太真切。
秋啊,媽早上叫你吃飯時,喊你半天不應(yīng),一摸你額頭直燙手,趕緊去把樓下診所的許醫(yī)生叫來,許醫(yī)生說你一定是受了心理刺激,又患了輕微感冒。亦秋媽媽頓了頓又說,秋啊,你平時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不跟媽說,你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就說出來。你爸和你弟也很著急,剛才才趕去加油站做生意呢。
亦秋望了望媽媽一臉著急的樣子,心里一軟,眼淚差點流了出來。她盡力克制著自己,用一種平靜的語氣對媽媽說,媽,你別急,我就是為一件小事和別人吵了架,沒關(guān)系的,休息一下就好。
媽媽半信半疑地望了望她說,那我端水來給你洗把臉,洗好了,喝碗我燉了一上午的雞骨小米粥。
媽,你不用端來,我能起來。
亦秋等媽媽出了房間,起床穿好衣服。她想起了昨天的事情。但她又覺得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所有的細節(jié)若隱若現(xiàn),似有似無。
亦秋洗漱以后,又喝了幾口粥,再吞下幾顆許醫(yī)生留下的藥丸,感覺到精神恢復(fù)了許多。她對媽媽說,她想和媽媽去街上逛逛。
下午,亦秋陪媽媽逛了附近的商店和菜市場,給爸、媽、弟弟挑了些或大或小的東西,又在她媽媽的參考下,給自己買了條絲巾。四點多鐘的時候,她回到家里站在梳妝臺的鏡子前試絲巾。試的時候,她看見了自己的手機分成兩塊躺在床腳。她平靜地走過去,撿起拼上開機。她覺得真是不可思議,昨天用了那么大勁砸它,手機竟然一點毛病都沒有。過了一會兒,手機嘀嘀嘀響個不停。她很平靜地打開收信箱,看到上面一長溜都是陳雨濤的號碼。她沒多看,把手機扔在手提包里,便出了房間幫媽媽整理晚上的菜。
吃過晚飯,亦秋在網(wǎng)上瀏覽了一下,覺得沒意思,又聽了會歌,然后又在網(wǎng)上找彩鈴,覺得有一曲彩鈴不錯,便下到自己手機上。然后她從包里掏出手機,想了想,還是打開了收信箱,她把手指按在全部刪除上,最終還是下不了手,便又再去看號碼。短信一共十五條,兩條是徐曉茹發(fā)來的,其余十三條都是陳雨濤的。
亦秋先打開徐曉茹的短信。徐曉茹說,亦凡來請假,她就知道和陳雨濤有關(guān),她勸亦秋忘了那個男人,自己保重。亦秋停了半晌沒動。她知道徐曉茹的話其實不錯,她是應(yīng)該好好考慮這個問題了。她想,如果決定這樣,她應(yīng)該徹底刪了這些短信。但她又想,且看看陳雨濤到底怎么說。便打開短信,一條一條地往下看。陳雨濤說,他昨天因為富苑房產(chǎn)用地的事情忙了一天,到晚上才記起給亦秋電話。亦秋沒接,他本想過會再打來,結(jié)果被別人拉去洗桑拿了,手機鎖在柜子里,一直沒接到電話。半夜回家的時候又恰好手機沒電了,就一直擺在廚房的桌子上充電。直到今天早上,才看到十個未接電話,全是亦秋的,這才慌了神,馬上回電,結(jié)果亦秋手機一直關(guān)機,只好發(fā)信息。見沒動靜,便繼續(xù)再發(fā)。他在短信中說下午省土地廳來人檢查,他要準備資料,晚上再打電話來。
看著看著,亦秋的心里慢慢難受起來。她覺得陳雨濤的話具有一定的真實性,至少今天這十三條信息是真實的事情。這樣一想,亦秋覺得自己錯怪了陳雨濤,她為自己昨天晚上的胡亂猜疑感到了一絲羞愧。
所以,當晚上八點半,陳雨濤的電話如期而至?xí)r,亦秋已徹底原諒他了。她心里說,讓過去的不愉快都過去吧,一切重新開始。
對愛情來說,忍耐是什么,就是你一千次懷疑他,第一千零一次你又相信了它。亦秋深刻地理解了這個詞匯的含義。
六
一直以來,對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細節(jié),陳雨濤總是缺乏關(guān)注的興趣,并且他也不認為這是個缺點。他想,作為一個男人,精力應(yīng)該主要放在人生中一些重大的事情和一些具有決定意義的關(guān)節(jié)上。而這之外的其他平常、瑣碎的生活細節(jié),實在沒有必要讓它們困擾自己。但在和亦秋的交往中,他感覺到細節(jié)對自己產(chǎn)生的前所未有的壓力。并且這些壓力和身為一個中年男人所肩負的沉重的社會職責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他原來覺得,一對男女,他們之間如果產(chǎn)生了裂痕,一定是因為在一些大的關(guān)鍵性的事情上出現(xiàn)了問題。他根本就沒有想到,因為一些小小的細節(jié)錯位,就會使兩人之間美好的感覺逐漸消失。但毫無疑問,他和亦秋之間就面臨著這樣的情況。他本來想,像亦秋這樣看起來嫻靜、善良的女人,應(yīng)該有一顆能夠充分理解別人的心靈,特別是理解一個像他這樣有著家庭、在社會上又要完全靠自己打拼的已婚男人時刻存在的困境。但實際看來這種想法純粹是夢想,女人根本無法想象他們許多的身不由己。所以,在女人的心里,總是把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細節(jié)抬到很高的高度上來對待。比如,糾纏于無意中說的某一句話,糾纏于每天打電話和發(fā)信息的次數(shù),糾纏于接聽電話的主動程度和說話時的熱度,并且她們把這些細節(jié)總是放在一個極其簡單的想象空間里去對待,她們根本就無法理性地設(shè)想和分析這些細節(jié)發(fā)生的背景上諸多的可能性。
在和亦秋很多次電話的誤會中,陳雨濤感到了一種煩躁。雖然從理智出發(fā),他能夠理解亦秋處身于那些特定場景中的心理狀態(tài),但那種全憑想象對他進行錯誤判斷的做法讓他無法容忍。他沒及時接電話、沒及時發(fā)信息,原本都是出于一些簡單的原因,就是當時不方便,或者忙忘了。但到亦秋那里,卻成了故意對她冷漠、心里壓根沒有她的最有力的證據(jù)。并且就是依據(jù)這些假想,自我陷入瘋狂的歇斯底里的自虐中。其實,陳雨濤真的很怕亦秋的自虐。他本來就對亦秋懷著一種深深的愧疚,現(xiàn)在因為她的自虐,他更加感受到了一種無法承受的心理壓力。也正是這些壓力和煩躁,他在亦秋身上獲得的快樂也飛速減少。即使在和亦秋肌膚相觸時,他也沒有了原先那種發(fā)自靈魂深處的沖動。他甚至在每次和亦秋告別后獨自踩著冰冷的街面回家時,感到了這些事情的無聊和無趣。所以,他壓根就沒有了主動打電話給亦秋的欲望。他現(xiàn)在把做這些事情都漸漸當成了一項任務(wù),把這些當成了向亦秋表達自己對她憐惜的一種手段,當作了一種減少亦秋自虐機會的手段。
所以當他打開手機,看到手機上十個未接電話都是亦秋的號碼時,大吃一驚。他的腦袋開始發(fā)炸,心里涌起了一種很惡劣的感覺。并且這次他預(yù)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如果一個女人在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里,連續(xù)撥打了十個電話,那么在一個小時里,她會撥打多少個電話,那么兩個小時呢,三個小時呢?因為手機上只能儲存十個,所以陳雨濤根本不知道亦秋究竟歇斯底里到了什么程度。但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亦秋因為他沒接電話而氣急敗壞了。
陳雨濤再也不敢怠慢,他想這會兒最緊急的事情就是把電話回過去,了解一下現(xiàn)狀。然而對方已關(guān)機。關(guān)機?陳雨濤心里咯噔了一下,亦秋這傻丫頭該不會出什么事吧?陳雨濤不敢再想象下去了。
上班以后,陳雨濤失去了平日的從容。他捧著一杯熱茶,像只困獸一樣在辦公室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到后來,干脆來到辦公樓后面的操場上想對策。
操場上還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霜,空氣依舊有些清冷。在清冷的空氣里陳雨濤也慢慢鎮(zhèn)定下來,他先捏著嗓子,把電話打到了亦秋的單位。但徐曉茹說亦秋患病請了病假。陳雨濤心想,果然不出所料,亦秋出事了。他本來還想問問亦秋的病情,可又怕徐曉茹聽出自己的聲音。
掛了電話,陳雨濤心里更加不安。他無法料想憑亦秋的性格,事情究竟會發(fā)展到什么地步。因為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自己基本上不了解她的性格。
一上午,陳雨濤坐在辦公室里心神不寧,心里不斷祈禱可千萬別出什么亂子。因為手機打不通,他只能給亦秋寫短信。他以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認真態(tài)度給亦秋寫短信。以前,他最討厭寫短信。他對于手機鍵盤上每個數(shù)字鍵所表示的字符極不熟悉,但這個上午,他卻不厭其煩。他每條信息寫得都很長,直寫到局長召集他開會才作罷。
下午,作為云山土地局用地科的負責人,他又不得不跟在幾位局長的身后,陪同省土地廳用地處領(lǐng)導(dǎo)到幾個用地項目現(xiàn)場進行了實地考察,考察完后就是吃飯,一直到晚上8點多鐘才結(jié)束。
飯后,陳雨濤沒有像往常那樣陪省廳領(lǐng)導(dǎo)去歌廳唱歌,但他也沒有回家。他獨自來到城北護城河的河堤上,給亦秋打電話。
他壓根兒沒想到在他預(yù)想中很嚴重的這次也和往常一樣,一切都在瞬間改變。亦秋再次輕易和他和解了。在通話里,他聽見了亦秋的低泣,一種痛苦冰釋的低泣。這種帶著嗔怪和撒嬌意味的低泣讓他感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心痛?還是疲憊?抑或兩者兼而有之?這時,他腦海里掠過一個念頭:應(yīng)該到了他和亦秋徹底分手的時候了。
這以后的幾天,陳雨濤的大腦里一直混亂不堪,他無法把自己的決定向亦秋順利的傳達過去。但他知道這最終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所以他天天都要打電話給她,想尋找一個合適的機會說出自己的決定。然而因為不忍過分傷害她,在實際通話中,他對亦秋顯得更加體貼、溫存。他小心翼翼,迂回曲折的結(jié)果不僅沒有幫他完成目的,而在亦秋那里再次形成了相反的理解。亦秋覺得他們之間的交流達到了有史以來最好的境界。陳雨濤覺得,世界上的事情實在令人啼笑皆非。什么一個人有著另一半,什么心有靈犀,全是愛情理想主義者的瞎扯淡。就像他現(xiàn)在這樣,本來是正在做著撤退的準備,結(jié)果另一半那邊卻正沉浸在美妙的夢里。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愛的感覺,其實不過是處于自以為愛的場景中的人,對于一個人虛擬化感覺的高度認定。并且,戀愛時間的推移,就是這種感覺不斷強化的過程。由此他想,亦秋或許和他一樣,所謂的純粹的愛只不過是記憶和想象把她情竇初開時的自然情懷,強化成了一種現(xiàn)實性愛的感覺,最終引導(dǎo)她愛上了自己。
七
陳雨濤的任命是在圣誕節(jié)前夕宣布的。宣布后的第二天,云山區(qū)召開了“舉市之力,加快開發(fā)區(qū)建設(shè)與發(fā)展”的動員大會。會議宣布了關(guān)于成立經(jīng)濟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指揮部的決定,區(qū)委書記、區(qū)長親自掛帥。指揮部下設(shè)十幾個工作組,組長、副組長、辦公室主任、工作組成員,分別由分管區(qū)領(lǐng)導(dǎo)和相關(guān)區(qū)部門負責人擔任。會議還宣布了在開發(fā)區(qū)管委會內(nèi)成立十三個開發(fā)區(qū)分局的決定,并宣讀了各開發(fā)區(qū)分局長的任命名單。雖然陳雨濤早就得知了關(guān)于自己的任命,但當他在會議上聽到市委副書記點到自己的名字時,心里還是異常激動。因為從現(xiàn)實的角度說,這次任命使他從一個小小的局內(nèi)部中層干部成為了一個副科級的領(lǐng)導(dǎo)干部。以后他將在新的起點上前進。再說,從此以后,在他的姓氏后將帶上一個光明的尾巴:局長。這可是一個在他的父老鄉(xiāng)親眼中極其了不起令人敬畏的頭銜。這個頭銜會帶給他那遠在偏僻山村里的父母及其親朋無限的榮光,改變他們在村子里的社會地位,甚至可能享受到許多意想不到的社會待遇。
動員大會期間,陳雨濤一直無法壓抑住自己的興奮,他坐在會議中心后面的位子上,雖然眼睛盯著主席臺,但他基本上沒聽清楚上面的人在說著什么。他只隱隱覺得有一束強烈的陽光透進了他的內(nèi)心深處,讓他倍加新奇和激動,甚至仿佛還超過了女人所能達到的程度。他想起一句有名的話:男人總是先試圖征服世界,然后才去征服女人。的確,如果一個只能征服女人而征服不了世界的男人再怎么說,也只能是個無用的男人,最后也將被女人們唾棄。
動員大會結(jié)束后,他從擁擠的人群里走出會議室的大門,局里的同事和其他兄弟單位的朋友紛紛向他道賀,讓他請客。陳雨濤嘴里說,這有啥啊,區(qū)委書記不說了嗎,這是一份干苦活的差事,還值得請什么客啊!心里卻美滋滋的。
中午回到家里,他裝出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對妻子說了這件事。妻子聽了也很高興,特地多燒了兩個菜,一家人坐在一桌,氣氛十分和諧。妻子說,你看,今天這感覺多好啊,可惜,平時的時候,你老是在外應(yīng)酬,一家人坐到一起真是挺難的。陳雨濤說,是啊,不過,社會就是這樣,每個男人總是迫不得已陷身在各種各樣的應(yīng)酬之中,沒時間陪家里人。
吃過午飯,妻子因為一點鐘就要上班,便先走了,留下陳雨濤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屋子里。他打開電視看了一會覺得沒勁,又跑到房間里,對著衣柜上的鏡子照來照去,照著照著,他覺得身上的這條領(lǐng)帶顏色有點灰暗,便打開衣柜拿出亦秋送的那條金利來領(lǐng)帶系上。新領(lǐng)帶一下子讓他增色不少。他掏出手機,按下了亦秋的電話號碼。但他想了想,還是沒有撥出去。
陳雨濤應(yīng)接不暇的酒宴和忙碌的工作就是從這天晚上開始的。下午快下班的時候,胡局長說,明天陳雨濤就要搬到開發(fā)區(qū)分局上班去了,晚上局里為他設(shè)宴壯行,請局黨組同志和各位中層干部參加。
一頓酒宴,亂哄哄喝到7點半左右。胡局長說,他有事情先走一步。他一走,幾個副局長也先后走了。最后就剩下陳雨濤和幾個中層干部。本來,陳雨濤來來往往也喝了不少,他也想跟著走,可被左右拉住不放。大家說,陳科長,你不會剛當上分局長,就擺起架子來吧。陳雨濤無法拒絕,只好和他們幾個又喝上了。直喝到10點多鐘,結(jié)果7個人倒了5個。大家踉踉蹌蹌走出酒樓,又在門口說了好多廢話,方才各自攔車回家。
陳雨濤坐在車上,酒意不斷上涌,好不容易撐到家門口,可手哆哆嗦嗦半天也沒把鑰匙塞進鎖眼里。正在批改作業(yè)的妻子聽到門口的動靜,就知道丈夫一定又喝多了。她趕緊出來開了門。正準備扶他一把,陳雨濤卻連鞋子也沒來得及換,就飛速奔到洗手間,趴在馬桶上猛吐起來。瞬間,一股濃烈的酒臭在洗手間里彌漫開來。
陳雨濤直吐得鼻涕眼淚齊流??稍酵戮埔庠桨l(fā)上涌,吐到后來,仿佛連苦膽也吐了出來。妻子在洗臉池里放上熱水,搓了一條熱毛巾,遞給陳雨濤,說,酒又不是什么好東西,怎么老是逮著了就那么拼命喝?
陳雨濤趴在馬桶上,喉嚨里不斷打著酒嗝,他說,你們女人哪里知道男人的辛苦?有幾個男人是自己愿意喝醉酒的,不都是不喝不行嗎?
我就不懂了,你不喝,別人會灌你喝?妻子說著進了書房去收拾作業(yè)本。陳雨濤胡亂洗了臉和腳,就脫了衣服直接鉆進被窩里。在被窩里,他感到自己就像一片冷風(fēng)里的落葉,瑟瑟直抖,便喊妻子給他灌個熱水袋。在懷抱熱水袋的剎那,他腦海里突然閃過了亦秋的影子。可沒容他細想,一陣猛烈的睡意涌了上來,他昏昏沉沉酣睡過去。
第二天早上,在穿衣服的時候,陳雨濤再次想起了亦秋,不知道昨天他一天的沉默,是不是又給她造成了心理傷害。他本想給她再打個電話看看情況,但想了想,還是什么也沒做,直接去了開發(fā)區(qū)。一整天,他都忙得不732CRS0SHbZa5871NJyQPb+8X7P7a1gfa73gDLf/TWw=可開交,上午是開發(fā)區(qū)各分局進駐儀式,接著又是辦公室分配和整理,下午接著召開各指揮部會議,分析開發(fā)區(qū)建設(shè)近況,研究對策,并布置任務(wù)。晚上,又有朋友為他的升職請客。盡管,他一再解釋說昨晚喝多了,明天事情很多,但無濟于事。結(jié)果又喝得暈暈乎乎,回到家依然是倒頭就睡。
陳雨濤是到了開發(fā)區(qū)后,才算真正了解了緊張忙碌的工作究竟是什么樣子的。以前,每年他們科室雖然都有一段忙碌的時間,但再忙,他們基本上也不用占用太多的私人時間。但在開發(fā)區(qū),不僅雙休日別指望休息,就連晚上也常常被用來作為開會研究的時間。
在開發(fā)區(qū)建設(shè)過程中,土地分局的工作職能主要是完成建設(shè)所需土地的征用任務(wù)。這個任務(wù)包括兩方面的內(nèi)容,一方面是和開發(fā)區(qū)征地范圍內(nèi)的有地農(nóng)民簽定土地征用合同,完成所征土地的收儲工作。另一方面是完成所征土地的報批手續(xù)。這個工作職能使陳雨濤自然成為了開發(fā)區(qū)建設(shè)中的最先受人注目的焦點。因為他工作的效果直接影響著后面拆遷、土地平整、道路、水、電、通訊等后續(xù)建設(shè)的進度。并且開發(fā)區(qū)規(guī)模宏大,征地范圍很廣,所涉及農(nóng)戶數(shù)量較多,情況十分復(fù)雜,工作量十分巨大。這些都給陳雨濤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心理壓力。不過,雖然有很大壓力,但陳雨濤更多的是把這看成是一次難得的機會,因為他是新近升職的,他很想趁這次機會好好表現(xiàn)表現(xiàn),充分展示一下他的能力。因此,從在開發(fā)區(qū)正式上班開始的第二天,他就帶著手下的四個人整天奔走在所征范圍內(nèi)的角角落落。調(diào)查摸排方方面面的情況,并利用中午和晚上時間進行匯總,根據(jù)所摸排到的情況研究制定相關(guān)對策。同時每隔一段時間,也要進行階段性總結(jié),安排部署下一階段的工作。
陳雨濤每天忙得不可開交,就把和亦秋的事情擱置下來了。
八
一天,兩天,三天,四天……時間慢慢流逝過去。陳雨濤沒給亦秋打來電話,他就像驕陽下的一滴水珠,突然在亦秋的生活里蒸發(fā)了。亦秋又感到了一種恐慌,一種自己內(nèi)心被抽空了似的恐慌。她整天茶飯不思,坐立不安。經(jīng)過了多次艱難的磨合之后,她原以為和陳雨濤的交往終于到達了一種水乳交融的和諧地步,豈知才過了幾天,陳雨濤又故態(tài)復(fù)萌,再次把她推置在水火之中。但即使這樣,亦秋也沒打算主動打電話給他。她想看看陳雨濤到底什么時候才會想起她。然而時間一天天過去,陳雨濤像完全忘記了她似的,根本就沒任何反應(yīng)。亦秋實在忍受不了這種心靈的煎熬,不得不先發(fā)短信給他。但短信同樣又一次泥牛入海,讓亦秋再次患得患失起來。
他在干什么?又在開會?
還是手機沒電,沒看到短信?
亦秋找了一千個理由替陳雨濤解釋,但這些理由又一千個不相信。亦秋想了想,還是撥打了陳雨濤的電話。振鈴剛響了一下,亦秋就掛斷了電話,她只覺得她心里有一股怒火按捺不住地往上竄。手機是通的,所有的理由都不存在了,這只能說明要么是陳雨濤看了短信不愿回,要么就是連短信都不愿看。這還有什么可說的?
亦秋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中。她因為被人漠視,而感到尊嚴受到了嚴重的傷害。
這次,陳雨濤很快把電話回撥了過來。但亦秋已經(jīng)沒有了接電話的心情。
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同樣的細節(jié),放在不同的背景里,產(chǎn)生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就如陳雨濤和亦秋的這次對話。如果要是發(fā)生在一分鐘以前,也就是說陳雨濤馬上回電,那亦秋可能會再次原諒了他,但現(xiàn)在可就不同了。一聽到陳雨濤的聲音,亦秋的怒火像澆了油一樣,燒得更旺了。
陳雨濤說他現(xiàn)在在開發(fā)區(qū)工作,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根本就沒多余時間。
“那你就是說,給我打電話是多余的事情了?”亦秋反唇相譏。
接著兩人開始有了那種關(guān)系以來的第一次爭論。作為亦秋而言,本來,只是覺得因為自己受了傷害和委屈,想從陳雨濤那討個說法。但沒想到,陳雨濤也不依不饒。
亦秋說,忙只能是一種借口,如果心里真有一個人,就會整天想著她,就自然會用各種方式表達出來。
陳雨濤說,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除了愛情之外還要背負許多社會責任,并且要承擔這些責任,就必須付出代價。其中就包括有時候必須把對一個人的思念壓抑在內(nèi)心深處。更何況,真正的愛情不一定非要朝朝暮暮。
亦秋說,真正的愛情特征就是朝朝暮暮,愛一個人,就是你無時無刻不想著他,并且渴望無時無刻兩人不在一起,如果一個人沒有這個想法,那說明他心中就根本沒有愛。
陳雨濤說,那是青春沖動期的愛情觀,因為無事,所以才會不加分辨地沉迷于男女情感糾纏。即使根本沒有愛情,但只要有一點相互吸引或者能相互排遣寂寞和孤獨,就不會影響他們的沉迷。你說,這能算是真正愛情的特征嗎?真正的愛情,應(yīng)該是一份理性的情感,它不排斥沉迷,但也不排斥許多社會性因素的介入,相反這些社會性因素的介入對它起著驗證和外力鞏固的作用。
亦秋說,愛情和理性無關(guān),愛情一旦進入理性的軌道,所有的激情色彩都會喪失,沒有激情,愛情最本質(zhì)的內(nèi)容也就消失了。那樣的愛情不是真正的愛情。
陳雨濤說,如果一場愛情的過程里,缺乏了理性,任由自己的情感需要左右一切,就好像用手緊捏一把沙子,在捏緊的同時,愛情的元素也就會悄悄從指縫里漏完了。愛情最本質(zhì)的內(nèi)容是美好的感覺。但這些感覺會因為雙方缺乏理性的必要克制而逐漸喪失。
亦秋說,兩個人之間的美好感覺來源于交流的自然順暢和默契,而不是以理性為借口,對另一個人的淡然和漠視。它更多地應(yīng)該表現(xiàn)在相互之間深層次的愛護和憐惜。
兩個人唇槍舌劍,誰也說服不了誰。但在論戰(zhàn)中,兩個人都糊涂了:到底什么是愛情呢,愛情的本質(zhì)狀態(tài)是什么呢?對待愛情究竟應(yīng)該持什么態(tài)度呢?如果說愛情是男女之間的定數(shù),為什么又有著那么多偶然的因數(shù)?一旦這些因素被置換掉,這場愛情發(fā)生的可能性還存在嗎?對于一份真正的愛情,我們到底該做什么?沉迷進去可能就會執(zhí)著,一執(zhí)著就會對雙方形成約束,就會漸漸破壞兩人之間的美好感覺,可如果不沉迷、不執(zhí)著,那還算是一份愛情嗎?在這些思考中,兩人都感覺到了一種恐懼。的確,生活庸常的狀態(tài)掩蓋了太多讓人觸目驚心的真相,如果這些真相被完全翻開,人還有什么東西因為具有了某種程度的純粹而值得堅持呢?
論戰(zhàn)也像一枚生命力極其旺盛的草種,一旦種下,就會四處蔓延,變得無法遏止。這以后,亦秋和陳雨濤的聯(lián)系時斷時續(xù),但每次聯(lián)系都是以亦秋的死纏濫打開始,以雙方極不愉快、極其煩躁的狀態(tài)結(jié)束。并且自從第一次爭論之后,兩人再也沒見過面。
長期無謂的爭吵讓亦秋對愛情的堅持越來越變得面目皆非。她自己也好像換了個人似的,從原來那個活潑、樂觀、率性、充滿朝氣的女孩變成了沉默、易怒、對什么都充滿了懷疑和猜忌的人。這種性格讓她和陳雨濤的交往也更加艱澀。最后,她再也無法容忍陳雨濤對她滿不在乎的態(tài)度了,一句話終于脫口而出,我沒話和你說了,我們分手吧。
陳雨濤沉默了一會,說,那好吧,算我對不起你了,你多保重。
九
無話可說,這一天終于到來。走在街道上,坐在圖書室里,睡在床上,亦秋都一直在想,或許,這種情況其實在很早的時候就應(yīng)該到來了,只不過一直以來,是自己用糾纏的方式把這種毫無意義的情況延續(xù)了下來。回想起這延續(xù)的細節(jié),她不禁為自己在其中的表現(xiàn)感到羞愧,感到憤怒,她想她就像一只令人討厭的蒼蠅,在陳雨濤面前作一副小女人狀自怨自艾,嚶嚶低泣。
在以前,她也多次設(shè)想過自己的現(xiàn)實愛情。在想象中,她本以為,她在愛情中會一直扮演著天使的角色,她秀美的面容、纖細的性格,還有她對愛情純粹的理解都一定會給她愛著的人始終帶來美好的感覺。她根本就沒想過,自己也會和身邊的其他人一樣,陷入到相互的猜忌和傷害之中。那時候,她甚至想,如果老天讓她經(jīng)歷了一場失敗的愛情,她也會選擇粗礪的地去迎接她的跌落。而現(xiàn)在,她卻成為了一塊原本干凈的地毯上巨大的污漬。
她恨陳雨濤,從心里恨他,她要徹底忘了這個讓她傷心落淚讓她變得丑陋的男人。
對一個女人來說,有些事情其實是很難做到的,比如輕易地愛上一個人。但有些事情又是很容易做到的,比如輕易地去恨著一個人。但無論是愛還是恨,她都無法真正忘掉這個人。所以,雖然亦秋不斷在心里逼迫自己忘卻,但實際上,效果正好相反,她越是逼迫,過去的事情越是潮水一樣回涌過來。這其中既有讓人傷心難過的細節(jié),也有許多讓人興奮美好的回憶。在這些細節(jié)和回憶中,亦秋深刻體會到了愛情遠去時那種朝朝暮暮的疼痛。她想,我怎么老這樣想不開呢?愛情在握的時候朝朝暮暮地愛,愛情遠去時又朝朝暮暮地去恨。
為了忘掉陳雨濤,亦秋想盡了辦法。剛開始,她想只要多想想陳雨濤帶給她的傷痛,多強化她對陳雨濤的恨意,對她的忘卻一定是有好處的,但很快,她就發(fā)現(xiàn)這種方法根本無濟于事。她對陳雨濤的恨,其實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里面混雜著復(fù)雜的感受,到后來,她簡直覺得自己根本就沒恨陳雨濤,心里充斥的只是滿腹的委屈和思念,以及由這委屈和思念引發(fā)的憤懣。而這些感覺更加把她和陳雨濤時時刻刻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了。后來,亦秋又想,這或許和她工作太閑,時間太多有關(guān)系的。于是她想用忙碌、勞累把陳雨濤趕走。每天早晨,一上班,亦秋一改原先那種懶散的習(xí)慣,打開水、掃地、整理書籍,什么事情都搶著做,回到家里,幫媽媽洗菜、做飯,吃過飯以后,坐在電腦前和朋友聊QQ,她把整天的時間安排得滿滿的,絕不讓自己有一點點空閑的時間,然而,即使這樣,效果依然不明顯。在做著這些事情時候,甚至在睡覺的時候,陳雨濤三個字猛不丁就冒了出來,繼續(xù)折磨著她。
沒有辦法,她只有向徐曉茹參謀,尋找對策。徐曉茹本想開玩笑說,要醫(yī)治一場愛情的傷痛,只有依靠另一場愛情。但看了看亦秋憔悴的樣子,也有些不忍心。就說,阿秋,你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你心里現(xiàn)在只有一個人,必須在你心里再裝些人進去。
亦秋一想也對?可不是嗎,自己這樣痛苦,不就是心里老是想到陳雨濤嗎?可怎么樣才能在心里裝進其他人呢?徐曉茹說,只有擴大社會交往的范圍。
亦秋和徐曉茹長得都比較年輕貌美,本來身邊也圍著不少人。但一直以來,由于心里有人,所以,亦秋和別人交往就不多?,F(xiàn)在,為了忘記陳雨濤,只要有人邀請,亦秋都不再拒絕,大家相約著去大排檔喝米酒,去火鍋店涮羊肉,甚至跑到郊區(qū)的農(nóng)家樂吃土菜,吃過飯以后接著去舞廳蹦迪、去卡拉OK唱歌,每天都玩到很晚。但時間稍長,亦秋發(fā)現(xiàn)她根本就不能真正融入這些場景中。她始終覺得自己好像一個旁觀者冷冷地站在鬧哄哄的人群里。而陳雨濤就又像魔鬼的咒語一樣,時不時就會在她腦海里復(fù)活了起來。
這種復(fù)活就如同一股滔滔洪水,以毀滅性的摧枯拉朽之勢,一瞬間就徹底沖垮了亦秋用了所有的力量精心建筑的堤壩。讓亦秋再次陷入了對陳雨濤可怕的念想之中。
誰來救救我,讓我終止這可怕的念想?每個夜晚,輾轉(zhuǎn)難眠的亦秋都在心里叫喊著。然而,過去的一切更加清晰地閃現(xiàn)出來。并且,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對陳雨濤的恨意也越來越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思念。她無法阻止自己不去回憶,回憶他們在酒店里、在松林里做的那些事情,包括那些事情的細節(jié)。那些事情和細節(jié)深深吸引著她,不斷勾起想去見他的強烈欲望。
有時候,亦秋也很奇怪。陳雨濤究竟有什么好,竟讓自己這般牽腸掛肚?從理性的角度分析,陳雨濤和其他男人沒什么兩樣,甚至在個性上比其他男人更卑劣:現(xiàn)實、庸常、喜新厭舊……但這些似乎并不妨礙亦秋對陳雨濤的念想。
慢慢地,亦秋感覺到,她已經(jīng)徹底堅持不住了。她長長嘆了口氣,她明白,眼前只有一條路可走:向這種想念投降。
經(jīng)過了一個整夜的輾轉(zhuǎn)反側(cè)之后,她在心里叫道,雨濤,我要見你,為了見你,我什么都不管了,什么現(xiàn)在未來,什么自尊尊嚴,讓它們通通見鬼去吧!
十
十二月的陽光溫暖地照耀著銅川市西北角的山坡。由于嚴霜的洗禮,山坡上的梨樹已經(jīng)完全落光了葉子,整個梨林顯得疏朗而空闊。亦秋走在梨林中的小道上,心里充滿了異樣的感覺。對這片梨林,亦秋并不陌生。就在去年春天,她還和徐曉茹,以及單位的兩個男同事到這兒來過。那陣子,這里到處都是雪白的花的海洋。他們在海洋里嗅著隨風(fēng)漂浮的花香,雀躍著從這片林子經(jīng)過,到虎脊山去野炊。亦秋沒想到,在一年多以后,自己竟然會一個人在寂寥的初冬,再次走過這片梨林。只不過,不是去野炊,而是去找一個和自己不知道該定位在什么關(guān)系上的人。
經(jīng)過了昨晚一整夜的思考,亦秋明白了就現(xiàn)在而言,她根本就無法真正忘卻陳雨濤。因為在自己內(nèi)心,陳雨濤三個字占據(jù)了太久,不是輕易能消除得了的。所以,亦秋決定,繼續(xù)和陳雨濤交往下去,不管以什么樣的名義。她覺得,就她來說,只有先擺脫眼前的困境再說。
所以,她決定先去找陳雨濤好好談?wù)?。她覺得,一切對于陳雨濤,都是或可或不可的,因為,只要她不再堅持愛情的純粹,不再影響和破壞他固有的生活秩序,他心里多自己一個人其實是無所謂的。
本來,她想打電話約陳雨濤出來,可仔細一想,覺得這個方法并不妥當,因為使他們之間變得艱澀無比的恰恰是這看起來無關(guān)緊要的電話。想到這,她突然覺得,真是不可思議。讓一場看起來似乎是純粹愛情瓦解的竟是兩人之間電話聯(lián)系的次數(shù)。前思后想之后,她最后還是決定親自到開發(fā)區(qū)土地分局來找他。
云山區(qū)位于銅川市的西北面,而云山開發(fā)區(qū)又位于云山轄地的西北面山坡上。開發(fā)區(qū)征地范圍內(nèi)除了一家原來生產(chǎn)農(nóng)藥的企業(yè)之外,其他的就是大片的梨林,還有散落在各處的幾十戶民居和十幾口魚塘。
亦秋到達開發(fā)區(qū)管委會,也就是原先生產(chǎn)農(nóng)藥的企業(yè)原址時,正好是下午4點左右。她很輕易地就找到了陳雨濤的辦公室。辦公室門開著。亦秋走進去時,看到里面只有一個戴著眼鏡的年輕人正趴在桌子上畫圖??吹剿M來,就問她找誰。一聽說找陳雨濤,不禁有些奇怪。便又問亦秋是誰,亦秋說,是陳雨濤表妹,特地來看他的。那個年輕人愣了一下,馬上說,我們局長到農(nóng)戶家去了,要不打電話叫他回來?亦秋說,不了,反正沒什么事情,就在這等吧,那個年輕人也沒說什么,給亦秋倒了杯水,又自顧趴在桌子上畫圖去了。亦秋四面望望,看到辦公室里一共擺放著四張桌子,桌子上都很凌亂??繅堑牡胤綌[著幾個大長尺。地面上還擺著幾雙粘滿了黃泥的靴子。
陳雨濤是5點多回來的,還沒進辦公室,那個年輕人就跑出去說,陳局長,你表妹看你來了。陳雨濤說,小李子,你又在胡說,我哪有什么表妹啊。一面說一面跨進門來,待看到是亦秋,吃了一驚。亦秋看到他的臉一下子都白了。不過,陳雨濤很快就恢復(fù)了鎮(zhèn)靜。他望了亦秋一眼,說,哎呀,是你啊,你怎么跑這來了。
亦秋看了看陳雨濤。二十幾天沒見,陳雨濤明顯消瘦了許多,精神上看起來也比較疲憊。亦秋想,看來眼前的這個男人這段時間也和自己一樣,經(jīng)受了不少心靈煎熬。想到這里,她突然覺得心里難過起來。
陳雨濤看亦秋沉默不語,臉上的表情也陰晴不定,怕她不知深淺說出什么話來,趕緊說,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吧,正好我就下班了,我們回去慢慢談,說著和小李打了聲招呼,就拉著亦秋出了辦公室。
出了辦公室,陳雨濤走到門口停著的一輛車前,把車門打開了,讓亦秋坐了進去,然后把車子發(fā)動起來。
一會兒工夫,他們就回到了市區(qū)。一路上,陳雨濤不斷向亦秋介紹他們開發(fā)區(qū)的情況,并且說,他開的這部車子就是局里專門為他們分局配備的。
到了市區(qū),陳雨濤問亦秋去哪兒,亦秋說,你看著辦吧,我有事情要和你說,你找個安靜的地方。陳雨濤便把車開到了他們原來吃過飯的一個小飯店里。進了飯店的包廂,亦秋突然一把把陳雨濤抱住,眼淚控制不住地嘩嘩流了下來。陳雨濤一時不知所措,只好任由亦秋抱著。他輕輕撫摩著亦秋的發(fā)絲,心里也不禁難過起來。
亦秋哭了一會,感覺心里好受了不少。她抬起頭,望著陳雨濤說,雨濤,我們和好吧,我試過了,沒有你,我沒法活下去。
陳雨濤聽了亦秋的話,大為感動。但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情之后,他知道,作為他來說,他根本就承受不了亦秋的這份真摯的情感。他知道,如果他和亦秋繼續(xù)交往下去,不僅將徹底毀了他自己,也必將把眼前這個純真的女孩推到萬劫不復(fù)的火坑里去。而尤其是后面這個結(jié)果是他絕對不想看到的。所以,他輕輕捧住亦秋布滿了淚痕的臉說,秋,我是一個不值得你愛的男人,你還是忘了我吧。
亦秋把陳雨濤抱得更緊了,她臉上的淚水,也如泉涌一般。亦秋說,雨濤,我也想忘了你,可我忘不掉你啊,你叫我怎么辦?怎么辦?我們和好吧,以后,我再也不逼你了。
陳雨濤看到亦秋傷心欲絕的樣子,心不禁也疼痛起來。他哽咽著對亦秋說,你別說了,以前是我不好,是我對不起你,是我辜負了你的一片真情。
亦秋說,那我們還是和好吧。以后,我們再也不吵嘴。碰到什么情況都不吵嘴。
兩個人你一聲我一句,自我檢討了半個多小時,直到服務(wù)員敲門送菜進來,方才作罷。
吃過晚飯,幾乎沒人提議,兩個人就自然去了他們曾經(jīng)去過的那個小旅館。在旅館里,亦秋再次提出要和陳雨濤和好。陳雨濤說,秋,真的,這次我絕不是意氣用事,我是真覺得我不能再耽誤你了。你說可以不管一切和我在一起,但我可不能不考慮你的未來。你只要離開我,很快就能進入正常的新的生活。
亦秋望了望眼前這個男人,覺得他又熟悉又陌生。她雖然知道,陳雨濤的確是為了她好,但她也知道,她根本就沒辦法離開他。
怎么辦?
到了晚上10點多鐘的時候,亦秋打了個電話回家,說是在徐曉茹家睡不回去了。陳雨濤一聽,傻了。他知道,亦秋今晚是跟他耗上了。但他也明白,自己和亦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不可能再重新開始。且不說從亦秋的未來考慮,自從在其中感到了恐懼、壓力和心靈疲憊之后,他對亦秋就沒什么感覺了。基于這些情況,他知道,無論怎么樣,他決不能答應(yīng)和好。不然他將后悔莫及。但怎么才能跟亦秋說得明白呢?最后,他心一橫,決定長痛不如短痛。
陳雨濤說,亦秋,說真的,看到你的樣子,我真的好心痛,但我沒辦法和你重新開始,因為我對你一點感覺也沒有了,面對你這樣一個純情的女孩,我只有愧疚,只有壓力,根本就沒有沖動。你說我們這樣能重新開始得了嗎?陳雨濤頓了頓,又說,現(xiàn)在我把心里話都跟你說明白了,你要是回家,我就送你回去,要是你想一個人靜一靜,那我就先走。
陳雨濤的話就像一猛棍,擊打在亦秋腦門上。亦秋愣住了,她沒想到,她原來根據(jù)電話次數(shù)來的推理竟然是完全正確的,她更沒想到這個男人對自己喪失感覺竟然是因為自己太純情了。她有些吃驚,但好像又有些釋然。她向陳雨濤揮了揮手,說,你先走吧,我還是自己靜一下。
陳雨濤看了看亦秋,心里捉摸不定。他本以為,亦秋對他的話反應(yīng)一定非常激烈。但沒料到,亦秋臉上表情只動了一下,迅即恢復(fù)了正常。他不禁有些疑惑起來。他擔心亦秋會不會是震驚過度了。所以走到亦秋身邊柔聲說,亦秋,還是我送你回家去吧。
亦秋說,雨濤,真的沒事。你先走,我一個人待一會也要走的。
陳雨濤走到門口,又回頭望了望亦秋,他見亦秋依然很平靜地向他揮了揮手,心一橫,扭頭出了房門。
亦秋坐在房內(nèi),聽到陳雨濤發(fā)動了車子開走了,心里并沒有出現(xiàn)疼痛的感覺,只是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就像突然放下了一塊大石頭,輕得讓自己有些不習(xí)慣。坐了一會,她心里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強烈的渴望,想喝點酒。她站起來,走出房,到街上去買酒。這時,街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行人,只有清冷的風(fēng)順著巷道輕輕吹著。亦秋走到拐角,才看到一個夜市旁邊的小商鋪開著門。她趕緊跑過去想買瓶干紅,但店老板說,這小店鋪哪有干紅賣啊,只有一般的葡萄酒。亦秋心想,我這會想喝的一定不是沒酒精的酒。想了想,她干脆買了瓶白酒。
到了旅館,她把房門關(guān)了,然后把桌子上的一個玻璃杯洗干凈了。擰開酒瓶蓋,倒了一杯。她先喝了一大口,酒入口很辣,但也很快給她帶來了一種極富刺激的快感。她又喝了一口,這次,辣的感覺輕了些,而刺激好像更強烈。她想,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奇怪,自己花了那么大氣力都沒法做到的事,卻在不經(jīng)意間完成了。想到這,她感到了一種痛快,又猛喝了一大口。不一會兒,她把一杯酒喝完了。便站起來,又倒了一杯,這時,她感到頭有些暈,但心里卻火辣辣地很舒服。她更加奇怪了,平時,對于白酒,她從來是不沾的,她覺得白酒的味道一定很不好,并且像她這樣酒量的人一定會輕易醉倒,但現(xiàn)在看來,并不是這么回事。白酒的滋味不僅不錯,而且自己酒量看來也挺不錯的。她不禁對自己有些刮目相看了。喝到這一杯見底的時候,亦秋感覺到輕松極了,但同時似乎也疲倦極了,本來這是兩種不能兼容的感覺,但現(xiàn)在卻奇妙地結(jié)合在一起。亦秋放了杯子,爬上床,衣服也沒脫,就鉆進被窩睡了。在鉆進被窩的一剎那,亦秋想,我先睡一會,睡醒了就回家去。
責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