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方弟,出獄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一同出獄的還有一個叫王猛的獄友,是個毒販。
天氣晴朗,自由的陽光像燒紅的鐵水涌進發(fā)霉的胸腔,一陣劇烈的頭暈襲來,我蹲下身翻腸倒肚,把胃里漚爛的酸菜盡情地吐在監(jiān)獄門外的地上。
一股酸水從鼻孔冒出來。自由的滋味真他媽難受!
后來知道那不是自由所致,而是西部某省發(fā)生了八級地震。這奇妙的偶合讓我啼笑皆非。我找到昔日的相好小梅,在她那里住了一天。三年沒碰女人,晚上睡在一起,動靜可想而知。小梅已經發(fā)酵,全身軟得不成形狀,但還是盡力推開我,說:“當心他拿刀剁你!這樣玩命,人都快死在你手里!”小梅收拾收拾,催促我走。
過去的都過去了。
路燈未滅,濃重的濕氣浮漾在灰藍的空氣中,東方已經泛白。一身空虛,沒處可去,我背著旅行包,漫無目的地沿著公路走。一輛環(huán)衛(wèi)車停在路邊,正把垃圾桶吊上去,倒空渣滓,然后放下來。年老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嘴里叼著一根煙灰很長的紙煙,向我做了一個避讓的手勢。我橫跨兩步,打算到盲道上去,不提防一輛載滿青菜的三輪車急馳而來,蹬車姑娘叫了一聲,龍頭急拐,車輪挺在路沿上,連人帶車翻了。老工人呆呆地“哎喲”一聲,紙煙掉在地上。
本能地,我想緊走幾步離開,這世界有點邪乎,我怕那女孩揪住我要醫(yī)藥費?;仡^一看,姑娘滾了幾滾,坐起來啊啊地叫。原來是個啞巴。挺清瘦挺漂亮的一個女子。這讓我同情。老漢緊走幾步,過分熱絡地把女子扶起來。我又停了下來,冷冷地看著他們。
那女子沖我憤怒地吼了兩聲,聲音怪怪的。我想笑,又覺得沒什么好笑的。總之,仿佛什么東西觸動了我,我放下包,動手扶正三輪車,一把把撿地上的菜,耐心地理好碼在車里。啞巴很憤怒地沉默著,那種憤怒有點單薄和嬌嫩,就像她本人此刻留給我的印象。大約給摔疼了,她一跛一瘸地走過來,對著我指手畫腳,不知說什么,最后把擦破的手背舉到我面前,哇哇亂叫。毛了四五處,油皮里浸出血,樣子有點慘,其實都是表皮傷。我說:“怎么的,你自己摔跤,賴我?”啞巴聽不見,還在激烈地揮著手。這時環(huán)衛(wèi)車司機把碩大的頭探出來,一個滿臉濃髯的漢子,樣子很威武,目力深沉地瞟我一眼,同情全在啞巴那邊。是不是我的形象很像壞人?我有點氣餒,我一直覺得自己并不真的就是壞人,盡管坐過牢。老漢也在一旁賣乖巧:“小傷,你隨便給她看看,開點紫藥水。”沒法,我只好問:“哪里有診所?”老漢指點說:“這條路拐進去就是菜場,口子有一家,只怕太早人家沒開門?!焙么蹩匆豢?,我拎起包,扔在三輪車上,正要握車把,啞巴卻把包使勁往地上一摜,捏著小拳頭對我做了一個恐嚇的動作,怒沖沖地蹬車拐了進去。
司機和老漢都笑了起來。我也咧開因房事過度而很干燥的嘴唇,跟著她的背影慢慢往里走。
幾天后,我成了一名小菜販,攤位就在啞巴那一排,中間隔兩家,位置沒她好。有趣的是,我所租的小房和她的住處也在同一個院子里。她和新婚的男人住正房三樓,我住底下小平房的最后一間。我們的三輪車倒是每晚都并排放在一起,像兄弟。
我隔壁住了個三十一二歲的女人,模樣不討人厭,成天梳洗得干干凈凈,什么都不干,有兩個男人把她養(yǎng)著。她的煤爐和我的煤爐并排放在房檐下,墻壁延伸線的兩邊。她經常用我的煤爐,新的,好燒。我唯一的條件就是請她不要讓它熄掉,晚上收攤回來我好燒飯燒水。
菜販的生活很辛苦,每晚兩三點鐘起床,風雨無阻,跟著啞巴他們去七公里外的大市場進貨,回來擇好擺整齊,就陸陸續(xù)續(xù)有顧客問價,一直干到天黑收攤。首先睡眠不足是個大問題。通常賣菜都是夫妻攤兒,或至少有人接替,中間可以休息。再就是新手入行,沒經驗,不是進價偏貴,就是質量低劣。所以,頭幾天頗為狼狽,往往是任人揀擇,浪費極大,錢沒賺到,人卻稀爛了。一到中午,就靠在身后水泥柱上張嘴打瞌睡,哈喇流多長。于是,就有人笑,還有人給一些指點。那天正混混沌沌,有人用大蒜葉輕輕抽打我的臉,睜眼一看,是啞巴在那里倩笑。啞巴心思活潑,在這個小菜場有很好的人緣。有時看我應付不了那些挑剔的家庭主婦,會抽空跑過來指手畫腳地幫忙論價。事畢,我就沖她老公抱拳致謝。這又成了大家的另一個笑點。啞巴老公姓汪,五短身材,相貌有點丑陋,如果媳婦不是有殘疾,他是娶不到她的。啞巴想告訴我什么,比比畫畫,我一愣一愣,這很有趣。旁邊一個女人解釋說:“她告訴你,剛才有人偷了你一把大蒜?!痹瓉砣绱?。
時間長了,啞巴的手語我多少能明白一點。另外,她雖然因聾而啞,聲音卻能在很大程度上反映情緒變化。不快時聲色俱厲,頗有殺傷力;心情好時,喉嚨里會發(fā)出花舌音,徐疾多變,和山中的鳥語一模一樣。原來人類在發(fā)明語言之前,說的就是鳥語啊,很美。經常聆聽天籟之音的小汪有福氣。
晚上自慰時,我就想著啞巴。
隔壁女人叫王蘋,來自監(jiān)利。因為同時和兩個男人來往,頗受訾議。晚上回家,有時能看到她坐在門口,穿著短裙,大片白皙的肌膚招搖于外。有沒賣完的小菜,順手給她一把,也不拒絕。這是一種默契,但我一時還不想跟她走得太近。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倒是常有?!澳阍趺闯鰜淼??”“和男人吵架唄?!薄袄壋煞蚱蓿獙W會忍耐。”“你以前干什么?”“工人。”“我看不像。老婆呢?”“跟錢大人跑了。”王蘋就笑,“沒用的男人?;钤??!蓖跆O的兩個男人,一個姓曾,一個姓趙。老曾四十開外,辦一個軋粉條的小加工廠,離異,經常留宿。另一個趙姓者三十左右,單身,打工,也經常留宿。有意思的是,兩人從不撞車。王蘋在這個院子里很孤立,女人們都不理她,男人們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和她套近乎。我是單身漢,老不老少不少,無所謂。但是也有人給予了善意的提醒,要我潔身自愛——就是啞巴。不知道憑什么,或許她已經把我歸入那類她可以關心的熟人之列。
后來有一次我看到小汪對王蘋笑,讓啞巴覷見,拿小拳頭擂他腦袋,還當面嬌嗔地嚷了一大通。王蘋很不平,說:“死啞巴,自己像個妖精!”又說,“小汪,你還是不是男人,讓女人欺負到頭上?”小汪幸福地笑。
吃完晚飯后,我通常要坐在門口抽兩枝煙再洗臉睡覺。有一天,兩個男人都沒來,王蘋拿出一個天藍色胸罩和一個大紅色胸罩,在胸前比畫說:“老方,你看漂不漂亮?好貴喲,一百塊錢一個?!蓖跆O的胸脯不大不小,有點招人。我道:“誰買的?”王蘋說:“老曾啊,小趙哪有錢?老曾還要跟我結婚?!蔽艺f:“好事,結吧?!蓖跆O說:“可我還沒離婚吶?!薄澳蔷妥ゾo時間離?!蓖跆O笑:“寧拆九座廟,不散一家人,有你這么勸人的?再說老曾房子給前妻了,現在房子好貴呀?!薄拔铱醋钯F的還是你們女人,沒車沒房一切免談。”“那是,這是女人的優(yōu)勢?!蓖跆O道,“老方,我覺得你不像好人?!薄拔冶緛砭筒皇呛萌?。我殺過人?!蓖跆O哈哈一笑:“你看女人的眼神色迷迷的?!蔽掖蟾幸馔猓骸安粫?,明天我買一副墨鏡戴上?!蓖跆O大樂,手在我大腿上猛拍一記,指梢順勢在我襠部撩了過去。
又有一次,片區(qū)停水,整個院子里只有樓下唯一的公用水管還有余水放出。我在燈下吃面條。住在樓上的租戶們都動用了水壺吊桶提水上樓,院里逐漸安靜下來。王蘋房里傳來壓低聲音的爭吵,過一會兒,小趙氣沖沖地出來,甩門而去。受反作用力,門又慢慢地自動彈開。瞟一眼里面,王蘋頭發(fā)蓬松,忿忿地坐在床上拉衣服。過了一會兒,趿著拖鞋出來,椅子“乓”地摜在門口,一屁股坐下。都沒說話,只有我吸溜面條的聲音。俄頃,王蘋嘀咕道:“哈,一無所有,脾氣還蠻大!”我說:“腳踏兩只船,技術難度很高哦?!蓖跆O撲哧一笑:“你會不會說話?他就是看到老曾發(fā)給我的一條短信才氣成這樣。”“男人都是這種動物,私有觀念根深蒂固?!薄澳銢]私有觀念?”“我是例外?!蓖跆O嘻笑道:“有故事啊——”“那是,我老婆跟那個房地產商來往的時候,我就歡欣鼓舞。”“真的?你不是想搞人家的錢吧?”“錯,我是為她高興,因為她找到了自己喜歡的東西?!薄鞍?,看來你老婆比我有本事。女人都愛錢,你要接受現實?!薄按蜃?,不要同情我。我也沾了她光的,有一段時間我用她不少錢?!薄昂呛?,賣身錢?!薄斑@話難聽,模糊地帶的模糊職業(yè),其實是一種時尚。”“嘖嘖,還死要面子?!薄八晕液芟矚g現在的工作啊。”“你呀,再往下就撿破爛去了。”王蘋并不是個沒心沒肺的人,眼里流露出真摯的同情。
啞巴提著塑料桶出現在樓道口。水管靠墻,離我坐的位置只有四米。啞巴擰開龍頭,水壓很低,水流有氣無力,幾乎沒有聲音。啞巴“啊”了一聲,算是打招呼,我也點頭致意。王蘋突然道:“你喜不喜歡她?”我道:“什么話?人家是有夫之婦?!蓖跆O道:“我也是有夫之婦啊。她眼神很活,跟你一樣。人新婚都有一個收心的過程?!蔽业溃骸皠e瞎說,讓人聽見產生誤會?!?br/> 啞巴大概知道我們在議論她,跑過來叉腰站在我們面前。王蘋故意高聲道:“沒說你?!眴“桶涯樲D向我,我便也隨著搖頭。啞巴很不滿意,打手勢說我撒謊。我笑著對王蘋說:“像個孩子?!蓖跆O道:“假單純,就是耳聾,漂亮女人沒一個老實。”啞巴拍一下我肩膀,打手勢問王蘋說什么。王蘋道:“我說你漂亮,不老實?!眴“椭啦皇呛迷挘б幌挛乙路?,咿咿呀呀,意思是叫我不要跟她說話。王蘋看懂了,說:“一個啞巴也知道挑撥離間?!?br/> 三樓傳來小汪的喊聲:“黃芳,好了沒有?”啞巴扭過頭,向空中擺手。我驚詫道:“吔,她聽得見?”王蘋道:“只有小汪喊她名字,她才聽得見?!蔽业溃骸坝羞@種事?不可能吧?!薄笆聦嵕褪沁@樣啊?!薄澳俏乙苍囋嚕俊薄奥牪灰?,別人都試過?!薄霸趺纯赡埽俊薄跋嗵庨L了你就知道,他們之間有心靈感應?!薄跋钩?!”“說你不信?!眴“托χ箘劈c頭。我驚異地問她:“你知道我在說什么?”啞巴美麗地一笑,不做聲。這回王蘋也詫異了:“不會吧?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嗎?”啞巴茫然地眨眨眼,扭身去看水桶滿了沒有。王蘋道:“我看她是裝聾作啞,要不就是聽得見男人的聲音,聽不見女人的聲音?!?br/> 啞巴突然從桶里撮了一點水,澆在王蘋臉上?!鞍ィ愀蓡??”王蘋跳起來。啞巴挑戰(zhàn)地握著小拳頭。
啞巴是否有聽力一直是個謎。這好像和說話者有關。她母親和哥哥在附近開一個五金門市部,常碰面,母親說話她有時就能聽見,但哥嫂說話她卻完全聽不見。再一個和她心情有關,心情好時,只要瞟你一眼她就能作出準確的反應;心情不好,你提著耳朵吼叫都無濟于事。
啞巴對我的聲音是有反應的。那天晚上我和他們兩口兒蹬車去大市場進貨,中途下起了小雨,我沒備雨具,啞巴就把她的那件單人雨衣讓給了我,自己鉆到老公的大雨披后面,蜷著身體笑。
市場進菜的小販很多,到后來越來越多。為防別人偷菜,我們把三輪車并在一起,讓啞巴守著,我和小汪擠進人叢中看貨。沒有雨具,啞巴就跑到市場門房伸出的水泥檐下,遠遠地瞧著。當我扛著一袋大蔥回來,她卻瑟瑟地站在車旁,發(fā)梢上滴著水珠。我說:“怎么不躲一下雨呀?”啞巴比比畫畫,意思是人太多,剛才有人試圖渾水摸魚,不是她及時跑出來,就拿走了,現在她都不敢離開這里。路燈下,那張濕漉漉的小臉楚楚可憐。我心里一陣潮涌,撫著她的肩說:“謝謝你?!彼募绨蛘媸?,像一個孩子,衣服已經濕了。我脫下身上的雨衣,要給她穿上。啞巴認真而用力地推拒著,意思是“你更需要它”,但到底禁不住我力大,乖乖就范。當我給她把領口拉到一起,那乖乖的樣子讓我變成了一個詭異莫測又心潮起伏的人,我的手背隔著雨衣在她隆起的胸前停了兩秒鐘,女子沒動,卻低下了眼簾。我突然覺得胸前需要摟抱一點什么東西,就說:“菜丟了沒關系,身體要緊?!迸訙仨樀攸c點頭。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的話她有時也能聽見。
這讓我頗過意不去,又有點淺薄的小得意。就表現出一種松松垮垮的安貧樂道相,對小汪也幾乎有了兄弟般的情誼。黃芳的表現則是純粹而嫻淑,臉上漾著迷人的微笑。在這個充斥著爛菜葉和魚肉腥氣的小菜場,她的笑容如此干凈,看了讓人心痛。小汪確實配不上她。
每到中午,沒什么生意人又最困倦的時候,小汪是必定回家睡覺的,啞巴會守到下午三四點,然后回去。我沒有人接替,只有死守。有一回無所事事的王蘋蹓跶過來,開玩笑說:“老方,以后我給你守攤吧?!蔽艺f:“我養(yǎng)不了你?!蓖跆O說:“我又不要你養(yǎng)?!蔽夜首鳠o辜地說:“那就更不應該了,情人不像情人,夫妻不像夫妻。”王蘋嗤了一聲,說:“你好正經喲,你裝?!蔽冶阋蛔χ刂卮钤谒缟希脵C揪了一把,道:“是,我裝?!蓖跆O尖叫著,怕我又要做出什么出格的舉動,就高高興興地小跑著躲開了。她軟綿綿的背影挑起了我的欲望,我有點惆悵。
啞巴在自己攤位上,跟著別人附和地咧開嘴巴淺笑,眼里卻沒一點笑意。然后招手叫我過去,幫她抬塑料盆。這個盆里裝滿了臟水,是她用來洗菜的。我彎下腰,手還沒夠著盆沿,女子忽地腰桿一挺,那臟水就全潑在我腳上,膝蓋以下澆得透濕。啞巴發(fā)出鳥兒般曲折多變的鳴叫,快意而利落地捋捋頭發(fā),樣子活像一只百靈或夜鶯。她前生肯定是只小鳥。
我不惱,但是裝作有點惱,又裝作很大度地跺跺腳,弄得鞋里的臟水四處飛濺。我對這一過程的享受或許沒有逃過某些人的眼睛,這是后來才領會到的。我的內心開始有點失控,一點點而已。我在猶疑不決地朝著某個方向前進。這一點猶疑很快也給打消了。
那天,小汪侄兒做周歲,小汪趕著去幫忙,撇下啞巴一個人收攤。天色昏暗,我蹬著三輪車跟在后面。進入院子,是一個小坡,黃芳使勁蹬了幾把,沖上去,木板上幾根茄子不聽話,慢吞吞地滾下來。我說:“黃芳,茄子掉了?!秉S芳竟然正常人般“啊”了一聲,停下車回頭尋找。我簡直心花怒放,當她來到我身邊,我突然伸手捏住她柔軟的耳垂,說:“你聽得見我說話?”啞巴快活地點點頭,對我的驚詫反而感到不解。哦,一張多么單純的臉。暮色中,我的心情復雜無比,滿布著陰謀和陷阱,倘不是王蘋挽著老曾的胳膊從院里出來,真不知自己會做出什么事。
王蘋愣了一下,異樣地打量著我們,嘴上說:“老方,我們出去吃晚飯,一起去吧?”我說:“謝啦,這不合適。”“怎么不合適?”“渾身汗酸味,不要把別人的心熏酸了?!眱扇诵χ吡?。
這次吃飯之后,王蘋的房間多了一臺彩電。
我開始獨自打量自己。一次還是吃面條,我蹭到王蘋房間看電視,說:“你覺得我這個人怎么樣?”王蘋眼睛盯在電視上,說:“外表像好人,骨子里很壞?!蔽矣悬c氣餒,說:“真的?”王蘋轉過臉來,笑著附耳說:“你想拐人家小媳婦?!蔽艺f:“你狗嘴吐不出象牙!”王蘋還是悄聲說:“女人的心是最敏感的,你蠢蠢欲動了?!蔽野櫰鹈碱^,王蘋有點無奈地說:“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沒關系呀?!蓖R粫?,又悄聲道:“你也不看看自己?!彼脑捄撤N陰冷。我愕然,我一向知道王蘋是柔和而風騷的,沒想到竟然還有這一面。不過很快,她就一笑,更陰冷地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不信你看?!彼业暮樱嶂业臍馕?,我站起來走了出去。
她說得沒錯。
大凡男女之事,都自以為做得十分隱秘,其實最是張揚不過。因為人心的那點東西,都在這里蘊積著。啞巴的腦子和我一樣,大概也有點小小的問題??吹轿颐刻熘形绾苄量嗟乜吭谒嘀狭鞴?,她不知從哪里找來一把快散架的躺椅,架在攤位旁邊,讓我放心在上面睡。反正這一陣沒什么生意,兩個攤位她一個人也能照應得過來。我裝錢的破紙箱就交給她保管。作為一種普通的互助關系,這最后一點無論如何都過分了,可是我們居然沒覺得。不僅如此,馬路邊有人為汶川地震募捐(已經好幾次了),她也不說一聲,就從我這邊拿了五十塊錢,投進了紅紙箱。我一天還賺不到五十塊錢呢。事后有好心人提醒,說我睡著后她怎樣怎樣,我竟然滿不在乎,好像是自家老婆拿去買了口紅。這就讓人不快,讓人不安,讓人覺得可以玩味了。流言蜚語從來就是街巷的主題,落到實處就是,小汪已經不太愿意領受我這份兄弟之情,不僅不領受,相反從他消沉而偶露兇猛之光的眼睛里,讓我感受到了他卑瑣的血性,也就是,倘若跨前一步,這就是道德上的嚴正警告和肉體上的嚴重威脅。人的感情都是跟著個人利益走的。但是我沒有聽見流言,自打下定決心做一個菜販,我就準備在這和諧而艱辛的底層生活中了卻此生,我?guī)缀跬俗约旱倪^去,想當然地以為平庸、平凡的后面一定散放著一點可以各取所需的善良的小東西。而今看來,那只是幻覺,由一個啞女制造的,讓人容易搞混淆的幻覺,她讓我覺得自己可以是善良的,無索取意圖的,事情就是這樣。我還沒從迷夢中醒來,或者是故意不肯醒來,于是,真的向錯誤邁出了一步。
那天又是凌晨出門進貨。小汪已經不愿和我結伴同行了,是黃芳執(zhí)意要喊上我。沒有下雨,頭上還有很大的月亮。到了那兒,照例是黃芳守車,我們打貨。那次我扛了一袋土豆回來,有點重,卸下肩時我歪了一下,黃芳趕緊搭手幫忙。她的秀發(fā)摩擦著我的臉,我不知她這是有意還是無意,她瘦弱的身體幾乎偎在我懷里。就在我們的手和土豆絞纏在一起,就在塵土細細撒落在我們的臉上,短短幾秒鐘的停頓里面,我把仿佛蓄謀已久的陰謀全都付諸了實施。我實際上是摟住了她,嘴唇迅速行動,從她額頭滑到眼睛,最后在那月光般冰涼的嘴唇上啜了一口。這肯定只是一瞬間,十分倉促,但她也作了最為默契的利用。將要分開時,她細潔的白牙輕快地在我下巴上咬了一口,就像鳥兒那么一啄。她前世肯定是只小鳥。
我們以為這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事,跟著土豆就沉重地落在車廂里。我們感到各自的唇上沾了沙土。我們沒有發(fā)現小汪就站在身后。小汪很沉得住氣,不動聲色,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向我揭曉他的發(fā)現。
那天他早早就收了攤,我的生意不好,還是守到天擦黑才蹬車回去。我太粗心,居然沒覺得黃芳整天沒有出現有什么異常。我以為她是不好意思見我,心里便有些與年齡不相稱的又軟又嫩的忐忑與期待。院門口立著幾個壯年男人,一律交抱著手,一副來者不善的架勢。其中兩個和小汪長得很像,短而結實,是他兄弟吧。我真是不知死活,居然還要推車進去,直到一個人抬腿抵住車龍頭,好像要讓我看他沾滿灰塵的鞋底,另一個人捏著大拳頭從側面包抄過來,才霍然醒悟。連忙扔下車把,往公路這邊急退。那幾個人一看,怕我逃掉,立刻猛撲過來。
我只有放手一搏,擋開一陣猛烈的夾攻,退到公路邊,準備撒丫。不料才剛轉身,整個人就意想不到地趴在一輛黑色“廣本”的前蓋上,又以意想不到的快速和玻璃里面的那張臉對在一起。那張臉起初很惱怒,很惡,但接著就不怒了。
開車的是王猛,那個毒販。
他救了我。戲劇性的一幕由此出現,他大大咧咧地坐在我的小屋里,讓小汪帶著啞巴提著水果來向我道歉。在我的堅拒下,才沒有強逼死不肯進屋的黃芳,只把小汪喊進來,貌似有理卻句句無理地教訓了他一通。小汪低頭唯唯,一句話都不敢說。這讓我很不安。
王猛開門見山,說:“我沒想到你會混得這么栽!不如跟我干吧,不出三年,保準你要什么有什么!”我說:“就怕我有命掙錢沒命花錢?!薄帮L險與回報并存,怕死就別干。人生就是一場賭博,只看你運氣好不好。你我都三十幾歲的人了,還能拼幾年?再說了,你天天風里來雨里去,賣菜能賣多少錢?一輩子就在溫飽線上掙扎,這樣的人生你敢騙自己說不可憐?”
王猛的一席話讓我的心一陣一陣抽痛,心中野獸般的力量重又蘇醒過來。
我一夜未眠,捱到凌晨三四點,聽見外面開鎖推車的聲音——又到進貨時候了,但是沒人喊我。院子里重又恢復了寂靜。
起床后,推上昨天沒賣完的剩菜,無精打采地來到市場。小汪和啞巴都在,在那剝著新鮮的菜葉。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我有點恍惚,但愿吧。然而的確有什么發(fā)生了,比我預想的可能還要嚴重。自始至終,他們都埋著頭,眼睛瞟也不瞟一下這邊。啞巴沉著臉,眼睛紅腫,嘴唇蒼白。小汪則始終低著眼簾,竭力裝得若無其事,卻難以掩飾內心的掙扎,那里面有憤怒,有悲哀,有尷尬。沒一個人和我打招呼,各自忙碌,或認真地和主顧侃著價,所有人都在故意忽略我的存在。我成了一個真空人,這怎么可能?咀嚼著冷寂的滋味,我的心開始踽踽獨行,同時慢慢地把小攤鋪開。
就在這時,仿佛一道火流射在臉上,我抬起頭,正遇上啞巴灼亮的目光。那目光是勇敢的,也是絕望的,里面有淚水,但更多的是憤恨。那美麗的小臉顯得多么陌生,就像一朵花兒,被大腳踩過。披散的花瓣里滿是屈辱和夾泥帶沙的痛苦,仿佛在說:你怎么還敢來,哦,我還以為你是個好人!我的身體霎時木了,我都做了什么啊,跑來做什么?竟然連最后一點尊嚴都不給她留下!
手忙腳亂地收了攤?;貋?,正見王蘋剛剛送走老曾,倚在門邊,手探進領口拉著胸罩的帶袢。
“想不想進來?我想你可能快要走了?!蓖跆O說,把我讓進屋,順手關上門。
“我能去哪兒?”我迷茫地說。王蘋給我脫衣服,“你肯定已經想透徹了。你真結實,讓人心都酥軟了。說好啊,到時候發(fā)財可別忘記我?!?br/> 王蘋蛇蛻皮一樣從上面脫衣服,腰肢扭動著:“一個讓女人容易產生欲望的男人,都是表面很好,骨子很壞。”她的身體和臉相一樣,也并不討人厭?!澳闶遣皇菒凵夏莻€啞巴啦?”
“狗屁!”我惡狠狠道,身體向深處孤獨地一遞,跟著悲壯的眼淚滴下來,灑在王蘋褐色的乳頭上。
其實我一直想做一個好人。
責任編輯 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