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建林
(廈門海事法院,福建廈門 361009)
上訴人(原審被告):王潤光
上訴人(原審被告):林鴻
被上訴人(原審原告):袁壽鈴
2006年6月,袁壽鈴、王潤光與林鴻共同購買涉案船舶“海通33”輪,購買價格為1 200 000元,三方當事人當時就案涉船舶股份比例作出口頭約定,即袁壽鈴與王潤光各占40%,林鴻占20%。在購進該輪后,由三方當事人組成的個人合伙體對船舶進行改造后曾從事一段期間的船舶營運。2010年2月27日,林鴻與案外人陳祥彬簽訂了一份船舶買賣合同,該合同約定的船舶轉讓價格為1 355 000元,同時約定案涉賣船款應在2010年3月5日前付清。同日,王潤光向林鴻出具一份聲明,其上載明:“本人同意“海通33號”輪以1 355 000元(實壹百叁拾伍萬伍仟元正)賣出,賣后一切責任由王潤光承擔。”王潤光與林鴻在庭審時又均確認以下事實:王潤光于2010年初找到林鴻,與其商量賣船,出于船舶安全、費用以及無法聯(lián)絡到袁壽鈴等原因,二人在未經(jīng)袁壽鈴同意的情況下,擅自決定轉讓案涉船舶,王潤光于2010年3月5日取得全部賣船款1 355 000元,其中1 155 000元現(xiàn)由王潤光占有,另外200 000元則由林鴻借用。袁壽鈴認為,王潤光與林鴻的行為嚴重侵害了其合法權益,故向法院起訴,請求判令:第一,二被告返還原告677 500元及利息(利息從2010年2月至實際還款之日止,按月2%計算);第二,二被告對前述款項承擔連帶償還責任。
被告王潤光辯稱,原告請求被告返還案涉款項及利息沒有事實與法律依據(jù),法院應當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首先,本案應當是合伙協(xié)議糾紛,原告的訴訟請求應是請求分割合伙財產(chǎn)。其次,本案并非裸船買賣,合伙人在購買船舶后進行了貨運經(jīng)營,并已產(chǎn)生各種運營費用和收入,賣船是合伙關系中的經(jīng)營行為,賣船款是合伙收益,原告在清算前請求按投資比例分割賣船款是錯誤的。再次,原告與答辯人、被告林鴻之間形成的合伙體至今未解散,合伙關系亦未解除,合伙帳目也尚未清算。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zhí)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第54條、《中華人民共和國合伙企業(yè)法》(簡稱《合伙企業(yè)法》)第21條、第58條的有關規(guī)定,合伙關系在解散時,首先必須進行清算,合伙未經(jīng)清算,合伙人不能直接訴請分割合伙財產(chǎn)。據(jù)此,請求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
被告林鴻辯稱,其是占份額20%的合伙人,系以勞務出資并曾為合伙體借款。原告稱其為答辯人墊付投資款,而答辯人并未實際出資,這沒有事實依據(jù)。答辯人不存在侵權事實,考慮到船舶降價現(xiàn)實和合伙人的共同利益,答辯人才同意轉讓船舶,系合法行使合伙人權利的行為。答辯人目前并不占有賣船款。據(jù)此,請求駁回對答辯人的訴訟請求。
廈門海事法院經(jīng)審理認為,本案立案時確定的案由為其他海商合同糾紛,但從原告的訴求及查明的事實看,本案系因二被告擅自轉讓共有船舶“海通33”輪而引起的所有權侵權糾紛,因此,本案案由應變更為船舶所有權侵權糾紛。原告與二被告在庭審時均確認,他們于2006年6月共同購買了案涉船舶“海通33”輪,并就案涉船舶股份比例作出口頭約定,即原告與被告王潤光各占40%,被告林鴻占20%。據(jù)此,在本案沒有相反證據(jù)的情況下,本院依法對原告與被告王潤光各自擁有案涉船舶40%所有權份額以及被告林鴻擁有案涉船舶20%所有權份額的事實予以確認,三方當事人系案涉船舶的按份共有人。依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簡稱《物權法》)第97條有關“處分共有的不動產(chǎn)或者動產(chǎn)以及對共有的不動產(chǎn)或者動產(chǎn)作重大修繕的,應當經(jīng)占份額三分之二以上的按份共有人或者全體共同共有人同意,但共有人之間另有約定的除外”的規(guī)定,二被告擁有的所有權份額僅為60%,在并無證據(jù)證明各方當事人之間另有約定的情況下,二被告未經(jīng)原告同意擅自轉讓案涉船舶的行為屬于違法行為,該行為侵犯了原告的共有權。
被告王潤光在庭審時主張,二被告轉讓案涉船舶的行為屬于合伙經(jīng)營行為,賣船款屬合伙收益。本院認為,依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簡稱《民法通則》)第34條的規(guī)定,案涉船舶轉讓即便屬個人合伙的經(jīng)營活動,其亦應由合伙人共同決定,然案涉船舶的轉讓系由二被告在未經(jīng)原告同意的情況下擅自決定,故該轉讓行為亦不具合法性。從查明的事實看,二被告在轉讓船舶前系經(jīng)過協(xié)商,并最終在未經(jīng)原告同意的情況下決定出讓案涉船舶,被告林鴻以自己的名義與購船人簽訂了《船舶買賣合同》,而賣船款現(xiàn)由被告王潤光與被告林鴻各自占有1 155 000元和200 000元。據(jù)此,本院認為,二被告在擅自轉讓案涉船舶過程中存在主觀上的共同故意,且該轉讓行為也已侵害原告財產(chǎn)權利并導致其遭受經(jīng)濟損失,故依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簡稱《侵權責任法》)第8條有關“二人以上共同實施侵權行為,造成他人損害的,應當承擔連帶責任”的規(guī)定,二被告理應對原告遭受的損失承擔連帶責任。
原告要求二被告按照原告擁有的40%船舶所有權份額連帶返還賣船款542 000元的主張具有事實和法律依據(jù),理應予以支持。原告主張,被告林鴻在三方當事人購買案涉船舶時并未實際出資,其出資份額是由原告和被告王潤光各墊付一半,由于被告林鴻擁有20%的船舶所有權份額,故要求將被告林鴻擁有的10%船舶所有權份額對應的賣船款135 500元一并返還原告。被告林鴻則辯稱其并非現(xiàn)金出資,而是勞務出資,故原告的上述主張沒有事實依據(jù)。本院認為,原告雖主張其為被告林鴻墊資,但并未為此提供充分的證據(jù),況且被告林鴻出資與否及出資形式等問題也非本案侵權糾紛的審理范圍,故本院對原告要求將上述賣船款135 500元一并返還的主張不予支持。
被告王潤光辯稱,賣船款屬于合伙收益,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zhí)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第54條、《合伙企業(yè)法》第21條、第58條的有關規(guī)定,合伙未經(jīng)清算,合伙人不能直接訴請分割合伙財產(chǎn)。本院認為,首先,原告系基于共有關系而提起的侵權之訴,而非基于合伙關系而提起的分割財產(chǎn)之訴,故本案不應適用有關合伙財產(chǎn)分割的相關法律規(guī)定;其次,原告與二被告之間系個人合伙關系,本案并無證據(jù)證明原告與二被告已設立合伙企業(yè),故本案亦不應適用《合伙企業(yè)法》的相關規(guī)定;再次,有關合伙體的清算問題并非本案侵權糾紛的審理范圍,被告如要求對合伙體進行清算,則其可以選擇另行起訴。據(jù)此,被告王潤光的上述主張缺乏法律依據(jù),本院不予支持。
關于利息計算問題,這涉及利息的計算標準和起止時間兩個方面。關于計算標準,原告主張按月利率2%計算,由于缺乏合同和法律依據(jù),本院不予支持。原告主張的利息宜按中國人民銀行同期同類貸款利率計算。關于起止時間,原告主張自2010年2月起計算至被告實際還款之日止。二被告在庭審時均確認被告王潤光系于2010年3月5日取得全部賣船款,且從被告王潤光提交證據(jù)《船舶買賣合同》的約定內容看,案涉賣船款亦應在2010年3月5日前付清,故在本案并無相反證據(jù)的情況下,本院對被告王潤光系于2010年3月5日取得全部賣船款的事實予以確認。由于原告提起的是侵權責任下的返還財產(chǎn)之訴,故原告主張自2010年2月起計算利息缺乏事實和法律依據(jù),本院認為,利息應自被告王潤光取得賣船款之日起算。原告主張將利息計算至實際還款日止亦缺乏法律依據(jù),本院不予支持。因本案糾紛一經(jīng)生效判決確定,債務人就應當按照生效判決履行給付所欠款項及其利息的義務,如債務人不按照生效判決履行,其行為已屬于不履行生效法律文書的行為,故利息的計算應截止在生效判決所確定的支付之日。
綜上,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64條第1款,《侵權責任法》第8條、第15條第1款第4項及《物權法》第97條之規(guī)定,判決如下:被告王潤光、被告林鴻應于本判決生效之日起10日內向原告袁壽鈴連帶返還賣船款542 000元及其自2010年3月5日起至本判決確定的支付之日止按中國人民銀行同期同類貸款利率計算的利息。
一審宣判后,王潤光與林鴻均不服,向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
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認為,本案是侵權糾紛,二審爭議的焦點在于:第一,兩上訴人出售案涉船舶是否構成侵權并造成被上訴人經(jīng)濟損失;合伙體清算前,被上訴人要求按股份比例分配賣船款是否有據(jù);林鴻是否應承擔連帶責任。第二,本案是否適用《合伙企業(yè)法》。
關于焦點一,《物權法》第97條規(guī)定,處分共有的不動產(chǎn)或者動產(chǎn)以及對共有的不動產(chǎn)或者動產(chǎn)作重大修繕的,應當經(jīng)占份額三分之二以上的按份共有人或者全體共同共有人同意,但共有人之間另有約定的除外。袁壽鈴、王潤光、林鴻是案涉船舶“海通33”輪的按份共有人,分別占有該輪40%、40%、20%的股份?,F(xiàn)沒有證據(jù)證明該三個合伙人之間另有處分共有財產(chǎn)的特別約定,故王潤光、林鴻兩人在僅占有60%合伙股份的情況下,未經(jīng)占有40%股份的共有人袁壽鈴的同意,擅自出售合伙船舶,共同侵犯了共有人袁壽鈴的合法權利。根據(jù)《侵權責任法》第8條的規(guī)定,林鴻與王潤光應承擔連帶責任,而不論船舶轉讓款由誰保管。王潤光二審提交的證據(jù)材料不足以否定王潤光、林鴻作為按份共有人應當依照法律規(guī)定即“應當經(jīng)占份額三分之二以上的按份共有人或者全體共同共有人同意”處分共有財產(chǎn);而本院調取的馮鳳“客戶借記卡賬戶交易明細”,不能證明王潤光、林鴻擅自轉讓船舶后妥善保管賣船款。因此,王潤光、林鴻關于其出售船舶是為了合伙人利益的合法行為,不構成侵權,不應承擔責任或承擔連帶責任的上訴理由,沒有事實和法律依據(jù),不能成立。本案原審原告袁壽鈴基于共有關系提起侵權之訴,要求王潤光、林鴻承擔連帶返還責任,而非基于合伙關系而提起分割財產(chǎn)之訴?,F(xiàn)已查明王潤光、林鴻占有全部的船舶轉讓款,故原審根據(jù)袁壽鈴的訴訟請求,判決王潤光、林鴻按照袁壽鈴占有40%股份承擔償還責任并無不當。上訴人王潤光認為本案實為合伙人請求分割合伙財產(chǎn),合伙清算前,原審法院支持袁壽鈴分割財產(chǎn)的請求是錯誤的上訴理由不能成立。至于合伙體清算問題,不是本案審理的范圍,可另案主張。
關于焦點二,本案審理的是侵權糾紛,而不是合伙糾紛,原審適用《物權法》《民法通則》的有關規(guī)定正確。王潤光、林鴻上訴主張本案應適用《合伙企業(yè)法》沒有事實和法律依據(jù)。
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本案主要涉及以下兩個值得注意的法律問題:一是部分合伙人擅自處分合伙共有財產(chǎn)的行為如何定性?二是關于合伙人在個人合伙清算前能否以侵權為由要求“分割”部分合伙財產(chǎn)?
根據(jù)《民法通則》第34條的規(guī)定,個人合伙的經(jīng)營活動,應由合伙人共同決定,合伙人有執(zhí)行和監(jiān)督的權利;合伙人可以推舉負責人,合伙負責人和其他人員的經(jīng)營活動,應由全體合伙人承擔民事責任??梢?從合伙的內部關系上看,個人合伙的經(jīng)營活動理應由合伙人共同決定,如果合伙協(xié)議對經(jīng)營活動如何決定作出約定,則應依約執(zhí)行,如未作約定,則理應經(jīng)全體合伙人協(xié)商一致后方可執(zhí)行。從合伙的外部關系上看,合伙人所推舉的負責人和其他人員以合伙名義所從事的經(jīng)營活動,則應由全體合伙人承擔民事責任。王潤光和林鴻均認為,其未經(jīng)袁壽鈴同意擅自轉讓合伙共有船舶的行為屬于合伙經(jīng)營行為,該行為合法有效。筆者認為,由于案涉合伙體未訂立書面合伙協(xié)議,且本案亦無證據(jù)證明合伙人之間曾就此作出任何約定,故案涉船舶轉讓即便屬個人合伙的經(jīng)營活動,其亦應由全體合伙人協(xié)商一致決定。但事實是,案涉船舶的轉讓系由王潤光和林鴻在未經(jīng)袁壽鈴同意的情況下擅自決定,該轉讓行為已經(jīng)侵犯袁壽鈴執(zhí)行合伙事務的合法權利。根據(jù)《物權法》第97條的規(guī)定,處分共有的不動產(chǎn)或者動產(chǎn),應當經(jīng)占份額三分之二以上的按份共有人或者全體共同共有人同意,但共有人之間另有約定的除外。案涉“海通33”輪系由全體合伙人共同出資購買,其約定船舶按份共有的比例為:袁壽鈴與王潤光各占船舶股份的40%,林鴻占20%。從《物權法》的角度看,二被告擁有的所有權份額僅為60%,在并無證據(jù)證明各方當事人之間另有約定的情況下,二被告未經(jīng)原告同意擅自轉讓案涉船舶的行為明顯屬于違法行為,無論受讓人能否依善意取得制度取得案涉船舶的所有權,該行為都侵害了原告的船舶共有權。綜上,王潤光與林鴻擅自決定轉讓案涉船舶的行為已經(jīng)構成共同侵權,理應承擔連帶責任。
《民法通則》在“公民(自然人)”一章中專設了“個人合伙”一節(jié),以基本法的形式明確了個人合伙的概念、特征和法律地位,規(guī)定了合伙盈余的分配和債務的承擔方法等原則,其成為司法實踐中處理個人合伙案件的基本法律依據(jù)。為適應司法實踐的需要,最高人民法院在相應的司法解釋中又對《民法通則》作了適度的擴大解釋。然而,前述法律規(guī)定仍然過于寬泛,對于合伙人在個人合伙清算前能否請求分割部分合伙財產(chǎn)的問題未作明確規(guī)定。王潤光、林鴻均主張,本案應適用《合伙企業(yè)法》第21條的有關規(guī)定,合伙未經(jīng)清算,合伙人不能直接訴請分割合伙財產(chǎn)。筆者認為,本案系侵權糾紛,而非合伙糾紛,故應適用《民法通則》《物權法》《侵權責任法》等的有關規(guī)定。
退一步講,即便本案屬于合伙糾紛,亦不應就合伙清算事宜直接適用《合伙企業(yè)法》。合伙企業(yè)是指自然人、法人和其他組織依照《合伙企業(yè)法》而設立的營利性組織,《合伙企業(yè)法》第21條規(guī)定:“合伙人在合伙企業(yè)清算前,不得請求分割合伙企業(yè)的財產(chǎn)”,其立法基礎應在于,合伙企業(yè)因具備較為規(guī)范的財務管理制度而使清算具有可行性。但個人合伙是指兩個以上的公民按照合伙協(xié)議設立的民事主體,其性質明顯有別于合伙企業(yè),個人合伙的合伙人系自然人,其間或多或少地存在親屬、朋友等密切關系,這不可避免地導致其財務管理制度相對松散。在司法實踐中,個人合伙體既無書面合伙協(xié)議又無完整賬目記錄的情況屢見不鮮,此種不規(guī)范的財務管理制度會嚴重削弱合伙清算的可行性,甚至會使得合伙清算根本無法實施,因此個人合伙法律關系缺乏類推適用《合伙企業(yè)法》第21條的必要基礎。從學理的角度看,《民法通則》及其相應司法解釋均未就合伙人在個人合伙清算前能否請求分割部分合伙財產(chǎn)的問題作出明確規(guī)定,這很可能屬于立法者有意遺留的授權型漏洞,即對于某個問題不設任何規(guī)定,而任司法者進行價值判斷。
本案中,袁壽鈴的訴求是要求王潤光與林鴻按共有份額比例返還非法占有的賣船款,其訴求內容與“基于合伙股份比例要求分割賣船款”雖在實際效果上完全相同,但其請求權基礎卻完全不同。況且,《民法通則》“個人合伙”一節(jié)亦未明文禁止合伙人在個人合伙清算前請求分割部分合伙財產(chǎn)的行為,故在此前提下,袁壽鈴依據(jù)《侵權責任法》要求按船舶共有比例先行返還(實際效果上等同于“分割”)賣船款的訴求理應得到支持,至于合伙清算事宜則可留待另案處理。綜上,兩級法院做出了上述裁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