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英
(中國政法大學國際法學院,北京 100088)
依歐盟法院2007年在the“Generali A ssicurazioni Generali Spa v.West Tankers Inc”案(the“Front Comor”案)①參見West Tankers Inc v.RA S R iunione A driatica di Sicurta Spa(The“Front Comor”)[2007]1L loyd’s Rep 391。中的判決,英國法院的禁訴令與《關于民商事管轄權和判決執(zhí)行的布魯塞爾公約》(B russels Convention on J urisd iction and the Enf orcem ent of J udgm ents in Civil and Comm ercial Matters,簡稱《布魯塞爾公約》)中的“最先受訴法院原則”不符。根據(jù)《布魯塞爾公約》第21條的規(guī)定,“相同當事人就同一訴因在不同締約國法院起訴時,首先受訴法院以外的其他法院應主動放棄管轄權,讓位于首先受訴法院受理。需放棄管轄權的法院,在其他法院的管轄權被提出異議時,得延期作出其決定。”該規(guī)定即為,由最先受理的法院決定誰有管轄權,在其做出裁決之前,后受理的法院必須中止本國法院的訴訟。《布魯塞爾公約》的“最先受訴法院原則”只涉及解決歐洲境內的管轄權沖突問題,近期有數(shù)個涉及英國仲裁與中國司法管轄權沖突的案例,英國法院并不考慮“最先受訴法院原則”,盡管中國當事人已在中國某法院進行了起訴,英國法院還是向中國當事人發(fā)出了禁訴令。筆者擬就相關管轄權沖突的解決、“最先受訴法院原則”、“禁訴令”的效力等問題進行論述。
近年來,英國法院不斷向中國當事人發(fā)出禁訴令,以“禁止”中國當事人在中國的在先訴訟。最近的案例是2011年“N iagara海運公司訴天津鋼鐵集團”案①參見N iagaraMaritime S.A.v.Tianjin Iron&Steel Group Co.L td.,[2011]EWHC 3035(Comm)。,該案中的N iagara海運公司與天津鋼鐵集團訂立了海上貨物運輸合同,由N iagara海運公司將天津鋼鐵集團的一批貨物由巴西運往中國。航次租船合同中約定適用GENCON 94,GENCON 94中包含“合同履行過程中發(fā)生的爭議,提交英國仲裁”的條款。運輸中N iagara海運公司的船舶與他船相撞擱淺。天津鋼鐵集團為了能順利收貨,支付了救助費用。后天津鋼鐵集團以N iagara海運公司未能將貨物安全送達目的地為由,在中國法院提起訴訟,要求N iagara海運公司賠償已經(jīng)支付的救助費用。N iagara海運公司則認為本案應當依租船合同中的仲裁條款在英國仲裁,當天津鋼鐵集團拒絕在英國仲裁后,N iagara海運公司向英國王座法院商事法庭提出簽發(fā)臨時禁訴令的緊急申請,限制天津鋼鐵集團及其保險人(中國人民財產(chǎn)保險股份有限公司天津分公司)在中國的訴訟。N iagara海運公司則向中國法院提出管轄權異議。
在2007年英國法院處理的另一起案件中,英國法院也向中國當事人發(fā)出了禁訴令。2007年的the“Starlight Shipping Co.v.Tai Ping Insurance Co.L td.”案②參見Starlight Shipping Co.v.Tai Ping Insurance Co.L td.(HubeiBranch),[2007]EWHC 1893(Comm)。,英國法院也是依該條規(guī)定,向中國保險人簽發(fā)了緊急臨時禁訴令。法院認為,如英國法院不及時發(fā)出禁訴令,中國法院即會開始對案件的實體審理,因而無法阻止在中國法院的訴訟程序。根據(jù)英國法院的判例,通常在保險人向船東行使代位求償權時,法院才會對保險人簽發(fā)禁訴令。法院認為保險人雖然不是合同的當事人,但是代位求償權的行使可以突破合同相對性的限制。
上述兩案都是在中國的訴訟在先,但英國法院還是簽發(fā)了禁訴令。對于在此種情況下英國法院發(fā)出的禁訴令,中國法院一般不予承認。例如,在寧波海事法院(1996)甬海商初字第207號民事判決書中,1996年中國人民保險公司河北省分公司訴塞浦路斯瓦塞斯航運有限公司(V ysanthi Shipping Co.L td.)海難救助費用分攤一案,該案涉及同一訴因,既在中國進行了訴訟,又在英國進行了仲裁。寧波海事法院認為,本案收貨人中國飼料進出口公司與被告塞浦路斯瓦塞斯航運公司有海上貨物運輸合同關系,但本案涉及的是救助費用的追償,故不應適用提單約定的倫敦仲裁條款,依最密切聯(lián)系原則,收貨人因海難救助費用的追償可在中國法院向承運人提起訴訟,并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商法》。保險人作為收貨人的保險公司,依保險合同賠付收貨人承擔的救助費后,依法取得代位求償權,有權向有責任的承運人追償。該案與上述2011年的案例非常相似,均涉及保險人的代位求償是否受提單中的仲裁條款約束的問題。此類案例,如接到禁訴令的中國保險人在英國有可供執(zhí)行的財產(chǎn),就會面臨強制執(zhí)行的危險。
2011年“N iagara海運公司訴天津鋼鐵集團”案涉及航次租船運輸合同中的倫敦仲裁條款是否適用于救助之后的保險人代位求償關系。關于此類關系是否屬于同一訴因并因此受運輸合同的仲裁條款約束的問題,the“Starlight Shipping Co.v.Tai Ping Insurance Co.L td.”案是目前在中國影響最深遠的一個案例。該案中,Starlight運輸公司與T ransfield公司簽訂航次租船合同,合同中約定,因合同履行發(fā)生的爭議提交英國仲裁解決。T ransfield公司向貨主簽發(fā)了并入租約的提單。后“A lexandros T”輪在運輸過程中發(fā)生意外導致船舶和貨物都滅失。中國太平洋保險集團(武漢分公司)因賠償了武鋼集團而取得代位權,在武漢海事法院起訴Starlight運輸公司和T ransfield公司,要求其對貨物的損失承擔連帶賠償責任。兩被告對中國法院的管轄權提出了異議。同時,Starlight運輸公司向英國法院申請簽發(fā)禁訴令,認為中國的訴訟程序違反了提單中的仲裁條款,并主張,依英國《1981年最高法院法》第37條(1)的規(guī)定,即使仲裁程序沒有開始,法院也有權利簽發(fā)禁訴令。但太平洋保險公司及武鋼集團認為,依中國法,提單中的仲裁條款是無效的,中國法院不會承認英國仲裁庭或英國法院的裁決。但英國法院支持了Starlight運輸公司的主張,認為當事人選擇適用了英國法,則提單和航次租船合同均應適用英國法。武鋼集團是提單的持有人,應遵守并入提單的仲裁管轄條款,不可將爭議提交除英國仲裁以外的其他糾紛解決程序。除非受訴法院有強烈的管轄理由,否則英國法院當然可以限制在非合同選擇的法院起訴。依《中華人民共和國海事訴訟特別程序法》第94條:保險人行使代位請求賠償權利時,被保險人未向造成保險事故的第三人提起訴訟的,保險人應當以自己的名義向該第三人提起訴訟。而英國則通過判例法將保險人應當以被保險人的名義行使代位求償權的規(guī)則確定下來。雖然太平洋保險公司不是合同的當事方,但根據(jù)英國判例,在代位求償問題上是以被保險人的名義向第三人主張權利的①參見James Nelson&Sons L td.v.Nelson L ine(1906)2 K.B.217.O riental Fire&General Ins.Co.v.American President L ines(1968)2 L loyd’s Rep.372.The Esso Bernicia(1989)1 L loyd’s Rep.8。。因此,保險人在行使代位求償時也應受仲裁條款的約束。
海事關系比較復雜,而且具有流動性的特點,如隨著提單的轉移,會涉及提單中的管轄條款對非運輸合同當事人,但卻是提單持有人的收貨人是否有效的問題。在保險人對貨損作出賠償后,會產(chǎn)生提單或租約中的管轄條款是否對合同外的第三人產(chǎn)生效力的問題。關于運輸合同中的仲裁條款是否對保險人有約束力的問題,已有案例判決保險人在代位求償時也受提單中仲裁協(xié)議管轄條款的約束②參見Insurance Co.of N.America v.S/S Contract Voyager,1983 AMC 2895(S.D.N.Y.1983);A llied Chem ical Inter-American Corp.v.Piermay Shipping Co.,1978 AMC 773(A rb.N.Y.1977);Newport Tankers Corp.v.Phillips Petroleum Co.,1973 AMC 666(S.D.N.Y.1973)。;在提單上所載的貨物被救助之后,會涉及有關救助的爭議是否也屬于與提單有關的爭議,從而使救助人也要受提單中的仲裁條款約束的問題等。實踐中,有的案例中判決提單中的管轄條款對擔保人有效③參見Compania Espanola de Petroleos,S.A.v.Nereus Shipping,S.A.,527 F.2d 966,1975 AMC 2421(2d Cir.1975);In re TransrolNavegacao S.A.,782 F.Supp.848,1992AMC 1831(S.D.N.Y.1991),O&Y Landmark A ssociates v.Nordheimer,725 F.Supp.578(D.D.C.1989)。,也有的案例中判決提單中的管轄條款對抵押權人有效④參見Wells Fargo Bank Int’l Corp.v.London S.S.Owners’Mutual Ins.A ss’n 408 F.Supp.626,1976 AMC 592(S.D.N.Y.1976)。。這些案例的共同點是:提單的效力是否會外溢繼而涉及到非運輸合同的當事人。關于提單或租約中的管轄協(xié)議是否約束其后產(chǎn)生的新協(xié)議關系的問題是有爭議的:肯定說認為,新協(xié)議是為了保證原協(xié)議履行而設的,因此應屬于原協(xié)議的延伸或組織部分。否定說則認為盡管新協(xié)議是為保證原合同的履行而設,但當事方圍繞該協(xié)議而產(chǎn)生的權利義務已遠遠超出了原協(xié)議的約定,因此,應視為當事人間具有獨立意義的新協(xié)議,當然也不受原協(xié)議中管轄協(xié)議或仲裁協(xié)議的約束。雙方爭訴的問題也可能因法院認為不屬于管轄協(xié)議的范圍而否定協(xié)議管轄⑤參見Son Shipping Co.v.De Fosse&Tanghe 613 F.Supp.916。。由于海事關系的復雜性,海事合同管轄條款的效力范圍常常受到質疑。
上述幾案均涉及在中國已有在先訴訟,英國法院還是簽發(fā)了禁訴令的問題。禁訴令是在管轄權沖突的情況下,本國法院發(fā)布的禁止當事人在他國法院提起或繼續(xù)訴訟的命令⑥參見Castanho v.Brown and Root(U K)L td.[1981]AC 557。,違反禁訴令則可能因藐視法庭而受到懲罰。希望在本國訴訟的當事人可通過該措施有效穩(wěn)定已取得的管轄權。在認為外國法院為不適當?shù)姆ㄔ簳r⑦參見British A irways Board v.Laker A irways L td.,[1985]AC58(HL)。,為了防止出現(xiàn)國內和國外相互矛盾的判決,英國普通法允許在外國訴訟的被告向國內的法院申請“禁訴令”(anti-suit injunction),命令原告退出該外國的訴訟⑧參見The“Angelic Grace”,[1995]1 L loyd’s Rep.87。。可見,禁訴令在肯定本國管轄權的同時,其矛頭也指向外方當事人。此時便會涉及該禁訴令的域外效力問題,實踐中,該命令的效力往往得不到外方當事人所在國法院的承認。當管轄權發(fā)生沖突時,中止在本國的訴訟是可行的,而制止在外國的訴訟,就有不尊重他國主權或者干預他國法院審判權之嫌。對此,英國法院認為,當法院通過禁止令制止在外國的訴訟時,并非試圖指令外國法院。因為“禁止令不是針對法院的,而是對當事人發(fā)出的”。禁止令從效果上會影響另一個管轄法院的訴訟。因此,禁訴令的簽發(fā)要十分謹慎①參見Logan v.Bank of Schtland(No.2)[1906]1 K.B.141.Settlement Corporation v.Hochschild[1966]Ch.10,15。,只有在避免嚴重的不公正,或違反了排他的司法或仲裁管轄協(xié)議的情況下才可使用②參見ContinentalBank NA v.Aeakos Compania S.A.,[1994]1 L loyd’s Rep.505。。同時,應避免不適當干預另一個國家法院管轄權的情況出現(xiàn)。[1]
英國法院是否能針對在境外的當事人簽發(fā)禁訴令是比較復雜的,在the“T ropaioforos(No2)”一案中③參見The“Tropaioforos(No2)”,[1962]1 L loyd’s Rep.410。,原告認為,英國法院無權制止未居住在英國的外國人在外國的訴訟。而英國判例則認為,只要該外國當事人違反了在英國的仲裁協(xié)議在外國訴訟④參見Tracom in S.A.v.Sudan O il Seeds Co.L td.(Nos 1 and 2)[1983]1WLR 1026。,或依英國《最高法院規(guī)則》第11號令可以向其送達,即可對居住于境外的人發(fā)出禁訴令⑤參見The“Tropaioforos”,[1962]1 L loyd’s Rep.410。。實踐中,從歐洲國家的態(tài)度來看,盡管依英國普通法,禁訴令并不是針對外國法院的,但德國法院始終拒絕承認和執(zhí)行英國法院對德國自然人或法人發(fā)出的禁訴令。德國法院認為,英國的禁訴令侵犯了德國的司法主權。當?shù)聡嗽谟幼』蛘咴谟锌晒﹫?zhí)行的財產(chǎn)時,可認為英國的禁訴令是對當事人發(fā)出的,是為了禁止當事人在其他法院或者仲裁機構提起訴訟或者申請仲裁。但如果當事人在英國既沒有住所也沒有可供執(zhí)行的財產(chǎn)時,英國法院的禁訴令則明顯是對德國司法主權的挑戰(zhàn)和威脅。[2]可見,禁訴令的效力并不穩(wěn)定。只有在禁訴令所指向的對象在禁訴令發(fā)出國擁有財產(chǎn)時,該令的強制執(zhí)行力才有所顯現(xiàn)。
一國法院發(fā)出的禁訴令實際上針對的是另一國的一個在先受理案件,是希望在另一國的當事人能停止在別國的訴訟,這就產(chǎn)生了禁訴令與“最先受訴法院原則”的沖突?!白钕仁茉V法院原則”給予了在先受訴法院審理案件的“優(yōu)先權”,而禁訴令的目的則是制止先受訴法院的訴訟。禁訴令是由后受理案件的法院簽發(fā)的,目的是使境外的當事人停止在境外的訴訟。在the“Gasser”案⑥參見Erich Gasser Gmbh v.MISAT Srl[2005]。中,被告Gasser認為,“如果根據(jù)一國內國法律某一非先訴法院針對案件享有排他性管轄權時,該非先訴法院并不應當根據(jù)“最先受訴法院原則”放棄其享有的管轄權”⑦參見Opinion of AG Léger in Case C-116/02 Gasser[2003]ECR I-14693,para 83。;此外被告Gasser還請求內國法院對對方當事人實施禁訴令。這一主張亦得到了歐洲一些學者的支持,因為“禁訴令制度存在的價值基礎便是保證擁有排他性管轄的內國法院的管轄權不被另一方當事人為推遲或者延緩訴訟而惡意利用”。[3]即如在先訴訟是為了拖延的目的,或是為了避免在其他合理的地點的訴訟,則不應適用“最先受訴法院原則”,此時,后受理案件的法院可以簽發(fā)禁訴令,制止在境外的在先訴訟,堅持后受理案件法院的管轄權。歐洲法院認為,禁訴令制度與歐洲理事會No.44/2001號條例中對“最先受訴法院原則”的框架規(guī)定不一致;禁訴令制度不適用于民商事領域,該領域屬于歐洲理事會No.44/2001號條例調整的范疇;且認為如在領域內適用禁訴令制度將導致司法程序效率的低下⑧參見Case C-116/02 Gasser,Para 51。。歐洲法院認為“布魯塞爾公約體系”的基礎是成員國的互信和互惠,所以在此基礎上適用“最先受訴法院原則”是理所應當?shù)蘑釁⒁奀ase C-116/02 Gasser[2003]ECR I-14693;Case C-159/02 Turner[2004]ECR I-3565;Case C-14/07,Weiss und Partner[2008]ECR I-3367;Case C-185/07 A llianz[2009]。。
“最先受訴法院原則”在英美法系與大陸法系處理一事多訴問題時均有所體現(xiàn)。歐洲區(qū)域性公約對“最先受訴法院原則”規(guī)定得更為具體明確。如1968年9月27日,歐共體(EC)當時的六個成員國簽訂的《布魯塞爾公約》和1988年歐洲共同體與歐洲自由貿易聯(lián)盟在瑞士的洛迦諾簽訂的《關于民商事案件管轄權和判決執(zhí)行公約》(Convention of16 S ep tem ber 1988 on J urisd iction and the Enf orcem ent of J udgm ents in Civil and Comm ercial Matters,簡稱《洛迦諾公約》)。在上述兩個公約的基礎上,為了進一步加強歐盟內部的司法合作,歐洲理事會推動一系列立法措施對《布魯塞爾公約》部分內容進行了修改,并在2002年3月1日公布實施了歐洲理事會No.44/2001號條例[Council R egulation(EC)N o.44/2001 on J urisd iction andthe R ecognition and Enf orcem ent of J udgm ents in Civil and Comm ercial Matters]。上述公約針對歐盟內部的司法管轄權爭議之確定以及判決之執(zhí)行提供了實踐操作的法律基礎,也是歐洲法院解決沖突法問題的重要法律淵源。因《布魯塞爾公約》為最基礎的公約,上述三公約也稱為“布魯塞爾公約體系”。公約對“最先受訴法院原則”的實現(xiàn)進行了具體的規(guī)定,并且以《布魯塞爾公約》為基礎形成了一個相對可以付諸實踐的體系。其中,最早為“最先受訴法院原則”打下基礎的是《布魯塞爾公約》第21條,并由此衍生出了關于“最先受訴法院原則”具體適用方式、限制等具體規(guī)定。
依《布魯塞爾公約》第21條規(guī)定,“相同當事人之間就同一訴因在不同締約國法院起訴時,最先受訴法院以外的其他法院應當主動放棄管轄權,讓最先受訴法院受理?!边@是國際社會中首次出現(xiàn)關于“最先受訴法院原則”的明確條文表述,且該表述也為其后的《洛迦諾公約》繼承發(fā)展。根據(jù)《洛迦諾公約》第21條第2款:“如果受訴在先的法院確有管轄權,則受訴在后的法院應放棄對案件的審理。”對比兩個條文可以發(fā)現(xiàn),在具體表述上,《洛迦諾公約》對先受訴法院進行了一定程度的限定,認為先受訴法院要優(yōu)先于后受訴法院,其必須“確有管轄權”。這就意味著《洛迦諾公約》規(guī)定的后受訴法院的讓位力度要小于《布魯塞爾公約》。此外,當與案件有關的幾個國家規(guī)定了專屬管轄的時候,后受訴法院也要讓位于先受訴法院。依《布魯塞爾公約》第23條規(guī)定:“屬于數(shù)個法院有專屬管轄權的訴訟,首先受訴的法院以外的法院應放棄管轄權,讓首先受訴法院審理?!睂Υ?《洛迦諾公約》第23條也有同樣的規(guī)定。
在“最先受訴法院原則”的適用上,《布魯塞爾公約》對非先訴法院如何放棄管轄,進而實現(xiàn)先受訴法院優(yōu)先也進行了規(guī)定,主要有以下三種形態(tài)。
其一,非先訴法院主動放棄管轄。根據(jù)《布魯塞爾公約》第21條及《洛迦諾公約》第21條第2款,如果后受理案件的法院發(fā)現(xiàn)時間順位在前的法院先受理了該案件,則非先訴法院應當主動放棄管轄權,亦即非先訴法院通過主動放棄管轄權來實現(xiàn)“最先受訴法院原則”。
其二,非最先受訴法院的審理延期。延期有兩個方面:第一,針對正在一審狀態(tài)下的延期。《布魯塞爾公約》第22條規(guī)定:“如果有關聯(lián)的訴訟案件在不同的締約國法院起訴時,除第一個受訴法院外,其他法院在訴訟尚在審理時,得延期做出其決定。”《洛迦諾公約》第22條也有同樣的規(guī)定。第二,針對案件尚未開庭時的延期。對此,《布魯塞爾公約》沒有規(guī)定,而《洛迦諾公約》第21條則進行了明確,其中規(guī)定“如果相同當事人就同一標的及同一訴因向不同締約國的法院提供訴訟,則受訴在后的法院在受訴在先的法院確定管轄權之前,應暫緩做出開庭審理決定?!?/p>
其三,受訴法院的合并審理。依《洛迦諾公約》第22條第2款的規(guī)定:“在本國法律允許對案件合并審理且受訴在先的法院對審理的兩個案件均有管轄權的條件下,受訴在后的法院應當事人一方的請求,也可放棄管轄權?!贝藯l文主要是針對兩個以上相關聯(lián)案件的管轄權確定問題,即如果某一關聯(lián)案件的當事人將案件中的一個訴訟請求先行訴至某一法院,則應當事人一方之請求,該法院可將后訴案件合并審理。
“最先受訴法院原則”在適用中還受到了一些條件的限制。首先,只有存在未決訴訟時才援用該原則①參見Gam lestaden Plc v.Casa de Suecia S.A.and Thulin[1994]1 L loyd’s Rep.433。。即《布魯塞爾公約》第21條只適用于存在兩個以上未裁決的訴訟的情況,如先受訴法院在另一國法院受理案件之前就已經(jīng)做出了判決,則第21條不予適用。因為此時不存在未決訴訟,其涉及的將是外國法院判決的承認與執(zhí)行問題。其次,在先受訴法院的原告申請撤訴的情況下,也不適用“最先受訴法院原則”,因為訴訟競合制度要求存在著平行的、可競爭的有管轄權的法院,一旦首先受訴的法院失去其管轄權,那么受訴在后的法院也就不再受第21條的約束②參見InternationalNederland en Aviation Lease B.V.(A Corporation established under the law s of the Netherlands)and O thers v.the CivilAviation Authority and Another(unreported)High Court,13 June 1996。。
“最先受訴法院原則”還受“不方便法院原則”(non convenience forum)的限制。該原則要求對涉及他國或他法域的民事訴訟,如法官認為他國或他法域受理案件更為合適,則可自由裁量不受理該案。[4]在該原則的影響下,如果先受訴法院認為自己為非方便法院,則應當主動中止審理案件,后受訴的締約國法院無需根據(jù)第21條因受訴在后而放棄管轄權。不方便法院原則充分考慮了當事人、法院及與案件相關的諸多因素??梢?最先受訴法院并不具有絕對的優(yōu)先性,在某些情況下,先受訴法院應當讓位于“更方便的法院”。
此外,“最先受訴法院原則”還有一定的局限性。例如,兩公約均未對何謂受訴在先的法院進行規(guī)定,而是留待各國的國內法去解決,對此各國的規(guī)定不一。依英國判例,以將起訴狀送達被告人的時間確定最先受訴法院①參見Dresser U K L td.v.Falcongate L td.[1992]1 Q.B.502。。而瑞典法院認為,只要申請人向法院提交了起訴狀,則該法院就為最先受訴法院②參見Swed.Code of Jud.Proc.,ch.13,s.4(discussing a variety of rules that either ignore foreign litigation or allow discretion to stay the local case)。。[5]歐洲各國國內法在這方面規(guī)定的差異,致使當事人競相擇地訴訟,有時會演變?yōu)殡p方爭奪訴訟地點的賽跑,如一方當事人已在英國起訴,但還沒有完成送達訴訟文書,而被告可立即向瑞典法院起訴,如瑞典法院受理的時間早于英國法院完成送達的時間,瑞典法院就成了先于英國法院受訴的法院,英國法院就不能繼續(xù)其訴訟程序。由于有關國家對“受訴在先的法院”的定義不同,仍會出現(xiàn)兩個國家的法院都認為自己是受訴在先的法院的情況,管轄權的沖突仍然沒有解決。
由于“最先受訴法院原則”強調受訴時間優(yōu)先的法院優(yōu)先享有訴訟案件之管轄權,實踐中便出現(xiàn)了當事人惡意利用此原則進而拖延、規(guī)避預期對自己不利的訴訟的情形。其原因就是上述公約在處理管轄沖突的問題時主要考慮的是時間因素,給予先行受理的法院以優(yōu)先權。例如,在實踐中就出現(xiàn)了惡意利用該原則的“意大利魚雷”(Italian Torpedo)式訴訟,即當事人為防止案件在其他法院審理,首先在其選擇的法院惡意提起確權訴訟,其惡意選擇的法院往往程序復雜,使得案件審理非常緩慢,導致另一方當事人由于有最先受訴法院的限制,無法再訴諸其他法院。[6]此種利用“最先受訴法院原則”的作法,由于是根據(jù)意大利司法程序緩慢的特點被精心策劃出來的,也被稱為“意大利魚雷”式訴訟。這是一種惡意適用“最先受訴法院原則”的表現(xiàn)。這種“魚雷式”訴訟策略在司法實踐中屢見不鮮③參見Gesellschaft fur Antriebstechnik mbH&Co.KG(GAT)v.Lamellen und Kupplungsbau Beteiligungs KG(LuK)(C-4/03)[2006]E.C.R.I-6509;Roche Nederland BV v.Primus(C-539/03)[2006]E.C.R.I-6535;在企業(yè)信貸領域有:JP Morgan Europe L td.v.Primacom AG and O thers[2005]EWHC 508;ContinentalBank NA v.Aeakos Compania Naviera S.A.[1994]1W.L.R.588。。在the“A ngelic Grace”案④參見The“Angelic Grace”,[1995]1 L loyd’s Rep.87。中,租約中有一個概括性的倫敦仲裁條款,船舶在意大利靠泊時將承租人的泊位碰壞,承租人在意大利法院起訴船東,而船東則向英國法院申請禁訴令,英國法院認為,該案的爭議屬于租約中的仲裁條款的范圍,承租人一方在意大利訴訟有惡意選擇法院之嫌,因此發(fā)出了禁訴令,制止承租人繼續(xù)在意大利法院的訴訟。
盡管“最先受訴法院原則”受“不方便法院原則”的限制,但“不方便法院原則”由于依賴法官的自由裁量,不能很好地起到限制最先受訴法院的作用,先受理的法院是不是適當?shù)姆ㄔ核坪醪⒉恢匾7]為了使“最先受訴法院原則”的適用更具有靈活性和合理性,1999年《海牙民商事管轄權與外國判決公約(草案)》[簡稱《海牙公約(草案)》]對“最先受訴法院原則”進行了修改。
首先,《海牙公約(草案)》吸收了在“最先受訴法院原則”適用時已采用的不方便法院原則,規(guī)定對于依據(jù)相同訴因提起的訴訟,推定最先受理法院優(yōu)先于其他法院享有管轄權,但在例外的情形下,如能證明第二受訴法院或其他法院明顯更適于審理解決該糾紛的話,可推翻上述推定⑤參見1999 Draft Hague Convention,art.21.and art.22。。
其次,對惡意適用“最先受訴法院原則”的防止。在《布魯塞爾公約》的適用中,出現(xiàn)了當事人惡意利用該原則,進行“意大利魚雷”式訴訟的做法,該行為的目的是使被告搶在原告的前面選擇法院進行訴訟,促使案件不能在一個自然方便的法院審理。[8]為避免惡意利用先訴法院原則的發(fā)生,《海牙公約(草案)》起草委員會在2001年6月召開的外交會議中達成了一個文本,對此進行了限制。[9]依文本第21條規(guī)定,雙方當事人就相同訴因向不同締約國的法院提起訴訟時,如果最先受訴法院根據(jù)公約規(guī)定擁有管轄權,且預計該法院做出的裁決能夠在第二受訴法院所在國家得到承認的情況下,第二受訴法院則應中止訴訟程序。文本第21條第3款和第6款是關于防止惡意利用“最先受訴法院原則”的限制規(guī)定。依第3款,如原告未采取行動促使最先受訴法院對案件進行實質審理或最先受訴法院未能在一個合理的時間內做出判決,則第二受訴法院可以繼續(xù)審理本案。第6款又規(guī)定,如果最先受訴法院的目的只是做出一個消極的確權訴訟,則通常情況下的未決訴訟規(guī)則就不能適用了。在當事人的申請下,如預期第二受訴法院做出的判決能夠依該公約得到承認,此時先受訴法院應中止訴訟程序。簡而言之,首先仍推定最先受訴法院有管轄權,但在最先受訴法院惡意提起確權訴訟的特殊情形下,該原則不能適用。
再次,案件合并審理的擴大。《海牙公約(草案)》不僅規(guī)定了關于最先受訴法院的優(yōu)先管轄權以及對此管轄權的限制,而且還允許在平行訴訟的情況下,采取合并訴訟程序。并擴大了最先受訴法院可以放棄管轄權的情形。該草案規(guī)定,如某些訴因相關的訴訟在不同的法院均未審結,而且通過合并訴訟對當事人有利,最先受訴法院可以依當事人申請,通過自由裁量權,將該案件移送一個更適合法院,由其合并審理整個案件。
盡管歐洲法院在實踐中對“最先受訴法院原則”反復適用,但是學界也未停止對于“最先受訴法院原則”的質疑與批判。由于“最先受訴法院原則”管轄權的確定主要依賴于時間順位上的優(yōu)先,這就使得司法實踐中出現(xiàn)了當事人惡意利用該原則謀取不正當利益的情形,這同時也是學界對該原則詬病的主要原因。
“最先受訴法院原則”的產(chǎn)生為解決一事多訴問題進行了一些有益的嘗試,該方法最初的規(guī)定比較簡單,于是產(chǎn)生了惡意利用的情形。后來的發(fā)展使該原則更加完善,更具有靈活性。該原則的缺陷之一是在其適用前提上,該原則只適用于相同的“未決訴訟”中?!恫剪斎麪柟s》和《洛迦諾公約》的第21條將“未決訴訟”界定為“相同當事人”和“相同訴因”的訴訟。則在適用該原則前,得先確定是否為“相同的當事人”以及“相同的訴因”。何為“相同當事人”和“相同訴因”實際上是由法院來自由裁量的,因此有很大的不確定性。歐洲法院對“相同訴因”含義的解釋是:基于相同合同關系而產(chǎn)生的訴訟,且訴訟標的也是相同的①參見The“Tatry”[1994]ECR I-5439。。有的案例中判決,僅有相同的訴因,但沒有相同的目的仍然不屬于“相同訴因”,而拒絕中止在后的訴訟②參見ContinentalBank NA v.Aeakos S.A.,[1994]1WLR 588。。在“相同當事人”方面,當事人為了避免因屬于相同的未決訴訟而被中止,通過增減當事人或訴因的方法可以很容易地避免被納入未決訴訟。再有,英國有案例認為,《布魯塞爾公約》并不適用于對物訴訟③參見The“Deichland”,[1990]1 QB 361.The“Indian Grace”,[1996]1 L loyd’s Rep.12。,因為對物訴訟的被告并不是自然人或法人。但歐洲法院持有不同觀點,認為《布魯塞爾公約》第21條同樣適用于在英國的對物訴訟與在他國進行的對人訴訟之間的沖突④參見The“Tatry”[1994]ECR I-5439。。對上述相關問題的不同理解仍然給一事多訴留有余地。
盡管“最先受訴法院原則”有諸多缺陷,該原則仍有一定的可以借鑒的地方,特別是“最先受訴法院原則”的新發(fā)展,對惡意適用該原則已有了一定的遏止作用。該原則最大的缺點是先受理的法院可能被惡意利用。[7]經(jīng)過《海牙公約(草案)》修改后的最先受訴法院原則很具有借鑒的意義?!白钕仁茉V法院原則”機械的一面應當去除,應將該原則與“不方便法院原則”結合使用,對于依據(jù)相同訴因提起的訴訟,可以先推定最先受理法院優(yōu)先于其他法院享有管轄權,但如果第二受訴法院被證明更適合于審理解決該糾紛,上述推定將會被推翻。對于“相同訴因”,應規(guī)定一定的法定判斷標準,以避免在判斷上的不確定性。有條件地給予最先受訴法院以優(yōu)先的管轄權,也符合“一事不再理”的原則。如果某一案件的同一要求已由某國法院受理,或者已作出有效的判決,另一國法院就不應該對該案件的同一要求再予受理,這是國際上公認的一條原則。經(jīng)過發(fā)展的“最先受訴法院原則”也對中國解決與他國法院的管轄權沖突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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