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金嵐(江蘇省錫山高級中學實驗學校)
讀者閱讀《老王》,對作者的“愧怍”可謂見仁見智。筆者想從作者為何寫這篇散文入手,分三個階段,通過三個問題,來走進作者的內心,做出闡釋。
首先,在老王活著時,楊絳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是怎樣對待這個普通車夫的?應該說,這是在特殊時期兩個善良人之間的交往,他們都懷著善心去幫助對方,但雙方的心理距離不相等,因而雙方的情感也不對等。老王是一個“失群落伍”的單干戶,這在當時人們都急著從屬于某種集體組織的情況下是非常難堪的事,在社會上沒有歸屬感;他又是一個幾乎沒有親人的孤病老頭,在情感上也沒有歸屬感,所以,楊絳一家善良的對待,讓他分外感激,并逐漸有了親人的感覺,以至他一心把楊絳一家看做親人。他代送冰塊,費用減半;送錢先生去醫(yī)院不要錢,悄悄問楊絳“還有錢嗎”,“悄悄”是何等親近;病后,先“扶病”去楊絳家,不能走便托人“傳話”,也許怕楊絳一家惦記吧;臨死前一天,像僵尸一樣地去楊絳家,把最珍貴的香油和新鮮大雞蛋送給最親近的人們。然而楊絳怎么做的呢?傍晚,夫婦散步,見老王蹬著三輪進了一個破破落落大院,不知道是不是老王的家,也沒有跟進去看看,也許她覺得沒必要知道他家住何處;老王送冰,她猜想“他從沒看透我們是好欺負的主顧”,“主顧”一詞是她的心理定位;“文革”中,錢先生生病要去醫(yī)院,老王認為送自家人去醫(yī)院是應該的,不要錢,她堅決給錢,因為是主顧關系,而且她同情更加貧寒的人,認為自己再困難也比老王強,不能叫老王吃虧;老王病了,她“不知什么病”“不知什么藥”,反倒是老王“扶病”去她家,托人“傳話”給她,可見,她從未去過老王家,因為從后文她的話“不過你既然來了,就免得托人捎了”看出,她都是“托人捎”,未親自去;老王最后一次去她家,她應該看出老王的死相了(那段恐怖的描寫便是明證),卻沒有和他說說話,也沒請他坐坐喝口水,慌忙用錢打發(fā)他走了,而且自己也不覺得虧欠他什么。這時,雖然不是主顧關系,但老王仍然是個外人。此時的楊絳,沒有意識到自己所做的有不妥之處。
其次,老王死后,楊絳的內心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首先是“驚”,作者先是慢悠悠地敘述,“過了十多天,我碰見老王同院的老李”,才問老王的情況,知道他在去她家的第二天便去世了,自然是驚,任何人都會這樣,她也僅僅是“驚”而已,對老王死后的情況“我也不懂,沒多問”?;氐郊依铮梦锼既?,似乎有些歉意,所以“一再追憶老王和我對答的話,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領受他的謝意。我想他是知道的”,于是又得到自我安慰,內心暫時平衡,因為一個外人送來物品,自己給了錢,又表示了感謝,于情于理于物都不欠老王的了。但如果到此不再思考這件事,那就不是楊絳了,不是一個既受古代士大夫“立心”“立命”熏陶、又受西方平等博愛思想洗禮的知識分子了。接下來,她陷入了極度的良心不安之中,“每想起老王,總覺得心上不安”,一個“每”與“總”,寫盡了她的惶恐與不安。于是她開始反思,“因為吃了他的香油和雞蛋?因為他來表示感謝,我卻拿錢去侮辱他?都不是”,是自己收入高,卻吃很貧窮的老王的東西而不安嗎?不是。對一個外人來說,他送來東西,她給他錢,兩訖了,何來不安呢?楊絳曾兩次談到自己工資高,一次在《干校六記·學圃記閑》中說工資極高,“使國家吃虧不小”“自覺受之有愧”,只好安分地學種菜;一次在《我們仨》中說工資高,不能好好為人民服務,還得國家賠錢“重新教育”,“分明是虧了國家了”:都有些反諷的味道。所以,作者將原稿中“那是一個多吃多占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中的“多吃多占”改為“幸運”;是自己拿錢“侮辱”了老王嗎?注意,此時楊絳已經(jīng)使用了一個令她倍感痛心的詞“侮辱”來定性自己的行為,看來已經(jīng)對自己的作為不加寬恕了,但她馬上又否定了,那就意味著有更嚴重、更深層的原因使自己不安,只是不明白這原因是什么而已,而這不明不白的不安卻更強烈地折磨著楊絳。
第三,幾年后,楊絳覺悟到什么?長時間咀嚼著良心的不安,她不斷反思,換位思考。她在《隱身衣》中說:“身處卑微,人家就視而不見,見而無睹……人家眼里沒有你,當然視而不見;心上不理會你,就會瞠目無睹。你的‘自我’覺得受了輕忽或怠慢或侮辱,人家卻未知有你;你雖然生存在人世間,卻好像還未具人形,還未曾出生。這樣活一輩子,不是雖生猶如未生嗎?”這不就是老王的寫照嗎?自己不是和世人一樣對待老王的嗎?她“漸漸”明白了自己不安的深層原因:自己曾經(jīng)受到老王親人般的對待,享受著那個卑微之人無比的親情,而自己從未以如此真摯的親情回報;自己是“幸運”的,而老王至死也未能得到自己親人般的情感,是個徹底的“不幸者”。她覺悟而痛悔著,一個具有平等思想的知識分子,一個無比善良的女性,覺悟到自己的愧怍而無法原諒自己,更無法釋懷,幾年來內心一直被咀嚙,終于訴諸筆端,在文字的流淌中,釋放自己的心情。寫著寫著,又仿佛回到了開頭第一節(jié)的情景中——“我常坐老王的三輪車。他蹬,我坐,一路上我們說著閑話”。楊絳也許會對自己說:“如果可以重來,我一定把老王當做親人!”
從老王到《老王》,楊絳不是為寫作而寫作,而是如鯁在喉、不得不吐。她的創(chuàng)作,是為了釋放自己的愧怍,懷念那卑微善良而不幸的老王,實現(xiàn)自己靈魂的救贖。這是極其可貴的品質,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錢鍾書在《干校六記·小引》里說:“楊絳寫完《干校六記》,把稿子給我看了一遍。我覺得她漏寫了一篇,篇名不妨暫定為《運動記愧》?!灿幸环N人,他們明知道這是一團亂蓬蓬的葛藤帳,但依然充當旗手、鼓手、打手,去大判‘葫蘆案’。按道理說,這類人最應當‘記愧’。不過,他們很可能既不記憶在心,也無愧怍于心。他們的忘記也許正由于他們感到慚愧,也許更由于他們不覺慚愧。慚愧常使人健忘,虧心和丟臉的事總是不愿記起的事,因此也很容易在記憶的篩眼里走漏得一干二凈?!睏罱{不屬于這一類人,但她理解并踐行著丈夫的建議,以自己的虔誠和良知來反思,敢于寫出自己的愧怍,把個人情感變成經(jīng)典作品,客觀上產生了一次升華,讓個人的愧怍成為普世價值,促使每一個閱讀者拷問自己的良心:在這個崇拜金錢、物欲橫流的功利社會里,我們怎樣對待身邊的不幸者或弱者呢?我們心有愧怍嗎?我們敢于承認自己的愧怍嗎?
如此說來,《老王》作為初高中都選的教材,在其主題編排上就有進一步商榷之處了。人教版初中教材編在“愛普通人,尤其關愛弱者”的單元中,單元導語為“這個單元就以‘愛’為主題,幾篇課文都在訴說對普通人,尤其是對弱者的關愛。讓我們從課文中感悟到‘愛’這種博大的感情,從而陶冶自己的情操?!碧K教版高中教材中與高爾斯華綏的小說《品質》一起組成“底層的光芒”板塊,文本研習設計:“格斯拉是鞋匠,老王是人力車夫,按世俗的觀念,都屬于‘底層’人物,結合作品內容,說說兩篇作品是把人物放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中描寫的,在他們身上體現(xiàn)了怎樣的性格特點。”顯然,高中教材側重于對“老王”的解讀,重視散文的“所述”,而忽視了本該重視的對作者情感的把握(即散文的“自述”),不如初中教材的編排角度好;再者,高中教材對老王身上的“光芒”(善良)的解讀,更表象化,缺乏深度,比初中教材的設計更淺顯。如果一個學生在初中和高中階段都學《老王》,是否該顛倒一下其主題編排呢?或者在高中教材中將《老王》編入“心靈的追悔”板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