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暉
歷史上有很多天才好像橫空出世的流星,他們璀璨無比。卻又倏忽即逝。世人不知道他們來自何方,也不知道他們最終的歸宿在哪里。宋代大詞人柳永正是一位這樣的文學天才。他的作品在當時極為流行,以至于“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然而,這位享譽古今的詞人生前卻沒有顯赫的功名,長期生活在社會底層。
父兄叔侄都是進士
柳永原名三變,后改名永,字耆卿,在家中排行第七,所以又稱柳七。他生活的時代,大致在宋太宗雍熙年間(984年987年)到宋仁宗嘉佑年間(1056年——1063年)。
柳永出生于福建著名的官宦人家。他的祖父柳崇,以儒學著稱,雖名揚天下卻終身不做官,史書上說他平生“以行義著于州里,以兢嚴治于閏門”,名聲很好,柳永的父親柳宜本是南唐高官,也以剛正嚴直著稱,為國主所器重,一度為監(jiān)察御史。后來宋軍攻打南唐,成功過江,柳宜于是棄暗投明,效忠大宋,后來還參加了宋朝的科舉考試,榮登進士,最后官至工部侍郎。
柳永眾多的叔叔,也個個功成名就:柳真是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的進士;柳宏是宋真宗成平元年(998年)的進士,官至光祿寺卿(掌管祭祀、朝會、酒宴等事宜);柳案官至禮部侍郎;柳察當上了翰林院學士。除了功名赫赫的父輩,柳永的兩個哥哥柳三復、柳三接,甚至哥哥的兒子們也是進士。
生活在這樣的書香世家中,柳永本人也夢想成為一名“公卿”,他夜夜燃燭苦讀,希望有一天能和父兄一樣光耀門楣。
年輕時的柳永,已經展現(xiàn)出天才式的填詞才華,但他從沒有想過要成為一個專門的詞人。因為在中國古代,讀書人唯一的出路是做官,詞填得再好也不過是一種消遣。于是柳永不斷參加進士考試,可惜卻一次次失敗。
在漫長的科舉歲月里,他經歷了很多失意與煎熬,這些痛苦激發(fā)了他的靈感,他完成了大量的詞作,贏得了廣泛的社會知名度。
宋仁宗景祜元年(1 034年),50歲左右的柳永終于高中進士。然而,人到老年才正式踏入仕途的他并沒有時來運轉,而是在各地輾轉,最終只做到工部屯田員外郎(是當時官階最低的京官,主要掌管農田稼穡等事)。
仕途坎坷
柳永的遭遇不禁讓人們產生疑問,像他這樣有才華又有名望的人,為什么仕途如此坎坷?難道文學天分無助于科舉考試?而坊間流傳的柳永“奉旨填詞”的故事似乎對此做出了一個有趣的解釋。
故事要從柳永年輕時參加科舉考試失敗后寫的一首詞說起。宋真宗天禧三年(1019年)和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年),柳永曾先后兩次參加科舉考試,都沒考上。自命不凡的他對于接連不中的結局感到非常不公平,于是憤然寫下了一首《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這首詞盛傳一時,從中可以看到柳永無法心平氣和地面對科舉失敗的挫折,一度縱情于“煙花巷陌”,放蕩不羈。詞里面所說的“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都是有悖于傳統(tǒng)道德的呼喊。
當時正是宋仁宗在位,他是個比較嚴肅的皇帝,不喜歡輕浮的文章,而柳永《鶴沖天》里偏偏寫道“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幸有意中人,堪尋訪”,甚至最后連功名都“換了淺斟低唱”,輕薄之極,也狂妄之極,這不免引起宋仁宗的強烈不滿。于是在之后的考試里,即使柳永已經成功考中進士,宋仁宗也故意不錄取他,而且在試卷上批道:“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
得知宋仁宗如此對待自己,柳永索性自稱“奉旨填詞”,從此流連于煙花地,寫了很多膾炙人口的“淫詞艷曲”。
倘若這個故事是一個歷史事實的話,倒也不失為一段文壇趣事??上б怨P者看,這很可能只是一個杜撰的傳說而已。宋仁宗在位41年,是歷史上少見的寬厚君主。他在位期檢,出現(xiàn)了范仲淹、歐陽修等著名文人。老百姓很可能只是需要一個理由來解釋為什么才華橫溢的柳永始終不能當官,才杜撰了這個故事。不過,居然能把皇帝請出來當理由,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柳永的名氣之大和他的詞的影響力。
那么,柳永的詞主要寫了什么?他又為什么會獲得這樣大的名聲?
孤獨離別和男歡女愛
柳永一生懷才不遇,他的詞作涉及了人生悲喜的諸多方面。然而,無論是誰,都會感受到柳永作品中所蘊含著的強烈孤獨感。他總是在漂泊,千山萬水中獨來獨往,羈旅生涯中的極端寂寞和孤獨,就成為他詞作的永恒主題。
柳永年輕時在家苦讀,20歲左右到京師汴梁(今河南開封)參加科舉考試,從此開始他的游學生活。他有一首著名的詞叫《戚氏》,描述秋天里的一次寂寞旅途。在旅館里,度日如年的柳永想起往事,不免容顏憔悴,傷感無邊。在寒冷的秋夜里,他只能停燈向曉,抱影無眠。在別人看起來秋高氣爽的季節(jié)里,柳永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卻是一片“蟬吟敗葉,蛩(音同“窮”,蟋蟀)響衰草”的衰敗氣息,在這種氣息里,孤獨的感覺油然而生。
柳永說過,“寒燈畔,夜厭厭、憑何消遣”(《陽臺路》),又說,“最無端處,總把良宵,只恁孤眠卻”(《尾犯》)。可見,旅途中的孤獨經常讓柳永徹夜無眠,愁腸滿腹,呆呆地一個人坐到清晨。
年歲越長,寂寞越容易讓人胡思亂想,柳永也是如此。他再三追懷往事,美好的青春歲月,不停地在他眼前浮現(xiàn)。他偷偷地想起年輕時與情人的約會,可惜隨著自己逐漸陷入功名,開始四處奔波謀生,這種天堂般的日子就一去不復返了!自己不斷行走在孤單的旅途之中,而心愛之人卻不能一起踏上旅程。柳永在他的詞作中不斷講述他與心愛之人分離時的恐懼和后悔,還有那悠長的、無窮無盡的悵然之情。
柳永是一個到處留情的人。無妻無室的他與各地青樓女子的感情和生活,是當時文壇的一道風景。古時青樓女子一般都精通音樂和文學,柳永對填詞譜曲非常有興趣,所以他在寓居各地時,一有空閑便遍游妓館。而青樓女子聽說柳永譜曲填詞都特別好,便時常央求柳永對她們的作品加以品評。時間久了,隨著柳永在填詞上的名聲越來越大,如果哪位青樓女子的作品得到柳永的好評,那么她在行業(yè)內的身價立刻就得到10倍的增加。據說當時青樓女子的心聲是:“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黃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見,愿識柳七面?!鼻鄻桥舆€經常贈送柳永大量的金銀財物。在他潦倒貧困之際,這些女子慷慨解囊,才讓柳永得以勉強度日。
柳永的詞作中,有許多關于當時青樓女子的描述和記載,有名有姓的如“心娘自小能歌舞”、
“佳娘捧飯花鈿簇”、“蟲娘舉措皆溫潤”、“酥娘一搦(音同‘諾)腰肢裊”,等等。柳永毫不吝惜他的筆墨,大膽地記載了他和青樓女子歡愛的纏綿場景:“酒力漸濃春思蕩,鴛鴦繡被翻紅浪”(《風棲梧》)?!斑@歡娛、漸入嘉景。猶自怨鄰雞,道秋宵不永”(《晝夜樂》)。在《合歡帶》里,他夸贊了女子姣好的腰身、肌膚:“身材兒、早是妖嬈。算風措、實難描。一個肌膚渾似玉,更都來、占了千嬌?!薄抖钒倩ā防锩枥L的是女子的羞澀:“長是夜深,不肯便入鴛被。與解羅裳,盈盈背立銀扛,卻道你先睡?!边€有《蝶戀花》里所寫的女子癡情:“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將自己對青樓女子的發(fā)自內心的愛戀、愛護、同情以及男女之情的快樂等,都一一記載了下來。
這些大膽的作品,在當時強烈地沖擊了世俗觀念。
死后葬在何處是個謎
放縱于男歡女愛和音樂文學的創(chuàng)作,只是柳永報國無門之下不得已的自我放逐行為,作為有志干天下的儒家讀書人,柳永依然關心民生疾苦。
考中進士之后,柳永曾在一個鹽場擔任監(jiān)官。鹽是歷代政府都會壟斷的專營商品,利潤極高。它的生產地點一般都在海邊,那里的土地因為不能耕作,老百姓為了活路,只好靠煮鹽度日。然而煮鹽是一個極其艱辛的過程,刮鹽泥、曬鹽、煮鹽,風吹雨打,沒日沒夜。如此艱苦,老百姓家里卻窮得揭不開鍋,因為要交官稅。年成不好時、官稅不夠交,就要靠借高利貸度日。年年歲歲,老百姓永遠沒有出頭之日。柳永目睹如此慘景,寫下一首著名的七言古詩《煮海歌》,發(fā)出了“鬻海之民何苦門,安得母富子不貧”的感慨。
不過,作為一名底層官員,柳永的力量是渺小的,對于現(xiàn)實,他根本沒有改變的能力。雖然有很高的政治熱情,但他卻一直沒有機會真正展現(xiàn)他的政治才干,一生沉淪,并帶著絕世的才華慢慢變老,最終歸于塵土。
關于柳永的晚年,比如他最終死在何處、葬在何處,我們都無法確認。有一種說法是柳永死于旅途之中,棺材寄放在潤州(今江蘇鎮(zhèn)江)的一個廟里。死后20多年,當?shù)赜袀€欽慕柳永的官員王守禮,在找不到柳永后人的情況下,自己出錢安葬了柳永。
因為柳永和青樓女子關系十分密切,所以歷史上還有另一個流傳更廣的說法,即柳永流落襄陽,并死在那里。因為家無余財,群妓籌錢把他安葬在襄陽城的南門外。
在明末清初文學家馮夢龍所編的《喻世名言》中,有一個故事叫《眾名姬春風吊柳七》,講的就是柳永去世之后,青樓女子們湊錢買了一塊墳地安葬柳永,送葬之日,不但當?shù)毓倭艁硭驮?,滿城妓家,沒有一個人不來,哭聲震地。自此以后,每年清明節(jié)的時候,名妓們都不約而同地各自備好祭品去柳永墳前祭奠,喚作“吊柳七”,后來竟然形成一個風俗。直到北宋滅亡,這個風俗才逐漸消失。
自古以來,文入學士和青樓女子之間盡管有過許許多多的風流韻事,但從來沒有一個人像柳永這樣,無論生前還是死后,都能得到那么多青樓女子的愛戴。他敢于沉淪,也沉淪得精彩。
柳永對詞壇貢獻巨大。首先他大力創(chuàng)作調長拍緩的慢詞,改變了唐五代以來小令(調短字少)一統(tǒng)天下的格局。同時他擴大了詞的題材范圍,從創(chuàng)作方向上改變詞的審美內涵和審美趣味,把視線轉向市井青樓,極力展示都市風情,變俗為雅,使詞具有了濃郁的生活情調和人情味,對詞的普及流傳產生了巨大影響。如今,我們的生活環(huán)境已經和柳永所處的時代完全不同,但他豐富而真摯的情感生活,以及懷才不遇的失意和落寞,卻成為中國人共通的情感,跨越時空,直到今天仍與我們產生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