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托管者張邦昌:露臉是件很倒霉的事

木秀林

張邦昌的一生，在歷史這部長劇中是露過幾次臉的，但很不幸，每一次他都很倒霉。

張邦昌第一次露臉時，就把自己演得很猥瑣、很奸佞，同時把別人襯得很偉大、很爺們兒，有點燃燒自己，照亮別人的意思。這個人是秦檜，引導(dǎo)了一個思想很強大但有點小兒麻痹的王朝一步一步走向偏癱，并半死不活100多年的人物。張邦昌燃燒自己照亮秦檜，緣于他們的一次爭吵。

其實，在文人治國的北宋，大臣們偶爾吵吵小架，算不得什么，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但這次不一樣，這次是氣氛相當(dāng)熱烈或者激烈的一次。1125年八月，一群生活在東北冰天雪地里的人們，受不了茹毛飲血的苦日子，開始南下，用戰(zhàn)馬和軍刀尋新鮮找刺激。連他們自己都沒想到，他們遇到膿包了，所到之處，宋軍聞之即逃。三四個月，他們便在首領(lǐng)完顏宗望、完顏宗翰的帶領(lǐng)下，飲馬黃河。次年正月，就逼著大宋首都東京（今河南開封）宣布進入緊急狀態(tài)。

一邊是屁股被火燒火燎，一邊是北宋政府首腦及軍政要人在朝堂上吵得轟轟烈烈，這不能不說是帝國臨近黃昏的一道風(fēng)景。政府首腦宋欽宗只有一個主意：只要完顏們滾蛋，別來傷害我，我會量中華之物力，要地給地，要錢給錢，要什么給什么。宰相張邦昌身為欽宗近臣，自然對老板的乞降思想說一不二，并認真貫徹執(zhí)行。于是他和同為宰相的白時中、李邦彥死死地結(jié)成一股繩，把欽宗的精神發(fā)揚光大，并制定了“三步走”戰(zhàn)略：第一步建議把1126年二月打贏了開封守衛(wèi)戰(zhàn)的李綱調(diào)到河?xùn)|、河北去，讓愛打仗的李綱好好過過癮；第二步，完顏們看中了太原、中山、河間三鎮(zhèn)，給他們便是；第三步，如果他們要了地不再打咱們，咱們就派個親王和執(zhí)宰大臣去跟他們私聊，以促成睦鄰友好。欽宗坐上這個位子本就是出于無奈，現(xiàn)在又被人圍住，說不準(zhǔn)哪天這群飯桶軍隊一個不小心，自己就得厚著臉去見列祖列宗，于是就表示堅決同意。但這個偉大的戰(zhàn)略一宣布，秦檜就吵開了。秦檜此時的名頭是職方員外郎，也就是兵部下面的一個小參謀的副職，但此時的秦檜“位卑未敢忘憂國”，他提出了很有見地的意見，他說完顏們就是喂不飽的狗，你給他多少，他就能吃多少，而且完顏們狡猾狡猾的，給了地，保不準(zhǔn)他還來打，所以我們唯一能做的，不是逃跑，而是加強守備，主張?zhí)优艿亩际菓Z人，是禍國殃民的民族敗類。政治大帽子一扣，張邦昌便成了割地求和的小人和民族敗類，而秦檜瞬間光芒萬丈。秦檜被朝中鷹派代表和軍民們熱烈擁護，你是光，你是電，你是唯一的神話，你是我們的superstar！宋欽宗雖然現(xiàn)在被嚇得有點神經(jīng)，但不傻，他也知道秦檜說的在理，就派秦檜去金營和談，秦檜因和談時表現(xiàn)卓越，回來后就被任命為殿中侍御史、左司諫。因為張邦昌的一次慣性思維的決策，便把自己燒得很熾烈，同時把秦檜照得很璀璨，秦檜完成了跨越式提拔，坐著火箭上來了。

朝臣們吵歸吵，完顏們打歸打，同時進行，互不干擾。在金軍首領(lǐng)完顏宗望的武力逼迫下，宋金達成和議，其中一項便是送宰執(zhí)大臣和親王做人質(zhì)。張邦昌跟欽宗一直走得很近，此時國家有難，張相公不得不效力了。1126年二月，他被欽宗毫不猶豫地派著和康王趙構(gòu)一起出使金營。這次出使，張邦昌得到了再次露臉的機會，但很悲摧，他繼續(xù)扮演配角，繼續(xù)燃燒自己，照亮別人。去金營做人質(zhì)，跟綁匪綁票差不多，只是名義上風(fēng)光一些，但一旦撕票，后果誰都清楚。臨行時，欽宗餞行，張邦昌從前到后，沒換過表情，一以貫之的面色灰死，上馬時，愁云慘淡萬里凝終于積云成雨，嘩嘩地下個不停。19歲的康王趙構(gòu)一臉鄙夷：相公這是怎么了？我都不怕，你怕啥？你的命比我的命還金貴嗎？讓人去送死吧，也就罷了，還不準(zhǔn)人家悲傷一下，還時不時數(shù)落人家。趙構(gòu)，你大無畏，你勇敢，你就不能讓別人怕死一下嗎？在金營，張邦昌繼續(xù)天天愁云慘淡，而趙構(gòu)卻“義氣閑暇”，搞得自己真是貴賓一樣。完顏宗望認定，這個宰相是真的，但這個親王肯定是假的。因為他太了解宋朝的人了，姓趙的除了出爾反爾，就是貪生怕死。既如此，請你們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于是張邦昌和趙構(gòu)一同被遣返。張邦昌這次在歷史上露臉，雖把自己演成了貪生怕死之輩，卻為趙構(gòu)的一世英明添磚加瓦，但他運氣還不算太壞，終歸撿了條命回來。

歷史有時真的很吊詭，你越是躲著不想露臉，它則越是眷顧你，給你戲份兒。

1126年閏十一月，完顏們攻破東京城。這次南下攻宋，就像公款旅游一樣，吃了喝了，還有這么多奇珍異寶金銀美女大批文物可以帶走，完顏們也滿足了，該回冰天雪地去繼續(xù)茹毛飲血了。但問題是，走了之后，萬一姓趙的宋國死灰復(fù)燃，到時還得再旅游一回，而且還沒東西值得帶走，豈不是很費勁？完顏們自己也清楚，騎著戰(zhàn)馬攻城拔寨可以，騎著戰(zhàn)馬統(tǒng)治中原的百姓，確實有點難為自己。撤走之后，中原這一攤兒怎么辦？完顏們?yōu)榇藗藥赘窠?jīng)。不過很快，他們有了主意。完顏宗望讓原宋朝的高官們推選一個人，做看守總理，也就是立個傀儡皇帝幫自己看攤兒。

“幸運之神”開始向張邦昌招手了。

原宋朝高官們苦思冥想，所有人都在每個參選的人腦子里過一遍篩子，但誰都不傻，都不想在這個時候站出來替完顏們頂雷。于是選來選去，沒個眉目，完顏宗望說，行了，選不出來是吧？就等著被屠城吧。大宋的這群驚弓之鳥頓時被嚇傻了，剛剛亡國，這個時候一提屠城，恐怖可想而知。一個叫宋齊愈的諫議大夫不知道啥時候被張邦昌得罪了，他在手心里寫了三個字：張邦昌。大家一看，頓時如釋重負輕松極了，還選啥呀，就張相公最合適，張邦昌就是上天派來做看守總理的。眾人齊刷刷地拍手贊成，全票通過，面上的話是張相公，你德才兼?zhèn)洌瑹o論如何，你得接手，這是民意，眾望所歸。但沒說出來的話是，你不接手，我們都得陪著玩兒完。

張邦昌活了這么一大把年紀(jì)，希望自己能爬上高位，這不假，但讓他接管大宋，而且還改換門庭，這位置高得實在有點超出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他實在沒這個膽子。怎么辦，哭，繼續(xù)哭，嘗試用淚水泡軟完顏宗望鐵石的心，讓完顏宗望別害自己了，自己老實本分，只想安度晚年，其他的都是浮云。但完顏宗望給他捎了句話：不接管或經(jīng)營不善，結(jié)果只有一個，那就是屠城。就這樣，張邦昌做了金人和原宋朝官員組合政權(quán)的領(lǐng)袖。

當(dāng)然，張相公在被自己原來的同僚們強暴意愿的時候，雖然自知反抗不了，但還是做了些救贖的。

雖然做了新政權(quán)的皇帝，但張邦昌心里也清楚，自己所處的位置，前面是懸崖絕壁，后面是萬丈深淵，一腳不慎，萬劫不復(fù)。理清思路之后，張邦昌覺得，還是燃燒自己，照亮別人吧，畢竟這個自己最擅長。就目前形勢，趙家亡國，畢竟沒有滅種，曾跟自己一同當(dāng)人質(zhì)的趙構(gòu)還活著，而且吧，大宋的原鷹派官員和老百姓一直用憤怒的眼睛瞪著自己，因此除了抱趙構(gòu)的大腿，沒有更好的辦法，沒找到他時，我替他看好這院子，萬一他哪天回來，生火做飯，一切順當(dāng)，希望將來他能給自己留個好歸宿。

就這樣，在金軍撤走之后，張邦昌去除帝號，封好趙氏皇宮府庫，每天既不穿龍袍，也不在正殿辦公，并將辦公桌椅坐東朝西擺放（皇帝的座位是向南放置的），他堅決制止官員向他行跪拜大禮，批文件也用“予”而不用“朕”。一次，心腹王時雍稱呼他為“陛下”，他膽戰(zhàn)心驚，回頭狠狠訓(xùn)斥了王一番。種種跡象表明，他的心充滿忐忑，他在等待，等待那個來救贖自己靈魂的人，打著趙宋繼承者防偽標(biāo)簽的人物—趙構(gòu)。

1127年四月，完顏們一走，張邦昌就到處打聽趙構(gòu)的下落，很快他得到了消息：時任河北兵馬大元帥的康王趙構(gòu)正在南京應(yīng)天府（今河南商丘）集結(jié)天下的文臣和武將。不能再等了，等到康王來找自己時，現(xiàn)在為趙構(gòu)所做的一切都會打水漂，并且還要被扣上僭越的帽子。于是，張邦昌一邊派人帶著趙宋的傳國玉璽來到南京獻給趙構(gòu)，一邊請出宋哲宗的元祐皇后主持朝政，安頓好一切，才以太宰的身份到南京求見趙構(gòu)。二人相見恨晚，對張邦昌而言，久違了的是對救贖者的渴望，對趙構(gòu)而已，久違了的是趙宋的皇權(quán)。于是，張邦昌見趙構(gòu)后“伏地慟哭請死”，并苦苦勸說趙構(gòu)早日即位，以便自己早日解脫，不被國人指著脊梁痛罵。五月初一，趙構(gòu)在同志們的一再請求下即位稱帝，改元建炎，是為宋高宗，完顏們的大楚政權(quán)被張邦昌親手送給了趙構(gòu)。趙構(gòu)為感激張邦昌棄暗投明又幫自家看攤兒，就封他為太保、奉國軍節(jié)度使、同安郡王、太傅，位居三公之列，前途似乎一片光明。

但一位自始至終用憤怒的眼睛瞪著張邦昌的人物，此時正努力不讓自己的眼珠子瞪出來，他就是鷹派代表：頗有憤青范兒的新任宰相李綱。完顏們第一次圍攻東京時，主張割地賠款的是張邦昌；完顏們破城滅國，接手大宋并改為偽楚的還是張邦昌，這點戲份兒全讓他一人演完了。在飽受儒家君臣綱常教育的李綱看來，張邦昌就是專演奸臣佞黨的懦夫、小人。大宋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簡直就是張邦昌惑主的結(jié)果。當(dāng)初金人南下，我李綱有心救國，無奈就是這幫奸臣把持朝政，讓自己救國無路，現(xiàn)在趙構(gòu)好不容易延續(xù)大宋血脈，張邦昌怎么還能活在這個世上呢？李綱就對趙構(gòu)說：皇上，你希望天下人笑話你的皇位是張邦昌送的嗎？趙構(gòu)沉默。

張邦昌的運氣就是這么壯，別說主戲不被歷史放過，就算花邊，也被拿來當(dāng)主戲。張邦昌在做大楚皇帝時，原趙氏的華國靖恭夫人李氏（皇宮里的一名妃子），見張相公挺孤單，便將自己的養(yǎng)女、一個姓陳的小姑娘送給他。這件陳谷子爛芝麻的緋聞事件被扒拉出來之后，李綱說這就是大逆不道，罪不容誅，于是朝廷上下，群情激奮。六月，張邦昌被貶到潭州（今湖南長沙）待就業(yè)，但一舉一動都得向朝廷匯報。雙規(guī)式的待就業(yè)尚未結(jié)束，完顏們聽說張邦昌被廢，就說，姓趙的你打狗也得看主人吧，我立的傀儡，你說廢就廢了？再次南下。李綱等鷹派人物說，這張邦昌活著就是個禍害，不殺之我們就不能安生清靜，于是張邦昌被賜死。張邦昌讀罷賜死詔書，“徘徊退避，不忍自盡”，最后被逼登上潭州城內(nèi)天寧寺的平楚樓，嗚呼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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