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江南山溫水軟,美女成堆,宜于享樂不宜于立國,原因無他,“溫柔鄉(xiāng)是英雄?!?,浸泡其中者,鮮有橫槊烈士昂藏男兒。因此,在江南立國的朝代,皆在不旋旋踵間灰飛煙滅,如宋齊梁陳,再如其前的吳國,都是短暫的幾十年。超過百年的,僅有東晉。
本來,東晉也可能成為短命王朝,中途夭折,好在第二代君主晉明帝打敗了奪權的王敦,才延續(xù)了王朝命脈。
一
直以來,王敦掌管著軍權,卻不身居朝廷,而是遠處武昌,遙控朝政。這種做法后來被很多權臣效仿,桓溫、高歡都是如此。
東晉開國皇帝元帝司馬睿對此很不滿,他不愿做傀儡,就培植了幾個親信,準備奪權。王敦一聽,這還得了?于是,他豎起了清君側的大旗,揮軍順流直下,直逼建康。晉元帝也不甘示弱,讓自己那幾位心腹帶兵抵抗。這幾位哥們兒,坐而論道是內行,帶兵打仗則太過膿包,敗的敗,殺的殺,跑的跑。晉元帝成了個光桿兒司令。
王敦大軍進了建康,給反對派每人都來了碗刀頭面。晉元帝被架空得更徹底,成了絕對的傀儡。從此東晉朝廷內外之事,都由王敦掌握著印把子。
然而晉元帝雖然沒出息,卻有個有出息的聰明兒子,就是太子司馬紹。據(jù)說,司馬紹小的時候,有一次,晉元帝把他抱在膝蓋上,問他:“是太陽近,還是長安近?”司馬紹眨眨眼睛回答道:“長安近,因為聽人說從長安來,從沒聽說從太陽那兒來啊!”元帝又驚又喜,第二天特意舉行個宴會,把這事得意洋洋地對大家講了。為了顯擺,將兒子叫來,特意又問了這個問題。誰知,司馬紹這次卻回答:“太陽近?!?/p>
他老爹急了,紅著臉問:“怎么又不是長安近了???”司馬紹指著太陽回答:“因為,我一抬頭就看到了太陽,卻看不見長安啊。”大家一聽,一個個“啊”一聲,嘴張得大大的。元帝那個得意啊,鼻涕直冒泡。
王敦叛亂,打入建康時,司馬紹已20多歲了,他“欲帥將士決戰(zhàn)”,被人苦勸才作罷,只能恨恨地“抽劍斬鞅(牲口拉車的器具)”。此后王敦對他有了戒心,史書記載:“敦素以帝神武明略,朝野之所欽信,欲誣以不孝而廢焉?!?/p>
這事被溫嶠擋了回去。溫嶠說司馬紹“鉤深致遠,蓋非淺局所量。以禮觀之,可稱為孝矣”,司馬紹站得高看得遠,能承繼江山,怎么不孝?
王敦又說太子是“黃須鮮卑奴”,難為中國之主。太子的老媽是鮮卑人,人家是混血兒,有什么錯?王敦這句話犯了眾怨,大家紛紛指責他雞蛋里挑骨頭,無事找抽。連他堂弟王導也站出來,指責他的不是。無奈之下,王敦才閉了嘴。
但他心中明白,太子不像他爹,這家伙一上臺,自己就難以掌控朝廷了。于是,雖然回到了武昌,王敦卻打定主意,待司馬紹一上臺,自己就再發(fā)動一次兵變,把他廢了,自己做一把手。
這家伙把作亂當成了吃干飯。
晉
元帝在王敦清君側之后,又慪氣又傷心,當年就龍御歸天了。司馬紹袍袖飄揚,成為了晉明帝。
王敦一聽,捋著胡須想,機會來了,我得行動。他想,我故意寫一封奏章,給這個“黃須鮮卑奴”,讓他征召我回朝輔政。這小子如果怕我回朝,我的起兵借口就有了,就說我受到當今皇帝猜忌,為求自保,帶兵進京“自訴”。當然,那小子如果召我進京,則更好,我回到朝中,掌控大局;武昌的部隊,就讓我的心腹錢鳳領著,依然坐鎮(zhèn)武昌,對朝廷形成一種高屋建瓴的威勢,內外夾攻,逼他退位,也無不可。
奏章送上去后,王敦哈哈大笑,對他的部下夸口道:“諒此黃須鮮卑奴,豈敢征我?!?/p>
沒笑幾天,王敦就笑不出來了。朝廷的使者坐著船來了,拿出明帝的詔書,告訴他,皇帝看了他的奏章,非常高興,同意大將軍的要求,特意讓下官來,接大將軍回朝任職。
王敦傻了眼,沒敢見使者,稱病,派手下去接待。
使者很平靜,王敦這位亂世梟雄卻沉不住氣了。司馬紹這小子明明知道自己有不軌之心,為什么依然毫不猶豫地征自己回去?這只能說明,那小子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想打自己一個措手不及,很可能囚籠都準備好了,自己一回去,就等于進了大牢,只等西市問斬了。到了那時,遠水不解近渴,武昌之兵遠在千里,能有什么作用?
想罷,他擦了把冷汗,當天又上一封奏章,告訴明帝,自己病了,上不了路,請求免征。
使者搖搖頭,嘆口氣,坐上船只走了。
王敦卻怎么也輕松不下來:自己提出要求,自己又退縮了,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嗎?這個司馬紹,四兩撥千斤,果然不同他老爹,厲害啊。
在這個“黃須鮮卑奴”面前,王敦輸了一招。
對
王敦來說,奪帝位已勢在必得。上次清君側,沒登大寶,是時機不成熟?,F(xiàn)在,自己無論如何,要推翻晉明帝,過把皇帝癮。自己已年過50,再不嘗一下當皇帝的滋味,可能就沒機會了。
恰好,由于受了溫嶠哄騙,王敦非??犊刈寽貚斄说り栆?。事后他才知道,溫嶠是晉明帝派來的臥底。他馬上就找到借口,打出“誅溫嶠,清君側”的口號,開始了第二次叛亂。為了進軍迅速,他還把軍營遷到于湖(今安徽當涂縣南),打建康,朝發(fā)夕至。
王敦帶病叛亂,忙得不亦樂乎。司馬紹也沒閑著,他和溫嶠一塊兒,排兵布陣,安排阻擊。軍事會議結束后,這位皇帝竟然獨自一人,換上士兵的服裝,“乘巴滇駿馬微行,至于湖,陰察敦營壘”,玩了一把“渡江偵察記”。
偵察員晉明帝把王敦軍營看了個飽。恰在這時,遇見了對方的巡邏兵。巡邏兵大喝一聲,干什么的?司馬紹笑著告訴他,自己是傳令的,然后就繼續(xù)走了。巡邏兵又想了想,這人不像個簡單的兵,見了自己一點不驚慌,肯定不是一般人!趕緊去報告。
恰在此時,中軍帳里的王敦趴在桌案上睡著了,結果夢見“日環(huán)其城”。醒來又聽見巡邏兵的報告,王敦聽了,大驚道:“那就是當今皇帝司馬紹啊,快追!”立即派五個士兵追下去。他想,五人追一人,足夠了。
司馬紹騙過巡邏兵,也擔心他們追趕自己,立刻策馬回建康。跑了段路,經(jīng)過路邊的一座茅屋時,看見門前坐著位老婆婆,他忙下馬,拿出自己一根七寶馬鞭,交給老人道:“過一會兒,如有人追來,問看見我沒有,就請老人家把鞭子給他們。”
恰在此時,他的馬兒拉下糞便,冒著熱氣。司馬紹靈機一動,找來冷水,澆在馬糞上,然后騎上馬,飛馳而去。
不久,那五個人趕來,見了老太婆,忙問她:“不見一黃須人騎馬度此邪?”老婆婆回答,早走了。又拿出那根七寶馬鞭給他們看。
那幾位哪見過宮中寶物,接過來,你看看我看看,好一番欣賞??赐暌蝗?,耽擱的時光也差不多了。有人注意到那堆馬糞,過去用手一摸,是冰冷的,只好嘆氣:“看來是追不上了,馬糞都涼了?!比缓蟠诡^喪氣地回了大營,向王敦報告。
王敦聽了,又氣又急又恨。隱隱地,他感覺到,和這樣膽氣非凡的人對拼,大概自己是在劫難逃??墒牵芬炎叩浆F(xiàn)在,也只有硬著頭皮走下去了。叛亂這事,開弓沒有回頭箭。
雖
然晉明帝對王敦的叛亂早有準備,但倉促之間召集的部隊,無論如何也抵不過王敦大軍。
而且,王敦這人,也不是一無是處。他善于打仗,在東晉軍中有很大威望。當年,他消滅抗命不遵的華軼,殺死叛亂者杜弢,寶劍所指,每戰(zhàn)必勝,算得軍界前輩,不敗的名將;其次,他對百姓和大臣十分殘酷,刀劍相向,血流成河,卻善待自己手下的士兵,推衣衣之,推食食之,因而士兵們也愿為其出死力。
不過,當時的王敦,已經(jīng)重病在身,難以置身軍前,跨馬佩劍,發(fā)號施令了。司馬紹就想出個辦法,派間諜四處揚言,王敦已經(jīng)病重而死,現(xiàn)在叛軍的指揮者是王敦的謀士錢鳳,那家伙,只有娘們兒一般的膽子。
朝廷的軍隊本來怵著王敦,現(xiàn)在一聽,王敦死了,領軍的是個娘們兒一樣的人,怕他干啥。于是,大家膽氣頓壯,吼聲如雷,沖向王敦的軍隊。
王敦的軍隊本來士氣還不錯,士為知己者死嘛??涩F(xiàn)在一聽,大將軍死了,咱還拼命干啥?撤!夾著尾巴,落荒而逃。
打仗憑的是股銳氣,銳氣一失,仗就沒法打了,打一仗敗一仗。
叛亂的部隊,有一個規(guī)律:勝得敗不得。勝了,都死命向前爭功;敗了,一個個逃得比兔子還快。
王敦的部隊,現(xiàn)在就處于崩潰的邊緣。
王
敦情急之下,想出個辦法,讓心腹愛將何康進帳。
見何康進了大帳,王敦掀開被子,顫巍巍地拉住何康的手,告訴他,自己榮華富貴已極,這次起兵,不為別的,就是為了兄弟們的前程??墒乾F(xiàn)在形勢逆轉,幾萬兄弟將面臨滅頂之災,自己死不瞑目。說完,眼淚流了出來。
何康很感動,忙問,大將軍有什么吩咐,末將萬死不辭。
王敦告訴他,現(xiàn)在只有一條路,以將軍的英勇無敵,帶著前鋒部隊,今晚偷偷去襲擊建康城,攻下之后,朝廷就在我們掌握之中。否則,我們都死無葬身之地。
何康一拍胸口,接受命令,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
那晚的戰(zhàn)斗特別激烈,東晉軍隊在何康的進攻下紛紛后退。危急時刻,晉明帝派出了敢死隊。
晉明帝在東宮時就防著這一天,因此很早就大量訓練勇士。一次,他準備鑿個池子,晉元帝不允許。那時他還是太子,年輕氣盛,就偷偷鑿了。他沒用民工,而是用自己招募的壯士,一夜之間,鑿成一池,后來被稱為“太子西池”。由此可見,這些壯士身體之棒,力氣之大。養(yǎng)兵千日,現(xiàn)在,他們終于被用在刀刃上了。
當時,何康正坐在馬上,在火光中來回指揮。司馬紹一指何康,對敢死隊道,去把他干掉。
1000多名壯士悄悄渡過了秦淮河,攻其不備。何康心里一驚,還沒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這支部隊就到了跟前。
這是一次極為成功的斬首行動,王敦的前鋒部隊,頓作鳥獸散。那位寄托著王敦全部希望的何康將軍,尸橫沙場,懸首高桿。
王敦大怒,想領軍反攻,但已經(jīng)病重得不能起身。不久,就病逝了。
樹
倒猢猻散,王敦一死,王敦大軍紛紛潰逃。司馬紹發(fā)出號召,“詔王敦群從一無所問”,愿降就降,愿回家就回家,既往不咎。王敦士兵一聽,“哐”一聲,都扔下了武器。他手下大將,或逃或死或降。
王敦的尸體被扒出,首級被斬下,懸在高桿上。其勢力被一朝肅清,瑯琊大族王家雖然并沒受到致命打擊,但此后世家大族再也無法獨攬朝政了。
此一戰(zhàn),奠定了東晉百年基業(yè),更奠定了江南百年和平安寧的日子,使得江南一帶慢慢被開發(fā)出來,到了唐宋,其經(jīng)濟已超過黃河流城。
晉明帝在位只有四年,卻完成了他老爸一直想干卻干不了的大事,翻手之間,剜除了東晉肌體內最大的毒瘤—強大的王敦集團,給江南百姓創(chuàng)造了和平穩(wěn)定的發(fā)展環(huán)境。從這個意義上說,他不僅是皇帝,更算得上是治國“良醫(yī)”。
編 輯/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