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杰
方國珍算得上一個真真正正的奇人,在元朝末期眾多大名鼎鼎的義軍之中,他最早造反,而又得善終,且子孫蒙蔭。其處世之圓滑奸詐,人生之精妙多彩,實在罕見。
被逼無奈,最早反叛
方國珍,元末黃巖(今浙江黃巖)人。其家族世代為“鹽商”,靠浮海販鹽為業(yè),到了方國珍這一代,他和他的四位兄弟依舊干著祖上的老本行。史稱方國珍其人“長身黑面,體白如瓠,力逐奔馬”。這種長相比較奇特,臉黑身上白,又高又有力氣。不過想一下他長期浮海販鹽,也就不奇怪了。因為老方得的是職業(yè)病—臉黑,長期在海邊跑業(yè)務曬的;身體穿有衣服,所以就長得白!
如果老方能這樣一直老老實實地販鹽,估計生活應該也不錯,畢竟鹽是高利潤的東西??墒堑街琳四辏?348年),出事了。方國珍的老鄉(xiāng)蔡亂頭在海上作亂,元政府發(fā)兵圍剿。老方家的仇人比較缺德,乘機告了老方一狀,說他們家和蔡亂頭私通。于是,官府準備把方家一鍋端。方國珍是精靈鬼,自然不愿意束手就擒。于是他和家人商量說:“朝廷失政,統(tǒng)兵玩寇,區(qū)區(qū)小丑不能平,天下亂自此始。今酷吏籍之為奸,禍及良民。吾若束手就斃,一家枉作泉下鬼,不如入海為得計耳?!奔依锶艘矝]有別的更好的辦法,所以也都同意了他的看法。然后方國珍殺了告他黑狀的缺德仇家,和二哥、四弟、五弟一起逃入了海中。至此,方國珍掀起反元的第一面大旗,比劉福通早三年,比郭子興早四年。
數叛數降,兵勢日盛
方國珍確實有能耐,到海上沒幾天就聚集了數千人,搶劫了不少運輸船,圍堵元朝的海運航道。如此一來,方國珍手里便有錢,有糧,有人手了。這讓元廷看著很不爽,決定圍剿他。于是派行省參政朵兒只班率水軍,前去討伐。老方采用“避敵主力,誘敵深入”的辦法,不但大敗元軍,居然還活捉了朵兒只班本人。元廷很沒面子,但見他氣候已成,便授予“定海尉”的官銜來招撫他。老方不久再次叛亂,迅速攻占了溫州。元廷很生氣,很傷自尊,便派行省左丞督兵討伐,又被方國珍活捉。
元廷有些小沮喪,只好派大司農前去招降。方國珍也怕元軍狗急跳墻,便投降了??墒菦]過多久,他看元軍大將泰不華整治水軍,便有點小恐慌。沒有了安全感的方國珍再次造反,誘殺了泰不華,又跑到海里去了。但方國珍也知道這事干得不厚道,怕招來大麻煩,便派人到元大都賄賂一些權貴,假稱自己要投降。元廷便答應了,授予他一個徽州路治中的官銜。方國珍嫌官小,攻陷了臺州,又把太倉(今屬蘇州)燒了,表達自己的不滿。于是元廷再次妥協(xié),給了他“海道漕運萬戶”的官職來安慰老方受傷的心靈,這是肥差,所以老方答應了。
但是元廷這官也不是白給的,命方國珍進攻他的鄰居—義軍張士誠部。老方見可以趁機擴大自己的勢力,便樂呵呵地去了。在昆山(上海和蘇州之間)和張士誠干了幾仗,居然七戰(zhàn)七捷,把張士誠打得也投降了元朝,和他做起了“同僚”才罷兵。
當時,方國珍是第一個造反的,朝廷忌諱用兵,只想招撫。方受官后,勢力愈發(fā)強盛。朝廷曾許諾入伍殺賊的人可得官,很多海邊的人都應征了,結果根本沒有兌現(xiàn),有一家人,好幾人都戰(zhàn)死了,也沒得任何官職。而方國珍招安后,手下人一再加官晉爵,都當上了大官。所以老百姓們都盼望投靠方國珍,方國珍的勢力更甚。
老方一代小商販,居然天生會打仗。從揭竿而起做一個小海賊開始,幾年之間,數叛數降,玩弄元廷于股掌之間,勢力愈來愈大,其為人所表現(xiàn)出的奸猾也可見一斑。
志向短淺,保境安民
就在這時,元廷在江淮地區(qū)的統(tǒng)治徹底失控,朱元璋、張士誠等紛紛在這里割據自立。方國珍更加被元廷所器重,得到很多艦船物資來維持這一地段的水路暢通。為了防止老方再叛,元廷就給他更大的官位和權力,不敢再為難他。
此時的方國珍,占據慶元(今寧波)、溫州、臺州三地,兵強馬壯,實力強大。三地是南北要沖,且其處在張士誠和朱元璋勢力范圍之側,背后臨海。按說老方應當積極進取,趁勢擴大自己的勢力范圍。他完全有這個能力和優(yōu)勢,因為他既可以憑借自己元朝大將的名號討伐叛黨張士誠、朱元璋等,也可以憑借自己是義軍“元老”的身份討伐小輩,而且,由于地勢優(yōu)勢,即使敗了還可以退入海中,卷土重來。更重要的是,此時義軍中間矛盾重重,特別是老朱東西兩線分別有強敵張士誠和陳友諒,方國珍完全可以幫張士誠打朱元璋,或聯(lián)合朱元璋搶張士誠。
這些道理,一個好縱橫術的叫張子善的老鄉(xiāng)也替他分析過,然而令人大跌眼鏡的是,老方竟然說“吾始志不及此”,然后謝絕了張子善的好意,決定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在那個人人都想過把帝王癮的戰(zhàn)亂年代,老方的這種行為無疑是個“淡定哥”。
但是值得大書特書的是,老方關起門過的自己的小日子確實很實在—不是說他自己過得醉生夢死,而是他為老百姓干了很多好事。他興建書院,重視教育,還招集士子作續(xù)蘭亭之會,一時名士涌聚;他還興修水利、橋壩,注重發(fā)展?jié)O農業(yè),造福一方百姓。估計老方自己以前過的日子苦,所以能體諒窮人,給他們發(fā)展的空間,而不是將他們拖入戰(zhàn)爭的深淵。
方國珍這樣答復張子善:“莫適為主,保境安民以俟真人之出,斯吾志也?!币粋€戰(zhàn)亂年代的一方霸主能夠清醒地認識自我,不為克成帝業(yè),只為保境安民,重視民生問題,等待真命天子,老方確實是一個奇人,單是這一點就值得敬重。但也就是這一點,注定了老方成不了大氣候。
左右逢源,陰持兩端
方國珍確確實實只想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可是有人不讓。而他所謂的“真命天子”真的出現(xiàn)的時候,他又本能地抗拒。
至正十九年正月,朱元璋攻下婺州(今金華)。老方估摸著自己干不過朱元璋,又加上西面蘇浙地區(qū)有義軍張士誠,南方福建地區(qū)有守將陳友定,都對他這個弱小一點的勢力虎視眈眈,令老方沒有安全感,于是老方決定投降朱元璋。
方國珍先是派人帶著大量的金銀財寶給老朱,還把二兒子送給老朱做人質,并裝模作樣地要把三郡獻出來。朱元璋此時和陳友諒、張士誠的矛盾已經處于白熱化狀態(tài),見到方國珍現(xiàn)在主動來依附,心里很高興。老朱也會做人,先把其二兒子送了回去,又厚賜了很多禮物,并派使者拜方國珍為福建行省平章事(這招陰險,方國珍是浙東霸主,而老朱封他為福建最高長官,實際是想看老方與福建守將陳友定打起來,好穩(wěn)住自己的后方。符合朱元璋陰暗的心理)。老方人精一個,見朱元璋不懷好意,也耍起了陰暗的手段:他接受了朱元璋的官印,但稱自己又老又有病,不能上任(不會進攻陳友定),然后背地里還用船只幫張士誠運了十幾萬石糧米給元大都,元朝很感謝方國珍,封他為國公,老方接受了。
更可氣的是,方國珍干了陰持兩端、耍兩面派的事情后,居然還用甜言蜜語騙朱元璋,說自己絕對沒有投靠元朝的意思。老朱陰狠之人,豈容別人戲弄,所以寫信威脅方國珍,勸他放老實點。老方沒有辦法,只好連連謝罪。這時,老朱手下一員苗將造反,殺了老朱的心腹愛將,提著這人的頭來投奔方國珍,老方的二哥出擊,戰(zhàn)敗被殺。朱元璋派人前去吊祭。方國珍用二哥的性命暫時換取了老朱的信任。
后來方國珍和老朱又起了一次小摩擦,老朱進攻溫州,老方害怕,便騙老朱說,只要他攻下杭州(屬張士誠部),自己便納土來歸。等朱元璋真攻下杭州后,老方的巨大保護傘張士誠的處境每況愈下,老方不但沒有“納土來歸”,反而派人通好元朝大將和福建守將陳友定,妄圖成掎角之勢,對抗老朱。老朱十分生氣,列舉方國珍12項大罪,讓老方交出20萬石軍糧。
方國珍沒有辦法,召集手下討論該怎么辦。幕僚都建議20萬石軍糧不能交,也不能降,大不了和老朱玩命兒。唯獨一個幕僚勸方國珍投降,他對老方說:“惟智可以決事,惟信可以守國,惟直可以用兵。”老方經營浙東十幾年都不思進取,不智;答應投降了又反悔,不信;現(xiàn)在人家來征討是名正言順,老方出兵無名,不直。老方不聽,只是整日整夜地往船上運珍寶,準備出海。
朱元璋見方國珍不聽話,便派大軍進攻方國珍。至此,方國珍左右逢源、陰持兩端的計劃全部破產。
壽終正寢,恩澤子孫
溫州和慶元被迅速攻下,方國珍率部逃入海中,不料很快就被追上擊敗,老方手下紛紛投降。老方走投無路,只好派二兒子奉上降表乞求投降。
但是老朱生性刻薄,并不是投降就可以的。老朱準備對多次欺騙他的奸猾的方國珍下手。然而老方手下幕僚寫的降表太好了,打動了老朱,老朱看完后生了憐憫之心,便放了老方一馬。
降表的開篇就把老朱比作天地,無所不容,又說自己是庸才,沒有野心稱帝,看見老朱攻下婺州時便派自己的兒子前去服侍,那時候就知道老朱有今天了。又說自己對老朱就像當年吳越國對宋太祖一樣的恭順。表的末尾老方還玩了一個小花樣,說自己其實早就想面見朱元璋謝罪了,但是怕老朱殺了自己,使天下人以為老朱不厚道,不能容人。降表中,老方提到自己則通篇稱“臣”,提到老朱則稱“主上”。表中特別有那么幾句“將以依日月之末光,望雨露之余潤”、“孝子之于親,小仗則受,大仗則走,臣之情事適與此類”。老朱當過叫花子,自尊心曾被人嚴重踐踏,現(xiàn)在方國珍把老朱比作父母,喻為天神,稱自己則是“孝子”,這極大地滿足了老朱的虛榮心和自尊心。老朱覺得方國珍與陳友諒、張士誠等輩相比,確實乖巧得很。
老朱舒服了,方國珍便安全了。老方入朝面見朱元璋,老朱見這個“兒子”來了,便給了他一個很不錯的榮譽頭銜,沒有實權,讓他每個月只領工資不干活。老方也會賣乖,樂得悠然自在,沒有實權也免得老朱猜忌。更奇特的是老朱每次開功臣大會,老方還以“功臣”入會,討好老朱,很會做人。
方國珍在朝中享了幾年清福后,于洪武七年(1374年)病死于南京。朱元璋心疼方國珍,還安排老方的兩個兒子做了高官。
縱觀老方一生,一個弱小的軍閥,玩弄各方勢力于股掌之間,還數次欺騙老朱,最后落在了老朱手里,居然還能善終,且恩澤子孫。他的圓滑手段實在高明,令人嘆為觀止。
編 輯/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