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覺仁
唐高宗上元二年(675年)四月,新婚不久的太子李弘隨高宗和武后從幸東都,卻在一場夜宴中暴斃,年僅24歲。高宗在無盡的哀傷中頒布了一道制書,履行了對李弘的承諾,破例追封他為孝敬皇帝。
作為以高宗名義發(fā)布的官方文件,這道制書承擔(dān)了兩個任務(wù):第一,對太子進行追封;第二,也是更重要的,在第一時間對太子死因發(fā)表了官方聲明,宣稱李弘是因“沉瘵嬰身”“舊疾增甚”而自然死亡。
那么,李弘果真如這份官方聲明所言,因罹患疾病不治身亡?還是像大多數(shù)史料記載和民間紛傳的那樣,被他的母親武后鴆殺?
作為高宗的嫡長子,李弘不僅遺傳了高宗仁厚的性格,而且遺傳了高宗羸弱的體質(zhì),自童年時代就體弱多病,長大成人后更是日漸加重。咸亨元年(670年),李弘19歲時,負責(zé)其膳食的典膳丞就曾因他久居于內(nèi)殿、很少接見東宮臣僚而上書批評,并依照禮制減免了對他的膳食供應(yīng)。李弘連忙解釋,說他近來病情加重,所以皇上特意命他多休息,不許過度勞累。
咸亨二年正月,高宗和武后前往東都,留李弘于京師監(jiān)國。當(dāng)時的宰相戴至德、張文瓘都兼任東宮的左庶子,于是受命輔佐太子。可李弘由于“多疾病”、精力不濟而無法打理政務(wù),所以在監(jiān)國期間,“庶政皆決于至德等”。
這一年五月,高宗又下詔,命時年18歲的沛王李賢幫助太子處理朝政。此舉固然是為了給李賢提供政治上歷練的機會,但是同時也從側(cè)面表明,李弘的身體狀況實在令人擔(dān)憂,以至于高宗不得不讓李賢替他分勞。直至上元二年,李弘的健康狀況也未有所改善。就是在這時,高宗向李弘表示,一旦他的身體有所恢復(fù),就實行內(nèi)禪。
按照上面那道制書的表述,高宗很可能是想通過這個“禪位”的好消息,讓李弘的心情愉快起來,進而促進病情的好轉(zhuǎn)??筛咦谌f萬沒有料到,“天資仁厚、孝心純確”的李弘在聽到這個消息后,因不忍父皇為他遜位而極度傷感,導(dǎo)致病情更加嚴重,以致“俄遷上賓之駕”。
鑒于李弘從小到大一直都是這種病懨懨的狀況,加之李唐朝廷又以高宗名義發(fā)表了官方聲明,宣稱李弘是因病而亡,所以《唐實錄》就對此作了模糊處理,只用了“暴卒”這種耐人尋味的字眼,而《舊唐書》中除了把高宗的這道制書客觀地記錄下來之外,就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太子從幸合璧宮,尋薨?!?/p>
然而,幾乎就在朝廷發(fā)表官方聲明的同時,民間關(guān)于李弘之死的另一個版本卻傳得沸沸揚揚,輿論的矛頭一致指向李弘的親生母親—武后?!顿Y治通鑒》就稱:“太子薨于合璧宮,時人以為天后鴆之也?!薄杜f唐書》《唐會要》更是記載了名臣李泌與唐肅宗的一段談話:“天后方圖臨朝,乃鴆殺孝敬?!泵鞔_認為是武后鴆殺了李弘。
雖然多種史料和當(dāng)時民間的普遍看法都認為是武后毒死了李弘,但是時至今日,仍有部分學(xué)者以高宗的那則官方聲明為主要依據(jù),反駁武后毒死李弘的說法。理由是:高宗的那道制書是在李弘死后第一時間發(fā)布的,所陳述的事實自然要比成書較晚的《資治通鑒》等書更為可信;李弘長期患病,最后病情越來越重,不治身亡也是很自然的;武則天既然能夠控制高宗,就未必不能控制李弘,所以沒必要冒風(fēng)險殺他;武則天要實現(xiàn)稱帝野心,最大的障礙應(yīng)該是高宗而不是李弘;李泌對肅宗說的那段話只是政治說辭,針對的是政治而不是歷史;舉出駱賓王在其《討武曌檄》中把武則天殺姐屠兄,弒君鴆母的所有丑事一股腦兒都給揭發(fā)了,卻唯獨不提鴆殺李弘的事情為證,這足以說明當(dāng)時還沒有這個說法。
那么,這些理由是否成立呢?值得商榷。
第一,古往今來,官方面對重大而敏感的突發(fā)事件,首先拋出的聲明往往是為了穩(wěn)定局面和安定人心。所以,不管李弘之死的真相究竟為何,高宗都只能公布那個在政治上最正確的“真相”。
第二,李弘誠然是一個病懨懨的藥罐子,可高宗何嘗不是呢?既然高宗可以一直這么病歪歪地活著,而且在李弘死后又活了八年,那憑什么認為李弘就一定會早亡呢?如果說李弘罹患的肺結(jié)核在古代屬于不治之癥,自然會比高宗早死,那么高宗不僅患有風(fēng)疾,還患有肺結(jié)核、瘧疾,其健康狀況更糟。
第三,武后能夠控制高宗,就一定能夠控制李弘嗎?答案是否定的。究其原因,不僅是李弘的性格和政治立場一貫與武后相左,更因為李弘的背后是整個宰相集團!由于高宗的特意安排,當(dāng)朝宰相幾乎都兼任東宮屬官,并且基本上都是堅定的反武派。一旦李弘登基,由這些宰相執(zhí)掌朝柄,武后不要說想控制李弘,恐怕連自己的命運都不一定掌控得了。所以,就算鴆殺李弘需要冒一定的風(fēng)險,武后也沒有理由退縮。更何況,從一個小小的才人一步一步走到天后的位子,在武后漫長曲折的權(quán)力之路上,有哪一步不需要承擔(dān)風(fēng)險呢?有哪一次不是機遇與挑戰(zhàn)并存呢?
第四,說武后稱帝的最大障礙是高宗,所以不該先對兒子下手,這種說法簡直不值一哂!因為各種史料都明確記載,李弘死前,高宗已經(jīng)公開宣布要禪位于他,所以武后才會陷入空前的緊張之中,不得不迅速對李弘采取行動。
第五,把李泌對肅宗說的話當(dāng)成“政治說辭”,未免過于武斷和草率。眾所周知,李泌是中唐名臣,歷仕玄、肅、代、德四朝,但生性淡泊超然,不戀世間名利,一生中四次歸隱,到晚年才在唐德宗的一再請求下出任宰相。試問,這樣一個視功名富貴如敝屣的人,會為了達成某種政治目的而不擇手段、肆意歪曲歷史嗎?退一步講,就算李泌的話確屬沒有事實根據(jù)的“政治說辭”,可問題在于,他面對的不是一般人,而是皇帝;他談?wù)摰囊膊皇且话闳宋?而是李唐祖宗;并且談?wù)摰牟皇且话闶录?而是武后鴆殺親子這樣一個重大而敏感的歷史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沒有相當(dāng)程度的真實性作為依據(jù),李泌怎么敢信口雌黃?就算他敢,唐肅宗豈能聽任他胡編亂造、往自己祖宗的頭上扣屎盆子?
第六,因駱賓王的《討武曌檄》中沒有提及武后鴆殺李弘之事,就得出“當(dāng)時沒有這種說法”的結(jié)論,同樣是太草率了。從近年新出土的一份唐代史料上可以明顯看出,在駱賓王起兵反武之前,時人對李弘之死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懷疑了。這份新出土的史料是《閻莊墓志銘》。閻莊的官職是太子家令,在東宮輔佐李弘長達十余年,深受李弘信任。根據(jù)墓志記載,閻莊于上元二年隨李弘從幸東都,四月,李弘暴亡。同年九月,也就是李弘下葬一個月后,閻莊也在河南老家暴亡。其中的“纏蟻床而遘禍” “隨鶴版而俱逝”意味深長,若李弘屬正常病故,那太子家令閻莊無論怎樣悲傷過度,都是不應(yīng)當(dāng)“遘禍”的!而閻莊甚至因之罹禍,最終跟李弘一樣死得不明不白,就讓后人有理由把懷疑的目光指向武后。
綜上所述,我們有理由認為,李弘很可能并非正常死亡,而是死于謀殺。真兇,就是他的親生母親—武后。因為,無論是迫于當(dāng)時的政治形勢,還是出于武后的個人性格,她都完全有可能下手除掉李弘。既然這一路走來,武后可以在她認為有必要的時候,毫不猶豫地除掉她的兄長、姐姐、外甥、女兒,那么這一次,當(dāng)武后感到她大半生奮斗的一切就要因為李弘的即位而付諸東流時,她為什么就不能親手除掉自己的親生兒子呢?
編 輯/高翠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