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手都插在衣袋里,悄對著那排向北的窗。窗外有幾方妙絕的素雪裝成的冊頁。累累的墳,彎彎的路,枝枝椏椏的樹,高高低低的屋頂,都禿著白頭,聳著白肩膀,危立在卷雪的北風之中。上邊不見一只鳥兒展著翅,下邊不見一條蟲兒蠢然的動(或者要歸功于我的近視眼),不用提路上的行人,更不用提馬足車塵了。惟有背后已熱的瓶笙吱吱的響,是為靜之獨一異品;然依昔人所謂“蟬噪林逾靜”的靜這種詮釋,它雖努力思與岑寂絕緣終久是失敗的喲。死樣的寂每每促生胎動的潛能,惟萬寂之中留下一分兩分的喧嘩,使就燼的赤灰不致以內炎而重生煙焰;故未全枯寂的外緣正能孕育著止水一泓似的心境。這也無煩高談妙諦,只當咱們清眠不熟的時光便可以稍稍體驗這番懸談了。閑閑的意想,乍生乍滅,如行云流水一般的不關痛癢,比強制吾心,一念不著的滋味如何?這想必有人能辨別的。
(節(jié)選自俞平伯《陶然亭的雪》)
【蟬噪林逾靜】
出自南朝詩人王籍(?-547后)的《入若邪溪》。原詩為:“(yP huWng)何泛泛,空水共悠悠。陰霞生遠岫(xiM),陽景逐回流。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此地動歸念,長年悲倦游?!比粜跋诮裾憬B興若耶山下,本詩描寫了作者泛舟溪中所見景象,并且寓寄了王籍久客他鄉(xiāng)思歸的思想。其中 “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一句以“蟬噪”襯托“林靜”,用“鳥鳴”顯現(xiàn)“山幽”,尤為人們所稱道,被贊為“文外獨絕”。
這種以“以動襯靜”“動中有靜”的詩歌表現(xiàn)手法對后代詩人影響頗大,唐代詩人王維的《鳥鳴澗》中“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兩句,就是對此境界不落痕跡的脫化。但他又不是簡單的套襲,而是“靜而制動”,與王籍的“動而制靜”,恰恰相對而出。
俞平伯(1900-1990),原名俞銘衡,字平伯,江蘇德清人,生長在蘇州。 現(xiàn)代詩人、作家、紅學家。曾任燕京大學、北京大學、清華大學教授。他的創(chuàng)作以新詩為主,在散文方面,先后結集出版有《雜拌兒》《燕知草》《雜拌兒之二》《古槐夢遇》《燕郊集》等。其中《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等名篇曾傳誦一時。
《陶然亭的雪》從對年前一次深刻的觀雪經歷的回憶寫起,蘊涵著作者對自然之美的向往和懷念之情。然后,文章記述了具體的游歷過程,在簡單自然中體現(xiàn)出平淡的瑣細。其中既有游歷中的小見聞和小感觸,也有對陶然亭雪景的精細描述。結尾又回到現(xiàn)實中,在懷念往事的悵惘中再次深化懷念自然、親近自然的主題。
選段位于文章的倒數第三段,正是作者對于雪景描繪的細致入微之處。但作者對于“蟬噪林逾靜”一句也是反其意而用之,意謂一切的沉寂之下實際上都蘊涵著生動,世界上并不存在絕對的靜。所以作者在論及人的心境時說,“故未全枯寂的外緣正能孕育著止水一泓似的心境”,“靜”與“動”二者相生相成,不必刻意地以一者去反襯出另一者。作者此語,蘊涵禪意,也體現(xiàn)了作者對于真正平淡、自然的思索與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