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石華鵬
還沒入“夏至”,榕城就迫不及待地熱起來。就在黃昏來臨時,招呼吃海鮮、喝冰啤的電話進來了。我欣然前往。聚會的是一桌詩人,有幾位不是詩人,是詩人的朋友——手中有錢或者有權能為并愿為詩歌活動買單、支持中國詩歌事業(yè)發(fā)展的朋友。
很多詩歌聚會,從不同地方拉十幾個詩人來,很粗暴地就把全國詩人給代表了,然后每人說幾句不著邊際的話,冠以“中國詩歌論壇”“全國詩壇研討”等大帽子“詔告天下”便完結了事。這已是詩壇盡人皆知的伎倆了。
那么,今晚的聚會,是不是可以模仿著這樣說呢——是以詩歌神圣的名義,謹代表榕城閩江南岸(大部分聚會詩人住宿地)全體詩人組織的一次“詩歌·海鮮”會。因為到會的均為閩江南岸之著名詩人,所以請允許我將他們的名字以字母來介紹:Y詩人、S詩人、J詩人、W詩人、G詩人、S詩評家,等等。
菜肴很豐富,當然沒有我們所談論話題豐富。幾瓶啤酒下肚,話題似脫韁之野馬,跑過來跑過去,不過終究沒有跑出“文學圈子”“詩歌圈子”這兩大圈子。臉紅耳熱之時,X詩人將話題引向了對當下詩評家的“清算”“批判”,Y詩人以極其憤怒的口吻(他是否沒有受到詩評家的青睞呢?好像不是啊)指出:
現(xiàn)在有一類詩評家堪稱“招潮蟹詩評家”。Y詩人在海邊長大,他熟悉那些海產(chǎn)勝過他的兄弟。他說,我的老家海灘上有一種蟹,名招潮蟹,這種蟹的特點是,每當潮水退落時,它們爬出洞穴,在露出水面的海灘上來回奔跑覓食。而每當潮水滾滾上漲時,又在洞口高舉著那只粗壯有力的大螯,好像在招手示意,歡迎潮水的到來。無論潮漲潮落,招潮蟹總在潮頭歡呼雀躍。有一類詩評家跟招潮蟹一樣,無論什么詩歌潮流襲來,他都在潮頭奔跑、緊跟潮頭,生怕落在了潮頭后面,比如“下半身詩派”出現(xiàn)了,他說好;“垃圾派”出現(xiàn)了,他也說好;“口語詩”“廢話詩”出現(xiàn)了,他還說好;比如“梨花體”出現(xiàn)了,他說好,“羊羔體”“烏青體”出現(xiàn)了,他依舊說好。他也不怕口水淹沒了他??傊?,這類“招潮蟹詩評家”緊跟潮流,就怕別人說他不懂、落伍。比如北京的C詩評家、南京的Z詩評家等就屬于這類。
在座的詩人對Y詩人生動的概括,報以熱烈的掌聲,深表贊許。X詩人發(fā)言完畢后,“擊鼓傳花”的游戲至此拉開序幕,隨后,S、J、W、G等詩人一個一個慷慨陳詞,將他們心目中的詩評家分類歸檔,明嘲暗諷,極盡揶揄之能事,而且同X詩人一樣,他們大都選擇了一樣海產(chǎn)品來比喻詩評家,我將他們的觀點分述如下。
蝦蛄詩評家。蝦蛄又稱皮皮蝦,渾身長著一層硬硬的甲殼,甲殼邊緣有銳鉤狀的刺,張牙舞爪,樣子看起來很威猛,有的蝦蛄的脖子部位還有一個“王”字,吃起來很不方便,不小心,刺就劃了口。最重要的是,這種東西味雖然鮮,但吃起來沒什么肉(只有每年1到3月份肉才較肥),除了殼厚、樣子嚇人外,無實質性的內(nèi)容。我們有一類詩評家,也是蝦蛄這樣子,披著一身所謂“理論”的大殼,論起詩歌來,樣子十足嚇人,引用的都是外國人的話,我們也不知真假,但仔細推敲,其實是扯著大皮,內(nèi)里什么內(nèi)容都沒有,就像吃蝦蛄一樣,看了他的詩歌論調(diào),每次都后悔。比如廣東的H詩評家、上海的W詩評家屬“蝦蛄詩評家”。
香蕉魚詩評家。據(jù)說——我沒有見過——這種魚樣子很普通,愛吃香蕉,稱香蕉魚。它們成群結隊游到一個洞里去,那兒有許多香蕉,它們游進去時還是樣子很普通甚至有些斯文的魚。可是它們一進了洞,就饞得跟豬一樣了。它們吃得太胖了,就再也無法從洞里出來,連擠都擠不出洞口了。再后來,香蕉魚們都死了。這種魚的特點是,很傻,很不靠譜。有一類詩評家就是很傻,很不靠譜,他們的批評觀只有兩種:要么吹捧,捧上天;要么棒殺,一棒子打死。正因為愛走兩個極端,所以他們的詩歌評論只是一些“大詞”“虛詞”的激情上演,悲哀在于,說好時不知道真正好在哪里,說壞時也不知道真正壞在哪里,像香蕉魚一樣,不知節(jié)制,自己把自己吃死。比如北京的L詩評家屬此類。
狗魚詩評家。狗魚是一種性情兇猛,行動迅捷的肉食魚類,每小時能游八公里以上,常以矯健的行動襲擊其它魚類,很是厲害。一篇《鰻魚因“狗魚”而存活》的文章介紹,日本的北海道出產(chǎn)一種味道珍奇的鰻魚。鰻魚的生命非常脆弱,只要一離開深海區(qū),要不了半天就會全部死亡。一位老漁民發(fā)現(xiàn)了使鰻魚不死的秘訣,就是在整艙的鰻魚中,放進幾條叫“狗魚”的雜魚。鰻魚與狗魚是有名的“對頭”。幾條勢力單薄的狗魚遇到成艙的對手,便驚慌地在鰻魚堆里四處亂竄,這樣一來,反而倒把滿滿一船艙死氣沉沉的鰻魚全部激活了。有一類詩評家可以稱“狗魚詩評家”,他們對詩歌有較強的藝術敏感力,反應迅速,文字攻擊力強,詩壇因為有了他們而生機勃勃,比如濟南的Z詩評家、北京的L詩評家當屬此類。
五花帽子頭詩評家。當G詩人說出“五花帽子頭”時,我們都不相信,以為他是為了湊數(shù)而編造的一個名頭,其實不是,他說,五花帽子頭是一種觀賞金魚,他家里的魚缸里就有。五花帽子頭,頭大腹圓,四開大尾,全身以淺藍色或粉紅色為基色,體表由紅、藍、黑、白色等花斑或花紋組成,五彩繞身,分外美麗。頭頂有方形肉瘤,像是戴著一頂帽子。這類詩評家喜歡給詩人戴帽子、貼標簽,比如所謂的“新生代詩歌”“第三代詩人”“女性主義詩人”“新紅顏寫作”等等,五彩繽紛的帽子、標簽滿天飛,看上去很美,實則如肥皂泡。我以為,戴帽子、貼標簽是一種不可救藥的毛病,會桎梏和遮蔽詩人的成長。如果說我給詩歌戴帽子或者貼標簽的話,只有兩個:好的詩歌和差的詩歌。
河豚詩評家。河豚又名氣泡魚,長得小小胖胖的,樣子很可愛,身上有漂亮的暗色斑紋,也稱小玉斑。我們知道河豚有劇毒,但是其肉鮮美柔嫩無比,據(jù)說,“食得一口河豚肉,從此不聞天下魚”。劇毒、肉美,這就構成了一對矛盾,所以總有人“冒死吃河豚”。有一類詩評家跟河豚一樣,樣子看上去很可愛,又熱情,但是有毒,有什么毒呢?就是品行低劣,招搖撞騙,騙財騙色,靠在詩評界混的一點小名聲,加上花言巧語,專門去搞定一些急切想出名的詩人,能吹捧就吹捧,不能吹捧就誘騙,上當?shù)娜瞬簧佟_@類“河豚詩評家”是詩評界的“大惡”,不可道也。比如河北的某某、成都的某某等都是。
馬桶刷詩評家。這個“命名”是在座的那位胖胖的企業(yè)家朋友提出的,他說“馬桶刷詩評家”不是他的發(fā)明,是他太太跟他說的,他太太是一位詩人,出版詩集時請過好幾個“大腕”寫序。什么叫“馬桶刷詩評家”呢?馬桶刷是洗刷馬桶的刷子,無論馬桶是干凈還是不干凈,拿來了,都要刷一刷。中國有一類詩評家,專門給人寫序或寫后記,稱得上“序言大師”或“后記大師”,因入行早,名聲很大,一輩子算下來寫了一兩百篇序,只要你托情了,他就寫,像馬桶刷子,每個馬桶都刷一刷。每個都要寫,那怎么辦呢,詩評家便?;^,不是左右而言他,就是東一榔頭西一喇叭,說好也不著邊,說壞也不著邊,反正不得罪人,皆大歡喜?!榜R桶刷詩評家”,話雖粗但理不糙,且生動傳神,入木三分,比如北京M詩評家、W詩評家均為此類。
……
最后,當我將詩人們的發(fā)言排列到一塊兒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中國詩評家竟拼成了一桌豐盛的海鮮大餐,當然除了命名有些不雅的“馬桶刷詩評家”以外。
在座的每一位詩人說完之后,大伙兒盯上了在場的惟一一位詩評家S,他是今晚一直沉默的極少數(shù),有人要求S也要對“詩評家問題”發(fā)表自己的看法,有人甚至還要他“清算”“批判”詩評家。
話說到這里,酒喝到這里,已經(jīng)有些不講理了。S詩評家知道無法沉默下去,便開口了,他說,我是個有職業(yè)操守的詩評家,不置評臧否我的同行,是我的道德底線,我不能越線;另外,我又是個內(nèi)心強大,寬容、包容一切觀點的詩評家,對于各位詩人對我們詩評家的“清算”“批判”乃至攻擊,我奉行我的外交“三不政策”:不回應、不辯解、不報復。
對于S詩評家?;^的發(fā)言,詩人們不滿,群起而攻之,十幾張嘴如在岸上掙扎的魚的鰓,忙碌地開開合合。S詩評家不得不暫時違背自己的“三不政策”,做出回應。他提出用自己的兩個行為來表達自己的態(tài)度:一是當眾一口氣“吹掉”一瓶啤酒,以代表詩評家向詩人謝罪;二是用對號入座的方式,對自己詩評家生涯來個“蓋棺定論”。
S詩評家說自己應該歸入“狗魚詩評家”的座號。當詩人們發(fā)覺在這么多的座號中,只有“狗魚詩評家”是正面的、積極的時候,大伙兒覺得S詩評家有自我表揚的嫌疑,不可饒恕,一杯杯啤酒灑向S詩評家……
落湯雞一般的S詩評家不得不再次表態(tài),他發(fā)出兩個號召:號召全中國的詩評家都來對號入座,檢討自己,批評自己,糾錯改錯,爭取做一個有良心、有責任、有藝術感覺的詩評家;號召在座的詩人以“詩評家”為題,當場寫一首同題詩,來發(fā)泄自己胸中的不快。
這兩個號召得到認同,喝得舌頭有些大的詩人們,開始了他們的現(xiàn)場創(chuàng)作與朗誦。平心而論,這些詩質量參差不齊,憤怒的情緒太過強烈,多過了理性的發(fā)現(xiàn)與反思,只有W詩人的一首詩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堪比經(jīng)典,他聲情并茂地朗誦道:
我和無數(shù)/不能孵化的詩歌/站在一起/高貴的詩評家色迷迷地走來/對我行奸污/然后穿上死人的衣褲走開……
華燈已上,微風拂來,溽熱散盡,夜已經(jīng)深沉了,整座城市正以華麗的身姿慢慢進入睡眠之中。這一刻,我們的“詩歌·海鮮”會落下帷幕。李白詩云:“醉后涼風起,吹人舞袖回?!倍嗝疵烂畹墓怅?!有涼風,有迷醉,但我突然發(fā)現(xiàn),詩人們都穿著T恤,無袖,也舞不起來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