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敏
(蘭州大學文學院,甘肅蘭州 730020)
即使是最為普通、不起眼的生活形態(tài),也是對更為普遍的社會和文化秩序的表達。
----格奧爾格·齊美爾
在“五四”文學中,貫穿著一條強大的、作為現(xiàn)代性沖動的啟蒙理性線索。伴隨著這種現(xiàn)代性沖動,日常生活作為一個范疇開始出現(xiàn)在“五四”作家的文學書寫中。他們筆下的日常生活并非一般意義上的日常生活,而是作為現(xiàn)代性表征之一的“現(xiàn)代日常生活”。從陳獨秀提出建設 “國民文學”、“寫實文學”和“社會文學”[1],到周作人要求作家以嚴肅的態(tài)度去反映底層社會的“非人生活”,用普通的文體寫大眾生活的真情實狀,記載“世間普通男女的悲歡成敗”[2],文學在對現(xiàn)代日常生活進行觀察與思考時,已經(jīng)展開了與現(xiàn)代性話語或順從或反抗的對話。在此過程中,無論是對現(xiàn)代性的思考與回應,還是對現(xiàn)代日常生活的批判與拯救,文學都以一種獨特的話語彰顯出日常生活的辯證蘊涵。因此,從文學形象的角度對“五四”文學與中國現(xiàn)代日常生活的關系進行探討是有意義的。本文以魯迅的《端午節(jié)》(1922)、《幸福的家庭》(1924)和《傷逝》(1925)為例考察文學與日常生活之間的辯證關系,并探討他在對現(xiàn)代日常生活的書寫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復雜立場與態(tài)度。
在魯迅為數(shù)不多的小說中,與圍繞《傷逝》討論的多達上千篇文章的壯觀景象*在中國CNKI學術總庫中輸入“《傷逝》”,可檢索到相關的記錄共有1037條,可見其受重視程度之高。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端午節(jié)》和《幸福的家庭》這兩篇小說卻幾乎是被忽略、遺忘的。然而,把這三個文本并置時,就會發(fā)現(xiàn)魯迅對普通市民日常生活的細膩呈現(xiàn)中隱含著深刻犀利的批判。
在魯迅的這三篇小說中所呈現(xiàn)的日常生活,不同于前現(xiàn)代農(nóng)耕社會人與自然、工作與休閑、藝術與生活的關系都高度地統(tǒng)一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常生活。法國哲學家列斐伏爾認為,在前現(xiàn)代社會中日常生活并不是非日常生活的對立面,而是一個整合未分的概念。資本主義出現(xiàn)后,越來越多的分化出現(xiàn)在社會各領域中,不僅勞動出現(xiàn)了分工和專門化,而且家庭生活及閑暇也與勞動相分離,受制于生產(chǎn)和市場的要求,社會關系趨向純粹的實用主義,導致日常生活必然處于總體統(tǒng)治和商品化之中?!叭粘I?既是前現(xiàn)代社會性形式喪失的犧牲品,又是那種逝去了的統(tǒng)一性的殘余承載者?!盵3]列斐伏爾將這種社會稱為“消費受控制的科層制社會”,因為“商品、市場和貨幣,以及它們無可代替的邏輯緊緊抓住了日常生活。資本主義的擴張無所不用其極地觸伸到日常生活中哪怕是最微細的角落”[4]193。在各種知識話語中,特別是在科學和哲學中,日常生活逐漸變?yōu)橐粋€被諷刺的對象:一方面日常生活和其他活動分離了,另一方面日常生活自身又逐漸被貶低了。魯迅所描繪的就是這種中國社會現(xiàn)代性原初語境中的城市日常生活,其基本特征就是“它的整齊劃一,它的沉悶無聊,也許與它特征相同而又最為常見的東西就是流水線”[4]12,“重復性思維典型地代表了日常生活內(nèi)在的一般的對象化圖式,……日常生活是重復性思維(實踐)占主導地位的領域”[5]8。這種建立在現(xiàn)代性基礎上的日常生活,使人變得刻板機械,極大地減少了生活的情趣。
以魯迅為代表的“五四”作家大都抱著啟蒙的目的寫小說,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的,取材“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中的不幸的人們,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意”[6]。啟蒙是現(xiàn)代性的一個表征,而日常生活是啟蒙運動的產(chǎn)物,“由于啟蒙運動,知識和哲學思考被突出地強調(diào)出來,人類活動根據(jù)古典的區(qū)分,被區(qū)分為‘高級’和‘低級’兩個部分。理性代表了人類的高級機能或能力,它屬于一個純粹思想的領域。而瑣碎平庸的日常生活是不值得關*的,它與人的感性等低級機能有關”[7]。《端午節(jié)》作為魯迅第一篇以現(xiàn)代家庭生活為背景,以新知識分子為主人公的小說,充分展現(xiàn)了他們在現(xiàn)代城市日常生活中的精神困境。這里的“新知識分子”,或如愛羅先珂所謂的“知識階級”,是指不同于傳統(tǒng)士大夫而以自己的專門性知識為手段來取得薪水以作為謀生資本的現(xiàn)代文化人。教育、知識是他們最大的財產(chǎn),這在當時的中國是一種新的生存方式。無論是《端午節(jié)》里的方玄綽、《幸福的家庭》里的“他”,還是《傷逝》中的涓生,都可歸入這一類。方家的家庭經(jīng)濟是依靠官方和學校所發(fā)的工資,雖然多半是欠著的;“他”是靠自由撰稿而“撈幾文稿費維持生活”[8]35;涓生起初是一個負責抄寫的小職員,失業(yè)后也是靠翻譯、撰稿來維持生活的。對于他們,物質的欲求、日常生活的沉悶,無疑就是欲罷不能的重負,就是永遠看不到希望的“鐵籠子”。這個“鐵籠子”如韋伯所言:“就是日常的現(xiàn)代性,亦即機器般的和官僚制度般的。它就是禁欲主義所控制的日常生活?!盵4]19而方玄綽、“他”和涓生都是一些為柴米油鹽所困的新知識分子。
按照赫勒的界定,日常生活是“那些同時使社會再生產(chǎn)成為可能的個體再生產(chǎn)要素的集合。沒有個體的再生產(chǎn),任何社會都無法存在,而沒有自我再生產(chǎn),任何個體都無法存在”[5]3,就是說,日常生活是每一個個體最直接的生存境況。那么方玄綽們的生存境況又是怎么樣的呢?方玄綽在小說中的身份是政府官員兼學校教員,但這“官”其實只是類似于公務員的小職員,是沒什么特權的,不僅教員的薪水積欠大半年,連官餉也得不到手,乃至造成家中拮據(jù),陷入困境。不僅如此,連一向對他尊重的“沒有受過教育的”太太也開始對他連連抱怨,再加之因怯懦退縮,不敢挺身參加索薪的抗爭以致最后陷入過不了端午佳節(jié)的窘境。《幸福的家庭》中的“他”,自己身居陋室,書架旁邊是白菜堆,床底下是亂糟糟的劈柴,外面是妻子和賣柴的小販斤斤計較的嚷聲、三歲的女兒被妻子責打的哭聲,然而他卻還要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為了“撈幾文稿費維持生活”而饑腸轆轆地去構思那“幸福的家庭”:“幸福的家庭的房子要寬綽。有一間堆積房,白菜之類都到那邊去。主人的書房另一間,靠壁滿排著書架,那旁邊自然決沒有什么白菜堆;架上滿是中國書,外國書,《理想之良人》自然也在內(nèi)----一共有兩部。臥室又一間,黃銅床,或者質樸點,第一監(jiān)獄工場做的榆木床也就夠,床底下很干凈”[8]39。這樣的構想不禁使人想起《傷逝》中的涓生,魯迅對子君和涓生日常生活的講述,很大程度上是圍繞著住宅問題展開的。住宅缺乏在當時已經(jīng)是一個明顯的社會問題,這自然與現(xiàn)代化進程是息息相關的。在《傷逝》的開頭,便提到涓生的住所是“會館里被遺忘在偏僻里的破屋”,“依然是這樣的破窗,這樣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樹和老紫藤,這樣的窗前的方桌,這樣的敗壁,這樣的靠壁和板床”[9]113,這一切無不表明涓生的現(xiàn)實處境,他作為小職員的所得也只是“僅有一點小米維系殘生,絕不會肥胖”[9]121。即使后來遷到吉兆胡同,和子君一起租了一間自己的屋子,但與《幸福的家庭》中的“他”類似的是,身處陋室的涓生深感自己工作的不便,他抱怨道:“可惜的是我沒有一間靜室,……屋子里總是散亂著碗碟,彌漫著煤煙,使人不能安心做事,但是這自然還只能怨我自己無力置一間書齋”[9]121。毋寧說,“他”就是結婚生子的涓生的翻版,以至于涓生最后得出結論“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而決絕地離棄了子君。
這一切就是方玄綽、“他”和涓生們作為從屬地位社會群體的日常文化實踐表征的“現(xiàn)代文化事實”(托尼·貝內(nèi)特語)。正是在對這些文化事實的呈現(xiàn)中,通過對新知識分子在現(xiàn)代城市日常生活中的困境的深描,體現(xiàn)出魯迅對日常生活之異化的批判:作為啟蒙產(chǎn)物的瑣碎而困窘的日常生活深深地禁錮了懷抱啟蒙理想的新知識分子的行動。
在列斐伏爾看來,日常生活本身具有壓抑和顛覆的雙重性,因為無論現(xiàn)代日常生活是多么單調(diào)乏味,總是有改變它自身的可能性。有論者指出:“作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列斐伏爾把當代的日常生活看做是開采濫用型的、壓制型的以及殘酷控制型的。而作為一個浪漫主義者,他又企圖在日常生活內(nèi)部尋求能用來改變它的各種能量?!盵4]189就是說,“日常生活”并非一個簡單的同質性的概念,一方面它指日復一日的最為稀松平常的家常和棲居空間中的衣食住行等各種司空見慣的行為;另一方面,日常生活中又具有一種足以超越它自身的可能性。米歇爾·德·塞爾托與居伊·德波等在列斐伏爾的基礎上進一步指出,日常生活本身蘊涵著一系列有效的抵抗策略。日常生活中的弱勢群體表面上公開接受統(tǒng)治者們?yōu)樗麄兠枋龅暮侠憩F(xiàn)實,然而這并不等于他們就成為喪失了能動主體意識的傻瓜,而“把日常生活當做一個抵制的領域(既是實質意義上的,又是實際意義上的)。但是這種‘抵制’并不是反對的同義語,……它就是阻礙主要的能量流并且使之消散的東西,它就是抵制表象的東西”[4]251。存在于日常生活中的這些實踐或曰“抵抗”并不必然是公開的反抗、起義、造反甚至革命,相反,那些抵抗的“日常形式”也許更應該引起我們的關*。
魯迅在小說中不僅對日常生活的異化展開批判,而且同時尋求一種以弱者的抵抗來超越日常平庸的救贖。僅將方玄綽、“他”和涓生們視為是逆來順受的為柴米油鹽所困的知識分子是遠遠不夠的,因為魯迅在描寫這類知識分子時對他們的態(tài)度是極其復雜的,是批判中又帶有同情和理解的。他們既不是呂緯甫(《在酒樓上》)、魏連殳(《孤獨者》)那樣有改革理想、進步的新知識分子,但也絕不是四銘(《肥皂》)、高爾礎(《高老夫子》)那樣的保守虛偽、貌新實舊的傳統(tǒng)文人。在《端午節(jié)》中,方玄綽面對現(xiàn)實的困境與經(jīng)濟的壓迫,雖有很多不平之鳴,也不敢奮起反抗加入索薪的隊伍,但他自有一套策略或曰“戰(zhàn)術”(德·塞爾托語),那就是他的“差不多說”。有論者認為方玄綽的“差不多說”“其實是另一種自我麻痹的阿Q精神,魯迅將阿Q精神移植到方玄綽這位當代知識分子身上,加深刻畫他個人內(nèi)在外在的落差與沖突”[10]。其實魯迅筆下的“差不多說”毋寧說是主人公的一種“口頭文化”,“口頭文化的主要形式是市井流傳的笑話、傳言、歌謠、順口溜。下層文化的遞送人一般是處于權力體制邊緣的市井小民、販夫走卒,也包括一般市民社會的成員??陬^文化是德賽都(M.De Certean)所說的那種寄生性日常大眾文化的典型形式,它利用現(xiàn)有的公開語本,在其夾縫中尋求自己的聲音”[11]231。方玄綽們沒有自己的空間,他們不得不在現(xiàn)存權勢的控制下活動,他們不是為了改變世界,而是為了讓世界不至于太不能忍受,以此“來保存一點起碼的自我感覺”[11]232。其實,方玄綽完全不同于沒有靈魂的阿Q,而是有著很強的自省意識的,他深知自己的懦弱。魯迅描寫方玄綽發(fā)明“差不多說”之后的自我分析:“他自己雖然不知道是因為懶,還是因為無用,總之覺得是一個不肯運動,十分安分守己的人?!盵12]561魯迅一面刻畫方玄綽為自己的怯懦來辯解,一面又指出他為這種怯懦而苦惱,如此反反復復,將這位知識分子矛盾掙扎的靈魂揭示得一覽無余,也逐步地逼使他去正視自己苦惱的根源。
而《幸福的家庭》中的“他”也并非以往論者所說:“是一個沉浸在資產(chǎn)階級戀愛觀、幸福觀和文藝觀中的‘文學家’。他在用戀愛、家庭之類的‘絲’作繭自縛,餓著肚子靜候理想世界的到來,卻自不量力地又要在這些自己也被纏得狼狽不堪的問題上作‘牧師式的說教’?!盵13]魯迅在對“他”含淚的諷刺中更多透露出的是辛酸與無奈。這位曾經(jīng)受西方文化影響的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最初的抵抗行動就是曾經(jīng)為愛情付出代價,組建了自己的家庭,“她聽得他說決計反抗一切阻礙,為她犧牲的時候,也就這樣笑瞇瞇的掛著眼淚對著他看”[8]41。然而,在日常生活的銷蝕之下,“他”的鋒芒漸漸萎縮了,不得不靠“撈幾文稿費以維持生活”,他的寫作很顯然是實用主義的,投其所好的,雖然與現(xiàn)實生活是背離的,卻不能不說這也是一種抵抗的“策略”。
詹姆斯·斯考特在論述下層群體對抗官方權力的“隱蔽語本”中第一種關系就是迎合權力精英自我形象要求的下層話語,這是最安全的,同時也是一種徹底接受控制的下層話語?!袄鐧嗔⒁獱I造一種極具關懷的父母權威形象,下層話語就將它歌頌的比爹娘還要親?!盵11]229“盡管公開的順從是權力演示追求的效果,但它畢竟和心悅誠服的積極認同有所不同?!`對自己和別的奴隸的恭敬順從后面藏著什么,多少是知道的。”[11]227“他”很清楚自己的寫作性質,“那作品,像太陽的光一樣,從無量的光源中涌出來,不像石火,用鐵和石敲出來,這才是真藝術。那作者,也才是真的藝術家。----而我……,這算是什么?”[8]35“他”的寫作行為并非要主動地粉飾現(xiàn)實,而是迫不得已的下策?!八睒O力地要通過藝術創(chuàng)作超脫出他的日常生活,然而卻不斷地被生活所干擾,最終只好放棄了,“粗暴的抓起那寫著一行題目和一堆算草的綠格紙來,揉了幾揉,又展開來給她拭去了眼淚和鼻涕,……將紙團用力地擲在紙簍里”[8]42?!八碑斎徊幻靼走@個道理:“藝術”和“日常生活”本不是完全對立的?!啊囆g’遠非自由漂浮在日常事務之上的某一天國領域里,它一直就是社會的一部分,并與人們在日?;A上的所作所為相聯(lián)系。”[14]115只是在19世紀才出現(xiàn)了稱之為“藝術世界”的獨特文化領域,它從此就被定義為獨立于日常事務并優(yōu)越于日常事務。“而后者(日常事務)的特點是缺乏精神性并由諸如賺錢之類的‘粗俗’事物所主導。阿諾德將‘高雅文化’定義為高于世俗生活,反映了‘藝術’這一新的社會領域的建立,感覺上是遠離于人類日常事務。藝術與藝術家的世界被視為與‘日常生活’(ordinary living)并無聯(lián)系,并且要優(yōu)越于日常生活。”[14]118“他”的悲劇就在于不僅無法超越出自己的“日常生活”,就連“他”的作為抵抗之“下策”的寫作也一起失敗了。
在某種程度上,《幸福的家庭》可以看做是《傷逝》的一個*腳,“他”一天的日常也許就是涓生一天的日常。所不同的只是,涓生經(jīng)歷了一場“對生活充滿希望----希望破滅----重新燃起希望”的情感波折。“他”為了從自己的日常生活中超脫出來也付出了很多行動與代價。與《幸福的家庭》中的“他”相似,涓生沖破封建束縛和子君自由結合,“也陸續(xù)和幾個自以為忠告,其實是替我膽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絕了交”[9]117,之后“在吉兆胡同創(chuàng)立了滿懷希望的小小的家庭”。然而,日常生活畢竟是單調(diào)乏味的,它暗示的是普通、平庸,蘊涵的是連續(xù)的重現(xiàn),持續(xù)的重復。列斐伏爾的“日常生活”這個術語,“至關重要的正是它的重復:每日的家庭雜務和那些意味著對單調(diào)乏味的工作進行補償?shù)囊呀?jīng)固定化的快感”[4]211。對此,涓生像“他”一樣求助于藝術,“默默地相視片刻之后,破屋里便漸漸充滿了我的語聲,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9]114。看到自己的小品文發(fā)表,涓生感覺到“一驚,仿佛得了一點生氣。我想,生活的路還很多”[9]127。而實際上他的所得也不過兩張兩角和三角的書券,為此還多付了九分的郵票。以致子君在離去之時,給他留下的那些物品,讀來是如此地觸目驚心:“我轉念尋信或她留下的字跡,也沒有。只是鹽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卻聚集在一處了,旁邊還有幾十枚銅元。這是我們兩人生活材料的全副,現(xiàn)在她就鄭重地將這留給我一個人, 在不言中,教我借此去維持較久的生活”[9]129。聯(lián)想到在創(chuàng)建小家庭時子君賣掉自己唯一的金戒指和金耳環(huán),我們就可推斷涓生在維持家庭日常生活上的乏力。再加上失業(yè),無異于雪上加霜。然而涓生是一個十分理性的人,他掌握著事態(tài)發(fā)展的主動權,“他通過愛情來逃避無聊與乏味,而一旦生活變得艱難,他又從愛情中逃離”[15]。韋伯曾指出,現(xiàn)代文化首先是一種理性的和階層制的文化,抑或他所謂的“法理權威(legal-rational)”,也就是說,“人們的思想及行為不再受到專制君主及暴君獨裁專斷地使用和濫用權力的限制以及管制,而是受制于對規(guī)則與程序的體制化應用。這種統(tǒng)治的典型形式是階層制(bureaucracy)”[14]51。韋伯堅信,這種控制類型就是現(xiàn)代性的典型特點,日常生活的廣闊領域已經(jīng)被官僚結構的原則殖民化了。“我覺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們的分離,她應該決然而去?!盵9]126可悲的是,涓生最后的反抗就是在這樣的規(guī)則控制之下為了自己所謂的新生而離棄了子君并直接造成了她的滅亡。
對于《傷逝》,論者多認為魯迅是為了回答“娜拉走后怎樣”,主張女性的解放必須首先獲得經(jīng)濟上的獨立。然而,在《娜拉走后怎樣》中,魯迅這樣反詰:“在經(jīng)濟方面得到自由,就不是傀儡了么?也還是傀儡。無非被人所牽的事可以減少,而自己能牽的傀儡可以增多罷了。因為在現(xiàn)在的社會里,不但女人常作男人的傀儡,就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相互地作傀儡,男人也常作女人的傀儡,這決不是幾個女人取得經(jīng)濟權所能救的”[16]。在他看來,處于現(xiàn)代日常生活中的男男女女,都是互為“傀儡”的。因為男性尚可以用語言或書寫來表達自己日常生活中的困境,方玄綽的“差不多”、“他”的構思以及涓生的“手記”等皆如是,而女性則似乎永遠是一個無法言說自己的“傀儡”。
由于婦女不僅承受著日常的負擔,而且最容易受到日常需求的影響,同時也對日常的需求最缺乏抵抗力。因此,對日常生活的單調(diào)乏味,感受最深切的就是女性。列斐伏爾指出,婦女既承載著日常中最沉重的負擔,但又是最沒有能力認識到這是一種異化的形式,她們處在一種模棱兩可的位置上,“一方面,她是商品的消費者,另一方面,她又是商品的象征”,因此,在他看來,婦女“不能夠理解”日常,婦女抗爭的基本特征是“各種表述笨拙、無的放矢的要求”[4]208。或許這一觀點會受到當今形形色色的女權主義者的批評。然而,在“五四”的社會歷史語境中,費瑟斯通所謂的與女性聯(lián)系在一起的大眾文化還沒有大規(guī)模興起,該文化“二戰(zhàn)”后在西方興起,在中國則從20世紀90年代后才開始。因此,在當時的中國,女性表述自身的途徑是極其有限的。方玄綽的夫人方太太,一個“沒有受過新教育的”女性,方玄綽甚至都不稱呼她“太太”,又因為沒有“學名或雅號”,生活中就被稱為“喂”。而方太太則連這個“喂”的表述能力也沒有,“只要臉向著她說話,依據(jù)習慣法,她就知道這話是對她而發(fā)的”[12]562。方太太負擔著全部的家務,每當由于方玄綽無能導致生活困頓時,她的表述或反抗最終都變得蒼白而又無力,“方太太……,愕然了,但也就沉靜下來”,“見他強橫到出乎情理之外了,也暫時開不得口”,“料想他是在惱著伊的無教育,便趕緊退開,沒有說完話”[12]567。最諷刺的是,當方太太因生活拮據(jù)而提出買一張彩票卻受到丈夫厲聲斥責的時候,她絕不會想到這種“笨拙、無的放矢的想法”也曾在他的腦海中出現(xiàn)過。
在《幸福的家庭》中,“他”的太太的處境與方太太毫無二致。她雖然也曾有過“可愛的嘴唇”,然而現(xiàn)在只?!瓣幤嗥嗟难劬Α绷?她的日常生活只有斤斤計較每一個銅元,買柴、買白菜,唯一發(fā)泄不滿的途徑就是責打三歲的女兒。除此之外,我們再也看不到她的任何一點抵抗。她徹底地淪為日常生活的“傀儡”,被生活所擺布。然而和子君比較起來,方太太們還是幸運的。面對生活,子君做出了最決絕的抵抗卻陷入了最悲慘的境地。她高喊著“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這口號卻只是一個沒有任何所指的空洞能指。她為了享受與維持小家庭的日常生活,不惜“賣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金耳環(huán)”,包括“喂阿隨,伺油雞”。即使在被父親帶走時她想到的還是如何維持涓生的生活,從作品中看不到她像涓生那樣對生活抱怨和不滿。因為她沒有任何言說與反抗的的空間,而只能成為被書寫的對象和日常生活的犧牲品,連像方太太們那樣的“傀儡”的資格也喪失了,這正是子君的悲劇。唯其如此,才能真正理解列斐伏爾那看似自相矛盾的觀點,“婦女在同一時刻既是‘異化’最為深重的個體,又是這種異化最積極的‘抵制者’”[4]209。
總之,魯迅對日常生活的批判,構成了一個栩栩如生的辯證形式,這與列斐伏爾的日常生活的辯證法一致:一方面是現(xiàn)代性的各種表征、日常生活的異化、現(xiàn)代知識分子深陷其中的種種困境;另一方面則是他們試圖圍繞現(xiàn)代日常生活展開的種種抵抗與超越。魯迅并非一味地懷疑、貶損甚至否定日常生活,比如在《朝花夕拾》中就能看到他在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各種抵抗與詩意的一面。他之所以提倡“為人生”的文學而否定“為藝術而藝術”,正表明他希求借助于文學的眷顧來超越日常生活刻板機械的平庸。正是在這一意義上可以說,他對現(xiàn)代日常生活批判與超越的辯證法正表明:“魯迅是一個真正的現(xiàn)代性人物,或者說,一個反現(xiàn)代性的現(xiàn)代性人物”[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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