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 薛熹禎
(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871)
在大多數(shù)人的眼中,魯迅是中國現(xiàn)代著名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魯迅的形象最終是通過他的小說與雜文表現(xiàn)的。然而仔細考察魯迅的成長歷程與教育背景,發(fā)現(xiàn)魯迅最初接受教育時學習的專業(yè)并不是文學,甚至并不是文科,而是礦務。而且魯迅從來沒有接受所謂的文學寫作(小說)的練習。魯迅后來決心從事文學活動并以此作為他終身奮斗的事業(yè),這一決心的起點在日本,當時魯迅學習的專業(yè)是醫(yī)學。
從一個醫(yī)學專業(yè)的留學生決心改造本國的國民性,這個重大的轉折點不僅在魯迅及其親友的回憶中屢屢被提及,如周作人《關于魯迅之二》及許壽裳《關于亡友魯迅》,而且經(jīng)常被諸位中外前輩的研究者關注,如竹內好《近代的超克》、李歐梵《一個作家的誕生——關于魯迅求學經(jīng)歷的筆記》、高遠東《“仙臺經(jīng)驗”與“棄醫(yī)從文”——對竹內好曲解魯迅文學發(fā)生原因的一點分析》等。
已有的研究成果主要涉及“幻燈片事件”、“仙臺經(jīng)驗”、“贖罪文學”等,都從不同角度探討了魯迅的這一轉折點。筆者作為一名留學生讀者,在讀了魯迅相關作品及研究者的研究專著之后,感到所謂“幻燈片事件”不過是魯迅“棄醫(yī)從文”這一重大事件的契機,是直接原因。
筆者認為,在“棄醫(yī)從文”這一現(xiàn)象的背后,魯迅內心最大的力量來自于他對國家——處于分崩離析水深火熱之中——也在于對國家的強烈的愛和擔憂中。為什么這樣說呢?我們先來看看“棄醫(yī)從文”之前的魯迅為什么“棄礦從醫(yī)”?
在《朝花夕拾》中,有一篇很重要的文章——《父親的病》。魯迅在其中寫道:“父親的喘氣頗長久,連我也聽得很吃力,然而誰也不能幫助他。我有時竟至于電光一閃似的想道:‘還是快一點喘完了罷……’立刻覺得這思想就不該,就是犯了罪;但同時又覺得這思想實在是正當?shù)模液軔畚业母赣H。便是現(xiàn)在,也還是這樣想。早晨,住在一門里的衍太太進來了。她是一個精通禮節(jié)的婦人,說我們不應該空等著。于是給他換衣服;又將紙錠和一種什么《高王經(jīng)》燒成灰,用紙包了給他捏在拳頭里……?!醒剑愀赣H要斷氣了。快叫呀!’衍太太說?!赣H!父親!’我就叫起來?!舐?!他聽不見。還不快叫?!’‘父親!父親!’他已經(jīng)平靜下去的臉,忽然緊張了,將眼微微一睜,仿佛有一些苦痛?!醒?!快叫呀!’她催促說?!赣H??!’‘什么呢?……。不要嚷……。不……。’他低低地說,又較急地喘著氣,好一會,這才復了原狀,平靜下去了。‘父親??!’我還叫他,一直到他咽了氣。我現(xiàn)在還聽到那時的自己的這聲音,每聽到時,就覺得這卻是我對于父親的最大的錯處?!雹亵斞福骸冻ㄏκ啊じ赣H的病》,《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98-299頁。
據(jù)周作人回憶魯迅對父親的“病”與“死”的情節(jié)回憶是很不準確的,有大量夸張和虛構的情節(jié)。周作人在回憶錄中說像衍太太那樣的遠親在那種場合是不會在場的。為父親叫魂一節(jié)極可能是魯迅為了加強戲劇性而杜撰的。②周作人說道:“這里所說都是平凡的事實,一點都沒有詩,沒有‘衍太太’的登場,很減少了小說的成分。‘衍太太’于伯宜公是同曾祖的叔母,況且又在夜間,自然更無特地光臨的道理?!冻ㄎ魇啊防镎埶雠_,鼓勵作者大聲叫喚,使得病人不得安靜,無非相當她做小說里的惡人,寫出她陰險行為來罷了?!保ㄖ茏魅恕吨没叵脘洝じ赣H的病》,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2-23頁。)
但是筆者認為這并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魯迅寫作的心情和文章的筆調所暗示的信息:那就是魯迅因父親的病與死而深刻地感到了失去依靠的痛苦和養(yǎng)家育弟的巨大壓力。魯迅從這一刻真正長大。而“家”的概念也在他心目中一次一次地強化。在詩歌《別諸弟三首》里魯迅寫道:“夢魂常向故鄉(xiāng)馳,始信人間苦別離。夜半倚床憶諸弟,殘燈如豆月明時。日暮舟停老圃家,棘籬繞屋樹交加。悵然回憶家鄉(xiāng)樂,抱甕何時共養(yǎng)花?春風容易送韶年,一棹煙波夜駛船。何事脊令偏傲我,時隨帆頂過長天!”③魯迅:《和仲弟送別元韻——并跋》,《魯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36頁。這首詩的前兩首特別地表達了魯迅對弟弟的牽掛。在《故鄉(xiāng)》中,魯迅寫到“我”回到家里賣房子,接母親去北京。這里提到了一個詞“族”。魯迅心中是有家族概念的。這也許是封建社會的產物吧。畢竟魯迅出生的周家曾經(jīng)是一個大家族,這一點從《祝?!分械摹拜喼怠奔啊豆枢l(xiāng)》中對自己少年時家里過年祭禮的盛大場景的描寫中可以看出。
由“家”到“家族”再到“家國”、“民族”、“國家”。這由小到大的變化在魯迅眼中是自然而然的。這也許正與他受到的四書五經(jīng)的教育有關。畢竟魯迅也讀過私塾,參加過科舉考試。中國知識分子的家國情結深深地烙印在魯迅的精神世界里。1903年魯迅在東京弘文學院讀書時期作了一首小詩《自題小像》:“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雹荇斞福骸都饧ぷ灶}小像》,《魯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47頁。這里可以看出他對國家的強烈情懷。許壽裳在《懷舊》一文中對這首詩的內容有極其精煉的概括:“首句說留學外邦所受刺激之深,次寫遙望故原風雨飄搖之狀,三述同胞未醒,不勝寂寞之感,末了直抒懷抱,是一句畢生實踐的格言?!边@首詩的創(chuàng)作緣起是剪辮子。魯迅在《藤野先生》一文中對“頭頂上盤著大辮子,頂著學生制帽的頂上高高聳起,形成一座富士山”的“清國留學生”進行了辛辣的諷刺,這可視為魯迅毅然剪辮的形象注腳??梢哉f“剪辮”是青年魯迅與封建思想的決裂、自覺地接受民主思想的標志。他后來在《吶喊·自序》中敘述了“寫起小說來”之前的幾個思想發(fā)展階段,其“棄醫(yī)從文”志向的確立發(fā)生在寫作《自題小像》之后。魯迅的“棄醫(yī)從文”確立了他一生的奮斗目標,“我以我血薦軒轅”所表現(xiàn)的是他的愛國之情、報國之志,是《自題小像》詩的愛國主義感情的升華,也是青年魯迅意志的表現(xiàn),更是魯迅畢生實踐的人生格言。
同年,魯迅又寫了小說《斯巴達之魂》。意在號召中國青年效法古代斯巴達人的愛國犧牲精神,投身于反對外族侵略的斗爭。魯迅死后被稱為“民族魂”,這個“民族”的含義比國家更親切。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中有很多民族英雄,很多民族英雄都是詩人。如《滿江紅》的作者岳飛:“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魯迅自己的形象常常也是“怒發(fā)沖冠,橫眉冷對”,這是與各位憂國憂民的民族英雄詩人相似的。
現(xiàn)在我們回到魯迅父親的病來解決前面提出的問題。魯迅科舉失敗后“逃異路”去了礦務局,學的是煤炭專業(yè)。這也是當時新興的好專業(yè)。然而魯迅沒學多久,就去了日本學醫(yī)學。在《吶喊·自序》中魯迅說:“我的夢很美滿,豫備卒業(yè)回來,救治像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戰(zhàn)爭時候便去當軍醫(yī),一面又促進了國人對于維新的信仰?!雹蒴斞福骸秴群啊ぷ孕颉罚遏斞溉罚ǖ?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38頁。可見,魯迅的“學醫(yī)”正是為了救“父親”一樣的病人。而“父親”的形象正是“國家(祖國)”的隱喻。當時的中國在外國人尤其在日本人眼中是被辱罵嘲笑的“東亞病夫”?!安 薄钦麄€中國社會當時的“現(xiàn)狀”。這一點也被魯迅深深地感受著。如,“找茬事件”。魯迅在1926年《藤野先生》中寫道:“一段落已完而還沒有到下課的時候,便影幾片時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戰(zhàn)勝俄國的情形。但偏有中國人夾在里邊:給俄國人做偵探,被日本軍捕獲,要槍斃了,圍著看的也是一群中國人;在課堂里的還有一個我?!f歲!’他們都拍掌歡呼起來。這種歡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這一聲卻特別聽的刺耳。”①魯迅:《朝花夕拾·藤野先生》,《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17頁。
魯迅學醫(yī)要治的是國人身體的病。而“棄醫(yī)從文”是為了救國人的精神的病,至少是“引起療救的注意”。魯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中自述:“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雹隰斞福骸赌锨槐闭{集·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26頁。這是愛家愛國的魯迅個人發(fā)展的必然思路,也是深層原因。因此,筆者認為考察魯迅“棄醫(yī)從文”的原因不僅應關注“仙臺經(jīng)驗”、“找茬事件”、“隨喜日本同學”等具體的同一時期的事件,更要考察魯迅的“棄礦從醫(yī)”。這也許正是魯迅思想的“多原點”特征的體現(xiàn)。
“棄醫(yī)從文”的第一步是1907年創(chuàng)辦《新生》雜志,然而失敗了。后來魯迅在《河南》上發(fā)表的文藝理論,如《人的歷史》《科學史教編》《文化偏至論》《摩羅詩力說》等,又與周作人合作翻譯出版《域外小說集》,這也是魯迅在進行日后創(chuàng)作的準備。
有疑問的是,1911年魯迅寫了文言小說《懷舊》,但在發(fā)表《狂人日記》之前,魯迅一直在一間鬧鬼的屋子里抄古碑。很少有“文學活動”的實踐。這樣的“沉默”實際上大約有十年之久。但仔細考察魯迅十年的沉郁的主要原因是有大的外部背景的。當時中國國內是軍閥混戰(zhàn),一系列復辟愚民的文化政策,讓他感到壓抑。更重要的是他個人失敗的經(jīng)驗。這使他感到心灰意冷,感到悲哀和寂寞。這是先驅和啟蒙者的必然的命運。在這階段里面的魯迅,內心世界處在錯綜復雜的矛盾中。他的社會角色也顯得游移不定,大體從事的是學校教師和教育部小官僚這樣的角色,而不再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但一系列親近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業(yè)余行為,在魯迅思想成長的巨大脈絡里,卻起到了意味深遠的作用。
筆者不同意李歐梵說的這個時期的魯迅是“倒退”的觀點。李歐梵在《一個作家的誕生——關于魯迅求學經(jīng)歷的筆記》中說道:“值得注意的是,他又重新置身于舊日的消遣之中:抄臨碑帖,編輯紹興名流的著作,搜集中國小說的資料,閱覽佛經(jīng)等。這些經(jīng)歷顯然是一個倒退?!雹劾顨W梵:《一個作家的誕生——關于魯迅求學經(jīng)歷的筆記》,見樂黛云編:《國外魯迅研究論文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28頁。很顯然十年的沉寂一定夾雜著對中國現(xiàn)實與歷史,中國命運與人性的深切思考。而且,他一系列的所謂“倒退”行為,對于魯迅學術研究的準備和復雜思想觀的形成都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比如,閱讀中國古代小說資料,是魯迅寫出學術名著《中國小說史略》的直接準備。而抄古碑、編名流志和閱讀佛經(jīng)對于魯迅深切認識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弊與利,洞察中國人性的成因,形成自己獨特復雜的思想觀念,都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十年的沉郁對魯迅一生的思想形成與文學創(chuàng)作都是必不可少的準備階段。魯迅37歲發(fā)表小說《狂人日記》,一舉成名,這是魯迅在長期探索中積累起的創(chuàng)作力的迸發(fā)。
自《狂人日記》“一發(fā)不可收”,魯迅的《吶喊》與《彷徨》使中國現(xiàn)代小說由開端到成熟(嚴家炎),尤其是1927年魯迅的散文詩集《野草》的出版大大提高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表現(xiàn)力度。而優(yōu)美的回憶性散文《朝花夕拾》更是讓讀者思想凈化升華的“美文”。然而同時《華蓋集》的出版標志著魯迅“雜文的自覺”。魯迅開始用雜文為主要武器進行反抗黑暗與絕望的戰(zhàn)斗。這真正體現(xiàn)了魯迅“從文”之路的獨特。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有許多作家在成名之前也做過別的工作。最典型的是沈從文。而他們開始正式從事文學事業(yè)之后大都以創(chuàng)作文學作品為主。這些文學作品就是傳統(tǒng)的散文、小說、詩歌之類。然而魯迅的獨特在于他的“從文”之路出現(xiàn)了表面的分岔路口,并因此遭受文人同行的攻擊,甚至是他所愛護關照的文學青年的攻擊。這讓魯迅苦惱,但他堅持著自己。
在中短篇小說獲得巨大成功之后,魯迅沒有著手創(chuàng)作鴻篇巨制,而是逐漸由《隨感錄》發(fā)展到針砭時弊的雜文寫作。魯迅在《且介亭雜文》序言中說道:在這個時代“潛心于他的鴻篇巨制,為未來的文化設想,固然是很好的,但為現(xiàn)在抗爭,卻也正是為現(xiàn)在和未來的戰(zhàn)斗的作者,因為失掉了現(xiàn)在,也就沒有了未來”。④魯迅:《且介亭雜文·序言》,《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頁。以此為“匕首”和“投槍”,對政府當局,對一切不合理的社會現(xiàn)實開戰(zhàn)。魯迅在《小品文的危機》中說道:“在風沙撲面,狼虎成群的時候,所要的也是匕首和投槍,要鋒利而切實,用不著什么雅。但這時卻只用得著掙扎和戰(zhàn)斗?!雹蒴斞福骸赌锨槐闭{集·小品文的危機》,《魯迅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91頁。
魯迅執(zhí)著于雜文寫作,似乎是在對過眼即逝的日常小事斤斤計較,浪費了寶貴的精力,為很多人所不齒,魯迅有時似乎也在“懷疑”自己,然而他偏偏開始了雜文的“編年史”計劃,并最終以雜文作了“攻守的手足,感應的神經(jīng)”,極大地影響了中國文壇乃至中國思想文化的歷史發(fā)展。
可見“文學”在魯迅眼中不過是“工具”。魯迅做過醫(yī)學院的學生,上過解剖課,這對他的思維方式有著很深刻的影響。他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中自述:“‘為什么’做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雹亵斞福骸赌锨槐闭{集·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26頁。文學正是他的手術刀。因此,文學的具體形式是小說或詩歌或雜文都無所謂,關鍵是能對社會的病發(fā)生作用,能引起人們的注意。而這些行為與魯迅在日本留學期間思考的問題息息相關:
據(jù)《魯迅年譜》(上),魯迅常與許壽裳探討三個問題:
一、怎樣才是理想的人性?
二、中國國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
三、它的病根何在?②許壽裳:《我所認識的魯迅》,見《魯迅年譜》(上卷),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4頁。
可見,魯迅對祖國狀況的憂患意識最終轉化成理性思考即“尋找病根”。這才是魯迅的根本目的所在。從這里,我們可以理解魯迅文學之路的選擇。即在獲得短篇小說的成功之后,他并沒有寫長篇小說等鴻篇巨制。1927年從《華蓋集》開始了“雜文的自覺”。而雜文看上去并不是正統(tǒng)意義的“文學”,魯迅的從文之路似乎走偏了,發(fā)了岔。但實際上在“風沙撲面”和“虎狼成群”的時代,魯迅的雜文正是真正的“文學”,那才是有生命力的文學,也最經(jīng)得起時代檢驗。
魯迅的“從文”之路走得很特別,由青年時期的“詩人”到中年時期的小說家,由小說家到晚年時期的“雜文家”。魯迅共出版了十多部雜文集。其中,收錄其最初的雜文的是《墳》。在《墳》的題記里,魯迅說:“其中所說的幾個詩人,至今沒有人再提起,也是使我不忍拋棄舊稿的一個小原因。他們的名,先前是怎么樣地使我激昂呵,民國造成以后,我便將他們忘卻了,而不料現(xiàn)在他們竟又時時在我的眼前出現(xiàn)?!雹埕斞福骸秹灐ゎ}記》,《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頁。
魯迅將被自己“忘卻”了又時時想起的詩人放在“墳”里,將過去的生活的一部分痕跡,“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墳,一面是埋葬,一面也是留戀”。這里我們看到的是過渡時代的魯迅。由此,需要重點討論的是1925—1927年這短短的三年時光。這是近代中國最荒唐的黑暗時代的開始,也是“棄醫(yī)從文”后的魯迅文學創(chuàng)作生命的第二次新生。我們知道,從《華蓋集》開始,魯迅專注于雜文的寫作,直到生命的結束,除了雜文筆法的小說集《故事新編》之外,再也沒有出版小說等純文學作品??梢哉f,在1927年前后,魯迅徹底告別了“純文學”的時代,這一點在同時期的散文詩集《野草》中有明顯的表現(xiàn)。如寫于1927年4月26日的《題辭》的最后一句:“去吧,野草,連著我的題辭!”④魯迅:《野草·題辭》,《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64頁。這時的魯迅也在過去與現(xiàn)在之間徘徊。郜元寶老師在《魯迅六講》中把整部《野草》比做《墓碣文》所描寫的那座頹壞的“孤墳”。尤其注意到墳上的“大闕口”,認為那是“化為長蛇”的“游魂”脫身而出的通道,并進行了這樣的分析:“《野草》的靈魂,真正的意識主體,就是這個忽而在‘孤墳’里面又忽而在‘孤墳’外面的‘游魂’?!位辍谋举|就在于‘游’,這樣才能自由地居于過去之‘我’和反思過去之‘我’的現(xiàn)在之‘我’之間,從而使這兩個‘我’既分裂又統(tǒng)一?!雹蒇獙殻骸遏斞噶v》,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13頁。
這里的兩個“我”并存于1927年左右的魯迅,這期的也許更是他自己生命的“中間物”。期間的掙扎與分裂,蛻變與重生正如鳳凰五百年一次的“涅槃”。正是在“墳”的自我埋葬當中,在野草所呼喚的烈火中,魯迅實現(xiàn)了文學之路的重新選擇。這就是雜文時代的來臨,筆者稱之為魯迅的“后棄醫(yī)從文”時代。這也是魯迅生命最后十年——雜文的時代,這里筆者想談談魯迅雜文的“反文學”。
魯迅的棄醫(yī)從文是為了以文學作為療救社會的人心的工具,在《文化偏至論》等論文里,他熱情洋溢地贊頌文學對人生活的影響之大與不可或缺??梢婔斞甘菢O力倡導文學的功能性的,然而魯迅在肯定并提倡運用文學的功能性的同時,又在竭力批判文學的“負面意義”或者說是文學的一些“支流”,這些“支流”是被某些作家定義和認可的,例如“載道的文學”、“言志的文學”、“幽默文學”,這些作家曾經(jīng)是魯迅的“戰(zhàn)友”,與魯迅在同一陣營里并肩作戰(zhàn),然而世殊時異,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終于分道揚鑣。而在普通人的眼中,幽默的、閑適的小品文才是文學,雜文不是文學。而魯迅則以雜文尖銳地表明了對混沌的國民思想狀態(tài)的批判和對林語堂們堂而皇之的“幽默文學”、“閑適小品”的譏諷。
周作人和林語堂在新文學運動的初期,都曾在“浮躁凌厲”的時代做過一回批判反動勢力的健將,但后來不是去耕種“自己的園地”,就是辦雜志《人間世》,留下孤獨的魯迅獨自奮斗。然而魯迅并不輕易放手,總要有意無意地在雜文的天地里以 “反文學”的態(tài)度來捍衛(wèi)文學的社會功能。而表面上的“反文學”的雜文實際是適合時代的真正的文學,也是經(jīng)得起時代考驗的。
總之,魯迅的“棄醫(yī)從文”之路是徹底的,是最完美的,值得我們探討。
綜上所述,魯迅從立志學醫(yī)到棄醫(yī)從文,他的文化反省意識更加明確。他的思想轉變使我們更進一步理解不同時代的要求是什么。從思想啟蒙的角度考察,魯迅是精英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從文學發(fā)展的角度考察,魯迅是中國新文學的奠基者。他畢生強調的文學的戰(zhàn)斗性和真實性,給我們帶來借鑒和指導的意義。在向西方學習的時代潮流中,中國缺少了一位名醫(yī),然而在中國新舊交錯的時代進程中卻產生了一位文化巨匠。因此,魯迅棄醫(yī)從文的選擇是值得我們充分肯定和深入研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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