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偉
黎紫書在正式寫作之前,在《星洲日報》當了足有十三年的記者和主編。當記者,其實是黎紫書童稚時的理想,只是因為小時候看到電視劇中一位女記者在外出采訪時被人放狗害她爬到樹上,場面忍俊不禁。她覺得當記者那么自由,有那么多的驚險?!八艽蠼愦?、很干練的,如果繼續(xù)混下去,將來會很有前途”,臺灣作家楊照后來說起此前對黎紫書的這番印象之時,她已然以作家身份出現(xiàn)在公共場合。
黎紫書說:“雖然記者的工作很好,可是你可以預見你在職場上的表現(xiàn)和前途,未來在什么樣的崗位上、干什么、成為什么樣的人,那種可預見性非常高,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那個時候我就問自己,是否想過所預見的那樣的人生。那時候有非常大的排斥感?!庇谑?,黎紫書離開報館,不再當記者,跑到山上小住,過了一段清凈的閑居生活,重新規(guī)劃自己的未來,但并沒有決定要專注寫作。
其實,有意識地寫作在中學時期便已開始,只是并沒有特意去發(fā)表。中學畢業(yè)之后,黎紫書才嘗試把一些稿子投給報社。直至1995年,奪下第三屆花蹤馬華小說獎首獎,開始受到矚目?!斑@是第一個被人發(fā)現(xiàn)的獎項,我覺得后來整個寫作生涯跟這個獎項是有必然聯(lián)系的。因為如果不是在那么年輕的情況下得到獎項和鼓勵,我也不確定會繼續(xù)走下去。那是一個起步,年輕的時候挺無知,覺得拿這個獎,已經(jīng)是一個肯定,是不是已經(jīng)暗示著我以后可以走這條路,并且走得更好?”之后接連兩屆獲得花蹤獎同一獎項、一屆散文首獎,以及第十八屆、第二十二屆的臺灣聯(lián)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等。黎紫書笑說,不斷的鼓勵,使得她的創(chuàng)作之路似乎比別人來得順遂,很多人形容馬來西亞寫作者在冷僻的出版環(huán)境中的“堅持”一詞,似乎并不適合她。
小說,一個詩人的路途
黎紫書會寫短篇小說,是因為受到蘇童小說的影響?!拔乙豢吹教K童就特別喜歡,把所有能找到的書都買回來。那段時間只看蘇童的小說。當初因為看他的小說,才讓我這樣激動地要寫小說,那個影響是很巨大的,如果那時不是大量閱讀了蘇童,我可能還沒有開始寫短篇也說不定。”黎紫書最早期的一小部分作品的確很“蘇童”,且?guī)в袧庥舻脑娨?,雖然黎紫書說她并不適合當一個詩人。
“當時對各個文類不甚了解,看起來寫詩是比較容易的。當自己真正有意識地創(chuàng)作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一個適合寫詩的人,缺少一種整體的詩意和情懷,我就轉(zhuǎn)去寫散文和小說。那時是探索的心態(tài),對各個文體沒有一個深度的了解和思考,僅僅是嘗試。現(xiàn)在跟以前不同的是,我對各種文體有了自己明確的定義,一套想法和標準?!钡珜W校期間的詩歌寫作訓練,無疑對她的文字語言的提煉是一個相當重要的過程,“我沒有辦法寫出一首好詩來,但是可以讓我在后來寫小說和散文時寫出詩意。”
但黎紫書卻從未以詩意的爛漫眷顧過愛情。在她作品里,絕少出現(xiàn)純粹意義上的愛情故事?!拔也幻靼鬃约簽槭裁磁懦鈱憪矍椤:茉缇桶l(fā)現(xiàn)自己不想寫愛情,愛情是一個很難寫好的素材,容易流于某種煽情。我也從來不看愛情小說,小時候讀很多書,但是特別討厭看愛情題材的東西,覺得它虛假,像泡沫一樣虛幻?!钡侨伺c人之間的微妙關系,卻是黎紫書最擅長觀察和描寫的。即使是兩個碰巧相遇的陌生人之間的互動,都能夠讓黎紫書打量端詳、玄想聯(lián)翩,她說這是平日特別喜歡做的事情。
未把故事說完的小說
2007至2009年,黎紫書離開馬來西亞到北京工作。這一段異國他鄉(xiāng)的生活,為她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個新的契機。2009年,馬來西亞有人出版社和臺灣寶瓶文化同步出版了《簡寫》,收錄了黎紫書在北京兩年間的(微型小說)作品。
“如果當時不是在中國生活而還是留在馬來西亞的話是寫不出來的。我覺得在土生土長的環(huán)境里面,已經(jīng)很難再挖掘到閃光點,整個環(huán)境太過習慣、有鈍感,很難對這種現(xiàn)狀產(chǎn)生思考的激情。我在北京或者英國,不一樣的人文環(huán)境,生活上的事情和人,在當?shù)乜雌饋矸浅:唵尾恢档盟伎嫉氖虑?,對我一個異鄉(xiāng)人來說是有反彈和深層思考的。在北京和英國,是最容易獲得小說素材的?!?/p>
微型小說的創(chuàng)作,黎紫書在得了花蹤獎之后便應報社之約而開始嘗試。在1997年,書寫了《這一生》之后,更是有意識地試驗,創(chuàng)作了《微型黎紫書》和《無巧不成書》兩本微型小說集。
到了北京之后,為上海一家媒體供稿,編輯為其設下850的字數(shù)限制,比以往來得更少,于是,“那時候有了自己明確的一套想法,我把它從整個小說的體系中抽出來看待,有了跟短篇小說很大不同的美學要求和對象群。雖然它看起來短小,但因為短小的緣故,對精準度要求是更高的。不僅僅是語言上、文字上的精準度,在素材的選擇上也是一字都不能浪費的。”如她在《簡寫》寫道:“學寫微型小說讓我變得錙銖必較。我總想著要把每一個字,甚至每一個標點的作用都盡量放大,提高每一個字的效能,好讓它們替我承載一個幾千字甚至上萬字的內(nèi)容?!崩枳蠒奈淖峙皫砹碎喿x的快感,也讓人在閱讀中保持高度警惕,生怕漏看了哪幾個字而錯失精彩。
被偷走導盲犬的盲女、經(jīng)常到派出所報失蹤的老者、婚外情的男女、跳樓自殺的老同學……許是當年的記者生涯,黎紫書觀察周遭世界的眼力總是細致入微,讓人無法回避。那些故事,像是從眾生生命里抽取的一小片段,短暫的際遇,細微的察知,妙手偶得,詩意地捕捉到,又旋即切入另外的境地。例如《殺人者》一篇:單位里溫順沉默的雜工老郝因為撞倒了老人,而被對方家屬惡語相逼,索要賠償,而結局竟是老郝在醫(yī)院捅死了老者,并且自殺。黎紫書在末了一句“之前,明明是好端端的啊?!弊屓诉駠u。雖然黎紫書曾說,小說寫的是她眼中的世界,并不敢在小說的書寫中探尋人生的真相。但其實,她早在有意無意間,探尋到了。
在這些作品中,黎紫書始終保持著緘默的姿態(tài),而且,并不為你把故事說盡。她說:“‘小說的完整性與‘故事的完整性是兩碼事。小說藝術關乎對故事的創(chuàng)造、加工、剪裁和接駁,它要比故事本身博大和豐富,比故事有深度,有內(nèi)涵,有更大的承載量。可它恰恰不等于一個‘完整的故事,它在意的是適可而止?!堑冒压适抡f完不可是一種可怕的錯誤,尤其在微型小說這千把字的篇幅里,適當?shù)牧舭撞拍苤圃煊囗?,使得空間延伸。事實上,就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而言,‘把故事說完的效果經(jīng)常是畫蛇添足。有些故事,你沒說完,它是小說;你說完了,它就只能是個故事。”(《簡寫》)
訓練成一個寫長篇的人
若是因為對北京和倫敦的異地生活缺失根本的體會,使得黎紫書所知曉的并不足以讓她創(chuàng)作比微型小說更長的作品;而其土生土長的怡保,卻自然而然成了黎紫書第一部長篇小說的情感來源。黎紫書說,那是她從小生長的地方,在寫長篇小說的時候,除了馬來西亞的怡保這個背景之外,她沒有把握寫任何其它背景。第一個長篇小說,只能關于怡保。
怡保,這個馬來西亞(半島)中北部的城市。19世紀末,華人到此開采錫礦,逐漸繁榮。至今,仍是華人的聚居地。而怡保對于黎紫書來說,“我從來沒有看到怡保改變過,從小就是這樣子,顯然它發(fā)展很慢很慢,我甚至不覺得它是一個市,在我的腦海里,它永遠是一個小鎮(zhèn)。也是我的思維方式、世界觀的起點。”所以怡保在小說里成為一個鎮(zhèn)。那些街景、人物、濃郁的粵語鄉(xiāng)音,在小說中婉轉(zhuǎn)而出,好些年紀稍長的讀者看到《告別的年代》都寫信給黎紫書說,那個小鎮(zhèn)便是他們的怡保,令人感動,也似乎知曉了那些沉默的告別是什么。
《告別的年代》細敘的,是被層層尋覓出的三代人或者一個族群的集體記憶。黎紫書采用了類似于俄羅斯套娃的寫作結構,分小說人物的故事,看小說的人物的故事,以及作者-評論者三層敘述。“我向來很迷戀這種方式,在微型小說里面,喜歡一個套一個的形式;也考慮到這是第一個長篇,可以利用年輕或者第一次寫長篇的身份和優(yōu)勢去嘗試比較復雜、有難度的一種形式。”
但《告別的年代》帶給黎紫書的并非是從微型小說到長篇小說的寫作技巧的轉(zhuǎn)變,而是對自己個性的磨礪?!拔冶旧淼膫€性,是急于看到成果的人。寫短篇或微型小說,在幾天或者一兩個星期完成,便知道自己寫出什么東西來。但是長篇小說在完成前,你是很難知道自己在寫什么。這對我的個性是很大的挑戰(zhàn),每天堅持書寫,也是對個人的訓練和挑戰(zhàn)。但這方面的挑戰(zhàn)比起寫作本身的技巧,反而是次要的,把自己訓練成一個寫長篇的人是重要的?!崩枳蠒€說,“我覺得以我的性格和人生觀來說,我還是不太適合寫長篇。我想,經(jīng)過歲月的洗練,自然會慢慢變得更樸實和沉著,但是現(xiàn)在并不急?!?/p>
拓展馬華文學的可能性
黎紫書成長在一個教育水平不很高的家庭,自己也從未預見過與文字的緣分;因為不喜歡念書,中學之后就放棄大學深造而出來工作。而且,黎紫書坦言自小有自閉傾向,直至工作之后才有意識地抗爭,但正如她常說的,“人生中沒有什么經(jīng)驗會成為浪費”,每一段與生俱來的,或者機緣巧合,都“無巧不成書”。
黎紫書并不在意“馬華文學作家”的標簽,反而覺得自己早期試圖創(chuàng)造一種馬華特色的語言的想法很是膚淺。“我覺得馬華寫作者對自己馬華的身份有某種程度的自戀,特別強調(diào)馬華特色,所以出現(xiàn)很多特別鄉(xiāng)土味道的東西,以及只有馬華才會用的語言。我并不是說這有什么問題,只是我看到我們對馬華特色的極度強調(diào)跟其它華文文學不一樣,這不是一個我們向世界宣揚馬華文學的適當態(tài)度?!钡珜λ齺碚f,“我要嘗試,就要把目光放遠一些,不把自己的讀者僅設成文學獎評審或者馬華讀者,有沒有可能是全世界的華文讀者,這樣才可以把我?guī)С鋈?,馬華文學的可能性也才有機會拓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