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興
(臺灣交通大學 社會與文化研究所,臺灣 新竹 30010)
學術訪談海外及港臺學者訪談之二
重新認識左翼精神史的資產
——論陳映真《鄉(xiāng)村的教師》
陳光興
(臺灣交通大學 社會與文化研究所,臺灣 新竹 30010)
從左翼思想史的觀點來看,陳映真《鄉(xiāng)村的教師》是極為重要的文獻,從1960年眺望、想象戰(zhàn)后臺籍左翼分子進入40年代末、50年代初期的思想困境,剛由殖民地獨立出來,要清理過去又因開始進入冷戰(zhàn)而喪失條件,要重新聯系到貧窮的紅色祖國又已經進入兩岸割裂的初期,要展開思想的變革又被冷戰(zhàn)、分斷所阻擾。陳映真在書寫中承繼了20世紀50年代左翼的思想情感,其重要性在于,不僅在臺灣內部搭起了與過去銜接的橋梁,同時連接回中國大陸、聯系到第三世界,延續(xù)了社會主義世界革命的精神。要如何持續(xù)挖掘、搶救、研究、書寫臺灣戰(zhàn)后左翼歷史,是學術思想界當前所面臨的挑戰(zhàn)。
臺灣文學;陳映真;第三世界;左翼文學;20世紀50年代
1960年8月,《鄉(xiāng)村的教師》發(fā)表于《筆匯》的時候,陳映真還是大三大四的學生,今天看來他絕對是早熟。
1960年是一個轉折的年份,在50年代白色恐怖的大撲殺后,左翼的思想、組織、行動的可能性都已經清除干凈,老同志們不是歸西就是在獄中,幸存者也得自我消音。這個思想荒蕪的年代提供了存在主義、邏輯實證論、現代主義能夠成長的溫床,人們用迂回也較為安全的方式進行思想。但是這些傾向顯然沒法抓住正在萌生強烈社會關懷意識的青年陳映真?zhèn)兊男?,他們耳聞、眼見身邊不時有老師、親友遭到逮捕,雖然懵懵懂懂還不能完整地分析出致命的根本原因,但大環(huán)境中說不清楚的曖昧緊張,制約了這批早熟青年對于另類知識的渴求。
讓我們放慢腳步,以陳映真1993年在《后街》中的自述,試著進入青年作家的內心世界與其鑲嵌的大環(huán)境。1957年陳映真在淡水小鎮(zhèn)開始大量閱讀來自父親書架或是牯嶺街舊書攤挖掘到的文學寶藏,包括廚川白村、魯迅、巴金、老舍、茅盾,同時也開始以日文、英文、中文接觸到左翼思想,包括艾思奇、斯諾、馬克思、列寧、毛澤東等。在50年代白色恐怖的余威中,可以想見閱讀這些與肅殺體制格格不入的書籍必然緊張刺激而又心懷恐懼,擔心被家人朋友知道自己的內心深處已經開始產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內在孤單的左轉越發(fā)清晰,而又沒有外在出口,造成相當緊繃的精神狀態(tài)。此刻,《筆匯》的存在,與其說是開始提供平臺造就了一個臺灣當代的大作家,不如說是拯救了一個熱火焚身的年輕人,書寫成為內心噴發(fā)的自救之道。陳映真這樣回顧這個正在形成的左翼青年:
他開始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一寸寸推開了他潛意識深鎖的庫房,從中尋找千萬套瑰麗、奇幻而又神秘、詭異的戲服,去化妝他激烈的青春、夢想和憤怒、以及更其激進的孤獨和焦慮,在他一篇又一篇的故事中,以豐潤曲折的粉墨,去嗔癡妄狂,去七情六欲。[1](P.18)
如何把激進化的思想所帶來的亢奮,通過文學形式去發(fā)泄,抹粉包裝自己處于孤立狀態(tài)中的幻想與幻滅后的憤怒與焦躁,進入未曾開發(fā)的禁地釋放奔放的情欲與癡狂,這成為青春作家的出路。然而他從頭就知道文壇提供給他的是解除郁悶的空間,但無法在感念的濕潤中找到思想上的同志。他始終與包圍住自己的大社會、朋友圈之間有著無法跨越的鴻溝。這種孤寂的精神狀態(tài)一直到60年代中期,在他慢慢有了自己的“讀書小圈”[1](P.20)后才開始轉變;而一直要到入獄以后才真正找到了可以皈依的(共產黨)同志們。在正在邁向“資本主義”的社會中存活,沒有組織、行動的左派,是不成立的。他進一步闡述精神上的困境:
他從夢想中的遍地紅旗和現實中的恐懼和絕望間巨大的矛盾,塑造了一些總是還抱著曖昧的理想,卻終至紛紛挫傷自戕而至崩萎的人物,避開了他自己最深的內在嚴重的絕望和自毀。[1](P.18)
《我的弟弟康雄》《鄉(xiāng)村的教師》無疑是遍地紅旗的夢想與撲殺紅色分子的現實相對立的產物,借著康雄、吳錦翔的粉墨登場,曲折地掩埋、隱露胸中的秘密??敌劢栌膳c中年婦人的戀情崩解了安那其的烏托邦,就跟吳錦翔割腕流出的那灘鮮紅的血液一樣,救回了走向自毀道路的青年作家;《故鄉(xiāng)》的主人翁最后無家可歸的吶喊,對蛻變中找不到隊伍的左翼青年,起的是同樣的救命作用。有了文學為媒介,置換了現實中的不可能:
而于是他變得喜悅開朗了。自我封閉的藩籬快速地撤除。他更能錮守他思想的隱密,同時又能喜悅地享受著因《筆匯》而逐漸開闊起來的動人的友情和文藝的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像一場及時的、豐沛的雨水,使他因意識形態(tài)的烈日劇烈的炙烤而瀕于干裂的心智,得到了浸潤,使他既能保持對歷史唯物主義基本知識與原理的信從,又能對人類心靈最幽微復雜的存在,以及它所能噴發(fā)而出的創(chuàng)造與審美的巨大能量,保持高度的敬畏、驚詫與喜悅……[1](PP.18-19)
是,他開始喜悅起來,1960年是變化的關鍵,那年后期的作品,就算是名為《死者》,往生也呈現出魯迅式的光鮮亮麗,整個喪事不僅熱鬧而且生氣十足;《祖父和傘》悲戚的死亡主調中,卻也脫離了沉溺于傷痛的滅頂逆流,臺車跑在閃爍的電光中像是銀蛇那樣的生機盎然,祖父的傘在奔馳中翻成了動人的花朵。一直到1964年的早期代表作《將軍族》,在沉重的悲情中,小瘦丫頭與三角臉的殉情里一樣可以承載著歡樂、閃光與看來滑稽的尊嚴。
服膺歷史唯物論的禁忌與透過文學創(chuàng)作尋求解脫,兩者之間的運動性辯證,構成了早期陳映真的書寫,也定調了他從此深信文學生產有其相對自主性和生命主體難以名狀的復雜性,不能受制于知識與理論,服務于思想與意識形態(tài)。
1960年,一整年,是左翼青年陳映真極為關鍵的一年,其中的動態(tài)變化來自他進入小小的文壇后所受到的心靈滋潤,反映在這年最后的兩篇小說:《死者》與《祖父和傘》,混雜了之前的幽暗與逐漸出現的開朗。1960年也是陳進入社會的一年,從默默無聞的大學生向青年作家的身份移轉,開始受到如青年導師葉嘉瑩、姚一葦等人的滋養(yǎng)與關愛*根據陳映真本人的記憶,1959年底完成的《我的弟弟康雄》,曾經受到淡江國文系年輕老師葉嘉瑩的朱批與期許。見《四十五年前的朱批》,《陳映真散文集1·父親》,臺北:洪范書店,2004年,第163頁。。
在以上背景下,《鄉(xiāng)村的教師》是理解以青年陳映真為代表的那個時代左翼青年的思想內容與精神狀態(tài)的極為重要的一把鑰匙,必須停格細讀,慢慢咀嚼。
故事起點所描繪的場景是1945年臺灣光復,坐落在大湖山區(qū)的小村里的政治氣氛:
光復之于這樣一個樸拙的山村里,也有其幾分興奮的。村人熱心地歡聚著,在林厝的廣場,著實地演過兩天的社戲。那種撼人的幽古的銅鑼聲,五十余年來首次響徹了整個山村。這樣的薄薄的激情,竟而遮掩了一向十分喜歡夸張死失的悲哀的村人們,因此他們更能夠如此平靜而精細地撕著自己的希望。[2](PP.31-32)
雖然天高皇帝遠,偏遠山區(qū)的村民還是感染到脫離殖民地的興奮,50年異族統治的郁悶,現在被屬于自己的社戲所帶來的廣場上儀式性的喜氣,以及響徹云霄的鑼鼓喧天慢慢掃去,此時難以抑制的歡喜暫時壓過了早已養(yǎng)成的悲情習性,開始打開心房說出隱藏起來的期盼,猜想著那五個當兵還沒歸來的子弟們的命運,但也都沒直說,看來他們或許早已葬身異地。這份告別日據的空氣居然綿延了長達一年,然而,“一切似乎沒有什么改變”[2](P.32),人們繼續(xù)回到跟勞苦生活搏斗的日子里,村子復歸貧乏與無趣。
在回歸寂靜的余波中,被征召至南洋從軍的鄉(xiāng)村青年吳錦翔,在日軍戰(zhàn)敗投降一年后,奇跡般地回到了只剩下寡母根福嫂的殘破家中,這個黑瘦、滿臉胡楂、表情生硬的幸存者的歸來,引起了已經平靜下來的大湖村又一波小小的騷動。作家沒有交代他晚歸的原因,字里行間我們可以判斷日軍宣布投降時,吳錦翔所屬的部隊正陷入山區(qū)沼澤地帶,他那時想盡辦法自求生存,出山后發(fā)現日本帝國已經倒塌,才輾轉回到臺灣。離家五年的他,對鄉(xiāng)親們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太平了”[2](P.33)。他很得意戰(zhàn)爭終于結束了,自己能全身而退,但被老人問到是否見到同村的健次時,他露出了極為惶恐的眼色,搪塞了幾句,說是途經巴丹時就已經跟其他人分手,后來被送到婆羅洲去(日語發(fā)音:Borneo),焦點于是移轉,人們感佩于日軍居然到了那么遙遠的地方。似乎察覺到村民還是無邪地糾纏在日本殖民者的落日余暉當中,吳錦翔不自在地繼續(xù)重復:“太平了”。不忍之余,作家只能用他后來常用的手法以景表意:
然而戰(zhàn)爭終于過去了。夜包圍著雨霽的山林。月亮照在樹葉上、樹枝上,閃耀著。而山村又一度閃爍著熱帶的南方的傳奇了。他們時興地以帶有重濁土音的日語說著Borneo,而且首肯著。[2](P.34)
這段開場的篇章寫得極其隱諱而糾纏,很多事情顯然想說又不能直說。戰(zhàn)爭結束,但是沒有雨過天晴,家園還是為暗夜的雨、濕氣所籠罩;月光雖然出現,在樹林中閃爍,而吳錦翔的歸來帶來的不是反思戰(zhàn)亂、殖民的契機,而是人們對南方傳奇的遐想,帶著臺灣腔的日語發(fā)音說著向往看到能遠征婆羅洲的皇軍。這是1960年,遠在知識上的后殖民主義提供反思的分析武器之前,作家就已經意識到戰(zhàn)后臺灣人與日本的復雜歷史關系。用現在的語言來說:要如何理解村民們首肯于日本遠征南洋的景仰?就算是光復了,要如何開始清理50年的臺日殖民關系?*陳映真1995年翻譯了楊威理先生的《雙鄉(xiāng)記》,對殖民地精英的精神路途有相當深刻的描寫,值得繼續(xù)研究。吳錦翔要如何面對自己被迫服務于日本帝國的軍國主義?此處已經埋下吳最后沒有出路的伏筆。
跟隨這條文本提供的線索,以下的思路從臺灣、日本、中國與世界的關系的角度展開,這是陳映真第一個反思臺日殖民關系與回歸祖國的文本,擺在農村的場域中進行剖析,到了1965年的《兀自照耀著的太陽》,則更進一步聚焦在中上階層、留日醫(yī)生家庭,書寫他們戰(zhàn)后回歸時精神上的失落與戀舊。
出身佃農家庭的小知識分子吳錦翔,回家后就接下山村小學的教職。母親根福嫂還是早出晚歸辛苦地忙著農事、趕集擺攤、經營生計,照顧復得的寶貝兒子,卻也沒法抑制心里的沾沾自喜,四處逢人便含蓄地、滿足地炫耀著她家錦翔終于脫離了干粗活的命運,在小小的山村中光耀門庭。接掌這個只有二十來個孩子的學校,帶給他的最大作用是重新喚醒被五年戰(zhàn)爭消滅殆盡的理想與熱情:
忽然所有他在戰(zhàn)爭以前的情熱都蘇醒了過來。而且經過了五年的戰(zhàn)爭,這些少年的信仰,甚至都載著仿佛更具深沉的面貌,悠悠的轉醒了。由于讀書,少年的他曾秘密地參加過抗日活動;由于讀書,由于他的出身貧苦的佃農,對于這些勞力者,他有著深的感情和親切的同情。而且也由于他的讀書和活動,銳眼的日本官憲便特意把他征召到火線的婆羅洲去。“而我終于回來了。”他自語著,笑了起來,搬著指頭咯吱咯吱地響著。[2](P.35)
在國民黨統治的60年代,左是被禁絕的,而反日該是被鼓勵的,作家似乎有意識地在用抗日來交換鄉(xiāng)村教師的左翼情懷?!白x書”顯然是件重要事,短短幾行中提了三次,這些書成為錦翔理想主義的思想資源,問題是讀了什么書,談思想內容會越過紅線,那就只能談出身背景,談對勞動階級的認同。因為他的思想傾向,殖民官特別關照,把他送上前線,以免這個潛在的抗日分子留在家制造問題?,F在他不只是終于回來了,反而因戰(zhàn)爭的歷練,使得他年少時的信仰更為深沉了。沒有死在南洋,該好好做些事吧。于是,南洋的魔鬼森林、死尸的臭味、曝曬的艷陽,都可以釋懷地藏入記憶庫房中,取而代之的是:
在他里面,有一種他平生初次的對于祖國的情熱?!斑@是個發(fā)展的機會呀。”他自語地說著,從小學的大而明亮的窗口望著對面的山坡:那些梯子一般的水田;那些一任坡上的太陽烘烤著褐黑色的背脊的農民們;那些窗下山腳的破敗但仍不失其生命的農家。四月的風,糅和著初夏的熱,忽忽地從窗子吹進來,又從背后的窗子吹了出去。一切都好轉的,他無聲地說:這是我們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同胞。至少官憲的壓迫將永遠不可能的了。改革是有希望的,一切都將好轉。[2](P.36)
在這段重要的文字中,作家首次書寫他所認識到的光復初期知識分子普遍的心情:脫離殖民地之后燃起的是對祖國的向往,意識到是一個重建破敗家園的機會,山川依舊,但此刻連小學的窗子都變得跟心情一樣大而明亮,充滿著希望;除去了殖民官的異族壓迫,“這是我們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同胞”[2](P.36),不再有理由阻礙變革的推進,一旦太平了,具有高度生命力的農民們都會恢復新的活力,這是社會發(fā)展的大好時機(甚至是推進左翼社會變革的新契機)。確立了改革的思想后,錦翔開始全力投入教學工作,期待這些他認同、屬于、尊敬的農民子弟們能夠有一天負起改造社會的責任。一個月后,離家五年的他,發(fā)現自己已然重新屬于這個山村。雖然他這個左翼分子燃燒的熱情并沒有立即喚起孩子們的生氣,但他還是說服自己,戰(zhàn)爭結束,脫離殖民地,回歸祖國,世界總會變好的,山風中的陽光充滿了希望。
當然,這是1946年的心情,爾后,即便是“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同胞”,官憲的壓迫后來證明將會一樣猛烈,一切跟異族統治沒太大改變,這是教師割腕的另一個原因吧,期望越深失望越大。
次年的“二二八”事件與正在興起的革命(作家沒有用這些個語詞,而是以“省內的騷動和中國的動亂”來表述),再度帶來躁動,這是島內知識分子被迫思考中國問題的時刻,外在的事件當然也攪拌了教師內心的疑惑:
他努力地讀過國內的文學;第一次他開始不用現存的弊端和問題看他的祖國。過去,他曾用心地思索著中國的愚而不安的本質,如今,這愚和不安在他竟成了中國之所以為中國的理由,而且由于這個理由,他對于自己之為一個中國人感到不可說明的親切了。[2](P.37)
與其說是吳錦翔倒不如說是陳映真,在此時已經形成與眾不同的看待中國的方法,閱讀五四新文學與30年代以降的左翼文學,提供了一個看待現代中國的知識縱深,而不會立即以眼前的變化,遽下判斷;更為關鍵的是,對吳錦翔/陳映真而言,作為中國人,必須一概承受祖國所表現出的愚昧與不安,中國不是一個理念,是一個要誠實直面的歷史復合體,充斥著多面性的矛盾:
他整日閱讀著“像一葉秋海棠”的中國地圖;讀著每一條河流,每一座山岳,每一個都市的名字。他仿佛看見在渾濁而浩蕩的江河的舢舨,宿著龍和留著白胡子神仙的神秘山巒;石板路的都市,掛滿了優(yōu)秀的正楷寫成的招牌的城市;病窮而骯臟的、安命而且愚的、倨傲而和善的、容忍但又執(zhí)著的中國人。[2](P.38)
如果說這是作家透過前輩吳錦翔真情流露的民族情懷,很顯然,在他眼中住了白胡子老頭的神仙中國同時也是問題重重的,知識人不能自欺欺人地掩蓋問題,必須同時看到神仙國度中真實存在的貧窮、臟亂、愚昧、傲慢與固執(zhí)。23歲的陳映真所形成的看待民族問題的方法論,最后非常痛苦地堅持了一生,*例如,1993年,56歲的陳映真還繼續(xù)堅持對中國的兩面性看法:“對于大陸改革開放的官僚主義、腐敗現象和階級再分解,他有越來越深切的不滿,但他認為這是民族內部與人民內部的矛盾,從來和反對外力干預,實現民族團結與統一不產生矛盾?!?陳映真《后街》,見《陳映真小說集1·我的弟弟康雄》,2001年,第26頁)在此意義上,他的民族主義自始至終不是封閉式的教條。更重要的是,陳開啟了1945年以后的臺籍知識分子如何重新在精神層次上面對中國的討論,這顯然不是一個自明的過程,到今天為止都需要有更多的研究,才能充分把握所謂“重回祖國懷抱”在當時到底意味著什么。接踵而來的戰(zhàn)亂與白色恐怖,乃至于沖突中所搬出的簡單的民族大義,跳過了去殖民歷程中該有的反思與整理,后患至今未解。1960年的陳映真留下來一筆當時沒法清還的債務,等待我們重新償還。
在第一次對祖國產生熱烈情感的吳錦翔那里,我們看到了第三世界民族認同中巨大的哀戚:
在這樣的感情中,他固然是沒有像村人一般有著省籍的芥蒂,但在這樣的感情中,除了血緣的親切感之外,他感到一股大而曖昧的悲哀了。這樣的中國人!他想象著過去和現在國內的動亂,又仿佛看見了民國初年那些穿著俄國軍服的革命軍官;那些穿戴著像是紙糊的軍衣軍帽的士兵們;那些烽火;那些頹圮;連這樣的動亂便都成了中國之所以為中國的理由了。[2](P.38)
在對民族內部矛盾概括承受的認識下,作家首次以擦邊球的方式透露了他對敏感的省籍問題的基本看法;與封閉在村子里的人們不同,認識到悲哀的民族歷史處境使他能夠跨越狹隘的省籍意識。“這樣的中國人!”所指涉的或許包括后文出現在畫面中的衣衫襤褸、發(fā)出體臭的外省兵,在戰(zhàn)敗的動蕩中逃難來臺,吳錦翔因為身陷南洋叢林的落魄經驗,很容易體會兵敗的慘狀,而他的大悲哀來自于眼前場景所勾起的歷史意識:民國初年,得穿著俄國軍備、靠著外力才得以前進的中國,到現在還是一樣,軍容殘破,烽火綿延,至今的30年間兵戎不斷,更糟的是,依然拉扯在外國勢力之間,民族內部相互殘殺。
讓我上綱一點來詮釋:1960年的陳映真借著書寫1947年的狀況,已經充分理解到國共斗爭是20世紀前期的延續(xù),后來他到了20世紀90年代用全球冷戰(zhàn)與國共內戰(zhàn)雙重結構的分析語言來概括,但是30年前的此時他已經清晰地對局勢萌生了“民族分斷”大悲哀的看法。他從頭至尾都清楚知道自己與右翼國民黨體制格格不入,也不斷承受著白色恐怖的鎮(zhèn)壓,但是他還是把它當成民族內部矛盾來看待,也就從來不仇視所謂的外省人,反而是最早對外省人同情關注的作家。1961年的《那么衰老的眼淚》里,康先生與本省下女阿金之間無法成就的戀情,就已經成為書寫的主體對象。一直到2001年《忠孝公園》那個逃不過良心而自戕的特務馬正濤,40年間,陳一直是同情地理解、對待歷史悲劇中的外省人,*分斷體制下的“外省人”,是陳映真一個主要的子題,需要另外一篇文章認真處理。因為那是分斷的產物。
陳映真透過吳錦翔所表達的悲哀是雙重的,一個是民族處于長期動亂的悲哀,另一個致命的則是左翼困獸之斗的悲哀:
這是一個悲哀,雖其是蒙眬而曖昧的——中國式的——悲哀,然而始終是一個悲哀的;因為他的知識變成了一種藝術,他的思索變成了一種美學,他的社會主義變成了文學,而他的愛國情熱,卻只不過是一種家族的(中國式的!)、血緣的感情罷了。[2](P.38)
這段簡單而又曖昧的文字中,一是表達了吳錦翔對1947年民族積弱的無力感,二是在思想層面上質疑了只是基于家族血緣那樣簡單的民族熱情的正當性,三是透露了陳映真1960年所處的政治環(huán)境與他對現實局勢的分析:大悲哀就在于左翼在60年代的臺灣毫無用武之地,左翼思想只能是空想主義,沒有革命隊伍的依托,社會主義信仰只能淪為美學、藝術與文學,這樣無法實踐的玄想左翼就是:“幼稚??!他無聲地喊著?!盵2](P.38)對他而言,這確實是極度的悲哀,連這樣的認識都無人可以分享,只能一人無聲地吶喊。這種孤立無援的絕望心情,就是前面提及他1993年在《后街》中所想要表達的:遍地紅旗與現實之間無法跨過的大矛盾。但是作家想得很深,對于自己身上的“幼稚病”都不肯放過,譏笑自己的幼稚病都已經只是文學,空想社會主義也不過是個人英雄主義罷了。除非能夠找到其他思想上的出路,否則這樣冷酷的認識會是走上黃泉路的一站。
一種出路是發(fā)思古之幽情。1949年下半年,吳錦翔細心觀察著開始撤退來臺的狼狽的外省兵們,“他仿佛從他們看見了數百十年來的中國的兵火了。兵眾的那種無可如何的現世的表情,他是能一張張的讀出而且了解的。這樣古老而且奇怪的中國呀,他自說著。走到鄉(xiāng)村道上,感到一種中國的懶散”。錦翔不只把破敗的兵戎開始美學化,更進一步提起畫筆,把自己的生活周遭也涂上美麗的顏料:明月高掛、夕陽余暉,綠油油的稻秧在晚風中搖曳。沉醉在自己用調色盤編織起來的夢境當中,吳錦翔其實是在求救,希望跳過現在,把美好的過去用時光隧道連接起來以便直通未來:
自這桃紅的夕靄中,又無端地使他想起中國的七層寶塔。于是他又看見地圖上的中國了。冥冥里,他忽然覺到改革這么一個年老、懶惰卻又倨傲的中國的無比的困難來。他想象著有一天中國人都挺著腰身,匆匆忙忙地建設著自己的情形,竟覺得滑稽到忍不住要冒瀆地笑出聲來了。[2](PP.39-40)
這是吳錦翔靠思古幽情繼續(xù)活下去的努力,但是他知道改革困難,自己的處境又使不上力,只能冥想走進七層寶塔的佛寺中,祈求上蒼,讓中國人可以站起來,挺直腰身,建設自己的家園。這個讓他滑稽發(fā)笑的幻象其實凝結了心底的期盼與悲哀的極致,他深知靠著懷古是沒法造成中國人挺直腰身的。作家透過吳錦翔的自嘲清楚地對(當時的)讀者傳達了這個信息。
26歲返鄉(xiāng),到1950年,已經過了30歲的吳錦翔,在思想沒有出路后,開始自甘墮落,從一個自詡改革的左翼青年,倒退成一個“懶惰的有良心的人”[2](P.40)。他還是努力地照顧著貧苦的學生們,但是開始有了小資式的生活情調,讀讀日文雜志,看看電影,喝喝小酒,然而遮掩不住的是酒后莫名的哭泣,像個無辜的小孩那樣,作家對這些變化的解釋極為簡潔:“是一個大的理想大的志愿崩壞后的遺跡?!盵2](P.40)這句話才是關鍵。
吳錦翔的酒后落淚,后來成為村里的丑聞。場景是這樣的:他的第一個受征召入伍學生的家人請他喝送行酒,幾杯土米酒下肚,酒客都在燈影下照出紅紅的臉,那只老狗興奮地趴在桌下大口大口啃著分到的骨頭,狂飲的吳老師喝高了,放松地說了真話,突然告訴大家自己在婆羅洲吃過人肉,同袍之間為了活命,彼此殺了吃(也許還包括前面提及的同鄉(xiāng)健次),肉很咸,還冒泡,更可怕的是他連人心都吃過,拳頭大的心切成一條條,放在便當盒里拿到火上烤,心跳起來,一尺多高!酒客們當然聽呆了。此時,吳老師失控,摔了筷子對披上紅色緞帶要上戰(zhàn)場的學生咆哮,問他吃過人肉嗎?然后就跟小孩一樣哭了起來。這段高潮戲中,作家當然是延續(xù)了“人吃人”的文學傳統,調動了吳錦翔在南洋吃了同志的慘痛記憶,但是更隱晦的是讓讀者看到,雖說太平了,一切沒變,青年學生還是得跟日據時代那樣,披上緞帶受召當兵,更大的悲戚是,這次上戰(zhàn)場得對付自己的同胞,這是吳老師對著學生吼叫的原因。但是能怪孩子嗎?發(fā)火其實指向自己沒法改變民族自相殘殺的現實,只能自己大哭吧!
酒醒后,進入畫面的是鑼鼓歡送隊,跟著穿著花花綠綠喜氣洋洋的(天真的)家人們,吳錦翔于是“感到一陣空虛,無意義地獨自笑了起來。鑼鼓的聲音逐漸遠去,但那銅鑼的聲音仍舊震到人心里面”[2](P.43)。別人歡喜地送走報國青年,他處于完全沒有人可以理解的心境,虛無至極,鼓聲的余音穿刺著心中的痛處。到這里,他大概心意已定,原來打算把改革的社會責任傳授給學生們,最后學生還是得被送上戰(zhàn)場打自己的同胞,這樣繼續(xù)做老師還有什么意義?不如歸去。
吳老師吃人的故事當然快速在無聊的山村中散播開來,上課的學生“都用死尸一般的眼光盯著他。他不住地冒著汗”。[2](P.44)于是,原本就很瘦小的錦翔越發(fā)消瘦。兩個多月后,根福嫂在房里發(fā)現愛子不告而別歸西了!“左右伸張的瘦手下,都流著一大灘的血。割破靜脈的傷口,倒是十分干凈的。白色而有些透明的,那種切得不規(guī)則的肌肉,有些像新鮮的旗魚肉。眼睛張著。門牙緊緊地咬著下嘴唇,襯著錯雜的胡髭、頭發(fā)和眉毛。無血液的白蠟一般的臉上,都顯著一種不可思議的深深懷疑的顏色?!盵2](PP.44-45)在康雄之后,作家再次冷靜地觀望著自戕的左翼青年,切割的細膩刀法與后來小說中常常出現的魚眼讓人毛骨悚然,咬緊門牙的嘴唇似乎是在忍痛,奇怪的是失血的白蠟色臉孔卻透露出不解的疑惑,像是離開人世都還有著莫大的疑惑。
吳錦翔的死因當然可以歸諸酒后失言泄露秘密后承受不了小村中人們異樣的眼光,但這只是導火線或是作家的障眼法,關鍵還是在于“一個大的理想大的志愿崩壞”到底意味著什么?作家沒有展開也不能訴說的是,50年代的白色恐怖撲殺行動已經登場,落單的左翼青年活在當下只有兩種選擇,一是選擇投案入獄,一是退一步求生存,至少做個有良心的人,卻又無法抹去心中的郁悶,只能借酒澆愁——對岸社會主義的大業(yè)正如火如荼地展開,而此岸卻在分斷中只能淪為空想,生存理想的幻滅是何等的大崩解。我猜想60年代落單的左傾讀者們,讀到這里——“大的理想大的志愿崩壞”——大概不少人顫動失聲,無法自已;也正是在這里,作家發(fā)揮了凝聚的作用,把散落四方的同路人在心神上糾集在一起,像是單線聯絡一樣,分別與“陳映真”的代號發(fā)生關系。*2009年,許多以陳映真創(chuàng)作50年為名的活動相繼舉辦,圈子里的朋友非常訝異,居然出現了這么多陳映真的地下黨員。我估計陳先生本人其實清楚哪些人是粉絲,哪些是隱藏起來的同志。成長在七八十年代的我這一代人,可以理解但是無法充分體會左翼前輩二三十年來的憋悶,他們是如何扭曲自己、委曲求全,以求留下些香火。在僅存的限制空間下,他們把“知識變成了藝術”,他們把“思索變成了一種美學”,他們把“社會主義變成了文學”,以極其迂回的方式——用施淑老師的說法——對外通風報信[3],在當時起了關鍵的、承先啟后的作用*參見鄭鴻生的重要文章《陳映真與臺灣的“六十年代”:試論戰(zhàn)后新生代的自我實現》(《臺灣社會研究季刊》,78期(六月號),第9-46頁),該文討論20世紀60年代陳映真的作用以及后來逐漸在文化上產生的影響。,同時也留下了重新認識左翼精神史的資產;而也正是在這樣的精神傳統中,《鄉(xiāng)村的教師》是至為重要的歷史文獻。
1960年的臺灣,相對于正風起云涌的第三世界獨立運動,是沉悶而孤寂的,但是或許接近于分斷體制正在形成的韓國。當時韓國的民族文學是否也扮演著類似的角色,攪動著不甘的沉寂?這是值得追問的研究方向。
慢讀《鄉(xiāng)村的教師》,我們發(fā)現的是文本所提供的雙重閱讀的可能性:一方面浮現的是活在1960年的青年作家,如何開始思索著戰(zhàn)后初期的臺、日、大陸的三角關系,如何真誠地展現對于祖國的向往,同時又清楚地意識到停留在血緣關系上的民族情感的局限性;另一方面,作家通過重述1945年至50年代初期的歷史,拉出一條與當下(1960年)的立體關系,相當清醒地認識到左翼政治在當前能夠開展的零星希望。如果要在前輩吳錦翔那里學到些什么的話,那該不是一了百了,而是如何把社會主義變成文學,棲身在藝術的場域中繼續(xù)累積,以美學為媒介散播火種,等待時機。這兩重閱讀所共享的是同一個歷史結構,就是1895年之后的兩岸分斷,到了20世紀50年代二次深化。沒有殖民分斷的存在,吳錦翔無需對祖國熱情地向往;沒有冷戰(zhàn)分斷體制下的政治斗爭,戰(zhàn)后左翼在臺灣無需委曲求全。
[1]陳映真.后街[M]//陳映真小說集1·我的弟弟康雄.臺北:洪范書店,2001.
[2]陳映真.鄉(xiāng)村的教師[M]//陳映真小說集1·我的弟弟康雄.臺北:洪苑書店,2001.
[3]施淑.盜火者陳映真[C]//陳光興,蘇淑芳.陳映真:思想與文學(下).臺北:臺灣社會研究雜志社,唐山:唐山出版社,2011.
OnRe-understandingthePropertiesoftheLeft-wingSpiritualHistory——OnChenYinzhen’sTheCountryVillageTeacher
CHEN Kuan-Hsing
( Institute for Social Research and Cultural Studies, Chiao Tung University, Hsinchu 30010, Taiwa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left wing ideological history, Chen Yinzhen’sTheCountryVillageTeacheris a document of great importance. Through his writing practice, Chen Yingzhen inherits the thought and sentiment of the 1950s generation. His contribution goes far beyond bridging the crucial link between the past and present in Taiwan in establishing critical connections with Mainland China and the Third World, especially in upholding the socialist spirit of the world revolution. How to continue to recover, rescue, research and write the postwar left wing history in Taiwan is a real challenge to the critical intellectual circle of thought.
Taiwan literature; Chen Yinzhen; the Third World; left wing literature; 1950s
2012-02-12
陳光興(1957-),男,安徽盱貽人,美國愛荷華大學大眾傳播博士,臺灣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教授、所長。
I206.7
A
1674-2338(2012)02-0034-07
(責任編輯:沈松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