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蓮
(哈爾濱師范大學東北歷史文化研究中心,黑龍江哈爾濱150025)
試析宇文虛中羈旅金營時期的詩作及其心路歷程①
李秀蓮
(哈爾濱師范大學東北歷史文化研究中心,黑龍江哈爾濱150025)
宇文虛中羈旅金營時期的詩作保留了豐富的歷史信息,彌補了虛中滯留金營期間歷史記載的不足,具有重要史料價值。通過詩作研究進一步印證虛中出使金營的原因與目的,客觀地再現(xiàn)他在金營的困頓與守節(jié)信念的消失,最后,回宋無望,在被迫與無奈中入仕金朝。
宇文虛中;詩作;宋金關(guān)系
宇文虛中從出使金營到入仕金朝(1128-1134),有五六年的時間困厄金營,他渴望歸宋,但祈請徽、欽二帝的使命不完成,不能回宋。他的心情很復雜,外在環(huán)境的變化牽動他的心情,書寫這樣心情的詩文具有一定史料價值。本文通過以詩證史,以史釋詩,期以更清楚地認識虛中由宋朝使臣轉(zhuǎn)為仕金的心路歷程。
一
宇文虛中(1080-1146),字叔通,成都華陽人。登宋大觀三年(1109)進士第,歷官州縣。入朝為參議官,資政殿大學士,除簽書樞密院事。北宋末年曾三使金營。南宋初年,因政敵短毀,又被罪四出金國,羈旅不返,被迫入仕金朝,被迫者內(nèi)心無法排泄的矛盾通過與女真貴族的沖突而外顯,最后被女真貴族構(gòu)陷而舉家罹難皇統(tǒng)朝。
北宋末年,虛中的仕宦經(jīng)歷在宋金的戰(zhàn)局中起伏,他一面進言指陳與金和議之危害①,一面為和議而奔走。金兵再困汴京城,虛中往復三使金營。一使是辨姚平仲劫營非朝廷之意;二使是改以肅王樞為質(zhì),請康王構(gòu)歸,使回,除簽書樞密院事;三使是交涉太原、中山、河間三鎮(zhèn)。對金人索要三鎮(zhèn),虛中泣曰:“太宗殿在太原,上皇祖陵在保州,詎忍割棄”[1](P11528)。金軍甫退,臺諫言官便以三鎮(zhèn)議和之過歸罪虛中,虛中上《自辨奉使事疏》[2](卷215,P1)申訴。
盡管割讓三鎮(zhèn)與虛中無關(guān),但他還是被一貶再貶。罷知青州,尋落職奉祠。建炎元年(金天會五年,1127),竄韶州。宋廷反省因議和誤國的過失,虛中成了徽、欽二帝投降政策的犧牲品,被上議和之罪?!度泵藭帯酚涊d:“虛中既奉三鎮(zhèn)詔書至金人軍中,自以為有和戎之功。識者笑之”[2](卷215,P6)。
建炎二年,康王尋求出使金營者,虛中自被貶途中應詔,復資政殿大學士,祈請使。虛中第四次出使金營,目的是請回二帝,立功復官?;铡J二帝能否請回取決于宋金關(guān)系,更準確地說是取決于金對宋的態(tài)度,女真貴族沒有存留趙氏國祚的打算,天會五年(1127)三月,立張邦昌為大楚皇帝,非趙氏傀儡政權(quán)的建立表明了女真貴族的態(tài)度,放回二帝是不可能的。祈請二帝的差事能落到被貶的虛中身上,說明南宋官員清楚地認識到請回二帝的難度。虛中把復官的賭注壓在請回二帝的身上是必然要輸?shù)摹?/p>
二
初到金營,虛中很茫然,對生對死皆茫然。建炎三年正月(天會七年,1129),與虛中一同出使的副使楊可輔歸宋,金遣虛中歸,他說,“奉命北來祈請二帝,二帝未還,虛中不可歸”[1](P11528)。請回二帝對他回宋至關(guān)重要,是他回宋唯一的希望,“嘗夢挾日以飛”[2](卷215,P5),也確實反映了他內(nèi)心的期盼。
盡管很茫然,但他對請回二帝抱有一線希望,持節(jié)的信念也是堅定的。《己酉歲書懷》[3](卷1,P7)寫到:
去國匆匆遂來年,公私無益兩茫然。
當時議論不能固,今日窮愁何足憐。
生死已從前世定,是非流與后人傳。
孤臣不為沉湘恨,悵望三韓別有天。
茫然不能自持的虛中想到屈原“忠而被謗”,“不為沉湘恨”,以寬慰自己的失意,希望自己留在金營能扭轉(zhuǎn)形勢?!叭n”原指古代(公元前2世紀至公元4世紀左右)朝鮮半島南部的馬韓、弁韓、辰韓三個部落,詩中借指東北,二帝當時駐地韓州,“悵望三韓”是對二帝的殷殷關(guān)切。
請回二帝越有希望,他持節(jié)的信心節(jié)越堅定?!稄娜私枨佟穂3](卷1,P7)云:
嶧陽慣聽鳳雛鳴,瀉出冷然萬籟聲。
已厭笙簧非雅曲,幸從炊爨脫余生。
昭文不鼓緣何意,靖節(jié)無弦且寄情。
乞與南冠囚縶客,為君一奏變春榮。
詩中的“南冠”有典故在其中?!蹲髠鳌こ晒拍辍酚浻?“南冠而縶者誰也?”南冠指楚冠,是楚國的使者,促成秦晉之盟。這里虛中自喻為“南冠”,是有背景的。天會十年(1132)八月,金人讓虛中傳話宋使王倫、朱弁,“言和議可成”[1](P11551)?!端问贰ね鮽悅鳌酚涊d:“粘罕(宗翰)忽至館中與倫議和,縱之歸報。是秋,倫至臨安,入對,言金人情偽甚悉,帝優(yōu)獎之”[1](P11523)。宋、金史料都記載了天會十年金遣王倫歸宋告議和可成而宋帝大喜。這就是虛中“為君一奏變春榮”的謎底。
金宋議和活動確實給虛中帶來請回二帝的希望和自己回宋的希望,“靖節(jié)無弦且寄情”道破了虛中持節(jié)的前提條件是有希望,有希望者心情也特別好,詩中寫“鳳雛鳴”、“萬籟聲”。
三
虛中在金營始終稱自己是“客”,天會八年(1130),偽齊政權(quán)建立,元帥府密議以張孝純相劉豫,便以遣歸故里誑孝純,實曲道迫其仕齊。時孝純、虛中俱在云中,且不知內(nèi)情,孝純將行,虛中寄詩與孝純,其斷句曰:“有人若問南冠客 ,為道西山賦蕨薇?!盵2](卷149,P11)“客”者的心情與亡國者的心情是不同的,不同的心境導致他們詩作的意境也不盡相同。虛中曾與吳激等集會燕山,宴飲時,出佐酒的侍兒本是宣和殿小宮姬,虛中、吳激等對同一情景各賦長短句。
虛中成《念奴嬌》[5](P3):
“竦眉秀目,看來依舊是,宣和妝束,飛步盈盈姿媚巧,舉世知非風俗。宋室宗姬,秦王幼女,曾嫁欽慈族。干戈浩蕩,事隨天地翻覆。一笑邂逅相逢,勸人滿飲,旋旋吹橫竹。流落天涯俱是客,何必平行相熟。舊日黃花,如今憔悴,付與杯中酉錄。興亡休問,為伊且盡船玉。”
吳激作《人月圓》:
“南朝千古傷心事,猶唱《后庭花》。舊時王謝,堂前燕子,飛向誰家。恍然一夢,仙肌勝雪,宮髻堆鴉,江洲司馬,青衫淚濕,同是天涯?!?/p>
二者詞作造詣高下歷史上已有定論②,不必贅言。但造成詩文高下的不同處境與感情因素尚鮮有談及。對宋朝的滅亡,虛中據(jù)事直言:“干戈浩蕩,事隨天地翻覆?!薄芭d亡休問”。筆觸著意在敘事、在身外。吳激是燕山失陷時被俘者,是亡國的遺民,所言“南朝千古傷心事”,從心底發(fā)出的呻吟是切膚的亡國之痛,與因亡國而飄零的小宮姬是同樣的命運,是有“同是天涯”之句?!奥務邠]涕”[6](卷13,P4),方觸動虛中,使之“茫然自失”[3](P539)。虛中雖也有流落天涯的感覺,但他認為自己是“南冠客”,是負有使命者,暫且流落天涯,“客”的身份隔斷了他與吳激、小宮姬心與心的相知。
詞中的“客”字是很重要的信息源,是作者寫作的出發(fā)點,也是寫作背景。此作品當寫作于虛中羈留金營時期,而不是皇統(tǒng)二年(1142)。有人根據(jù)《容齋隨筆》卷十三載:“先公(洪皓,筆者加)在燕山,赴北人張總侍御家集……坐客翰林直學士吳激賦長短句紀之,聞者揮涕,其詞云云。”又《容齋五筆》卷三的記載:“至于壬戊,公(洪皓,筆者加)在燕,赴張總侍御家集……”兩則資料相綜合,虛中等人的集會便發(fā)生在皇統(tǒng)二年[7]。根據(jù)虛中《念奴嬌》的意境,其詞不會作于皇統(tǒng)年,皇統(tǒng)年虛中已入仕金朝八年,為金朝做了許多事,也是這年,金移文宋國,理索虛中等人家屬,子師瑗攜家北來。這樣情況下,虛中不會如此矯情地稱自己是“客”。
虛中自燕山歸來,作《還舍》[3](卷1,P4)一詩,對赴燕山與吳激等人的集會有許多補白:
燕山歸來頭已白,自笑客中仍作客。
此生悲歡不可料,況復吾年過半百。
故人驚我酒尚狂,為洗缶并 貯春色。
酒闌人散月盈庭,靜聽清渠流氵郭氵郭。
從詩句“況復吾年過半百”可推知此詩作于天會八年或九年的光景,洪皓建炎三年(天會七年,1129)出使金營,所以,他在燕山也是應該的。虛中到燕山是與吳激等“故人”飲宴,是有“故人驚我酒尚狂”?!白孕椭腥宰骺汀笔钦f他羈旅金營已是“客”,再到張侍御家又為客?!按松瘹g不可料”是感慨自己的宦海經(jīng)歷,竟至“淪落天涯”。詩中寫到“貯春色”、“月盈庭”、“靜聽清渠”等,可見客居金營的虛中這時的心情還不錯。
四
宋金“和議”很快擱淺,虛中隨之陷于愁苦。金遣王倫歸宋,告和議可成,宋馬上派潘致堯、韓肖胄、章誼等前往接洽議和事,至天會十二年(1134),宋遣魏良臣、王繪出使,王繪對和議前景已有幾分擔憂③。
和議擱淺的原因是雙向的。宋朝方面,紹興二年(天會十年,1132),宰相秦檜罷免,主戰(zhàn)派漸漸得勢,三年,劉光世、韓世宗為宣撫使,岳飛為制置使;金朝方面,偽齊遷都汴京(齊阜昌三年,1131),積極準備侵宋。由于女真貴族始終沒有放棄擴張疆土的欲望,而宋方收回失地的呼聲隨著岳飛等主戰(zhàn)派的掌權(quán)而高漲,最終,和議擱置在疆界的劃定上。和議難成,虛中頓時陷于愁苦,他在《又和九日》[3](卷1,P9)、《中秋覓酒》[3](卷1,P9)③二詩中表達出他的愁苦。
《又和九日》云:
老畏年光短,愁隨秋色來。
一持旌節(jié)出,五見菊花開。
強忍玄猿淚,聊浮綠蟻杯。
不堪南向望,故國又叢臺。
《中秋覓酒》云:
今夜家家月,臨筵照綺樓。
那知孤館客,獨抱故鄉(xiāng)愁。
感激時難遇,謳吟意未休。
應分千斛酒,來洗百年憂。
詩云“五見菊花開”,一般認為,從天會六年出使算起,此詩當作于天會十年[8]??墒?天會十年八月金遣王倫回宋告議和事,此后的一段日子應該是虛中充滿希望的日子,不該憂愁。憂愁應該出現(xiàn)在天會十一年秋,適時宋金和議無望,“愁隨秋色來”。在中秋月夜,虛中謳吟孤館客、故鄉(xiāng)愁、千斛酒、百年憂。同年,虛中與妻書也透露出事勢的嚴峻,并云其困苦狀,“自離家五年,幽囚困苦非人理所堪……度事勢決不得歸,縱使得歸,亦須在數(shù)年以后,兀然旅館待死而已”[2](卷215,P3)。離家五年整,該是天會十一年,此時虛中已經(jīng)意識到宋金和議無望,自己歸宋的希望越來越渺茫,近于絕望。
至此,虛中“客”的感覺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燕山集會舊友時,躊躇滿志的感覺不見了,因囚禁而思歸的心情更加迫切,傷心、無奈、仇恨的情感更加濃重。虛中《在金日作三首》[7](卷上,P13)所反映出來情感的波折與此時的處境相吻合。
詩一:滿腹詩書漫古今,頻年流落易傷心。南冠終日囚軍府,北雁何時到上林。開口催秀頁空抱樸, 肩奔走尚腰金。莫邪利劍今安在,不斬奸邪恨最深。
詩二:遙夜沉沉滿幕霜,有時歸夢到家鄉(xiāng),傳聞己筑西河館,自許能肥北海羊?;厥變沙卟菝?心馳萬里絕農(nóng)桑,人生一死渾閑事,裂眥穿胸不汝忘。
詩三:不堪垂老尚蹉跎,有口無辭可奈何。強食小兒猶解事,學妝嬌女最憐他。故衾愧見沾秋雨,短褐寧忘拆海波,依杖循環(huán)如可待,未愁來日苦無多。
這三首詩除了寫作者傷心、愁苦、困頓外,還迸發(fā)出憎恨之情,“莫邪利劍今安在,不斬奸邪恨最深?!薄叭松凰罍嗛e事,裂眥穿胸不汝忘?!薄坝锌跓o辭可奈何”。對于虛中突兀地冒出的充滿仇恨的詩句,其寓意的闡釋是不同的。
宋人施德操解釋說:“所謂‘人生一死渾閑事’云云,豈李陵所謂欲一效范蠡、曹沫之事?……近傳明年八月間,果欲行范蠡、曹沫事,欲挾淵圣以歸,前五日為人告變,虛中覺有警,急發(fā)兵,直至虜主帳下,虜主幾不得脫。嗚呼痛哉!實紹興乙丑也”[9](卷上,P13)。
劉克莊在《鄧木并木閭宇文樞密詩帖》后又《跋》文,曰:“宇文公上帖(粘)罕(宗翰,筆者加)五詩,造次顛沛,不忘朝廷。其云:‘人生有死渾閑事,不斬奸邪此恨深?!衷?‘橫磨大劍人何在,裂背穿胸不汝忘。’豈非追原禍亂之始 ,恨不食京、黼、貫、攸之月(肉)乎 ?”[10](卷105,P11)
施德操對三詩的誤解是明顯的,第一個誤解是把詩的寫作時間與空間定為在被害前、金上京,第二個誤解是把虛中憎恨的對象說成是女真貴族等。
劉克莊的闡釋似優(yōu)于施德操,詩是呈給宗翰的,是“囚軍府”的作品,當時,虛中與宗翰的關(guān)系很近,他曾對當年(天會十二年)使金的楊安說,“國相(宗翰)要我入國去”[11](卷78,P1279)。宗翰很賞識虛中,據(jù)載,“丞相(指宗翰,筆者加)得宇文相公,直是喜歡。嘗說道:‘得汴京時歡喜尤不如得相公時歡喜’”[2](卷163,P4)。劉克莊意識到虛中苦于“頻年流落”,應該“追原禍亂之始”。于是,得出虛中所恨者乃蔡京、蔡攸等人的結(jié)論。劉浦江先生贊同此結(jié)論[12](P25)。
蔡京、童貫固然可恨,但他們在宋欽宗時已被懲處、斬首。虛中的詩(一)中明明寫到,“莫邪利劍今安在,不斬奸邪恨最深?!闭f明他的仇敵還在。
《上烏林天使三首》[13](P121)之一云:
平生隨牒浪推移,只為生民不為私。萬里翠輿猶遠播,一身幽圄敢終辭,魯人除館西河外,漢使驅(qū)羊北海湄,不是故人高議切,肯來軍府問鐘儀。
此詩也應作于軍府,其中“除館西河外”,“驅(qū)羊北海湄”與《在金日作三首》之二詩句相似,云“傳聞己筑西河館,自許能肥北海羊”??梢姸姷谋尘芭c作者的心境是一致的,時間當在天會十二年?!爸骱羽^”和“除館西河外”指的就是金朝“議禮制度”,招徠文士之舉。
關(guān)于烏林天使很難確定,有人推測是與虛中有交往的女真族外交使節(jié)[8]。虛中的《上烏林天使三首》之二提到“知君妙有經(jīng)邦策,存取威懷萬世名?!笨梢姙趿质墙?jīng)邦者,威望很高,而且地位稍遜于權(quán)臣宗翰(上宗翰五首,上烏林三首),此人可能是烏舍,即完顏希尹。在軍府的女真貴族中,唯宗翰與希尹相近,且比較注重文治,希尹又號稱“薩滿”,可稱為“天使”。他們是金朝“議禮制度”的發(fā)起者,也是策動虛中入仕金朝的人。
此詩還說來軍府是因為“故人高議切”,正是故人的“高議”讓他“有口無辭”,讓他“不汝忘”。是“故人”的構(gòu)陷讓他貶官,為了逃避貶官,又銜命出使,使命不完成,又難以歸宋。困厄金營,虛中最恨的莫過于使其“運交華蓋”的言官故人。
五
虛中對政敵的憎恨與走投無路所積郁的情感是復雜,虛中在宋朝“忠而被謗”,懷才難遇,自言:“滿腹詩書漫古今,頻年流落易傷心”。對宋朝感情的疏離,使其放棄守節(jié),時人夸張地說虛中“朝至上京,夕受官爵”[14](P1795)。貶損的言詞是出于缺乏對虛中艱難處境的認識與理解。
在云中元帥府期間,虛中也曾以“持節(jié)”自勉。其詩文表現(xiàn)出他沒有忘記“使命”,而且還能勸勉他人。天會八年(1130),元帥府遣張孝純回故里,虛中與張孝純有詩云:“閭里共驚新素發(fā),兒孫重整舊斑衣。”[2](卷193,P2)張孝純堅守太原,被俘后拒絕仕金,所以虛中以同道者的身份勉勵他“重整舊斑衣”。此后的詩作《從人借琴》云:“靖節(jié)無弦且寄情”。天會十年,王倫自金歸宋,言:“虛中奉使日久,守節(jié)不屈”。虛中與弟書也說:“虛中囚系異域,生理殆盡,困苦瀕死自古所無。中遭脅迫幸全素守,惟一節(jié)一心待死而已,終期不負社稷”[2](卷215,P3)。與家人書中言其生計困頓,希望家人捎寄銀兩接濟他,足見他沒有接受金朝的官祿,虛中效法伯夷、叔齊,誓不食金粟的心跡是明顯的。
至天會十一年秋,作《又和九日》有云:“一持旌節(jié)出,五見菊花開?!北砻魈撝小俺止?jié)”的信念達到了極限。轉(zhuǎn)年春,“持節(jié)”的態(tài)度就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
《過居庸關(guān)》[3](卷7,P7)一詩云:
“奔峭從天拆,懸流赴壑清。
路回穿石細,崖裂與藤爭。
花已從南發(fā),人今又北行。
節(jié)旄都落盡,奔走愧平生。”
從峭壁、懸流與“人今又北行”的詩句中可推知此詩當作于去京師(后來的金上京)的途中,即天會十二年。上闋寫自然景觀,下闋寫虛中自己的境遇,“節(jié)旄都落盡,奔走愧平生?!卑凳舅俺止?jié)”已經(jīng)沒有耐心,又想到奔走勞碌實在是愧對自己。天會十二年(1134),金朝“議禮制度”,朝廷需要人才,為金所用是虛中唯一的退路。
虛中是一個追求現(xiàn)實的人,在宋朝,當宋金結(jié)盟時,他指責當局者失策;當宋金交戰(zhàn)時,他又忙碌著一面集結(jié)援兵,一面為和議而三使金營;當被人構(gòu)陷時,為逃避貶官,再銜命出使,不念危厄。虛中被罪出使,祈請二帝,二帝不回,自己也沒有歸路。和議曾帶來一線希望,但很快破滅。虛中在金營不是被扣留,而是委身,委身者的經(jīng)歷與情感是矛盾的,對南宋,虛中是想回而不能回,對金朝,不想去又不得不去。虛中委身于金朝,政治前途是暗淡的,既受金官,又非真心情愿。率真的性格無法掩飾內(nèi)心的矛盾,既用事于金朝禮儀制度的改定,又屢屢譏訕女真貴族,與女真貴族之間的矛盾注定了悲劇的下場。
[注 釋]
①宣和間,虛中為參議官。上書言:“用兵之策,必先計強弱,策虛實,知彼知己,當圖萬全。今邊圉無應敵之具,府庫無數(shù)月之儲,安危存亡,系茲一舉,豈可輕議?且中國與契丹講和,今逾百年,自遭女真侵削以來,向慕本朝,一切恭順。今舍恭順之契丹,不羈縻封殖,為我蕃籬,而遠逾海外,引強悍之女真以為鄰域。女真藉百勝之勢,虛喝驕矜,不可以禮義服,不可以言說誘,持卞莊兩斗之計,引兵逾境。以百年怠惰之兵,當新銳難抗之敵;以寡謀安逸之將,角逐于血肉之林。臣恐中國之禍未有寧息之期也”。見[1]卷371《宇文虛中傳》第11526-11527頁。
②有云:“彥高詞集篇數(shù)不多,皆精微盡善,雖多用前人詩句,其剪裁點綴若天成,真奇作也,先人嘗云,詩不宜用前人語。若夫樂章,則剪截古人語亦無害,但要能使用爾。如彥高《人月圓》,半是古人句,其思致含蓄甚遠,不露圭角,不猶勝于宇文自作者哉”。見[15]卷8第84頁。
③“紹興甲寅(天會十二年,公元1134年),又遣魏良臣、王繪副之以行……繪曰:‘繪輩此行,人或以偽(為)使路通決,無足慮者,繪獨憂之,非前日之比’”。見[2]王繪《紹興甲寅通知錄》第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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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246.4
A
1007-9882(2012)01-0116-04
2011-12-16
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一般項目(10Y JA770027)
李秀蓮(1964-),女,黑龍江哈爾濱人,歷史學博士,哈爾濱師范大學東北歷史文化研究中心教授,研究方向:北方民族史。
[責任編輯:田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