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培
牛漢80多年來表現(xiàn)出來的火性子、牛性子,充分展示出他這“高大壯實的牛的生命”,是有棱角有骨氣的“?!?,堅韌不屈、昂揚奮進的“?!?,有高尚的精神品格和高尚的精神追求的“?!?。
牛漢,原名史成漢。牛漢,是1948年他在《泥土》雜志發(fā)表詩歌時開始用的筆名。牛系母姓,又從原名中取用一個“漢”字,即大漢的意思。也就是說:牛漢,是像牛一樣的大漢。這與他身高一米九、體格粗壯的形象倒很貼切。
牛漢1923年生于山西定襄一個具有蒙古族血統(tǒng)的家庭??赡芤蚰撤N遺傳基因,他身上常表現(xiàn)出蒙古族人普遍具有的剽悍、豪放、爽直的個性。牛漢不屬牛,但在湖北咸寧“五七”干校的向陽湖,我見過高大而偉岸、像牛一樣賣力干活的牛漢,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后,同事們很習慣地一直稱呼他為“老?!保由蠋资陙硪娺^各種各樣具有牛脾氣的人,自然常對牛漢這個“牛”的脾氣秉性有著許多聯(lián)想和感悟……當代詩壇泰斗艾青曾對牛漢說:“你可真是一頭牛,有角的牛!”
因此,我寫下了這個題目。
不羈的靈魂
我比牛漢小14歲,上世紀50年代中期上大學時我就已熟知牛漢這個名字,因為那時最權(quán)威的人物和最權(quán)威的報刊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時候,牛漢的名字常被提起。
吸吮蒙古綠色的生命乳汁,在馬蹄和狼嚎聲中長大的牛漢,年輕時即以飽滿的激情和頑強的個性投身革命。
1949年初,他身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員,隨先遣隊進入北平。開國大典的前夕,領導讓他帶隊去打掃天安門城樓。令他永遠難忘的是:當時,是他第一個打開的天安門城樓。很快,他報名參加抗美援朝的中國人民志愿軍,后被提升為東北空軍直屬政治部的團職干部。同時,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嶄露頭角……正是這樣一位風華正茂的有為青年,卻意外地遭受到致命打擊,被莫須有地戴了頂天大的帽子:“胡風反革命分子”。
其實,他與胡風只是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有些來往與交談。由于他性格率直坦誠,對事情從不遮掩含糊,在一次詩友聚會中,他曾因為不同意個別人對胡風吹捧的言辭,中途拂袖而去。也許有人向領導報告過這次分歧與矛盾,所以,在胡風案件中第一個逮捕牛漢,可能就是為了讓他“好好揭發(fā)”??墒牵磁h耿介正直的性格,當然讓領導深為失望。
如此的滅頂之災,我們真無法想象也難以探視牛漢精神所受的折磨,心靈所受的創(chuàng)傷。
“文革”中的1969年,我們都被下放湖北咸寧文化部“五七”干校。雖然分屬兩個連隊,我和他所接受的審查和批斗也不相同,但因毗鄰而居,一切苦活、累活、臟活,如挑水、澆地、脫土坯、蓋房子、拉大車、扛大包、整糞坑等等,我們都是主要勞動力,整天累得渾身骨頭像散了架似的,連睡覺翻身都感覺困難。這時候,老革命家、文學家、出版社的老社長馮雪峰也和我們在一起。牛漢看到他拖著在敵人集中營里留下創(chuàng)傷、胸骨還不時隱隱作痛的身軀,在那十分泥濘的土路上艱難地行走和干活吃苦,然而又時時迎著風暴,側(cè)身挺立,活像被雷電從樹尖到樹根齊唰唰劈掉了半邊的樹,寫下了著名的詩《半棵樹》: “半棵樹仍然直直地挺立著/長滿了青青的枝葉//半棵樹/還是一整棵樹那樣高/還是一整棵樹那樣偉岸?!?/p>
牛漢說,他比較容易被“大自然中某些能夠引人震撼的、在困境中堅韌不屈的現(xiàn)象或生態(tài)所觸動”。因此,他在動物園里看到一只華南虎,“它的那幾只血淋淋的破碎的爪子,還有墻上帶血的抓痕”,一下子就深深觸動了他情感的敏銳爆發(fā)點,寫出了《華南虎》一詩。從它在囚于鐵籠里的屈辱困境中無比倔強、無比悲憤的掙扎和抗爭的情形,牛漢仿佛清晰地看到了“華南虎有一個不羈的靈魂”,爆發(fā)過“石破天驚的咆哮”,并永遠圓睜著不屈的“火焰似的眼睛”。詩中一股十分強大的情感震撼力,給予人們異常巨大的精神力量和心靈的猛烈撞擊!
胡喬木說:
“拿牛漢這個人沒有辦法?!?/p>
1978年,我到了人民文學出版社,與牛漢同屬現(xiàn)代文學編輯部。1987年,牛漢調(diào)我協(xié)助他主編《新文學史料》……迄今又過了30余年,耳聞目睹,緊密接觸與交談,我對牛漢自然有了更多的感觸和理解。
“文革”后,牛漢還沒有被正式平反,總編輯韋君宜就讓他參與《新文學史料》(以下簡稱《史料》)雜志的籌備工作。那時他還負責現(xiàn)代文學書籍的編輯出版,同時要為社里20余名工農(nóng)兵學員和年輕編輯講課,但他與《史料》編輯組長黃沫積極配合,于1978年11月就編輯出版了《史料》第一輯。1979年9月正式平反、恢復黨籍后,他便擔任編輯室主任并主編《新文學史料》。至1998年擔任顧問之前,他一直負責《史料》的主編工作。
我到《史料》工作時,正碰上中共中央下發(fā)《中央辦公廳關于為胡風同志進一步平反的補充通知》(1988年6月18日)。這是第三次為“胡風反革命集團”平反。第一次平反是在1980年9月,從政治上為“胡風反革命集團”平了反,恢復了名譽。第二次是在1985年,公安部對胡風政治歷史中遺留的幾個問題進行了復查,給予了平反。這第三次,是對胡風文藝思想及所謂“宗派活動”等問題進一步徹底平反。至此,歷時33年的所謂胡風一案才算“蓋棺論定”(胡風已于1985年6月去世)。
牽涉進胡風一案,牛漢被作為“分子”第一個拘捕,但他從來沒胡說過;在審判胡風的大會上,本來把他當做胡風“罪證”之一,但他卻忍不住為胡風辯護;在開除他黨籍的會上,他只大聲說了7個字,“犧牲個人完成黨?!焙L案得到平反,牛漢明確表示自己仍抱有堅定信仰,不會計較個人恩怨。
新時期,牛漢除編輯出版了大量中國現(xiàn)代文藝圖書和大型季刊《新文學史料》外,還與重出江湖的著名作家丁玲等合作主編了大型文學雜志《中國》。
據(jù)我所知,如果說《史料》編刊過程中曾有過不少爭論中的堅持、異議中的力爭的話,《中國》的出版問世則有更多復雜的是非糾葛與矛盾沖突?;I備《中國》時即遭異議和重重阻撓;出刊后,遇到各種麻煩(作協(xié)不給辦公地點及發(fā)行困難等等);出刊僅約兩年,即被強令??Eh與同仁們無比義憤,起草了一份措辭強烈的《停刊詞》。有關領導表示反對,更激起牛漢一股“?!眲?,堅持拿到西安去印了幾千份,而且當面對作協(xié)黨組書記唐達成說:你知道《中國》是被迫停刊的,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絕不會原諒你!
牛漢主編兩個刊物都很盡力,盡管遭受到種種壓力甚至誤解,他總是頂牛似的堅定、剛強、執(zhí)著、不動搖。連胡喬木私下里都不得不向原來的老部下韋君宜承認:“拿牛漢這個人沒有辦法?!?/p>
內(nèi)心火熱火熱的情愫
在日常生活中,牛漢自然也明顯地具有剛強甚至堅韌的牛脾氣,但同時他內(nèi)心里也充滿著真誠的情懷以至深厚的柔情。比如,他對誕生了自己的“與母體里相似的溫暖的綿綿土”和蒙古族先人們的恩澤永志不忘;他對故鄉(xiāng)及親人們的深深眷戀;他對友人常常掩飾不住的深情思念和真摯情懷……這些,對于牛漢這樣一個高大個子的硬漢,往往說起來十分動人,做起來也很感人!
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兩位杰出前輩——馮雪峰與呂熒,對有著粗壯如纜繩般的神經(jīng)、經(jīng)歷四分之一世紀的磨難仍那么剛毅而堅定的胡風,對“我可以被壓碎,但絕不可能被壓服”的阿垅,他探視到他們高潔而美麗的心靈,由衷地表現(xiàn)出一種內(nèi)心火熱的情愫。
在平時接觸中,牛漢偶爾談起他的家人總是深深抱憾而又感嘆,總覺得因為自己的無端遭遇給他們帶來了那么多的痛苦和不幸。有一次,牛漢談起他的妻子時說:“她真是好人!沒有她,我活不到今天。”有一次談到他女兒不愉快的生活細節(jié),他不禁長嘆一聲:“我的事情影響了他們。”在《一個鐘情的人》一文中,談到詩人曾卓《有贈》一詩里所表現(xiàn)的對一位女性的深沉的哀歌,他曾直率地寫道:“由于我有類似的經(jīng)歷,感到格外真切與沉重。我們永世不能忘記,而且應當永遠虔誠地感激那些圣潔而堅強的女性們,在那些漫長的年月里,她們何止千萬個?”顯然,在牛漢心里,詩里所寄情的女性中,自然包括了他妻子、女兒及其他親人們。
牛漢的硬漢性格與摯愛柔情,時時展露出撼人心魄的精神光澤,實在令人難忘。
創(chuàng)作:真實的生命體驗與發(fā)現(xiàn)
牛漢在《散文這個鬼》這篇短文中說:“不論寫詩,還是寫散文,在我都是一種真實的生命體驗與發(fā)現(xiàn)……它喚起了我全生命地去投入的激情。”這為我們證實了:牛漢在詩歌和散文創(chuàng)作等方面的卓越貢獻和巨大成就,確實是與他幾十年苦難經(jīng)歷的精神洗禮和生命升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
從 1955年反胡風到“文化大革命”這樣荒唐的歲月,經(jīng)歷身體和生命的百般苦難,如鳳凰涅
一般,他獲得了解脫,獲得了再生,在詩歌和散文創(chuàng)作方面出現(xiàn)了一個又一個高峰。
在咸寧“五七”干校,偶爾有一點屬于自己的時間,牛漢便到一片沒有路的叢林中徜徉,爬到小山丘的頂端,背靠著一棵高大的楓樹久久地坐著,感受著大地的滋潤。他覺得因勞累而成為弓形的疼痛的脊背,在楓樹結(jié)實而挺拔的軀干支撐下,竟得以慢慢地豎直起來。他感到:“生命得到了支持”,“我的骨骼里樹立著它永恒的姿態(tài)。血液里流淌著楓樹的火焰”。
可是,一天清晨,他忽然聽到一陣啦啦的聲音,接著一聲轟然倒下龐然大物的巨響……那棵與他相依為命的楓樹被伐倒了!他飛奔到那小山丘,看到楓樹直挺挺地躺在叢莽之中,不禁失聲痛哭了起來。那些天,他失魂落魄一般,生命像是已被連根拔起,后來便有了詩歌《悼念一棵楓樹》。
那時,他備受勞動的艱辛,湖水的熏蒸,身上多次被烈日烤爆了皮。有好事者從他脊背上撕下一大片死皮,足有5寸見方,舉在陽光下照看,赤紅赤紅的顏色,能清晰地看見被汗水浸透的毛孔,還有幾條發(fā)暗的條紋,那是拉平板車時被繩索深深勒出的痕跡。
干校后期,許多人重新分配了工作,留下來的人漸漸少了,牛漢將他得以獨居的陋室取名“汗血齋”。他認為,這世界上“汗血”是最神圣的東西。鷹有汗血鷹,馬有汗血馬,人有汗血人。他被迫從事體力勞動十多年,流了無數(shù)的汗,渾身到處是血口子,仍像牲口似的不停奔跑、干活……正是渾身流淌著血汗的勞作與思索,使他不斷覺得詩在胸中涌動。
他寫了汗血鷹:在暴風雨里誕生,在風云變幻的天空書寫壯麗的一生,哪怕被雷電撕裂、燒焦,羽翎帶著滴滴血跡,它也“不愿墜死地上”,而是“最后變成一顆星/永遠懸在高高的天空“。
他寫了汗血馬:跑過一千里戈壁,跑過一千里荒漠,“汗水流盡了/膽汁流盡了”,“流盡了最后一滴血/用筋骨還能飛奔一千里”。
按牛漢的記述,他本來體魄出奇的健壯,但1946年參加民主學生運動,腦袋被敵人的槍托差點砸碎,顱腔積存著無法清除的淤血,后來拘禁中精神極度壓抑,致使神經(jīng)受損,于是在睡夢中三五天就會狂吼亂撞地發(fā)作一回,白晝黑夜均發(fā)生嚴重的夢游癥,這種狀況持續(xù)了二三十年。用他的話來說:“由于夢游,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幾百次的生生死死。而我的詩就是這生生死死的生命的記錄?!薄拔以趪揽岬娜松猛局?,由于種種沉重的負擔,每跨進一步都必須得戰(zhàn)勝使生命陷落的危險……正因為沉重地被深深陷入人生,我反而練出了一身特異功能,能承受住埋沒的重壓,并從中領悟到偉大的智慧和靈感?!?/p>
牛漢寫詩、寫散文時經(jīng)常處于一種激情和躁動之中。干校后期,他一口氣寫了60多篇詩歌,常會有生命再生的感覺。新時期,進入老年寫童年的一批散文,感覺是生命的再生,更喚起他投入全部生命的激情。恰如他在《高粱情》一文中所說:“我是吃高粱長大的,就像牛一生只吃草……養(yǎng)育出了一個個高大壯實的牛的生命”;“高粱和它的魂魄所顯示出的個性,在我的生命里無處不在,因而我也有了它那一點就著的火性子?!?/p>
是的,牛漢80多年來表現(xiàn)出來的火性子、牛性子,充分展示出他這“高大壯實的牛的生命”,是有棱角有骨氣的“?!?,堅韌不屈、昂揚奮進的“牛”,有高尚的精神品格和高尚的精神追求的“牛”。
摘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