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營洲
沈從文終日在庫房里工作,庫房里又霉又暗塵土又厚,沒人愿進,而沈從文一工作起來常常忘了時間,中午吃飯時管理人員常常把他鎖在庫房里。
我對沈從文了解不多,但每每想起沈從文的一些事,感覺他很是尷尬。
全國剛解放后,丁玲從延安來到北京,成了聲名顯赫的文化官員。為此沈從文十分高興,因為丁玲是他多年的朋友。一天,沈從文拉著他兒子去見丁玲,一路上激動得手老抖。沈從文認為自己和丁玲是故交,分別有年,一朝相見,定會格外親熱,結果呢,丁玲只是“禮節(jié)性地接見”了他。這令沈從文十分尷尬。一路返回時,沈從文的手又是老抖,尷尬得無地自容。
1951年,沈從文在華北人民革命大學,常去廚房坐坐,幫幫忙,或拉幾句家常,因此他認識了一位炊事員,這讓沈從文產(chǎn)生了恢復用筆的沖動,他嘗試寫小說《老同志》。這篇小說他前前后后寫了七稿。寄給一家雜志社后,卻被退了回來。于是,他腆著臉給丁玲寫信,希望丁玲能給舉薦一下。信寫得很謙卑:“寄了篇文章來……望為看看,如還好,可以用到什么小刊物上去,就為轉(zhuǎn)去,不用我名字也好。如要不得,就告告毛病。多年不寫什么了,完全隔了?!苯Y果丁玲也給他退了回來。據(jù)說,沈從文寫的這位“老同志”,并不是所謂的“革命群眾”,而是國民黨軍隊的被俘人員,并不值得歌頌,不符合新時代的價值取向。
1933年,丁玲在南京被國民黨秘密逮捕后,生死不明,沈從文為此四處呼吁、極力營救。并寫了《記丁玲》以披露事情真相。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恰恰是這本書,幾十年后令丁玲極為惱怒,大動肝火,不僅與沈從文斷了交,還在一些運動中對沈從文落井下石。這令沈從文十分尷尬。
“文革”期間,沈從文去打掃廁所。既打掃男廁所,也打掃女廁所。一個大老爺兒們?nèi)吲畮?,自然是件令人尷尬的事。多少年后,有記者采訪沈從文,無意間談及此事,沈從文起初還自我解嘲地說:“讓我去打掃女廁所,說明領導認為我人品還行。”這時有個女孩子接了一句:“讓你受委屈了?!睕]想到沈從文聽罷,頓時神色大變,竟像個孩子似的當著眾人嚎啕大哭起來。
依舊是在“文革”期間,沈從文與其夫人一度分居兩地。彼此相距很遠,由其夫人送飯。他妻子一天只給他送一次,一次送三頓的。大夏天的,到了中午或晚上,所送的飯菜就餿了。餿了沈從文也吃。若悄悄地吃餿飯,倒也無所謂,可偏偏讓人發(fā)現(xiàn)了,這也勢必令沈從文尷尬。有人勸沈從文:“餿就別吃了,會壞肚子?!鄙驈奈男χf:“不礙事,已經(jīng)先吃消炎片了?!?/p>
范曾是沈從文的學生,曾受到過沈從文的悉心提攜。1962年范曾大學畢業(yè)后,如果沒有沈從文的舉薦和美言,范曾恐不會被分配到中國歷史博物館工作。其間,范曾隨沈從文編繪中國歷代服飾資料,并臨摹優(yōu)秀繪畫作品多件,這對范曾的藝術成長是至關重要的。但在“文革”期間,范曾寫大字報稱沈從文“頭上長膿包,爛透了。寫黃色小說,開黃色舞會”。沈從文看了后感到“十分痛苦,巨大震動?!笨珊髞矸对嬃艘环?,沈從文看到后,依舊善意地指出了一些服飾上的錯誤。范曾則指著沈從文說:“你那套過時了,收起你那套,我是黨中央批準的。你靠邊站吧?!边@不僅令沈從文十分尷尬,還“氣得眼睛紅紅的”。
沈從文被安排到故宮博物院之后,沒有辦公室,朋友、學生來了,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他很尷尬。沈從文終日在庫房里工作,庫房里又霉又暗塵土又厚,沒人愿進,而沈從文一工作起來常常忘了時間,中午吃飯時管理人員常常把他鎖在庫房里。他很尷尬。
沈從文也常常有令別人尷尬的時候。他最初到博物院時,是賣門票,朋友、學生見了他,很是尷尬。后來,沈從文看到有人前來參觀,就主動講解,當義務講解員,而參觀者中就有他的朋友、學生,很是尷尬。據(jù)沈從文的一個學生說,他帶朋友去博物院,若看到沈從文主動當義務講解員時,就悄悄躲開了。
摘自《各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