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志保生于1966年,安徽亳州人。1994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迄今已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近二百萬字?!逗诎椎馈贰ⅰ稖厝嵋坏丁?、《葵花朵朵》、《父親是座山》等七部中篇被《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中篇小說月報》等轉(zhuǎn)載,中篇小說集《黑白道》被中華文學(xué)基金會列為“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出版,另出版有中篇小說集《溫柔一刀》。獲第三、第五屆安徽文學(xué)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亳州市作協(xié)主席?,F(xiàn)在安徽省亳州市文聯(lián)工作。
天快亮?xí)r,吳意往家里打了個電話。鈴聲響了三遍,吳剛用嘴巴把話筒咬起來放到一邊,然后汪汪地叫了三聲。叫聲里有幾縷纏綿,似乎吳剛還沒睡醒,似乎在怪吳意又加班了。這說明吳剛睡得挺好,吳意放心了。吳意知道在自己掛上電話后,吳剛?cè)詴言捦卜呕卦?。這是訓(xùn)練了三個月的結(jié)果,三個月吃掉了多少火腿腸,只有吳剛自己知道。
吳剛是條狗,吳意養(yǎng)的,黑丹。
吳意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忘了給女兒打電話了,要是女兒知道他剛剛給吳剛打了電話,肯定又要說他不講人道只講狗道了。自打女兒去年到省城上大學(xué),爺倆就養(yǎng)成了這樣的習(xí)慣:每天晚上十點,吳意打個電話過去,聊上五分鐘。如果偶爾忘了,第二天早上七點,女兒起床之后定會發(fā)信息過來訓(xùn)他。吳意不想挨訓(xùn),吳意就以辦公室里的電腦為背景,用手機給自己拍了一張照片,準(zhǔn)備給女兒發(fā)彩信,對她說明自己還在辦公室里加班,忘了一些事也是可以原諒的。發(fā)了一次,沒發(fā)出去;再發(fā),仍沒出去。吳意這才意識到手機沒錢了。透過窗戶往外看,夜的濃濃的黑已被東方的白浸成灰白,就像被水潤淡的硯臺里的黑,與室內(nèi)通體的白形成強烈反差。劉三江正坐在對面,看著兩個年輕人裝訂材料。上午八點半要開全市組織工作會議,部長的講話材料必須在八點鐘以前送到會議室門口。吳意前天上午就寫好了材料,并把它交到了部長手里。部長太忙,一直沒時間看。部長是七個小時以前把材料返還給吳意的,提了很多意見,要求改后再給他看。吳意用了一個小時改,然后又給部長看。材料可以印時,已經(jīng)是夜里一點了。辦公室主任劉三江一直等著,寫材料是吳意的事,但印材料是劉三江的事。吳意向劉三江借手機,劉三江猶豫了一下,還是給了。吳意用劉三江的手機給自己拍了張照片,然后給女兒傳過去。吳意知道三江的三星手機是自動儲存發(fā)送件的,就打開發(fā)件箱,準(zhǔn)備把圖片刪掉。吳意不想窺視別人的隱私,但如果那隱私與自己有關(guān),不看倒是不對了。劉三江的發(fā)件箱里有一條文字信息:吳意說你最起碼的素養(yǎng)也沒有,早晚要抓你個把柄,把你攆走。吳意查了一下,是發(fā)給部長的。吳意不動聲色地把手機還給劉三江,點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如果說吳意在部里有五個朋友的話,劉三江能列在第二位,第一位是李大海。吳意有些傷感地看著劉三江,想,這小子也就是一個宮娥的命。楚王愛細(xì)腰,宮中皆餓死。自打部長在部務(wù)會上鼓勵大家通過手機短信向他反映問題以后,已經(jīng)有不少人倒了霉,弄得人人自危。吳意不知道還有幾個人沒告過密,還有幾個人沒被告過。本來他以為劉三江不會告密的,現(xiàn)在,他媽的劉三江也被從名單中剔出去了。吳意嘆了一口氣,隨手拿起一份訂好的材料看,心里卻無法波瀾不驚。“好像漏了一個字。”一個年輕人突然說。吳意大吃一驚,接過來看時,果然是漏了,而且漏在了關(guān)鍵處。劉三江也探過身來,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皝聿患傲?,”劉三江沮喪地說:“這一改一印一訂,沒有兩個小時拿不下來。”然后劉三江轉(zhuǎn)向吳意,說吳意這可是你這個研究室主任的責(zé)任,如果部長怪罪下來,你要承擔(dān)的。吳意冷笑一聲,說:“劉三江你仔細(xì)看看,這個字不是老子弄漏的,是你排版時的手誤?!眳且獍炎约旱腢盤插進(jìn)電腦USB接口,打開材料讓三江看。果然沒錯。這邊沒錯,自然是三江排版時的手誤。劉三江頹喪地縮回椅子里,一時不知怎么辦。吳意看了一下時間,正好七點。如果把字加進(jìn)去,頁面就得重新調(diào)整,重新印,重新裝訂,時間太緊了。但是,這是唯一正確的辦法。“要不,這樣吧!”劉三江說,“調(diào)整好以后,再印十份,放主席臺上。其他人,就發(fā)已經(jīng)裝訂好的?!眳且獠换卮?,吳意想你愛怎么辦就怎么辦吧!我和你們一起加班是感情,對一個不講感情的人,我沒必要繼續(xù)承擔(dān)什么。吳意找了個借口,到外面吃早餐去了。
如果劉三江不犯第二個錯誤,第一個錯誤就被忽略了。劉三江熬了一夜,犯錯誤也有情可原,關(guān)鍵是他不應(yīng)該犯這樣低級的錯誤。他把一份沒有調(diào)整的講話稿放到了主席臺上,而且恰好放到了部長面前。會議的第一項,就是由部長講話。部長拿起稿子就念,頭都不抬。部長讀到漏字處,由于讀得太投入,就照直念了,就把“我們一定要堅定”,讀成“我們一定要定”了,然后部長聽到了臺下善意的笑聲,有人小聲說,“不要腚也不行呵!”部長的臉緋紅了,然后他扭頭看看主席臺上的其他領(lǐng)導(dǎo),臉就變成深紅了。
散會時是十一點。十二點的時候,劉三江通知部里全體人員到小會議室開會。所有人都認(rèn)為部長會拿上午的會議當(dāng)素材,然后把劉三江或者吳意狠狠地批上一通。但部長沒有,部長臉上帶著笑,說要學(xué)學(xué)十七屆四中全會精神。學(xué)習(xí)方法很簡單,他提問,找人回答,就算是個小考。提問了兩個人,輕描淡寫的,似乎真是一次平常的會議。吳意是第三個被問到的。吳意知道自己肯定會被問到,但不會是第一個,可能是第二個或者第三個,果然是第三個,這說明部長的涵養(yǎng)又加深了。吳意感到前兩個被提問的家伙有些可憐,他們成了道具。部長提的問題很簡單:四中全會有哪些新的提法。新的提法有24處,吳意回答了20處,剩下的4處吳意認(rèn)為并不太新,所以就作了省略。然后部長又問,“根據(jù)這些提法,作為研究室主任你應(yīng)該怎么辦·”吳意答了,然后靜靜地等待批語?!按笤?、空話、廢話!這就是你研究室主任的水平嗎·你怎么配得上啊·”部長忽然吼道。然后部長笑了,說看來你背后表達(dá)的水平比人前表達(dá)要好一些。吳意也笑了,這是必然要來的,來就來吧!吳意不想看那張變形的臉,但他的眼睛沒地方放,因為他好像看到會場上所有的臉都變形了,都在莫名其妙地笑,非常曖昧,說不清是附和,還是諂媚,還是高興,還是膽怯。劉三江笑得最厲害,而且還出了聲。讓吳意無法忍受的,是李大海也在笑。
吳意忽然想起了昆德拉的《玩笑》:他看到他所有的朋友與同事都舉起手來,輕而易舉地贊成將他開除出學(xué)校,從而徹底改變他的生活。吳意確信,如果部長提出要求,他的同事和朋友也會同樣輕而易舉地舉手表決,贊成將他處以絞刑。
吳意想,如果部長要判他絞刑,李大海肯定會舉手贊成的。當(dāng)然,沒有人的時候,李大海也許會大哭一場。
日你媽的李大海,吳意想,你笑個鳥呵!
會議結(jié)束時已經(jīng)一點多了。吳意剛進(jìn)研究室的門,李大海就跟進(jìn)來了?!翱隙ㄊ莿⑷蚰愕男蟾媪?,”李大海說:“這狗娘養(yǎng)的,可能是感覺到最近要提拔人了,怕你擋了他?!眳且饫淅涞卣f:“你不也擋他嗎·不只你,擋他的人多了,不少于一個班吧·”李大海笑道:“大家都認(rèn)為你是最優(yōu)秀的呵!”吳意說:“李大海你比我優(yōu)秀多了,如果你在會上被狗日的批,我肯定是笑不出來的。所以,你比我優(yōu)秀得多,我們不是一個等級的,如果我是二級的,你就是超級的了。我是等內(nèi)的,你就是等外的了。”李大海臉紅了,紅了三秒鐘,腰間的手機突然響了。李大海如釋重負(fù),一邊接手機,一邊跑回自己辦公室去了。
吳意又給吳剛打了個電話,他很想聽聽吳剛的叫聲。吳剛很爭氣,吳剛咬起話筒后叫了十來聲,可能是餓了。吳意久久舉著電話沒有放,吳意想,吳剛的叫聲,比李大海說話好聽多了。
吳意忽然起了一個念頭,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做些什么。做什么呢·他一時想不起來。但是,必須要做些什么,如果就這樣默默地算了,對著鏡子看的時候,他可能會朝自己臉上甩一巴掌。幾年來,日子就是這樣過的,一天一天,一月一月,舊痂揭掉了,又添新的,以至后來揭痂的時候,心里一點感覺都沒有了,就像那是一件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氖?。吳意想自己已?jīng)工作二十年了,到現(xiàn)在還是這個熊樣,天天就像在鋸末堆里滾著,是不是活得有些慘·前不久有一個機構(gòu)發(fā)布調(diào)查結(jié)果,說中國老百姓百分之七十以上幸福指數(shù)都很高。吳意想去你媽的吧!如果像趙本山說的“幸福就是遭罪”,我倒可以投你媽一票。吳意想自己已經(jīng)是四十五歲的人了,心臟又不好,如果哪天忽然像刮風(fēng)一樣隨便來個梗死,來不及搶救,這輩子就搭上了,就一點幸福都不能指望了。點起一支煙,慢慢抽了幾口,吳意又想,想改變一下其實也很容易。見人扁一頓,能改變幾天,但可能會被自己罵作無良。到部長室吼一通·能改變數(shù)月,但膽子可能有些不夠。吳意想逃吧逃吧,隨意逃到一個地方,先呆上一個星期再說。這一個星期哪怕吃喝嫖賭,哪怕醉生夢死 ,哪怕生活在化工廠旁邊狂聞二硫化碳,也比呆在這里看那些走形的笑臉強。
吳意給爺爺打電話。一百多公里之外一個偏遠(yuǎn)的小村莊,住著一個年近九十的老頭。老頭當(dāng)了四十年村支部書記,工作到七十歲的時候,簡單地告訴大家自己要離休了,就毫不猶豫地開始了沒有一分錢補貼的離休生活。這個老書記,就是吳意的爺爺。那個小村莊,叫吳小樓。吳意很希望爺爺對他說身體有些不舒服,這樣他就有一個很冠冕的理由去請假,如果那家伙不準(zhǔn)假,他就有很足的底氣斗爭下去。吳意覺得很無奈,每天的生活都需要很多理由來支撐,其中一部分理由其實是一些愿望。爺爺沒有說他不舒服,而是說近來身體很差。吳意一邊擔(dān)心,一邊驚喜,說那你需要我回去看你嗎·爺爺說:“想回來就回來吧!”放下電話,吳意長吁了一口氣,想,回去,回去,明天就回去。
吳意找部長請假,部長出乎意料地爽快,說一周的假有些少吧·給你半個月!吳意懷疑自己聽錯了,這個慳吝的家伙,今天是不是生兒子了·吳意注意地往他臉上看,陰陰的,沒有任何開玩笑的樣子,也不像剛睡醒神智不清的樣子。吳意出了那家伙的辦公室,走出十來步,忽然意識到,原來是那家伙不想看見他了,那個家伙其實是在對他說,滾吧!半個月內(nèi)不要回來了。
那半個月以后呢·吳意意識到,這半個月里,應(yīng)該考慮一下自己的后半生了。
吳意向市防空辦借了一輛車,君威,黑亮黑亮的,帥極!吳意平時很少向人借車。防空辦的李主任每次看見他都會很響亮地說,要用車你說一聲呵!吳意這邊一個電話打過去,李主任很快派辦公室主任把車鑰匙送過來了,說油已經(jīng)加得滿滿的,足夠跑五百公里。吳意給爺爺帶了些食品、煙酒,又買了一支黑亮的拐杖,把吳剛也帶上了。在帶不帶吳剛這個問題上,吳意頗傷腦筋。不帶,放再多的食物在它嘴邊也不行,要么三天吃掉,之后餓肚子;要么三天吃不掉,然后變質(zhì)。吳意想,如果李大海提出陪他一起去,他肯定無法拒絕。吳剛不會說話,不會提要求,但吳剛肯定想去。既然可以帶李大海,為什么不能帶吳剛·于是決定帶著。為了預(yù)防吳剛擅自行動,吳意還準(zhǔn)備了一根較長的鐵鏈子。最重要的是那張CD,張火丁的《奔月》。換洗衣服可以不帶,《奔月》是一定不能少的。說實在的,在張火丁的所有代表劇目中,《奔月》不是最好的,但吳意就喜歡聽她唱這個。你聽聽呵!
嫦娥啊,春來秋去十八載,
今日里心兒跳蕩卻為誰。
秋風(fēng)起落葉飄秋月掛天上,
剪不斷縷縷憂思繞愁腸。
吳意長嘆了一口氣,想,張火丁的剪不斷縷縷憂思繞愁腸,倒像是秋夜坐在桂花樹下,在月光里想念情深意切的愛人。而自己的縷縷憂思繞愁腸,卻是在月黑頭加陰天的狂風(fēng)中,擔(dān)心自己的茅屋會為秋風(fēng)所破呵!
吳意把車開得飛快,一個小時就跑了120多公里,有一半還是鄉(xiāng)間公路。雖然灰塵在車后蕩起兩米多高,但吳意還是感覺到了空氣的清新。在白楊樹的影子里,飛馳的汽車不斷變幻著玻璃上的圖案,令吳意感到一團團濃綠不是從車兩旁一閃而過,而是俯在車窗上看他。離村半公里,有一片茂密的楊樹林。吳意已經(jīng)很久沒看到它了,忍不住就停了車,跑到林子間撒了泡尿,想著爺爺曾經(jīng)說過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忽然就笑了。這片林地是爺爺卸任前從村里的公用地里劃出來給吳意的,那時吳意剛參加工作不久。吳意不想要,說我一個公務(wù)員,要這個算什么·爺爺很生氣,說這是全村人的意見,不信你問問。吳意真問了,是真的。吳意問為什么。爺爺笑著說:“還不是看你是個人物,想用這二畝地拴住你,多為大家辦事唄!我快退了,大家對你不放心呵!再說了,如果你水平低,沒當(dāng)成公務(wù)員,咱村里不也得給你一份地嗎·”吳意就差流淚了。吳意買了一些楊樹苗,請全村人一起來栽,然后就在地頭上擺了五桌席,買了幾箱酒,和全村人從中午喝到半下午,喝得昏天昏地。醉酒的吳意把酒碗摔成八瓣,說我吳意一腔熱血為吳小樓灑盡,請父老鄉(xiāng)親看我的行動吧!事后吳意想想,覺得話說得太過了。自己在那里豪言壯語,把大家扇得熱血一股一股地往頭上沖,如果以后做不好,豈不是令人寒心!白楊樹已經(jīng)長得比大海碗還粗,往上看,嘩嘩響著的樹葉很密,陽光像晶瑩的水滴般灑進(jìn)來,落到地上,開出無數(shù)斑駁的花。吳意抱住一顆白楊,忍不住就親了親。
村里人很少,而且大都是老人和兒童。車子走走停停,散步一樣。吳意見人就打招呼,見了老年人就遞一包煙,見了小孩子就甩一小袋糖果,到了爺爺家,一條煙沒散完,一大包糖果已經(jīng)沒有了。那棵半個世紀(jì)的老棗樹仍然腰身硬朗地挺立著,開出許多細(xì)碎的小米花,讓空氣中彌散著淡淡的甜香。老棗樹下面,是爺爺?shù)钠婆f的院門,虛掩著,像是爺爺無聲的心意。吳意下了車,把吳剛拴在棗樹上,推開院門,看見爺爺正坐在堂屋門前抽旱煙。煙絲被微風(fēng)推搡著,一縷一絲地往院里飛,往棗樹的青青的葉子上飛。吳意嗅著這熟悉的煙絲味,感到很奇怪。旱煙是爺爺身體健康與否的晴雨表,如果他還在一口口地抽著,說明半個月以來他非常健康??匆妳且?,爺爺笑了,笑得很狡黠。吳意曾經(jīng)在很多村干部的臉上看到過這種狡黠的笑,他把它叫作“農(nóng)民式的狡猾”。
“老爺子,你想我了就直言,犯不上說謊吧·”吳意蹲到爺爺面前,笑瞇瞇地看著他。爺爺摸摸他的頭,抽了一口旱煙,說:“我這不是給你找請假的理由嗎·不然你會不好意思。我的孫子,就是我喂的狗,什么脾氣我能不知道·”吳意想,這老頭,當(dāng)了幾十年村干部,成魔了。熱鬧了一會兒,爺爺把吳意拉到堂屋里,指著白墻上用鉛筆畫的無數(shù)的電話號碼,說:“你看看強大的號在哪里,打電話喊他來?!眳菑姶蟮臓敔敽蛥且獾臓敔斢幸粋€共同的父親,強大比吳意大五歲,所以強大是吳意沒出五服的哥。不到五分鐘,吳強大來了,頭上貼著一塊小藥紗,左手裹著一塊大藥紗,眼神里藏著無數(shù)沮喪,就像被吳意踢了一腳的吳剛。吳意迎過去,說:“強大哥,多日不見,你成英雄了,披紅掛花的?!睆姶罂嘈π?,說:“我是被英雄了?!睆姶蠖嗄昵霸?jīng)做過幾年民辦教師,養(yǎng)成了看書看報的習(xí)慣,在用詞上一直很時尚。吳意哈哈笑了,把強大讓到板凳上坐了,便拉過他的手仔細(xì)看。左手上藥紗包裹的是一塊硬傷,硬傷附近有一些青腫的痕跡。強大把腰彎下去,讓吳意看后背,也是一道一道的青腫。強大本來就瘦,被這些傷痕裝點過后,很像一段飽經(jīng)滄桑的楝樹干。吳意知道肯定有一個悲壯的故事剛剛發(fā)生過,而這個故事的結(jié)尾還在自己的眼前飄,爺爺讓他回來的任務(wù),就是要把這個結(jié)尾抓在手里?!罢l干的·”吳意問?!靶「??!睆姶髧@了一口氣。
小蛤十年前到西安打工,一年后給西安的公安當(dāng)了報信的眼線。小蛤不只報西安的,還報老家的。老家人到西安打工,或者到西安做生意,都得走小蛤這條線,不然就可能給報了。不論事大事小,有事沒事,被報了就得被剮一層皮。小蛤不知道自己刮了人家多少皮,當(dāng)手里的皮堆積起來有一樹梢子高的時候,小蛤要回家了。小蛤回家的目的有三個,一是西安不能再呆了,被報的人太多,早晚要死在人家手里;二是他要回來辦廠,辦個假發(fā)廠,專給西安那邊提供半成品;三是衣錦要還鄉(xiāng),衣錦不還鄉(xiāng),就相當(dāng)于在黑夜里穿漂亮衣裳。和小蛤一起回來的還有小蛤的三個哥哥,大蛤,二蛤,三蛤,還有小蛤的兩個叔伯兄弟,都是給西安公安作過貢獻(xiàn)的。小蛤剛回來就放出風(fēng)來,說要投資兩千萬,要占地五百畝,要讓全國人民都有假發(fā)戴??h里對這個項目很感興趣,鎮(zhèn)里更感興趣??h里要小蛤把廠安在靠近縣城的工業(yè)園區(qū)里,地點有的是,看中哪塊給哪塊,還免三年稅收。小蛤不干,小蛤就看中了村南那五百畝地。小蛤說咱富了不能忘了鄉(xiāng)親,到時候我讓咱左左右右的鄰居都到廠里干活,都給高工資。村南的五百畝地有五十畝是小蛤弟兄幾個的,四百五十畝是本村其他人的,吳強大的十畝地就在其中。小蛤是個能力很強的人,到鎮(zhèn)里跑了一趟,領(lǐng)回來一個副鎮(zhèn)長和一個戴墨鏡的高大男人,說村南的五百畝地鎮(zhèn)里已經(jīng)向縣里報批了,縣里已經(jīng)向省里報批了,一畝地補償三千塊錢,這五百畝地要全部開發(fā)掉,全部變成廠房。然后小蛤帶著副鎮(zhèn)長和墨鏡挨家挨戶找人,當(dāng)面問人家同意不同意。村里的青壯男人都出去打工了,老人就打個電話過去,說咱同意不·男人就回答,是小蛤那狗日的要地不·給他,咱在外面掙了錢,就不回村里住了,惹那狗日的干啥·聽說那狗日的一個電話打出去,公安局長五分鐘就到了,十分鐘人就給弄監(jiān)獄里去了,惹他就是惹狗呵!小蛤帶人去找強大,說強大上級都批了,你這十畝地能弄三萬塊錢呢!強大說批了嗎·小蛤說批了。強大說那你把批文拿來我看看,看了,落實了,我一分錢都不要,就當(dāng)作貢獻(xiàn)了。小蛤說批文在縣里鎖著,是咱能看到的嗎·強大說中央一號文件我都看到了,咋一個批文我不能看呢·我不是還有十畝地在這批文上嗎·就是我的死刑判決書,不是還得讓我本人過目,不是還得我本人在上面簽字嗎·小蛤說你不簽字也得行呵!你不簽字也得斃你呵!然后小蛤扭頭就走,副鎮(zhèn)長也扭頭就走。墨鏡沒走,墨鏡把強大打量了一番,一拳就揍到強大頭上了。小蛤轉(zhuǎn)身回來,說你怎么打人呵·又看看強大,說你還看批文不·強大說看。小蛤又走,墨鏡第二拳又落在第一拳的位置,只不過力度大了點,血就從強大頭上流下來了......
吳意覺得血往頭上沖,他看到劉三江的告密短信時,就是這樣的感覺。
“告了嗎·”“告了?!薄霸趺礃印ぁ薄盎钤?!”“誰說的·”“都這么說?!薄岸肌ざ际钦l·”“派出所,鎮(zhèn)政府,咱村的男女老少,周邊的村子的男女老少。”“再告呵!”“沒地方告了?!薄暗娇h里?!薄翱h里又批給鎮(zhèn)里了。”“還告嗎·”“不告了?!薄澳窃趺崔k·”“我的地在那五百畝地中間,我不讓他開工,他就開不成。他開工時我就躺在地中間,軋死了算個熊!再冤我也不知道了。我就是一只螞蟻,螞蟻一年被碾死無數(shù),你看到過投降的螞蟻嗎·”
吳意看著吳強大,眼淚差點流下來。
吳強大愛地。
吳意愛吳強大。
吳強大高中畢業(yè)后做了三年民辦教師,全縣所有的民辦教師都轉(zhuǎn)了正,只有他沒轉(zhuǎn),原因只有縣教育局和吳強大本人知道。吳強大就回來種地。十畝地,吳強大就像領(lǐng)了十個兒子,或者說養(yǎng)了十個爹。吳強大從來不說這十畝地是他十個閨女,強大說閨女遲早要嫁人,他這十畝地永遠(yuǎn)也不會嫁人。強大看著十個兒子或者爹,心里就安靜得像村西扇子河里的水。全村五十五歲以下的男人全出去掙錢去了,強大仍安靜地坐在自己的地頭,偶爾喝一口水,偶爾抽一支煙,煙是在常熟打工的兒子過年時帶回來的。出門的男人春節(jié)時多半會回來,有很多還開著車回來,車一個比一個新,一個比一個靚,在村里一停,就像是辦車展,就差美女車模了。強大偶爾也會動一下出去掙一把的心思,但強大到十畝地里走上一圈,就把那心思消滅了。吳意給強大找過一份很好的工作,給市委大院里的花草澆水,既鍛煉了身體,又陶冶了情操,每月還能掙兩千塊錢。但強大不去。強大說我走了,咱村一個正經(jīng)種地的都沒了。吳意算了算,就農(nóng)民的純粹意義來說,吳強大是本村最后一個農(nóng)民。
吳意看著爺爺,說:“老爺子,你讓我回來,是為了強大哥吧·”爺爺點頭:“那些王八羔子我都不認(rèn)識了,只有你能做了?!眳且獍呀o爺爺帶的東西從車上卸下來,只留了一條煙,就要開車出去的時候,王琵琶的電話打了過來。
王琵琶是部辦公室的會計,女的。吳意知道王琵琶喜歡他。吳意有時也會喜歡王琵琶,但吳意知道自己絕不會去招惹她,更不會娶她。王琵琶太小,二十六,大學(xué)畢業(yè)才兩年。王琵琶進(jìn)組織部沒有經(jīng)過公務(wù)員考試,是作為人才引進(jìn)來的。市里關(guān)于人才引進(jìn)的文件是四年前下的,剛引了兩個,就有人提出與公務(wù)員法不符,停了。停了兩年,王琵琶就來了,成了這份文件引進(jìn)來的第三個人,也可能是最后一個人。這讓很多人不由自主地猜測她的來歷,猜不到,王琵琶在大家眼里更顯得神秘。王琵琶曾經(jīng)給吳意發(fā)過一個短信,是一首詩:
麗影繽紛迎暖日,
紅妝窈窕綻芳叢。
勸君惜取三春色,
莫負(fù)東風(fēng)萬點紅。
吳意知道王琵琶就是萬點紅。吳意想,自己女兒的年齡都快趕上琵琶了,不負(fù)東風(fēng)萬點紅,還能把這個萬點紅吃了啊·吳意沒回短信。過了一天,王琵琶在路上碰到吳意,問他的手機號。吳意說了。王琵琶裝作吃驚的樣子,說:“我昨天是給這個號發(fā)了個短信?。≡趺礇]人回啊·”吳意說我的手機壞了,可能明天就修好了。琵琶的目光便很惡毒地看他,恨不能用目光把他捅成萬點紅。
王琵琶問吳意現(xiàn)在在哪里。吳意說在鄉(xiāng)下。琵琶說:“部里都在瘋傳要把你調(diào)走的事,你怎么還有心情呆在鄉(xiāng)下呢·村姑應(yīng)該是你三十年前的夢,你是不是去鄉(xiāng)下追憶曾經(jīng)樸素的歲月呵·紅臉蛋,黑辮子,解開紅襖扇扇子,是不是特有味道·”吳意說是啊是啊,我現(xiàn)在就正和鐵姑娘喝酒呢!琵琶嘆了一口氣,說:“吳意你就貧吧!你別以為你是男人領(lǐng)袖,沒了你這個世界就沒陽剛了。我只想問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聽任別人把你弄走,還是有別的什么想法·你可別產(chǎn)生幻覺,以為人家在趕你走的時候會給你個副處。你是老組織了,不會相信屁有香的,是不是·”吳意忍不住笑了。吳意說屁再臭,部長放出來,我就得聞著,我有什么辦法不聞呢·琵琶沉吟了一下,慢慢地說:“你就實話實說吧!如果你不想走,如果你想在部里提拔,或者提拔到外單位去,我可以幫你?!眳且馑坪醣灰恢换伒氖謸狭艘幌?,既受用,又吃驚。吳意知道王琵琶不是開玩笑,是經(jīng)過鄭重考慮才這么說的。王琵琶的身后到底是藍(lán)天還是白云,是狂風(fēng)還是暴雨,誰都說不上來,但是有一點是可以確認(rèn)的,她的身后肯定不是一棵歪脖子樹。吳意說你為什么要幫我·話說出來,忽然感到這么問特別愚蠢,多少紅棗不吃,偏咬了一顆臭葡萄。果然,琵琶冷笑了一聲,說:“你真蠢!”吳意說在這個問題上我和你意見一致。琵琶笑了,說:“我不逼你,但一周之內(nèi)你必須給我個答復(fù)。一周之內(nèi)會有個送上門的機會,如果你錯過了,會后悔兩輩子的。”吳意不解。琵琶說:“包括你女兒的一輩子呵!”
吳意覺得肩膀有些沉,壓得脊骨有些軟,就坐到爺爺身邊去,扯過那桿老煙槍抽起來,時不時被嗆得呲牙咧嘴。爺爺對吳強大說:“去買幾個菜,小子有心事了,需要喝了?!?/p>
吳意開車來到鎮(zhèn)政府的時候已經(jīng)下午四點了。在吳意的印象里,這個鎮(zhèn)的書記應(yīng)該是張民強,吳意在農(nóng)組辦當(dāng)主任時見過他。全市所有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的任命都要經(jīng)過市委組織部農(nóng)組辦同意,如果不同意,縣委書記去吵架也沒用。從另一個角度說,如果一個鎮(zhèn)的黨委書記有問題,農(nóng)組辦也有權(quán)建議縣里撤換。這就是宏觀管理,一句話就像一張網(wǎng),能圈進(jìn)來很多條魚。吳意把車停在鎮(zhèn)政府大院里,立刻有一個白白凈凈的三十多歲的男人跑過來,問他找誰。吳意說找張民強。然后吳意問白凈是誰。白凈說自己叫白競,競賽的競,是這個鎮(zhèn)的辦公室主任。吳意笑了,說你具有不弄虛作假的基礎(chǔ),名實相符呵!吳意問白競張民強在不在。白競猶豫了一下,問:“你這位領(lǐng)導(dǎo)是哪里來的·”吳意掏出工作證給他。白競立刻撅了撅屁股,說:“原來是吳主任,快請?!卑赘偟男屎芨撸贿吔o吳意倒水,一邊電話找到張民強,說市委組織部吳主任來了,請你快點回來。不到十分鐘,張民強就進(jìn)了門,一把握住吳意的手,哈哈笑著說:“原來是吳主任呵!咱們四年前見過的,你還記得嗎·你給我們一百多個鄉(xiāng)鎮(zhèn)書記講課,我現(xiàn)在還記得那堂課的名字: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管理理念的改變!是不是,吳主任·”吳意想這家伙剛才肯定找人“百度”過了,不然怎么可能記得這么清楚·自己都已忘得一干二凈了。張民強轉(zhuǎn)臉對白競說:“這是咱們市委組織部農(nóng)組辦的吳主任,以后你做到我這一步時,少不了要向吳主任匯報思想。”吳意糾正道:“我現(xiàn)在不在農(nóng)組辦干了,我到研究室去了?!睆埫駨娪行@訝,臉上有瞬間的冷飄過,只是瞬間,但吳意看到了。兩年前部長上任,很快就把吳意調(diào)整到研究室當(dāng)了主任,把自己帶來的一個秘書放到農(nóng)組辦當(dāng)了主任。讓吳意當(dāng)研究室主任的理由只有一個:吳意有一篇寫基層組織建設(shè)的論文在一家省級刊物登了,寫得很好,這樣的家伙放在農(nóng)組辦浪費了。吳意想自己一天要放很多屁,是不是要到廁所去看門啊·自己還給市委書記寫過幾次講話稿呢,是不是應(yīng)該做市委辦公室主任呢·張民強在吳意對面坐下,說,“吳主任你怎么不讓縣委組織部來個領(lǐng)導(dǎo)陪一下呵·自己駕車,多辛苦呵!”吳意笑笑,掏出煙來,遞給張民強一支,自己點著一支,吸了一口,才說,“我是來辦點私事,私事私辦,別浪費公家的資源?!睆埫駨娮尠赘?cè)グ才磐盹?,說:“吳主任,咱邊吃邊說好不好·我不能讓領(lǐng)導(dǎo)餓著肚子安排工作是不是·”吳意攔住他,說:“我中午吃得晚,現(xiàn)在胃里還扎著呢。咱先說事,然后再說吃飯的事。”吳意把吳強大和小蛤的故事簡單講了一下。他知道張民強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事,張民強肯定比他知道得還要詳細(xì),還要內(nèi)幕,自己只要一提小蛤的名字,張民強就會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吳意只有一件事弄不明白,為什么張民強要派個副鎮(zhèn)長跟在小蛤屁股后面!小蛤是誰·就是一個屁!張民強讓副鎮(zhèn)長跟在后面,肯定不是為了拾屁,而是為了跟緊那張放屁的屁股,跟緊長了那張屁股的人。為什么要跟·真是為了工作·是不是有什么個人利益糾纏在里面·吳意不想細(xì)看張民強的臉,看出什么和看不出什么都無所謂,他今天來,就是要憑著這張市委組織部研究室主任的臉,把小蛤的屁股給擠走,不走也得走。
張民強靜靜地坐在吳意對面,聚精會神地聽。吳意講完,張民強仍是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吳意就知道他開小差了。吳意想,這位老兄不當(dāng)專業(yè)司機可惜了,注意力這么集中的人,放在這個位子上可惜了。吳意靜靜地看著他,看他的車是在高速上還是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看他能開到哪里。張民強沒有開遠(yuǎn),五秒鐘以后就剎車了?!澳牵I(lǐng)導(dǎo)的意思是什么呢·”張民強問。吳意笑笑,說:“拿著上級的批文去跟老百姓解釋,如果沒有批文,就把人撤回來,別在那里充大尾巴,以為多長幾根毛就可以扮個狼,狼該怕人的,倒成了扮狼嚇人了?!薄皩嵲捪蝾I(lǐng)導(dǎo)匯報,這件事我是知道的?!睆埫駨娬f:“在這塊地盤上占用一分地,我都會在十分鐘之內(nèi)知道。不過這件事有些特殊。這個批文不是沒有,也不是像他們說的在縣里,這個批文正在批,而且肯定能批下來,我們只不過是幫助小蛤提前做些實際工作,這就是先上車,后買票。吳主任你想想,如果等批文下來再去做工作,老百姓的秋莊稼就種地里了,是不是會造成更大的損失·既然是確定的事,不如打個提前量?!眳且庀?,你把子孫的飯全吃了,也是打提前量了。你小姨子早晚要嫁人,你就可以提前把她開了·吳意說我給你講個實事。去年我代表部里考察了一個干部,常委會已過了,公示期也滿了,明天就下文送人了,但當(dāng)天晚上卻出了一點意外。這個意外我不方便跟你說,但這個意外改變了事情的結(jié)果,人倒是送了,卻是送到紀(jì)委的隔離室去了。張書記你別嫌我說話難聽,你是個有本事的人,也有福相,將來肯定能做到縣委書記的。我認(rèn)為你肯定能當(dāng)上,就像你肯定那批文能下來一樣。但是,我問你,你現(xiàn)在可不可以去履行縣委書記的職權(quán)呢·你肯定會說不可以。但是,不就是一個提前量的問題嗎·為什么就不行呢·提前履職還可以鍛煉干部啊,為什么不可以呢·張民強臉上的肌肉抖了幾下。吳意知道這幾塊肌肉一開花,張民強就是盛怒了。怒放吧!吳意想。但吳意知道他不敢,吳意沒見過敢對市委組織部的科長發(fā)火的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吳意記得當(dāng)初他訓(xùn)練吳剛時,一不小心把鏈繩套到了吳剛的嘴里,吳剛轉(zhuǎn)身就要咬他,當(dāng)看到他那張氣憤的臉時,吳剛突然笑了。吳剛的笑別人是看不見的,只有吳意和吳剛自己能看見。但吳意還是朝它臉上甩了一巴掌,狗東西,你就不應(yīng)該有咬人的念頭,你就該時時記住我是喂你的人。吳意知道自己是在以公謀私,但這個私其實就是一個公,謀了也就謀了。張民強笑了,這在吳意意料之中,只是更加燦爛一些。張民強說:“這樣吧吳主任,這件事,我召集幾個在家的黨委委員研究一下,明天答復(fù)你和吳強大,怎么樣·”吳意不說話,只安靜地抽煙。張民強笑笑,說:“請吳主任理解,這個小蛤要辦的廠是我們鎮(zhèn)今年的招商任務(wù),是我們今年的重點工作之一。去年我們的招商任務(wù)沒完成,縣里亮了我的黃牌,今年再完不成,就是紅牌了,就得退出舞臺了。所以,我不能搞一言堂,我得民主,畢竟,這是大家的事情?!眳且馄鹕?,說:“好吧!我明天上午等你們的答復(fù)。張書記,你們做事呵,別怪我說,總是在抓尾巴。這無批文占地的事,前幾年還能說過去,現(xiàn)在再做,有些笨了吧·沒見過那些自焚的啊·吳強大如果自焚了,我看你們怎么辦!比招商任務(wù)完成不了難看得多!恐怕連縣長和書記都得牽進(jìn)去,合算啊·”張民強有些掛不住,說:“哪那么多自焚的啊·”吳意說:“有一個,攤你身上了,就行了?!?/p>
吳意不吃張民強的晚飯,他知道自己心軟,今天繃著臉說了這些難聽的,已經(jīng)很難為自己了,再難為下去,他就可能把先前取得的成效全都葬送了。這種狐假虎威的手法,李大海和劉三江他們運用得很熟,吳剛應(yīng)用得也很熟。吳剛在他身邊叫,在自家院子里叫,聲音的分貝會遠(yuǎn)遠(yuǎn)超過它自己在外面流浪時。吳意不行,從這個意義上說,他覺得吳剛已經(jīng)超過了自己。張民強很熱情地留飯,笑容把一張大臉遮得滴水不露,但吳意還是走了。
吳意回到村里時,天已經(jīng)全黑了。但村西頭還是通明一片,是給燈火照的。村西頭多年來一直比東頭熱鬧,一直印證著“西頭吃烙餅,東頭喝稀飯”的說法。吳意下了車,吳剛歡快地向他叫了一聲。爺爺正在屋里抽著旱煙,和強大說著話。小飯桌上擺著一盤花生米和幾個咸鴨蛋,還有一壺酒。爺爺每天晚上都要喝一兩多酒,這是吳意非常欣慰的。吳意每年都要從本地酒廠給他買幾十斤酒頭,有勁,把老爺子喝得直哈嘴,精神立刻就提起來了。吳意把去鎮(zhèn)里的情況說了一下,問爺爺怎么看。爺爺吐了一口煙,說:“他們會為了一個平頭百姓把恁大一個計劃停下來·他們什么時候這么辦過·我看,難!”強大也在一邊說:“聽說,小蛤是給張書記和其他幾個鎮(zhèn)領(lǐng)導(dǎo)入股的,他們不出一分錢,只要大力支持就行了?!眳且庑睦镆矝]底,但既然做到這一步了,只好走一段算一段了。
村西傳來一陣鑼鼓聲。吳意問是不是誰家在辦喜事,要不要去隨個份子。爺爺說:“除了小蛤,誰能弄恁大個動靜。他什么都不為,就是圖高興,弄了個戲班來唱戲?!睆姶筮肿煨π?,說:“兄弟你猜猜,小蛤請的這個戲班子是誰的·”吳意搖頭。強大說,“劉小棉?!眳且夥浅3泽@,說哥你是在開玩笑吧·劉小棉進(jìn)了戲班·你怎么不告訴我你娶了三個老婆·我覺得你娶了三個老婆更可信一些。強大也有些吃驚,說:“你這些年真沒和劉小棉聯(lián)系·真佩服你了,兄弟,人家上個月還專門來找我和咱爺,要你的手機號呢!她也沒和你聯(lián)系·”吳意掏出煙來,也不讓人,點著了,猛吸了一口。劉小棉,他媽的到底還是唱戲去了,你到底還是奔月去了。吳意想,劉小棉啊劉小棉,我真佩服你,你是我的偶像啊!
劉小棉家住劉莊戶,離這里不遠(yuǎn),三里多路。劉小棉和吳意是初中同學(xué),高中同學(xué)。吳意非常盼望他們能一起走下去,成為大學(xué)同學(xué),但這個愿望沒實現(xiàn)。吳意上了大學(xué),在北京。劉小棉貸款作學(xué)費,到省里的一所戲校學(xué)習(xí)了兩年。這兩年里吳意去看過她三次,第二次兩人就摟在了一起,那時劉小棉剛剛讀了半年戲校。用吳意的話說,就是種了十幾年的樹,終于結(jié)了一粒果。第三次去時,已經(jīng)是劉小棉畢業(yè)前夕。劉小棉對吳意說,結(jié)束了,我結(jié)束了,我們也結(jié)束吧!吳意知道劉小棉進(jìn)不了縣劇團,縣劇團已經(jīng)被財政斷了奶,斷了奶的縣劇團仍然很難進(jìn)。劉小棉也知道自己進(jìn)不了縣劇團,更知道省里的劇團不可能要自己。雖然她實習(xí)期間曾經(jīng)在省一團頂過一次《葬花》中的黛玉,得到過很多掌聲,雖然她已經(jīng)被省城的觀眾熟悉了,但這并不影響省里的劇團拒絕她。劉小棉是因為喜歡唱戲才上的戲校,她貸款兩萬塊就是為了圓這個夢。劉小棉說吳意我也是因為喜歡你才和你眉來眼去這一年多。我明天就出校門了,我得做我不喜歡的事了,我不能心里揣著一個我喜歡的人去做我不喜歡的事,將來還得在心里剜一個疤。所以,我現(xiàn)在就把你剜掉,要疼就一次疼完吧!吳意不同意,說我和你一起疼!劉小棉笑了,說:“你傻呀·你前途似錦,不值得為任何人毀了?!眲⑿∶薨褏且鈳У綄W(xué)校后面的一個草坪上,說:“我給你唱一段吧!我明天就得從廣寒宮里出來了,就給你唱一段《奔月》吧!”劉小棉的嗓子真好,吳意平時只想到那張嘴好,就忽略了連著那張嘴的嗓子。劉小棉的嗓子像一條圓潤的細(xì)線,美好的聲音順著這條細(xì)線從胸中婉轉(zhuǎn)飄出,變作一段繞指柔,把吳意的眼睛揉得酸酸的,淚水就飄到了草地上。劉小棉唱道:
棄紅塵來月宮添為領(lǐng)袖,
也不知人間事又幾春秋。
我也曾采群芳釀成美酒,
抬眾仙慶佳節(jié)共醉瓊樓。
碧玉階前蓮步移,
水晶簾下看端的:
人間夫婦多和美,
鮮瓜旨酒慶佳期。
一家兒對飲談衷曲,
一家兒攜手步遲遲;
一家兒并坐秋閨里,
一家兒同入繡羅帷。
想嫦娥獨坐寒宮里,
這冷冷清清有誰知。
劉小棉抹了抹吳意的眼淚,說你這傻孩子,怎么這么多淚水??!像你這樣纏纏綿綿的,能成大事啊·我還指望有一天站在你肩膀上用竹竿戳太陽呢!吳意說你現(xiàn)在就戳吧,我巴不得你現(xiàn)在就戳。劉小棉俯到他懷里,揉了揉他的肩膀,說:“現(xiàn)在這里還太軟和,撐不起我和竹竿的重量?!?/p>
想起這些,吳意心里酸得厲害。村西的鑼鼓聲越敲越響,水一樣往他耳朵里灌,更把他搞得七葷八素。吳意一時如坐針氈。爺爺朝他頭上拍了一巴掌,說:“滾吧,聽你的戲去吧!”吳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知音啊爺爺!爺爺笑道:“找你的知音去吧!”
村子呈橄欖形,從西到東有三百來米,從南到北只有不到一百五十米。在吳小樓人的習(xí)慣認(rèn)識里,只有西頭和東頭,沒有中間。村中間那道從北到南的粗粗的土塄子,就是兩頭的分界線。土楞子是什么·廢棄的村墻。村墻以東是老戶,以西是民國前后陸續(xù)逃荒過來的。西頭人有錢,東頭人有力氣。西頭人愛說,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但自從東頭的吳意爺爺做了書記,吳意分配到市里工作,西頭人就搞不清自己是不是勞心者了,這話就不提了。戲臺搭在小蛤家院外的空地上,以前是生產(chǎn)隊的麥場。兩支白熾燈從門前的大槐樹上懸下來,把空地照得透亮,很多青枝綠葉的影子也在周圍的墻上和地上晃來晃去。吳意先是站在土塄子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除了燈光和攢動的人頭,看不見別的。吳意摸摸衣袋,還好,帶了一包煙出來。吳意就來到小蛤家附近,逢人就讓一支煙,慢慢地就湊到了離舞臺不遠(yuǎn)的地方。臺上正演著一段二人現(xiàn)代小戲,說的是一個人富了以后造福鄉(xiāng)里的事。吳意暗笑,想這個小蛤真是不要臉,還把自己當(dāng)救世主了。演了半個小時,總算結(jié)束了。大樹上的燈熄了一支,舞臺上安靜了三分鐘。突然,鑼鼓聲再次急劇響起,熄掉的燈也猛地亮了起來。吳意心跳加快了,他感到喉間有些干,他預(yù)感到劉小棉會出來。劉小棉果然出來了,劉小棉飄出來了,劉小棉像嫦娥一樣玉樹臨風(fēng)般飄了出來。還是當(dāng)年的那個劉小棉,還是那個要站在他肩上戳太陽的劉小棉。竟沒有胖。吳意想哭。這個劉小棉,她竟沒有胖,四十多歲的人了,她竟沒有胖,她還在唱《奔月》,還是唱得這么令人心碎。不容易呵!吳意仰天長吁了一聲。
劉小棉從戲校畢業(yè)后直接回了老家,頂了她母親的崗,在村小學(xué)教書,教五年級的語文,同時教三年級的數(shù)學(xué)。吳意在暑假和寒假去找過她幾次。劉小棉和他見了面,卻再不愿和他親嘴。吳意開始害怕了,才意識到戲校草坪上的話原來是真的?!澳悴灰獊砹?,”劉小棉說:“你再來我就不見你了,還要放狗攆你。我們是走不到一起的,與其讓你以后拋了我,不如現(xiàn)在我攆你滾蛋,讓我回憶起來還有點幸福感。而且,你是知道我的,我不會在這里呆久的,我是一個注定要流浪的人,說不定什么時候我就入了一個戲班,天南海北地唱我的《奔月》去了?!眳且庹f我跟你到天南海北。劉小棉好聽地笑了一聲,說你可能跟我到天南,然后你就不想去海北了。吳意再到學(xué)校找劉小棉時,果然就找不到了,那個要放狗攆他的人連面也不給他見了。吳意長嘆了一聲,站在學(xué)校的小操場上,咿咿呀呀地唱了一段《鎖麟囊》:耳聽的悲聲慘心中如搗,同遇人為什么這樣號啕·莫不是夫郎丑難諧女貌·莫不是強婚配鴉占鸞巢·叫梅香你把那好言相告,問那廂因何故痛哭無聊。然后一拍屁股,滿懷悲愴地走了。
劉小棉的嗓子絲毫不減當(dāng)年,只是多了些滄桑。吳意想嫦娥也是滄桑的,所以劉小棉也要滄桑。但是劉小棉能做成嫦娥嗎·吳意想劉小棉如果真能做成嫦娥,也不枉她犧牲了一次刻骨銘心的愛情??嗍强嗔它c,但能做成嫦娥,也算是找到幸福了。
劉小棉唱道:
追夫來到洛水旁,
氣喘心跳步踉蹌。
若非羿你生變心,
弱質(zhì)何須涉水登山把夫?qū)ぁ?/p>
念嫦娥,貶謫人間本無怨,
只為羿你是知音,
—朝情郎情別寄,
我留人間有何求·
四望羿夫無蹤跡,
急得嫦娥淚淋淋!
真好!吳意想,在這樣悶熱的夜,這樣的蚊蟲的包圍,這樣的白熾的燈光,還能唱得這么好,真難為她了。吳意想象不出,如果劉小棉是站在省一團的舞臺上,她能把嫦娥演到什么程度。
見靈丹愁腸百結(jié),
恨羿一走渺茫茫,
為妻等你整一載,
你歸家不肯進(jìn)家中,
我千言萬語未傾訴,
你接得素帕去匆忙,
難道是家花不如野花艷,
英雄好漢竟成了浪蝶狂蜂!
難道嫦娥當(dāng)初瞎了眼,
錯把薄幸看成有義郎!
思至此氣恨孰難忍,
橫下心腸我吞盡靈丹!
凄凄哀哀,柔腸百結(jié)。吳意覺得臉上有些濕,摸了一下,是淚水。
吳意不敢再聽下去。村里人都知道當(dāng)年他和劉小棉的這段感情,他不想再留下新的傳說。吳意向西走,村西有一條河,叫扇子河,是從河南境內(nèi)流過來的,經(jīng)過這里匯到淮河里。劉小棉在戲校上學(xué)的第一個暑假,兩人經(jīng)常在晚上跑到這里幽會,坐在河邊靜靜地聽河水流,聽小蟲叫,聽河坡上的小草聊天,然后就把嘴黏在一起,不舍得分開。有一次劉小棉真軟成了棉花,握住吳意不放。吳意知道只要自己做,劉小棉不會有任何阻攔了,這在一向理智的劉小棉身上并不多見。但吳意沒有做,吳意想,在這河坡上做了,只能算野合,合了一百次,就是野百合了,不能給劉小棉留遺憾。劉小棉越握越不見動靜,氣得打了吳意一下,說你連頭豬都不如。吳意在河坡上的小徑上走著,想著當(dāng)年的劉小棉,嘆息便從心底涌出來,消失在黑暗的天宇下。村里的燈光從樹冠的空隙里漏出來一些,偶爾把這里映亮一下,很快就消失了。河坡上野生著很多蔓陀羅,還有一些野薄荷,散發(fā)著淡淡的清涼的氣息。很多年前這里也有很多野薄荷,不待老去就被掐了,腌了,留著下酒,或者下飯。劉小棉腌的野薄荷特別好吃,像新鮮的一樣散發(fā)著田野的氣息。那時吳意的父母還活著,在縣城同一家企業(yè)上班。父親特別愛吃扇子河邊的野薄荷,說能吃出老家的味道。劉小棉把野薄荷腌好,吳意就回城里一次,專門給父親送去。吳意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父母同時出了車禍,再也吃不到野薄荷了。吳意從此戒了野薄荷,沒有了父母,沒有了劉小棉,生活就沒有了火苗。無邊的莊稼是小麥,在微風(fēng)中婆娑著。吳意想要是能做一株麥子,和麥子們一起私語,再聽著河水的細(xì)吟,該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上一次到這河邊來,是什么時候的事了·他想不起來。他只記得,自從進(jìn)了市委組織部,他一次都沒來過。吳意坐下來,用手撫著麥穗,它們已經(jīng)有些金黃了,那些微硬的麥芒,讓他有癢酥酥的感覺。燒幾個麥穗,在手心里揉到脫殼,然后一粒一粒甩到嘴里,仿佛整個田野都在自己的心里了。這種久違的感覺,哪怕只是在意念中重溫,也讓吳意有一種沖動。心里酸酸的,似乎是無來由的,在心里找不到任何依據(jù),這讓吳意更加傷心。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已經(jīng)無法解讀自己了。
有沙沙的聲音傳來,吳意起初以為是麥子發(fā)出的,但這聲音是移動的,而且,來到他身邊就消失了。吳意的心抖動起來。他伸手撫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會撫到一雙腿,是劉小棉的腿,吳意一把把那雙腿抱住了。
“你看見我了·”“看見了,你在場外咳嗽一聲,我就知道你來了。你怎么不等我演完再走·”“受不了,我會把你從舞臺上拽下來,然后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薄澳阆氚l(fā)生什么事·”“我什么都不想,還能想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我也不知道,但我想,我還是來這里看看,興許會有一條公魚精?!眳且庑α耍砷_了劉小棉,說:“你的腿還是這么有彈性?!眲⑿∶扌α耍f:“我給你拾些干柴去?!薄案墒裁础ぁ薄白屇泸}呵!”吳意站直身子,拍拍褲子上的土,然后抱住了劉小棉的腰。劉小棉晃了一下,無聲地伸出手來,也抱住了吳意。抱了十分鐘,吳意松了手,說,“破紀(jì)錄了,以前最多抱你九分三十秒。”劉小棉諷刺地笑了一聲,說:“拜托了,那不是抱的時間,是吻的時間?!眳且夤恍?,說:“考你呢,倒還記得?!眲⑿∶捭读艘幌拢缓箝L嘆了一口氣,輕唱道:“碧云天芳草地蜂愁蝶怨,亂鶯聲啼不住似水流年。繞疏籬穿曲徑遮遮掩掩,冷清清一坯土誰薦寒泉·”然后又念白:“老吳,如果當(dāng)初我嫁了你,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又一笑,說:“估計還不如現(xiàn)在?!?/p>
在河邊坐到半夜,吳意突然意識到村里的燈都熄了,喧鬧的聲音也漸漸沒了。吳意摟了摟劉小棉,問她明天是不是還有演出,今晚有沒有安排好住處。劉小棉說已經(jīng)安排好了,全團二十個人,全住在一個院子里。小棉說明天早上就走,本來小蛤要連演三天的,演出費給得也很高,但她不想演了,看見小蛤那副嘴臉就吃不下去飯。吳意知道小蛤年輕時就戀著劉小棉,據(jù)說有一次夢里喊劉小棉的名字,被他爹一腳給踢到床下去了。吳意問劉小棉小蛤有沒有騷擾她。劉小棉猶豫了一下,說:“如果他敢有非分,我就閹了他?!?/p>
回到村口,劉小棉轉(zhuǎn)身摟住吳意的腰,聲音軟軟地說:“小吳,要是我愿意和你一起到爺爺家住,你敢不敢把我?guī)Щ厝ァぁ眳且鈬樍艘惶檬置嗣⑿∶薜男乜?,那里跳得很激烈,就知道她不是亂說的,是真要做了。吳意的心也跳得很厲害,一時不知怎么決斷,張了張嘴,卻只哈出幾口氣。想不想·他問自己。想?。「也桓摇び惺裁床桓业?!那就做!做嗎·做嗎·做了以后呢·二十多年就碰到這么一回,不會有以后了。沒有以后更不要做,炒這個短線有什么意思?。≌胫?,手機響了一下,是短信。手機的燈光映亮了吳意的臉,他非常討厭現(xiàn)在有燈光照著自己的臉,因而也非常討厭這個短信。但是,它竟是王琵琶發(fā)來的:你考慮好了沒有,早些給我答復(fù),我也要做些準(zhǔn)備?。且獍咽謾C揣進(jìn)衣袋里,右手圈住劉小棉的脖子,說:“我爺爺那里不方便?。∧阒?,他非常傳統(tǒng)的?!眲⑿∶藓俸俚匦α?,說:“吳大意啊,你別繞了。又有新歡了吧·我知道你老婆去世了,你不會閑著的。這個時候來短信,肯定是千里風(fēng)箏一線牽啊!算了,我不讓你為難了,搞得我多擠衣案似的。”吳意沒聽懂,問小棉是什么意思。小棉拉長音調(diào)說,擠——衣——案,賤啊!
吳意醒來時已是滿室陽光。木板床有些硬,但正適合吳意的腰,好像每一節(jié)腰椎都盡可能地舒展開了,每一塊骨骼都攤開了,整個人就沒有了一點重量,像一幅畫平放在床上。窗戶留了一點縫隙,空氣清爽,老棗樹的氣息若有若無地飛進(jìn)來,似乎還有一點麥地里的清香。吳意扭頭看看身側(cè),他知道那里除了一個CD機,除了機子里那張張火丁的《奔月》,沒有別的,更不會有劉小棉在那里躺著。他想,劉小棉本來是可以躺到這里的,他本來可以一睜眼就看到劉小棉的,或者,他不用睜眼就能知道劉小棉就在他的身側(cè)躺著,因為劉小棉肯定是俯在他的懷里睡的,劉小棉的腿可能還會伸到他的肚子上。但是,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他覺得鼻子有些酸。他按了放音鍵,張火丁的聲音傳了出來。他心里安穩(wěn)了些。
吳意不想起床,這多年沒有過的愜意,雖然是夾了些遺憾,也是一種享受。他靜靜地躺著,聽著張火丁,計劃著這半個月自己要做的事。從明天開始,還是要起早些,到麥地里或者河坡上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到太陽熱人的時候,就回來陪爺爺說話,陪爺爺抽旱煙,或者開車帶著爺爺去趕集。小的時候,爺爺喜歡帶著他,牽著他的手,唱著薛仁貴征西去趕集。爺爺買了金黃的煙葉子,又給他買一碗井水拌的酸酸的涼粉,然后一邊抽著旱煙,一邊給他講自己年輕時一人獨擋十八羅漢的故事。十八羅漢是土匪,十八條漢子,十八桿土槍,一夜能血洗十八個村子。十八羅漢一生只做錯了兩件事,一是夜襲吳小樓,一是剛解放時跟政府作對。第一件事導(dǎo)致的直接后果是他們被爺爺拎了一桿紅櫻槍追了十八里,十八羅漢成了十六羅漢,從此就像一條斷了尾巴的狼,再也興不起浪;第二件事導(dǎo)致的后果是在1950年的夏天喝了一鍋黑棗湯,從此成了一個傳說。爺爺?shù)墓适聟且饴犨^上百遍,而爺爺只給他講了不到三十遍,其余的七十遍以上是從方圓數(shù)十里鄉(xiāng)鄰的口碑上得來的。吳意真的想象不出一個人是怎么拎了一桿紅櫻槍狂追十八個持槍悍匪的,是怎么把第八羅漢和第十八羅漢一槍穿兩個洞的。吳意曾經(jīng)問過爺爺,當(dāng)然,那是多年以后的事了。爺爺笑瞇瞇地看著他,說:“一個吸溜著鼻涕吃酸涼粉的臭小子,現(xiàn)在當(dāng)了市委組織部的科長,以后還可能當(dāng)部長,當(dāng)縣長,這對于我來說就是個英雄故事,比我當(dāng)年厲害得多呢!”吳意想,如果開車帶爺爺去趕一趟集,親手給爺爺買幾把黃金葉,自己再吃一碗酸涼粉,肯定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除此之外,還做什么呢·到河邊掐幾把薄荷葉吧!腌起來,然后和爺爺一起喝酒。再到地里刨些蚯蚓,釣魚。吳意十年前買過一支漁竿,但只釣過一次魚,嚴(yán)格地說,只釣過二十分鐘的魚。部里一個電話打過來,要求全體人員兩小時以后集合,下單位考察。他便草草地收了工,唯一的成果是一條兩寸長的小鯽魚。在回部里的路上,吳意非??蓱z這條小魚,它是被掛著肚皮甩上來的,人家根本就沒咬鉤,是打醬油時被捎上的。這次有時間了,漁竿也帶回來了,那就痛快地釣一次吧!到扇子河邊,釣上兩天,中午吃飯也不回來,讓爺爺送過去,然后爺倆就坐在河坡上喝上幾盅。還做什么呢·事情太多,可做的事情太多,燒麥穗,做麥芽糖,釀米酒,摘羊蹄子棵蒸了吃。對了,上午要和劉小棉聯(lián)系一下,問問她這幾天都在哪里演出,如果不遠(yuǎn),他就跟過去看戲,聽劉小棉唱《奔月》,做一朵實實在在的棉花,肯定會讓劉小棉美死。
吳意想,如果能和劉小棉共演一次《奔月》,肯定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吳意能把《奔月》從頭唱到尾,但吳意只有唱功沒有做功。吳意想,等有機會時,要讓劉小棉錄一段《奔月》,那樣他就可以邊聽劉小棉,邊想劉小棉了。
吳意想自己算不算奔月呢·如果算,恐怕有點太容易了,太享受了。
吳剛忽然在在外面叫了起來。吳意透過窗戶往外看,吳強大的媳婦苗冬冬匆匆忙忙地闖進(jìn)了院子。
“吳強大被抓走了?!泵缍f。
吳強大昨天晚上沒去聽?wèi)?,吳強大心里有些亂,根本不想聽?wèi)?,他想洗澡睡覺。澡剛洗好,小蛤的一個堂兄弟拉他去打牌。吳強大不打,吳強大牌打得不錯,但很少打。小蛤的堂兄弟說你得給我個面子,三缺一,你不去就開不了桌。吳強大說開不了就不開。堂兄弟說如果你去打牌,我就幫你勸勸小蛤,讓他放你一馬。吳強大就動了心,跟著走了。強大一夜未回,苗冬冬早上起來就到小蛤的堂兄弟家里找,卻看見人家已經(jīng)落了鎖。苗冬冬的心就慌了,左鄰右舍地打聽,終于打聽出來:后半夜時派出所的人進(jìn)了村,把吳強大抓走了。
“其他幾個人呢·”吳意問?!岸寂艿袅?。”苗冬冬說?!熬妥チ藦姶笠粋€人·”“可能是。我問了十幾家,才有人跟我說。再問細(xì)了,就沒人說了?!眳且獾钩榱艘豢跊鰵?,他忽然意識到,問題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簡單。
吳意陪爺爺吃了早飯,就坐在院里等,等張民強的電話。等到上午十點鐘,李大海的電話打了過來。李大海知道吳意對自己有意見,李大海說吳意你他媽的心眼兒太小了,就因為我在會上笑了笑,就欠了你的·吳意說如果你認(rèn)為你欠了我的,那是你的事,我從沒這樣認(rèn)為。我只是覺得我把你看得有些高了,你他媽就是俗人一個。李大海哈哈笑了,說:“今天俗人給你打電話,就是要說一件俗事。有一個叫張民強的你認(rèn)識不·”吳意的精神一下提了起來,說我認(rèn)識。李大海說這個叫張民強的昨天晚上給劉三江打了一個電話,問了一些你的事。你知道這個張民強和劉三江什么關(guān)系嗎·他是劉三江連襟的小舅子 ,聽說快要調(diào)到城關(guān)鎮(zhèn)當(dāng)鎮(zhèn)長了,要升副處了。你知道他問劉三江什么嗎·問你在部里混得如何,有沒有希望提拔,有沒有希望下到縣里當(dāng)副縣長或者常委什么的。吳意的心一點一點沉下去。吳意問,“劉三江怎么說的·”李大海壓低了聲音,說:“說得很簡潔:過氣了,近期要調(diào)到一個小單位當(dāng)科長了,頂多搞個小副調(diào)?!眳且飧械綗嵫蝾^上涌,把頭發(fā)沖得一根一根都豎了起來。李大海說我不知道你和這個張民強有什么情節(jié)故事,我只想提醒你,老弟,這個時候,你不能在村里呆著??!你想垂釣洹水,眼睛可不能只盯著那水;你想讓吳剛捧了桂花酒給你喝,也沒必要非跑月宮里去??!吳意掛了電話,默坐了半晌,和爺爺打了個招呼,開車去了鎮(zhèn)里。白競正在打電話,看到吳意,笑了一半,又收住了,不待吳意問,就說張書記不在。到哪里去了·不知道,可能是陪著市里來的計劃生育檢查組到各村轉(zhuǎn)去了。吳意回到車?yán)?,給張民強打了個電話,問他在哪里。張民強的聲音仍是水靈靈的,笑如果是花朵,張民強的笑就要把枝子壓折了。張民強說我到宿遷來了,帶個組到這里學(xué)習(xí)來了。吳意在心里冷笑了一聲,媽的,這次給甩遠(yuǎn)了,趕不回來了。吳意問:“你們的黨委會開了沒有·打算怎么辦·”張民強沉吟了一下,說:“非常對不住吳主任,你知道,這個招商任務(wù)對于我們鎮(zhèn)非常重要,這一根繩上,拴著全鎮(zhèn)所有工作人員的利益,集體利益和個人利益。經(jīng)過討論,大家認(rèn)為應(yīng)該堅持下去。當(dāng)然,吳強大付出的犧牲我們也會適當(dāng)?shù)囟嘟o些補償,這點請吳主任放心?!眳且夂吡艘宦暎f:“人都給你關(guān)起來了,你讓我怎么放心·”張民強似乎吃了一驚,問:“吳主任你說什么·吳強大被誰關(guān)起來了·他犯什么事了·”吳意說你問一下你的派出所長吧,這是個套,張書記我告訴你這是個套,是誰下的套我不知道,但肯定是個套。我等一天,如果明天下午我見不到吳強大回家,我就要用我自己的方式解決。
吳意把車開出鎮(zhèn)政府的大門,忽然感到自己很可笑。一個市直單位的科長,單槍匹馬地闖到這鎮(zhèn)政府里來,又灰溜溜地開出去,是不是有些魯莽了·這事如果放在劉三江身上,他會怎么處理·很簡單,他肯定會先給縣里的副書記,或者組織部部長打電話,請他們給安排好,然后就盯著副書記或者部長就行了。省事而氣派,又可以免受這種不夠?qū)哟蔚男呷?。吳意有些懷疑自己的智商了。街上人很多,正逢集,車子開得很慢,時不時還要停下來等一下。到了中心街口,迎面過來一輛小車,PASSAT。吳意往對面車?yán)锟戳丝?,發(fā)現(xiàn)似乎是張民強在里面坐著。兩車慢慢交會,吳意看清了,真是張民強。張民強也認(rèn)出了吳意的車,也看見了吳意。張民強把身子往下縮,把臉扭向了另一邊。吳意在心里笑了,想自己這樣一個快要被掃地出門的人,原來還是有些威力的,能把張民強逼成這樣,也不容易了。
出了鎮(zhèn)子,吳意覺得就這樣回去,對苗冬冬沒法交代。就調(diào)轉(zhuǎn)車頭,一路問下來,直接開進(jìn)了鎮(zhèn)派出所的院子。派出所是一座兩層小樓,一樓是戶籍室、審案室什么的,沒看見所長室。吳意就上了樓,瞅了半天,仍然沒發(fā)現(xiàn)所長室。吳意就在聯(lián)防室的門上敲了敲,然后推門進(jìn)去了。屋里擺著一張桌子,大而沉,顏色卻有些不周正,鄉(xiāng)下木匠的手藝。桌子后面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正在認(rèn)真地清理著帽子上的灰塵。年輕人看看吳意,沒有任何表示,仍然認(rèn)真地清理灰塵。吳意想起了市公安局政治部主任前不久在全市機關(guān)效能會議作的經(jīng)驗介紹:來有迎聲,去有送聲,如果無聲,去豆摘星。吳意想,哈哈,媽的順口溜功底不薄呵!可惜全是放屁!吳意說我找所長。年輕人看看他,把帽子放下,問:“有事·”吳意想,這家伙就是所長了,兩杠兩星,肯定是所長了,如果按照政治部主任表的態(tài),起碼要摘他一顆星了。吳意說我是吳強大的家人,我想見見他。所長撇撇嘴 ,沒回答。吳意說我是他弟弟。所長難得地笑笑,說:“長得挺像?!眳且庖残π?,說:“我可以見他嗎·”所長搖頭,說:“送走了。”吳意急了,問:“送哪兒去了·”所長說:“縣拘留所?!眳且馀镜嘏牧艘幌伦雷樱阉L嚇了一跳,然后認(rèn)真地打量起吳意。吳意說不就是打牌嗎·至于拘留嗎·所長似乎從吳意臉上看出些什么,神色有些鄭重了,說:“是賭,黃賭毒,三害之一,拘留是較輕的處罰了?!薄岸嗌偬臁ぁ眳且鈫??!笆逄欤绻麘B(tài)度好,就是十五天。如果不好,我不知道得多少天。”吳意想好了好了,這下厲害了,小蛤這幾天就可以把強大地里的麥子推掉了。吳意身上就冒了些汗,趕緊抽身出來,急風(fēng)急火地往家趕。
吳強大的十畝地里麥浪翻滾,連一只麻雀也沒有。吳意下車站了一會兒,感到心里迷迷糊糊,頭也有些暈,知道是高血壓犯了,趕緊上車喝了一片藥,靠在座位上休息了十來分鐘,才慢慢地啟動了車子,慢慢地回了村。村口是兩條宅子河擠出的一條三米寬的路,當(dāng)年爺爺就是在這里把十八羅漢攆到河里去的。河有三米深,河水很濃,生著些綠苔。吳意看著綠苔,想著強大,心里隱隱有些疼。對面駛來一輛車,騷包紅,沃爾沃,在陽光下刺眼得很。吳意加快車速,想駛到右首的一棵老核桃樹下,給對面的車子讓開路。不料騷包紅車速很快,一下擠到吳意的左側(cè),差點把吳意逼到河里去。吳意停了車。往前走是不可能了,除非騷包紅退回去。往后倒,當(dāng)然可以,但吳意不想倒。他落下窗玻璃,看著騷包紅。騷包紅的玻璃也落下來了,是小蛤。吳意看著小蛤,小蛤向他笑笑,說哥你回來了?。且恻c點頭,說你出去·小蛤也點點頭。小蛤甩過一支煙來,煙碰到車門上,落到地上。吳意摸出自己的香煙,向小蛤擺了擺,然后點著了慢慢吸。小蛤也點了一支煙,慢慢吸。兩人都不說話,偶爾扭頭看看對方,又轉(zhuǎn)過頭去吸自己的煙。吳意想這是個王八羔子,自己和他較個什么勁?。〉惠^勁有什么辦法·是他把自己逼到死角的。吳意想勞心者治人,他媽的我今天不把小蛤給廢了,我這些年就白混了。時間過得很快,但這十分鐘卻過得很慢。十分鐘以后,兩輛車的周邊圍了很多鄉(xiāng)親,沒人說話,都知道兩人在較勁,回家反正也沒什么事,不如在這里看看熱鬧。有幾個村東頭的繞到吳意的車邊,給他遞煙,如果吳意愿意,午飯立刻就能端過來。吳意心里急,但表面冷靜。和這樣的人較勁,本身就輸了一籌,就像讓吳剛和村里的小土狗咬架一樣,如果不勝就是笑話,勝了則是應(yīng)該勝的。二十分鐘過去,兩人隨身帶的煙都抽完了,吳意打開車門,走下車,背著手往家走。全村人出來了一大半,爺爺沒出來,爺爺肯定已經(jīng)做好了中午飯,準(zhǔn)備好了小酒壺,正抽著旱煙坐在小桌邊等著他。小蛤愣了一下,開了一下車門,又嘭地關(guān)上了。吳意不回頭,吳意想,把車停到十天后自己離開時,也是一件無所謂的事,但小蛤肯定不行,小蛤一天不到鎮(zhèn)上去喝酒,一天不到他占的地里看,就會覺得這一天是生活在地獄里。吳意心里只擔(dān)心一件事,小蛤到底有沒有膽量,用騷包紅擠著他吳意的車,硬硬地開過去。硬開過去有兩個可能,一個是兩輛車都擦傷,一個是有一輛車被擠到河里。吳意不希望看到這樣的結(jié)果,因為它會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吳剛看見他,哈哈笑著撲上來。吳意摟了摟它,把它脖子上的鏈子摘掉了。如果小蛤找上門來,吳意只需努努嘴,吳剛就會撲過去,吳剛會把兩只前爪搭上小蛤的雙肩,舌頭往他臉上刷,但絕對不會傷害他。爺爺正端著一杯酒細(xì)品,看到吳意,便給他倒了一杯,說:“你十分鐘以前就該回來?!眳且庑πΓ銧敔敽攘艘槐?,說:“我準(zhǔn)備明天到縣里去一次,強大的事有些麻煩,已經(jīng)送縣里了?!睜敔攰A了一點腌薄荷塞到他嘴里,說:“想去就去,去了還回來嗎·”吳意點頭道:“當(dāng)然,不呆夠半個月我是不會走的,這點您放心?!?/p>
半斤酒快喝完的時候,苗冬冬進(jìn)來了,說小蛤把車開走了。吳意有些緊張,連忙問是怎么開走的。爺爺笑笑,說:“村西頭還有一條小路,過他那鱉殼子足夠了。苗冬冬點點頭,說:“他把車倒回去,從村西那條路出去了?!?/p>
吳意長舒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回到老家來是為了什么,安靜和尊嚴(yán),那是他非??释臇|西。無數(shù)個夜晚,他望著這個方向,就像望著一輪月亮。他知道在這里他能找得到月亮,但是,今天這件事差點把他的月亮給毀了。吳意撕了一塊饃塞到吳剛嘴里,想,如果自己像吳剛一樣,有東西吃,有主人在身邊就能感覺很快活,生活就會變得非常簡單了。
暴雨是吳意出村的時候潑下來的,瞬間就把車外的世界澆濕。吳意的心情卻好了起來。好雨,他想,麥子成熟前的最后一場雨,可以讓麥粒更飽滿,愉快地完成與收割機擁抱前的最后一次沖刺。路兩旁的白楊樹葉上有灰色的泥水滴下來,轉(zhuǎn)眼葉子就清新而綠了。路是水泥的,一年前它還是泥濘的。某一天爺爺打來電話,說你讓人修的路快修好了,大家都想讓你回來一次,要請你吃飯。吳意不知道怎么回事。所有的路似乎與他都沒有關(guān)系,除了他在上面行走以外。是村前的官路呵!爺爺說,都說是你請縣公路局來修的,除了你,咱村還有誰有這本事呵!吳意給縣公路局的一個同學(xué)打電話,才知道是王莊的王文亮讓人修的。王文亮是副縣長,一年前分管了交通。王文亮和吳意是小學(xué)同學(xué),上大學(xué)時也在一個學(xué)校,畢業(yè)時分到一個縣,后來又一起考進(jìn)了市委組織部。王文亮是三年前下到縣里的,縣委常委、副縣長,很光鮮的角色。吳意給王文亮打電話,說你怎么想起修這條路啊·王文亮說不是給你臉上貼金嗎·你那臉上到現(xiàn)在還沒有一點鳥金,不覺得寒磣啊·其實吳意明白,王文亮這條路是給他自己修的。王文亮的老家王莊在吳小樓的西邊,王文亮當(dāng)副縣長后經(jīng)常回家看爹,經(jīng)常經(jīng)過吳小樓,那時水泥路只修到吳小樓東邊三里多的地方。有幾次王文亮回去時,正好趕上下雨,雖然是坐車,回到家也搞得泥豬似的,被他爹訓(xùn)了一通,說你恁大個熊縣長,就不能把水泥路接到咱家門口啊·于是王文亮就接了,捎帶著讓吳意光鮮了一把。吳意看著在雨中已經(jīng)變成深灰色的水泥路,想著王文亮的臉,苦笑了一下。
進(jìn)了縣城,雨停了。吳意給王文亮打了個電話,問他在哪里。王文亮說省里來了人,在陪。王文亮問吳意在哪里,是不是有考察任務(wù)了。上個月傳著王文亮要調(diào)到另一個縣里當(dāng)副書記,吳意曾問過他有沒有這事。王文亮說不知道。王文亮沒說不可能,只說不知道,吳意就明白了。吳意說自己在縣里,有重要的私事要和他談。王文亮猶豫了一下,說:“我只有晚上才有時間,省里來的人是考察縣里的招商環(huán)境的,有一個大項目,一個多億呢,一點也不敢輕慢。你能等到晚上嗎·我爭取九點鐘見你?!眳且鈬@了一口氣,說你他媽這個副縣長就不是人干的活兒,你跟我喂的那條狗差不多,沒事時也要找個東西自己玩兒。趕明兒我給它改名叫王文亮。王文亮哈哈笑了,說:“我聽說你管那狗叫小叔叔,以后你得喊我叔了。”兩人鬧了一會兒,王文亮給辦公室主任打電話,把吳意安排到“世紀(jì)豪情”賓館住下,約好晚上九點去找他,然后一起去唱歌,或者搞一次足浴。吳意在房間里洗了臉,忽然想起兩天沒和劉小棉聯(lián)系了,就找到劉小棉的手機號,撥了一次。關(guān)機的聲音。又撥了一次,仍是關(guān)機的聲音。吳意想可能是沒電了,就沒在意。
中午簡單吃了飯,吳意就走出賓館,一個人在街上閑逛。雨后的街道很清新,人卻很少,正是睡午覺的時間。走到一家戲院門前,吳意意外地看到一張海報,海報上唯一的一個人,正是劉小棉:江淮名伶傾情奉獻(xiàn)月中嫦娥劉小棉,花容錦繡曼妙姿態(tài)正是皖地第一春。吳意忍不住笑了,想這劉小棉成了第一春了。就又掏出手機給劉小棉打電話,想接通后第一句就喊她第一春。仍然是無法接通。吳意看了看海報上的時間,是自昨天起連演三天,每晚七點到十點。吳意就到戲院窗口去買票,敲了幾下,窗口才打開,一個老年男人肥胖的臉把窗口占了一大半?!安毁u了,今天沒有?!眳且庵钢螅f這里不是寫著嗎·連演三天呢!老年男人說寫了不會改??!打開門走出來,一把把海報撕了下來。吳意愣了,努力從他臉上去找原因,終于找到一塊并不久遠(yuǎn)的傷痕,想可能是被他家的狗咬了臉,才這么狗脾氣的吧!
吳意無聊地回到“世紀(jì)豪情”,剛要進(jìn)屋,一眼看見王琵琶拐過來,忍不住喊了一聲。王琵琶也愣了,笑著跑過來,說你怎么會在這里·你不是在老家的老棗樹下?lián)鞐椇藛帷且獯蜷_門,把王琵琶讓到屋里,倒了一杯水給她,問她怎么會在這里。琵琶說是來考察的,中午剛到,劉三江帶隊,都住在這個賓館里。吳意探詢地看看她,說:“有王文亮吧·”王琵琶點點頭。吳意忽然就有了一種被單位拋棄的感覺,好像找不到組織了。以往有考察任務(wù),他總要帶一個組的。吳意想,如果自己真被調(diào)離了這個單位,能適應(yīng)得了嗎·琵琶問吳意準(zhǔn)備住多長時間。吳意說明天早上就回村。王琵琶喊了起來:“你還回村啊·你知道不知道,部里的部長辦公會都開過了,要把你調(diào)到史志辦當(dāng)編纂科科長了·”吳意有些驚訝,“連個副調(diào)也不給我·”王琵琶搖搖頭,說:“給個副調(diào)還算是提拔了,大小也是個副處級,怎么可能給你?!眳且庖粫r覺得悶極,就掏出一支煙來。王琵琶給他點著火,說:“你有做刀俎的機會,為什么非要做魚肉·”琵琶從桌子上拿起一張省報來,折到第二版,說你看看這個。是省里一個領(lǐng)導(dǎo)在鄰市調(diào)研的報道,搞了半個版,還加了一幅圖片。吳意有些不解。琵琶指著圖片說:“我實話告訴你吧,這個人是我舅舅,親舅舅,我媽唯一的哥哥。”吳意嚇了一跳,看看琵琶,再看看照片,真的很像。吳意狠吸了幾口煙,讓煙霧把自己包圍著,他不想讓琵琶看清自己矛盾成一團的臉。琵琶說:“還是那句話,如果你愿意,我有一百個理由說服我舅舅,讓他發(fā)話,把你留下來,然后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以另一種身份走掉。到市直,到縣里,隨你選。對于他來說,就是和市委書記說一句話的事。他明天就會到咱市里來,呆三天。他可以當(dāng)著書記的面安排你的事。你知道不知道,當(dāng)面說這事,會把成功的時間提前很多·”琵琶說我是猶豫了很久才決定幫你的,但如果你拒絕,我不會怪你。但是你認(rèn)真想一下,當(dāng)你離開部里到史志辦上班時,你的內(nèi)心能不能平靜下來·一年可以嗎·兩年·也許你一生都會在后悔中度過。吳意咳嗽了一聲,說琵琶呵!我當(dāng)然不想經(jīng)受這種痛苦,但是,你所說的,也不是我想要的。其實我是想老死在組織部的,解決個副處級調(diào)研員,風(fēng)平浪靜地過日子。琵琶說你覺得可能嗎·在部里呆著,你能風(fēng)平浪靜嗎·吳意點頭,說:“我再考慮一下好嗎·謝謝你琵琶,讓我再考慮一下好嗎·”
走道里有人喊琵琶,是劉三江的聲音。琵琶站起身來,說:“我們可能明天下午走,如果晚上有時間,你請我唱歌好嗎·”吳意一怔,說:“你們有一組人,你單獨出去不好吧·”琵琶說我自然有一百個理由和他們說。
琵琶的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了。吳意靠在門上,全身被拆了骨頭一般。到史志辦去,也許不是一個很壞的結(jié)果,問題是自己是被押著去的,是流著眼淚去的,這種方式是無法接受的。吳意挪到床邊,軟軟地倒在床上,想睡一會,但是,頭疼得厲害。他知道,這個下午,他注定要在痛苦中度過了。
吳意沒有出去吃晚飯。燈一直沒開,屋里暗淡的光線是透過窗戶玻璃和玻璃里面的那層紗飄進(jìn)來的。他躺著,想著自己的事,想著強大的事,還有劉小棉,以及已經(jīng)死去十五年的妻子芳菲。女兒發(fā)來了信息:爹,你在干啥·吳意笑了,回道:我在想,什么時候在省城給你買套房子。女兒回:想有屁用!吳意又回:我只想著買后的幸福,不想怎么買的事兒。女兒那邊沒了動靜,吳意知道她一定在和室友說自己的壞話。王文亮的電話終于來了,讓他趕到“我的春”歌廳。吳意說你看你這個小縣城,媽的歌廳名字像是個妓院。王文亮說你是把上海外灘都當(dāng)作妓院了。吳意找了輛三輪車,滿城去找“我的春”,最后在一個小巷子里找到了。非常樸素的門臉,進(jìn)了門卻被時尚和繁華撞得閃了腰。王文亮正喝白開水,見他進(jìn)來,示意服務(wù)小姐出去,順便把門帶上。“這里如何·”王文亮問?!皼]見過這樣開歌廳的,這么僻靜,倒真像是一家高級妓院?!眳且庹f。王文亮搖搖手,說你懂個屁,這叫有需有供,大街上霓虹燈亮得像女人屁股的地方,是我們這樣的人去的地方嗎·茶幾上擺著幾種酒,吳意扭開一瓶白酒給自己倒了一杯,一仰脖喝了下去。王文亮嚇了一跳,打開門喊服務(wù)員端來幾小碟下酒菜,也倒了一杯,陪著吳意慢慢喝,并不主動說話。吳意連喝了三杯,才把吳強大的事說了,說老弟這個事你得給我辦了,我最近煩得很,沒有精力再找別人了,你是我最后找的人。王文亮沉吟良久,端起杯子和吳意碰了一下,才說:“這件事,你不要以為小,其實水很深。那個張民強,縣里是要提拔他當(dāng)城關(guān)鎮(zhèn)的鎮(zhèn)長的,所以他要有政績出來,讓不服的人閉嘴。起碼的,他的招商任務(wù)得完成。這是其一。其二呢,最近收到不少群眾來信舉報,說他鎮(zhèn)里的幾個企業(yè)都有他的股份。我猜呵,這個小蛤的假發(fā)廠一定許給他不少股份,不然他不會不顧一切,連你的面子都不給,而且還編了個套子讓吳強大去鉆?!眳且獠唤?,問:“有舉報為什么不查·”王文亮搖頭道:“書記壓著呢,沒法查。不知道他和書記什么關(guān)系,反正不一般?!眳且庥行┏泽@??h委書記李正明是個穩(wěn)重的人,口碑也不錯,如果有他作后盾,這個張民強還真是不好撼動。吳意說你就把吳強大的事給我辦了,別的事與咱無關(guān)。王文亮點點頭,說:“我可以幫這個忙,但是,你得讓吳強大表個態(tài),讓吳強大把那塊地讓出來。不然,我也不好做,這個招呼也沒法打。不就是一塊地嗎·種著又能掙幾斤糧食·小蛤一下就包賠他幾萬塊錢,倒也不錯啊!”吳意想和王文亮說一下吳強大和地的感情,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吳意想感情是不錯,但到了感情可能妨礙自由的時候,就得犧牲感情了。吳意遲疑地說:“能不能讓我和強大見一個面·我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見?!蓖跷牧琳f你別把問題搞復(fù)雜了,你代他作個主,一切都齊了。你作不了主,還幫個鳥忙啊·吳意自問能不能作這個主,答案是不知道。那么,堅持見一面·雖然和王文亮處得不錯,人家也不可能給他吳意太多機會。吳意有一種被強奸的感覺,被強奸還要笑,還要表示感謝,真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吳意想起有個大學(xué)教師教育學(xué)生被強奸時要遞給人家套子,吳意當(dāng)初看這文章時咬牙切齒地罵過,現(xiàn)在他明白了,那大學(xué)教師是有過被強奸的經(jīng)歷的。
吳意說好吧!我代他作主。王文亮說不會反悔吧·吳意幽幽地看著他,說:“到這一步了,還有心思做游戲嗎·”王文亮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然后說,“明天上午你去拘留所帶人吧!就說我安排的。交幾百塊錢保費就行了。”吳意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王琵琶的電話打了過來,問他在哪里。吳意說在歌廳里。琵琶要過來。吳意看看王文亮,說算了,我回賓館吧!琵琶不愿意,執(zhí)意要唱歌。吳意沒辦法,只好說了地點。不一會兒,琵琶就到了??匆娡跷牧?,琵琶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說:“原來王書記也在?!蓖跷牧吝B忙站起來,和琵琶握了握手,說:“不敢,我只是副縣長?!迸谜f:“一個星期以后不就是了·”王文亮笑了一下,突然有些拘謹(jǐn)。吳意說文亮你可能還不知道,琵琶他們到縣里來考察,其中就有你的事,副書記呵,老子先恭喜你了。王文亮點頭,說:“下午已經(jīng)測評過了,也找我本人談過話了?!边t疑了一下,又說:“這件事,還得請琵琶科長多關(guān)照?!迸眯α?,說:“關(guān)照行,以后找你辦事你別推托就是了。還有,今天晚上我得多唱幾首,你可得等著買單哦!”
琵琶一口氣點了十來首歌,全是男女對唱的。琵琶沒給王文亮主動伴唱的機會,拉著吳意下了場。王文亮樂得做看客,邊喝酒邊鼓掌。時間不知不覺過去,快十二點了。王文亮偷偷地看看手表。吳意想著明天的事,情緒也不高。“散了吧·”吳意說。琵琶說再唱一首吧!《把事情看淡》,會吧·咱倆一起唱·吳意說好吧!只此一首。
我無法凍結(jié)我的思念
迎著風(fēng)用力不眨眼
你走了天昏地暗
一個人生活變得懶散
對自己說著把事情看淡
傷口卻一直隱隱發(fā)炎
往事隨風(fēng)化成云煙
握不住的情不忍霧散
明知是謊言但卻很甜
一遍遍讓人留戀
我怎能忍心揭穿
都怪我很貪戀那份甜
多么地渴望回到從前
謊話一遍遍卻很斑斕
雪花飄落是我的思念
灑遍這里的山山川川
音樂低回,聲調(diào)凄婉,王琵琶的聲音含滿了柔情和哀怨。吳意從眼角看著她,覺得這個女孩子在這一刻非常動人。當(dāng)她投入的時候,女性的柔媚是一抹光輝,讓她的臉上現(xiàn)出持久的性感。吳意忽然有了一個念頭:如果女兒能接受,和王琵琶生活在一起倒可能是一件比較愉快的事情。雖然兩人最終選擇的可能不是一條路,但肯定會有很多點供他們交叉,對于男人和女人來說,這也許就不錯了。畢竟,他不可能獨身一生。唱到“雪花飄落是我的思念”的時候,琵琶的手不由自主地挽住了吳意的臂,身子像一段細(xì)柳一般靠了過來。吳意沒有動。那溫?zé)岬那啻旱纳眢w,他已好久沒有接觸了。劉小棉是美麗的,但劉小棉是有些老了,與琵琶相比,她更像一段桃枝,而王琵琶是那枝上的含露的花。不知什么時候,音樂停了下來,短暫的寂靜,吳意收回心神。然后是王文亮的鼓掌,那雙有些疲勞的手掌,似乎在努力掙扎著,像兩條垂死的魚。吳意向王文亮笑笑,王文亮吐出半截舌頭,惡作劇地舔了舔嘴唇。
王文亮要喊司機過來送他們,琵琶說想和吳意走走。王文亮不再堅持,和吳意握手分別的時候,故意摳了摳他的掌心。夜風(fēng)吹過來,琵琶抱了抱肩。還有很遠(yuǎn)的路,走著過于辛苦。吳意要打的,琵琶執(zhí)意要坐三輪。吳意只好喊了輛三輪,任五十多歲的車夫咿咿呀呀地騎著慢慢悠悠地往賓館的方向趕。在寂靜空寥的街道上,似乎這個世界只剩下兩個生命,兩邊的房屋全是為了陪襯他們才踞在那里。還有月亮,半圓的一輪,在西邊的天上若明若暗地懸著,讓吳意想到自己的村莊,以及村莊里的爺爺。琵琶說:“你有沒有覺得,只有在這個時候,人才是最真實的·因為這里只有一個自我,其他的都不存在了?!迸玫纳碜勇诉^來,偎進(jìn)了吳意的懷里。琵琶的手抱著吳意的腰,吳意感覺有一點清涼的東西浸在了他的肚子上,他知道琵琶流淚了。吳意感到自己的思維靜止了,思維在這時是無用的,靜止了也好。他感覺那三輪車就是一艘船,在搖向他看不見的地方。
快到賓館門口時,琵琶抬起身子,輕聲說:“我先進(jìn)去,你過一會兒再進(jìn)去。”吳意點點頭。琵琶又說:“這一路上,近二十分鐘,你就像一根木頭?!眳且庹f我就是一根木頭。琵琶笑笑,說:“沒有木頭,火怎么能燒起來呢·”
第二天上午,吳意開車去接強大。在拘留所的門崗室里,交了錢,辦完了手續(xù),他靜坐著等強大。不一會兒,強大提著褲子出來了。門崗搬來一個大紙箱,說:“你自己挑吧,找著你自己的就拿著,找不著,看哪條好就系哪條吧!”紙箱里有無數(shù)條腰帶,讓吳意想象著在一個碩大的屋子里有無數(shù)的人在提著褲子。強大果然找不到自己的腰帶,只好隨便取了一條,匆匆忙忙地系住自己?!拔抑滥銜??!睆姶笳f:“他們設(shè)套讓我鉆,又故意輸給我錢,警察來之前他們一個個都上廁所了?!眳且夂蛷姶笪瘴帐?,說:“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他們,勸你把那塊地讓出來。”強大點點頭,說:“這件事我想了一天多,我決定給他們,你不答應(yīng)他們,我也會給他們。”吳意吃驚地看看強大。強大雖然臉色灰暗,卻沒有一點驚慌,更沒有失措的表情?!岸凡贿^,就走?!睆姶笳f:“我出去打工,到大城市去,即使在那里活得沒有一點尊嚴(yán),我也能堅持下去,因為那里本來就不屬于我,我活得沒有負(fù)擔(dān),無恥一點也不會有愧疚感。但我站在自己的土地上卻無法輕松,在自己的家里,我總想活得有尊嚴(yán),活得體面,一旦不能,就會有強烈的屈辱感。所以,我還是走吧!我已經(jīng)永遠(yuǎn)無法在家里體面了?!眳且庑睦锪r七葷八素的,有很多熱淚往眼里涌,他扭轉(zhuǎn)頭,把它們擦去了。
吳意開車送強大回家,他也想在老家認(rèn)真思考一下琵琶說的事。三天,現(xiàn)在他只有三天時間思考自己的事。人一輩子有很多三天,但關(guān)鍵時候的三天卻比三年還難熬。車子出了城,強大忽然說:“我好像見到劉小棉了。”吳意一驚,連忙放慢速度,問強大在哪里見到的,有沒有看確實。強大想了想,說:“是劉小棉,雖然只是一個側(cè)影,但她的側(cè)影和別人不一樣,看了就忘不了。而且,她穿的衣服,和那天進(jìn)村唱戲時是一樣的,牛仔褲,綠紗的衫子。”“在哪里見到的·”“昨天中午,在拘留所里。她從大門往里走,我從窗戶看見的?!薄安粫侨タ慈税伞ぁ薄安粫?,她身邊跟著幾個警察,就像我進(jìn)去時一樣?!眳且馔A塑?,雙手抱住頭,發(fā)出一聲長嘆。
吳意給強大攔了輛公交車回家,自己則調(diào)轉(zhuǎn)車頭回了縣城。他把車停在縣政府大院里,沒有立即打王文亮的手機。這個時候王文亮肯定很忙,人逢喜事精神爽,沒人喜歡在喜氣洋洋的時候被別人煩。吳意坐在車上等,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煙霧把眼睛熏得很疼。十一點鐘,劉三江和琵琶從縣政府樓上下來了,在他們后面不遠(yuǎn),王文亮也走了出來。王文亮快走到吳意車邊時,吳意落下車窗,喊了他一聲。王文亮一怔,說你怎么還沒走·今天中午我可沒時間陪你??!要不,你下來,咱和劉三江王琵琶他們一起吃飯。吳意打開車門,把王文亮拉上來,把車開出大院。王文亮有些急,又不敢動吳意開車的手,等車子在一個僻靜的地方停穩(wěn)了,才氣急敗壞地一把擰住吳意的耳朵。吳意說我知道你忙,但還有一件事你必須得幫我。王文亮說有你這樣找人辦事的嗎·一天幫你做兩個事,我是你老婆也受不了?。且庹f你少廢話,事不急我能找你嗎·你幫我了解一個人,昨天中午關(guān)進(jìn)拘留所的,叫劉小棉。王文亮睜大了眼睛,說:“你怎么和這個人有關(guān)系啊·那可是一起惡性案件??!”吳意的汗開始往外冒,冒得多了,就往下滾,很快全身就濕透了。王文亮想了一下,猛拍了一下腿,說我想起來了,這個劉小棉是你的初戀情人啊!上大學(xué)時你天天跑到省戲校找的那個女孩子,是不是·吳意點點頭,說那么遠(yuǎn)的路,我怎么會天天去·王文亮嘆了一口氣,向吳意要了一支煙,抽了幾口,說:“你他媽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怪不得人家要攆你走。”吳意詫異地看了看他。王文亮說:“你們市委組織部是焦點單位,趕走一只蚊子都能傳遍全世界,何況是大名鼎鼎的吳大主任!”王文亮說劉小棉的事我真幫不了你,她把一個叫吳明松的人捅了,就在她住的賓館里?,F(xiàn)在案情還沒查清,沒人幫得了你?!薄皡敲魉伞ぁ眳且忏读?,說:“這個吳明松就是小蛤啊!他大號吳明松,小名叫小蛤?!蓖跷牧烈层读?,問:“就是昨天晚上你說的那個小蛤·”吳意點點頭,問:“死了·”“誰·”“小蛤?!薄皼]有,死了就完了。從腰里捅進(jìn)去一把水果刀,可能碰到腎了,這也是重傷害了?!薄翱隙ㄓ性?。”“屁話,沒原因怎么不捅你??!但是,什么原因也不能捅人?。 眳且恻c著一支煙,吸了兩口,又甩掉,兩手蒙住臉,淚水從指縫里流了出來?!拔抑幌胍娝幻?,和她說幾句話?!眳且庥惭手f。王文亮連嘆兩口氣,說好吧,你這情種,我就再幫你一次。正好我一個親戚在事發(fā)地段那個派出所當(dāng)所長,我讓他安排一下,以提審的名義,讓你們單獨呆幾分鐘。
半個小時后,在拘留所的提審室里,吳意見到了劉小棉。
劉小棉仍然穿著那身吳意非常喜愛的裝束:藍(lán)色的洗得有些發(fā)白的牛仔褲,豆綠的桑蠶絲休閑T恤衫。劉小棉潔凈的脖子上本來戴著一條細(xì)細(xì)的白金項鏈,現(xiàn)在沒有了。劉小棉臉容有些憔悴,略黃,但頭發(fā)仍梳理得很整齊。吳意看著這個幾天前還在自己懷里散發(fā)著溫馨氣息的女人,一時百感交集?!霸趺磿悄恪ぁ眲⑿∶藓芤馔??!拔衣犝f后,就趕過來了。”“你不該來,我蓬頭垢面的,會破壞你的感覺。”吳意苦笑笑:“你現(xiàn)在還要感覺啊·真佩服你了?!眲⑿∶抟残α?,說:“也是的,都什么時候了??!”“為什么要這樣做·”“狗日的小蛤,竟敢欺負(fù)我,我惡心!”“那就捅·”“不捅解決不了。聽說腎破了,死了才好,我寧可搭上一條命?!薄澳闶窍膳枪?,不值得?!薄跋膳绻还菲圬?fù),應(yīng)該怎么辦·”吳意點了點頭,說我要盡量幫你,幫你。吳意其實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樣做才能幫到劉小棉,他沒經(jīng)歷過這種事,只有靠自己的想象。公安局這一關(guān),審訊材料非常重要,每個細(xì)節(jié)都很重要。公安局肯定要向檢察院報捕,這一點無法改變,但如果材料對劉小棉有利,后面的工作更容易做一些。檢察院能否不起訴·難!如果起訴了,法院能否把橡皮繩拽到最低點·全是未知。吳意心里一點底都沒有。吳意想如果自己是王文亮,事情就好辦了,一切都好辦了:被惡棍強奸,弱女子實施自衛(wèi),天經(jīng)地義。公安局不報捕,檢察院不起訴,半個月就可以把劉小棉弄出來了。 但是,他不是王文亮,他是吳意。
吳意想,雖然自己不是王文亮,這個忙也要幫到底,他不能看著劉小棉在這不知日夜的地方呆著,而且,不知道要呆到什么時候。
“我想不通,小棉,當(dāng)初你為什么要選擇唱戲呢·教書是多好的職業(yè)呵!”吳意掏出一千塊錢,悄悄地塞給劉小棉,他知道,劉小棉身上肯定沒有多少錢。劉小棉輕輕地冷笑了一聲,說:“那幾個破教師,不好好教書,就知道背后使絆子,呆長了,我不是憋死,就是被他們煩死。我喜歡唱《奔月》,我想像嫦娥那樣,奔進(jìn)自己的廣寒宮,坐在那棵桂花樹下,輕輕地哼著歌,想你,或者想別的什么人。吳意你不知道,我一走上戲臺,就像真的進(jìn)了廣寒宮。”劉小棉的目光變得有些迷離,輕輕地哼唱起來:
棄紅塵來月宮添為領(lǐng)袖,
也不知人間事又幾春秋。
我也曾采群芳釀成美酒,
抬眾仙慶佳節(jié)共醉瓊樓。
碧玉階前蓮步移,
水晶簾下看端的:
人間夫婦多和美,
鮮瓜旨酒慶佳期。
一家兒對飲談衷曲,
一家兒攜手步遲遲;
一家并坐秋閨里,
一家同入繡羅帷。
想嫦娥獨坐寒宮里,
這冷冷清清有誰知。
吳意嘆道:“既然是冷冷清清,又何必·”劉小棉說:“你孤身跑到老家,不就是為了這個冷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月亮,都是金燦燦的,能不能奔進(jìn)去,就看自己的造化了。我是進(jìn)去了,現(xiàn)在,我卻要出來了?!?/p>
“我會救你?!眳且庵貜?fù)道。劉小棉眼里閃出了淚光,說:“小時候我爸告訴我,你得先吻一千只青蛙,才有機會碰到王子。我太幸運,我吻的第一只青蛙,就是一個王子,一個姓吳的王子。”吳意痛苦地?fù)u搖頭:“劉小棉,你這個鳥東西,你真是個鳥東西。”
劉小棉從褲子衣袋里掏出一盒磁帶,說:“除了衣服,這是我?guī)нM(jìn)來的唯一的東西,我半個月以前剛錄的《奔月》。如果你想聽,就拿去吧!”
吳意回到村里的時候,已經(jīng)半下午了??h里來了一個基層組織建設(shè)檢查組,爺爺作為老干部代表,被找去開座談會了。吳意從車?yán)锬贸鰞蓚€米團,塞到吳剛嘴里。吳剛最喜歡吃的兩樣?xùn)|西,一是香腸,一是米團,如果把香腸包在米團里,那吳剛就會獲得意外的驚喜。吳剛?cè)隽藲g地在院子里跑著,不時興奮地向吳意叫幾聲。吳意給吳強大打了個電話,問他在做什么。強大說正在收拾東西,明天就走,到上海去,這個村子他一分鐘都不想呆了。吳意郁悶地來到強大家,見兩只碩大的綠色提包已被塞得滿滿的,強大正坐在凳子上抽悶煙,苗冬冬正把廚房里的東西拚命地往一只破舊的木飯櫥里塞。一頭豬在院里踱著步,顯然它沒有受到過這樣的待遇,四條腿可笑地邁著,似乎找不到感覺,有時會不好意思地抬頭看看吳強大?!柏i怎么辦·”吳意問。苗冬冬把一只勺子塞進(jìn)飯櫥,說:“和殺豬的聯(lián)系了,天黑前有人來牽?!眳且馓统鰺煟约狐c了一支,又給強大點了一支,說:“強大哥,真的要走·”強大點頭道:“是要走了。”吳意說:“你走后,咱村里就沒有真正的農(nóng)民了,你是堅持到最后的人?!睆姶筻肆艘宦?,說:“我也沒想到,守了這么多年,最后還是要走。早知這樣,不如早走?!眳且庹f我給你舉個例子,你往水杯里放一勺糖,喝第二遍——最多是第三遍的時候,你就會感到?jīng)]有一絲甜了,其實你心里也明白,里面還有很多糖分子;如果往水杯里滴一滴黃連,喝第一遍你會感到苦不堪言,喝到第十遍,你仍然會感到很苦,其實那時杯子里幾乎沒有黃連分子了。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因為我們天生需要甜,天生是排斥苦的。所以,當(dāng)我們感到苦不堪言的時候,也許,那苦只是很小的一塊,是我們在意識里把它夸大了。我覺得你完全可以不走,你沒有必要在五十歲時檢驗自己的心理和身體的承受能力,外面的日子真的很難過。強大狠狠地吸了一口氣,一腳踹在晃到他跟前的豬的屁股上,說:“既然定了,就試試吧!”吳意又說:“小蛤受傷了,你的地暫時沒有危險了。”吳意的聲音很小,他感到自己很無恥:你無力幫人家,才說出這種無聊的話。強大苦笑了,說:“早一天與晚一天有區(qū)別嗎·”吳意無語。有區(qū)別嗎·好像是沒有。沒有!吳意默默地掏出筆,把在上海工作的兩個大學(xué)同學(xué)的電話號碼寫給強大,告訴他,有事可以去找他們,他們在上?;斓眠€可以,應(yīng)該能幫一些小忙。
吳意喚了吳剛,向村西的扇子河一指,吳剛就頭前跑了。等吳意趕到河邊,吳剛已經(jīng)撒了一泡尿,正在河邊的曼陀羅叢里追一只地歌兒鳥。太陽正掛在河對岸的樹梢兒上,那樹梢兒似乎承載不了它的分量,在微風(fēng)中一顫一抖的。麥子被太陽的紅暈浸著,快樂地?fù)u曳著。一輪月牙的淡淡的影子在天際懸著,似乎在等待著太陽的離開。偶爾能看到幾株大麥從麥地里高高地突出來,長長的麥芒像染了色的頭發(fā),驕傲地擺動著。田壟上稀疏地點綴著幾棵細(xì)細(xì)的楮樹,偶爾有幾只麻雀飛來,歡叫著落到上面,跳著,并不急于撲到麥叢中,在這樣的季節(jié),糧食對于它們總是足夠的。河水緩緩地向南流淌著,拂著水邊的青草,戲著,似乎并不關(guān)心最終流到哪里。有幾只青蛙受了吳剛的驚嚇,敏捷地跳到了水里,激起細(xì)小的浪花??諝庵袕浡溩拥那逍碌南?,醉人。吳意后悔沒把吳強大拉來,也許,強大會因為留戀而改變主意。但是,強大因為留戀已經(jīng)留在這里五十年了,這些景色只能在他的眼前閃爍,卻已經(jīng)無法進(jìn)入他的心里了。吳意蹲下來,摘了幾只麥穗,掐去一些麥芒,把穗子在手心里輕揉著,然后他把手伸展開,微風(fēng)就把麥殼吹走了,留在掌心里的,是一粒粒飽滿的麥子。吳意把它們一粒粒扔進(jìn)嘴里,嚼著。麥粒還不夠硬,但已經(jīng)浸滿了田野的清香。
太陽落下去了,月亮漸漸亮起來。吳意看著月亮,把兩只手臂伸到身后,做了一個鳥飛的動作。他嘗試著把腳跟盡可能地抬高,但立時感到一陣來自腳掌的刺痛。吳意感到一陣辛酸,老了,真老了,飛不起來了!吳意想,飛不起來了老吳,吳剛能飛上去,你飛不上去了!
吳意回到家,把劉小棉送他的那盒磁帶取出來,整整聽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吳意對爺爺說:“老吳,我要回去了?!睜敔斦f我早知道你呆不了半月,你能呆這幾天就不錯了。吳剛很歉疚,說:“要不,我?guī)慊爻抢锇?!就咱爺倆了,咱們還牛郎織女的,多沒意思?!睜敔敳淮饝?yīng),說:“我習(xí)慣了,也不想讓你為我分神,你想走就走吧!別忘了在你的楊樹林里撒泡尿就行,你不要讓它們說你沒出過一點力。吳意點點頭,把吳剛牽到爺爺面前,說:“我把吳剛留給你,你看到它,就像看見了我?!睜敔斆莿偟淖?,吳剛伸出舌頭,舔舔他的手。爺爺說好吧,反正你也用不著了,就讓它留下來吧!
中午,吳意打開自家的房門。才走了幾天,房間里就有一種潮濕的氣息,溫?zé)幔炔患按赝鶇且馍砩享?,很快讓他胃里有了一些反?yīng)。吳意拉開北墻上的一層綢簾,妻子芳菲便在墻上向他笑了。十五年了,芳菲每天都這樣不知疲倦地笑著,每次都刺痛著吳意的心。芳菲永遠(yuǎn)都是那么年輕,每次看她,吳意都感到無法排遣的痛苦,他不能原諒自己。一朵美麗的花,正在開放著,卻由于一場醫(yī)療事故而凋謝了。吳意不敢回想十五年前發(fā)生的事,但芳菲的微笑總是把那場事故清晰地在他眼前回放。僅僅是膽囊炎,卻被當(dāng)作心臟病治療,一周就送了性命。女兒問他芳菲是怎么死的,他無言以對。一場小病要了芳菲的命,然后是一場持續(xù)三年的醫(yī)療官司,最終的結(jié)果,吳意輸給了醫(yī)院。這些事情帶來的痛苦只能埋在自己心里,埋在那個最隱秘的角落里,從來不讓別人看到。近幾年吳意問過自己多次,如果是現(xiàn)在,這場官司還會輸嗎·可能會,也可能不會,他仍然無法給自己一個明確的答案?,F(xiàn)在,吳意站在芳菲面前,又想起這個問題,他終于可以給自己一個明確的答復(fù)了:他仍然會輸。他長嘆了一口氣,坐到椅子上,想,我什么時候可以不輸呵!
吳意給王文亮打了個電話,了解劉小棉案件的進(jìn)展情況。王文亮明確地告訴他,劉小棉案件肯定要移交給檢察院,而且,肯定會被批捕,因為小蛤的腎被捅得很厲害,可能要摘除一個。吳意放下電話,靠在椅背上沉默了半天,然后跑到衛(wèi)生間狠狠地洗了一把臉。衛(wèi)生間墻上的鏡子里,有一個神情沮喪的家伙,一副倒霉的樣子。吳意搖搖頭,想,給王琵琶發(fā)個信息吧!信息寫好,還沒來得及發(fā)出,王琵琶的電話打了過來:“今天晚上我要陪舅舅吃飯,你再不給我回話,我就決定放棄了?!眳且庹f,“不是有三天時間嗎·”王琵琶說:“如果你等到第三天的最后一分鐘才給我打電話,就說明你壓根不想做這件事,我?guī)土四?,你也會在中途跑掉的?!眳且庀腴_個玩笑,卻不知道該怎么說,只好干巴巴地說:“我經(jīng)過慎重考慮,決定按你的意思辦!”王琵琶冷笑了一聲,說:“你別搞得被人強奸了似的,聲音高一點,我剛才什么都沒聽見?!眳且馓岣吡寺曇簦f:“辦!我下午送點活動經(jīng)費給你?!蓖跖眯α?,說:“如果你真送,我還真不拒絕。沒有東西拴著你,中途你跑了,我就沒法下臺了。我給你講個故事,有個女的結(jié)婚三年,歷盡磨難才懷上孕,大家都向她表示祝賀。這女的哭著說:你們只看到我的成功,卻不知道,在成功的背后,我被操了多少次。吳意你看看那些坐在主席臺上的,哪個背后不被人操過多少次·可你看他們的臉,總是一副操了別人的表情。如果你被調(diào)到史志辦,你就成了被操了多次卻無法成功的,就等著流著眼淚慢慢地回憶吧!”吳意恨不得隔著電話甩王琵琶一巴掌。一個柔美的女孩子,她怎么就把這個世界看得這么透·她怎么就把他吳意看得這么透·
吳意給女兒發(fā)了個信息,他的手指有些小抖:寶貝,我真的決定在省城給你買套房子了,我正在考慮怎么買的問題。你要有個方向了,畢業(yè)后留在那里吧!
吳意把劉小棉送他的磁帶放進(jìn)錄音機,屋子里頓時充滿了劉小棉如泣如訴的聲音。吳意從包里取出一個紙袋,里面裝著他向爺爺要的金黃色的旱煙絲。他慢條斯理地裁了一綹紙,把煙絲放上去,卷了一支煙卷。這煙卷很像一支火箭的樣子!吳意想,如果這真是一支火箭,自己今天就要乘著它飛到月亮上去,然后坐到那棵桂花樹下,不看嫦娥,他要往下看,看這只彩色的地球,看它到底是怎么轉(zhuǎn)的……
在濃烈的旱煙的氣息里,劉小棉的一泣一訴,都讓吳意的心臟抖上三次:
秋風(fēng)起落葉飄秋月掛天上,
剪不斷縷縷憂思繞愁腸。
……
再難回彎彎曲曲的田野小徑,
再難聽清清澈澈的泉水淙淙。
我只有揮衫袖寂寞起舞,
我只有抬望眼寄語聲聲。
倘若是盛世年華太平寧靜,
倘若是麥浪起伏五谷豐登,
我情愿冷落無鄰血凝凍,
我情愿寒月凄清度晨昏。
從此后每到月華升天際,
便是我碧海青天夜夜心……
吳意想,好一個碧海青天夜夜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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