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霞
一
坐在故鄉(xiāng)的遺址上,風聲呼啦呼啦地嘶叫著,丹江的浪濤一次一次地拍擊,直直地沖擊我的心波。我孤獨的坐在岸邊,聽濤聲,聽夜的呼聲,聽心靈的掙扎聲!
自從遷移到新居的那天起,就聽不到丹江的吆喝聲了,往日親切的丹江號子、淅川方言日漸減少,越來越遠。方言成了心底的痛,這種痛日日擠壓,滿滿的,滿得心都盛不下了。每日每時每刻,都特別渴望嘴里蹦出的每一句話都帶著土腥味,帶著含糊不清的方言。可熟悉的,全陌生了。
日子成了生活,生活成了質量,質量成了時尚。一系列的變化,牽制著嗅覺,嘴巴被歲月改革了。風化得沒有味道,我想了,我牽掛的、擔心的應該還有很多、很多,丹江和故鄉(xiāng)全部包含在其中。
故鄉(xiāng)有條河,這條河的歷史與中國文化一樣源遠流長。我查過中國地圖,盡管看到的只是一個藍瑩瑩的“點”。但如果把這個“點”放在廣袤的土地上,便成了流淌的血液。我的故鄉(xiāng),那個小小的村子,就日日夜夜守護著這一河血液。
懂事起,知道這條河叫“丹江”。年少時,不懂歷史,長大后,才知道有個傳說:丹江是堯的長子丹朱死后葬于此地而得名。老祖宗的傳說是有依據(jù)的,所以,無須質疑。生活在丹江岸邊的人民,也不愿意質疑,能攤上歷史的榮耀,多好。這說出去,是值得驕傲的。
方言的減少決定與一個大工程:“南水北調”。而這個工程,從五十年前就開始了。
我沒有聽到幾十年前的車來車往,更無從找尋那些遷往他鄉(xiāng)的清晰腳印。只能在泛黃的書卷中,搜尋到模糊的輪廓。我讀到的,不僅僅是丹江的疼,土地的疼,數(shù)萬兒女的疼,還有那些流逝的方言和鄉(xiāng)音。一切都被夾擠揉碎,揉過之后,帶著血淚的丹江兒女便又啟程。一脈血液總是要流淌,這些,是丹江的使命,也是丹江兒女的使命。
新時代的丹江人,趕上了好光景,光榮的任務終于派遣到我們頭上。為了更好的服務“南水北調”中線工程,我們要接續(xù)祖輩的步伐,像候鳥一樣,帶著美好的心愿和祝福遷徙他鄉(xiāng)。唯有如此,丹江才能更好地為更多人服務,把一泓甘露播到更多人的心脈中。
二
2011年。村子忽然緊張起來,連那些平日悠閑的牛羊、雞鴨等啞巴牲口,也騷動起來。裹著小腳的祖母,惦著腳尖,時時地探望,生怕丹江的水,一下子流進老屋的墻體。望著一湖碧水,我第一次領悟到背井離鄉(xiāng)的真正含義。
老屋的家具,越發(fā)的陳舊。嘴輕輕一吹,灰四下紛飛。
村子里來了貨郎,沒有舊時撥浪鼓的搖晃。來的是一輛輛卡車。他們挨家挨戶地問,有舊家具嗎?他們的聲音很大,普通話標準,樣子也精神,紅光滿面。印象中,貨郎的猥瑣和卑微忽然變成了塵埃,不見了。
其實,舊家具就擺在門口,斷了撐的舊窗戶,看著讓人心煩。多少年了,它們窩屈在老屋的墻上,沒有明亮亮的玻璃陪襯,黑乎乎的幾根棍子豎著、撐著,罩著它們的是薄薄的一層塑料薄膜,以此來封存老屋的溫度。
借助馬燈閃爍,老屋便有了亮光,一閃一閃的燈芯,那種明,可以溫暖整間的房子。窗子上的雕花,似乎也隱約可見,這樣才算有些欣慰。
大椅子(太師椅)被搬到了屋外,再也不像從前那么規(guī)矩地擺在大桌子的兩旁了。上面的浮灰已經(jīng)積淀得不成浮灰了,祖母端來清水洗,也洗不干凈。孩子們看一眼,便說,扔掉、扔掉。祖母心疼,愛戀地撫摸,卻經(jīng)不起歲月的一聲哆嗦。
我突然覺得帶著銅鎖洞的大立柜,很矮,矮得像侏儒。這種感覺一經(jīng)入腦,便痛苦不堪。這可是祖母的陪嫁,黑漆雖然剝落,可風韻還在,譬如那種氣度,那種溫存,和祖母的愛一樣,開開關關,為了兒孫。打開后,還有樟腦的味道。
大立柜的銅鎖沒有了,只有兩個空洞。早已聽說,那是文革的時候革命小將的杰作。因為找不到更多的金銀首飾,他們很勇敢地拔掉了銅鎖和銅鎖鼻,以此交公??蓱z的大立柜,再也無法匹配到更合適的鎖,帶著兩個圓圓的空洞,走進新世紀。
這些原本要扔掉的東西,竟然有人要花錢來買。村人覺得這些人真傻,拿著大票子買一堆舊貨。村人捂著嘴偷笑,暗暗地揣算,舊家具能買多少錢,是否夠買一臺新電腦,或者一臺液晶電視也行。
舊家具不少,一件一件地擺在門口,它們就像即將服刑的囚犯,接受著最后的驗身。
窗子,三百一個。大椅子五百一只。大立柜一千。老床,兩千。其它的細小作物,一一作價。年輕人吐口唾沫,用手指抹抹,一張一張地數(shù)著票子,歡喜得很。祖母屈尊著身子,挨個摸摸家具,眼睛里都是不舍。
老屋旁邊的碾盤,兩扇,一大一小,合在一起。依稀的記憶里,能看到瘦弱的驢子,被蒙著眼睛,一圈圈地轉動。母親拿著刷子,不停地刷著什么,一顆顆泡得發(fā)脹的黃豆,滾落在磨盤中間的孔里。然后,流出白嘩嘩的豆?jié){。
年輕人開始感覺老屋渾身是寶。不是嗎?連碾盤、石磙、坨子,這些玩意都值錢了,還有啥不能賣呢?除了一吹即散的空氣,丹江真真的孕育了寶貝啊!
三
故鄉(xiāng)的村子老了,老得我聽不到一句哼唱。環(huán)顧一村,音響振動,大喇叭嗡嗡的,卻沒有祖母唱過的那一首。
抱著孩子的年輕媳婦,袒肚露胸,白嫩嫩的皮膚在日照下露出金燦燦的笑。銜著奶嘴的娃兒,咂巴著嘴,快樂地長。一首首流行歌曲歡快地蹦著,順著奶液流進孩子的心里。
我的心里始終有一首歌,那是祖母的歌謠。她坐在小板凳上,兩腿并得整齊,小腳豎起來,然后把我們放在她的腳脖子上,拉著小手胳膊起伏地搖晃,一前一后地推拉,嘴里念念有詞:“板凳歪歪,娃娃是奶奶的小乖乖。乖乖長大了,莫把奶奶忘下了?!?/p>
我們這些個孩子,在祖母的腳脖子上,搖晃著,一天天的長大。祖母卻在搖晃中越來越老,小腳明顯的沒有力度了,胳膊也松弛得很。祖母干癟的臉龐,多了更多的溝壑。
母親接力棒似的,接過祖母的歌謠。她唱:“篩篩,啰啰,舅舅來了吃啥飯?打雞蛋,烙油旋,不吃不吃兩大碗。”最后的節(jié)湊快起來,因為身體的節(jié)奏,我們隨著母親的節(jié)奏晃動,格格地大笑起來。因為笑,母親便接著唱,一遍一遍,不厭其煩。
她接著唱:“螞蟻鵲(即:小喜鵲),尾巴長,接個媳婦忘了娘。”母親唱過,便會挨個問兄長們,長大了,接了老婆(娶了媳婦)會忘了娘嗎?
兄長們咬著牙根,信誓旦旦地說:“不會。”
母親又說:“要是老婆不讓你們養(yǎng)娘咋辦?!?/p>
兄長們便又狠狠地說:“揍她?!?/p>
母親摟著他的兒子們,柔柔地說:“接來老婆是親熱的,不是打的。娃兒們要記得哦!”
村子里的歌謠,我們那個年代的娃娃幾乎都聽過,因為老人們年復一年地哼著。丹江的河水,緩緩地配樂,一代又一代的丹江兒女,在土坯墻的老屋里歡快地成長。
而今,故鄉(xiāng)消逝了。所有會說話的物體,緊張的忙碌著,沒有一個人想起把曾經(jīng)聽過的歌詞帶走。哪怕是記在一張破紙后面,誰也沒有。
四
房屋倒了,剩下的只有樹。
近幾年,村子里好像只有楊樹了。榆樹、槐樹、楝樹、懋構樹,還有椿樹等等,這些童年的樹,幾乎絕種了一般。唯有楊樹到處都是。為了生態(tài)平衡、綠化自然、保護水源,達到一湖碧水送京津,這些年推廣退耕還林,村子里好多土地,都不種莊稼了,而是種上了楊樹。
楊樹的生命力強,耐旱耐澇,而且長得快。鄉(xiāng)親們顧全大局,響應政府號召,為了一份信念,為了一份執(zhí)著,為了一份共同的愛之源泉,在楊樹小拇指粗細的時候,移栽到平整的土地里。往日生長小麥的土壤,無私地培育了一片又一片楊樹林。這林子,是鄉(xiāng)親們心中的森林,是愛的碩果。
隨著楊樹的增多,故鄉(xiāng)的春天,開花的樹越來越少了。就像故鄉(xiāng)的人,年輕人越來越少,老人和孩子越來越多。柳絮飄飄,楊花四散,看到這些的,只有佝僂的老人和拖著鼻涕的孩子。
記得某一部韓劇里邊有一句臺詞:“女主角的心愿是做一棵樹,因為樹只能生長在一個地方,可以靜止不動地守護著她的愛!”
可如今,靜止不動的樹,也準備和村子一起搬遷了,整體的。鄉(xiāng)親們挖的挖,鋸的鋸,沒有長成才的小樹連根拔起,準備移到他鄉(xiāng)繼續(xù)長,說是留個念想。碗口粗的楊樹被鋸成一截一截,然后裝進大汽車,被運到遠方。鄉(xiāng)親們不知道,一截一截的楊樹究竟能做什么用。但這些,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捏在手里的鈔票。
離開了丹江的水,我和我的鄉(xiāng)親們都知道,再想要汲取丹江的豪邁和粗獷,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了。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沒有丹江水的滋潤,我們的口音也會隨之慢慢變化,就像候鳥,也像進化。
楊樹一棵一棵地轟然倒下。祖母的心被驚得哆哆嗦嗦,她終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抱著腳脖子坐在老屋的遺址上,嚎啕大哭起來。
白云無語,青山無語,丹江無語。土坯墻溘然淚下,陪同祖母一起追憶從前的時光。
五
掏空的村子,掏空的土地,掏空的心臟,所有的一切都空了。
唯有山風一如既往地吹著,帶著那種肆無忌憚的嘲弄,嘲笑一切沒有根基的物體。
我分明聽到了故鄉(xiāng)的嘶喊,那種消逝的吶喊。骨骼滋滋地響,血脈膨脹地訴說一段歷史,卻被歷史掩埋。
故鄉(xiāng)是厚重的,是蘊藏著文化的,是任何典籍都不能說清楚的。
這些,這些,丹江的水都可以作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