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都
他站在她身后,拿起桃木梳一上一下地梳理著她柔長的發(fā)絲,很細心地將所有散亂的絲發(fā)攏在一起,然后笨手笨腳地用皮筋將夾雜著銀霜的青絲束成了一條優(yōu)雅利索的“馬尾巴”。
突然,又想起什么,他拉開抽屜,找到一對楓葉型的小卡子,輕輕地卡住她耳邊的碎發(fā),這才俯在她耳邊輕語:“好了,咱們走吧?!?/p>
她點點頭,順從地站起身來。
陽光鮮亮亮的,像跳躍在空中的花朵,令人心情舒爽。他一手提著公文包,一手挽著她的肩,往公交車站走去。
身后,有人笑:“瞧這老兩口,摟著一塊走,怪黏糊的……”
她聽到了,不好意思地抽出手來。他卻不以為然地回頭笑笑,固執(zhí)地重新握緊了她的手。
下了車,縣里的朋友們已在等候了。老友重逢,喜不自勝,相擁著走進不遠的一家酒店重敘舊情。
他扶她坐下來,細心地夾了幾個菜放進她面前的瓷碗里。對面有人站起來向她敬酒,她渾然不覺,依然坐在那里靜靜微笑,他便把斟滿飲料的高腳杯塞到她手里,托起她的手,干杯。
菜一道道地上,酒一杯杯地干,觥籌交錯間,有人感慨:“老兄當年發(fā)表了那么多有力度的作品,要不是家里負擔重,恐怕早已功成名就了?!?/p>
她愣了一下,“啪”的一聲,筷子落在地上。他放下筷子,握住她的手,自嘲對大家說:“不過是發(fā)表了些豆腐塊,不提也罷。照顧好家里,就是我的成功。”
一時間,眾人沉默。
她低著頭,眼淚無聲地流了出來,不知是委屈還是感動。
他不動聲色地把一張面巾紙塞到她手里,然后重新為她拿來一雙筷子。她擦了把眼角溢出的淚,平靜地笑著招呼大家:“都快吃啊,別讓菜涼了?!?/p>
對面那人不安地站了起來:“嫂子,俺喝多了……”
她慌忙扶著桌子站起來:“沒事、沒事……”其他人也都站了起來。
有人動情地說:“當年俺到你們家找大哥喝酒,嫂子買來好酒好菜招待俺,弄得你和大哥月底頓頓吃饃就咸菜……來,俺敬嫂子一杯?!?/p>
一杯酒下來,他也動了感情,話多了:“咱不過一介窮書生,要錢沒錢,要權沒權,她卻是出身望族的大家閨秀,想當年,她那雙大眼睛,說不上回眸一笑百媚生,卻也是水汪汪得惹人愛憐。那時,很多人都勸她找個比我條件好的,可她就是鐵定了心,跟咱吃苦受窮一輩子。咱這輩子沒啥大出息,就是憐子憐妻戀家……”
他的話,讓一桌人都差點落淚。那天,他們喝空了六瓶老白干。
晚上,稍帶醉意的他扶著浴洗完畢的她坐在梳妝臺前,解開她的“馬尾巴”,拿過桃木梳細細地梳理著她的長發(fā),恍然間,眼前又浮現(xiàn)出新婚時她那“待曉堂前拜舅姑”的嬌羞,浮現(xiàn)出她明亮的大眼睛里跳躍著的秋波……
那時,他們都很年輕。單位派他到北京協(xié)助兄弟單位編輯內刊。他在外工作的十年間,每次回來探親,她對他只報喜來不說愁。可他卻從她日漸消瘦的臉和起了毛刺的手上知道,那一年四季里,一位弱女子獨自帶大幾個孩子,是何等得不易。什么時候她的視力一天不如一天的呢?他已無從知曉,更無從知道他不在身邊的日子里,她照顧家和孩子的艱難……
他陪她去了很多醫(yī)院,找了很多偏方,都沒有治好她的眼睛。惟一令他欣慰的是,有他在身邊的日子,她重新變得豐滿滋潤。
不覺之間,他已退休,她也年近花甲。忙碌的生活,讓他再難有閑心去寫妙筆生花的美文,看看當年發(fā)表的作品,心里多少有些寂寞和失落。
聽到他悠悠的輕嘆,她眼圈紅了:“這些年,真的是我拖累了你哩……”
他拍拍她的肩:“怎么會?擁有你,我才是最好的自己?!彼鹕?,又為她梳理起長發(fā),然后站在后面端詳著她,像審視稿紙上他一生最得意的作品。
不錯,她的幸福,便是他這生最滿意的作品,這部作品的主題曲是他寫給她的一首歌——“執(zhí)子手,慢慢走,甘同嘗,苦共憂,人生驛站不相棄,企盼來生再聚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