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泉
2009年11月,西藏農(nóng)牧學院退休教授、西藏高原森林生態(tài)研究所所長、在北京靈山開發(fā)了一個與西藏森林分布相似的“高山森林生態(tài)觀測站”的徐鳳翔,又一次來到上海,專程探望因病入住華東醫(yī)院的黃宗英。自從宗英入院后,她每年春秋兩季都要來上海探望她的“宗英姐”,這一次是第四次還是第五次,我已記不清楚了。
她從北京打來電話說,這次來滬是為了祝賀黃宗英的報告文學《小木屋》再次獲獎。于是,在接到她之后,我們馬上來到華東醫(yī)院。
我們在黃宗英病室的門口,見到黃宗英正坐在病榻左側(cè)的椅子上,手里捧著一本書,讀得十分專注。當我們走到她面前,徐鳳翔叫了聲:“宗英姐!”她才放下手中的書,露出歉疚的笑容,一邊接過徐鳳翔獻給她的鮮花,一邊招呼著我們:“坐,坐!”
我們剛坐下,宗英就從身旁一疊書上取出一張證書,這是她的報告文學《小木屋》榮獲“改革開放三十年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的證書,這個作品已是第二次獲獎了。
徐鳳翔接過這份證書,馬上喜上眉梢。“小木屋”,正是這位高原森林生態(tài)學家與作家結(jié)緣的媒介呀!
這話要從1978年說起。
當時徐鳳翔出席了在成都召開的一次學術(shù)會議,她在會上的發(fā)言引起了黃宗英注意。徐鳳翔在發(fā)言中指出:“應該研究森林生態(tài)和人類社會需要之間的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并論證了在西藏建立森林生態(tài)定位觀測站的必要性。一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居然提出用“生態(tài)協(xié)調(diào)”來替代已經(jīng)用了幾十年、而且成為國際上普遍認可的專業(yè)術(shù)語的“生態(tài)平衡”,并以無可爭辯的語氣對與會的學者說:“符合自然界演替規(guī)律與人類社會需要的生態(tài)關(guān)系是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因為“自然界諸事物之間談不上什么平衡,而是只能建立起它們之間的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
徐鳳翔的見解,讓黃宗英這位對各式人等具有敏銳觀察力的作家產(chǎn)生了濃烈興趣。于是,她倆在嘉陵江畔,進行了多次推心置腹的交談。當會議結(jié)束、她倆依依惜別的時候,黃宗英緊緊握著徐鳳翔的手動情地說:“我希望有一天到西藏去看望你,看望你的‘多美多美的林子。”
徐鳳翔雖然能夠從作家熱烈的話語中感受到一份溫暖,但此時的她,只能把這些話看作是對科學家感情上的慰藉、精神上的支持罷了。她不能想象,一個年近花甲又體弱多病的報告文學名家,能夠到西藏高原去攀高山、住帳篷、飲山泉、鉆密林……
然而,黃宗英居然真的來到了西藏。
1982年的9月,徐鳳翔從西藏最西部的林區(qū)吉隆溝返回拉薩的路上,從廣播中聽到黃宗英到西藏深入生活的消息,她感到心靈的震動。5年前,她倆在嘉陵江畔分別時,黃宗英曾經(jīng)以十分執(zhí)拗的語氣說過:“咱們會在西藏的森林里見面?!钡禅P翔怎么也沒有想到,女作家是尋覓自己的足跡而來的,更沒有想到的是:黃宗英居然跟著她鉆了一個多月的林子,爬了一個多月的陡坡,住了一個多月的帳篷,飲了一個多月的山泉……
在拉薩的重逢,很有戲劇性,而且充滿了要求與反要求、說服與反說服、勸告與反勸告……
當黃宗英提出要隨徐鳳翔的考察隊進大森林時,徐鳳翔的反應是冷冰冰的——她一個勁地搖頭,不斷地重復著:“不行,10月份進山太危險!”
“你們能進,我為什么不能進?”黃宗英很不服氣。
“我們進去,是我們職業(yè)的需要。你,不一樣?!?/p>
“你應該懂得作家有廣泛的職業(yè)需要,他(她)必須了解各種人?!?/p>
“作家應該去了解英雄,我們不過是普通的林業(yè)工作者?!毙禅P翔振振有詞。
黃宗英馬上把她頂了回去:“對,我們應該了解英雄,但我的文章并不只寫英雄,只寫完人,我還要寫人的精神。只要有拼搏精神,哪怕他的事業(yè)暫時失敗了,也值得我去歌頌。”
生態(tài)學家一時語塞了,但她又提出了另一個問題:“林區(qū)氣候變化無窮、風狂雪暴,你的身體吃不消,我們也擔待不起?!?/p>
“我備了各種藥物,我對自己的行為負全部責任?!?/p>
“回內(nèi)地的機票不好辦,你為了跟我們進山退去回程票,實在沒有必要?!毙禅P翔說的倒也是實情,黃宗英怕找不到徐鳳翔,買的是來回票,如今勢必退掉。
黃宗英一步不讓:“我認為很有必要。因為我要看看你贊不絕口的‘多美多美的大森林,我還想看到未來的定位觀測站的選址,我希望看看你們這些人的森林細胞是怎么活動的,我更要拿起筆寫一點東西,爭取有更多的健康細胞活動在我的作品中……”
徐鳳翔的一句話,引出了連珠炮的一長串,一時間竟想不出用什么話來反駁,嘴里只迸出了兩個字:“那你……”
“我,我怎么啦?作家屬于人民,請不要把他們劃入貴族。我愿意、我也能夠和你們走一趟,但不要嫌我是個累贅!”
徐鳳翔終于被黃宗英那顆赤誠的心感動了。
于是,黃宗英退了飛機票,電告家中的孩子,她不能如期返回上海參加趙丹逝世二周年的活動。在她看來,跟隨徐鳳翔去看看大森林比什么都重要!
他們很快驅(qū)車出發(fā),沿拉薩上溯,經(jīng)過一片片楊林、柳樹林卡;穿過秋色宜人的高山灌叢、草原和草甸;翻過海拔4000多米的米拉山、色齊拉山;越過舉世聞名的雅魯藏布江大拐彎,來到了藏東南的波密林區(qū)。
波密崗鄉(xiāng)雪山環(huán)抱,林木高聳,徐鳳翔說,那里“山似碧玉簪,水如青羅帶,樹是綠華蓋”。
“多美多美的林子??!”自從黃宗英來到這里,便多次學著徐鳳翔的口氣,由衷地贊美著她眼前無邊無際的大森林。她甚至感到已經(jīng)和與大森林打了多年交道的徐鳳翔一樣地“中了魔”——被林子迷住了。
她好似年輕了30歲,她的糖尿病、低血壓、經(jīng)久性頭疼、肋間神經(jīng)炎等等癥狀似乎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每逢與調(diào)查組的同志一道上山的時候,她好像成了林業(yè)大軍中的一員戰(zhàn)士。
你看,她拄著拐杖,在高達六七十米的大樹間走動,一會兒打開胸前照相機的鏡頭蓋,為正在作業(yè)的林業(yè)科學工作者拍下珍貴的相片;一會兒又歡快地在伐倒的大樹干上行走——丈量這樹干的長度,就好像剛剛開始在平衡木上試著輕移腳步的小青年;一會兒又大聲地嚷起來:“看,我采到了多么大的黑蘑菇。”難怪她這么欣喜,在進山之后她便自告奮勇地擔當起“大廚師”的角色,每次進山,她都不忘為大家找一些野味佳肴。這只黑蘑菇當然是大家共享的美味了。
“黃老師,來幫我當個標桿?!毙禅P翔在為一株高約70米、胸徑1米多的大樹拍照時,請來了黃宗英。如此,照片中的人和樹便可在畫面上形成對比,從而襯托出樹的高大。
黃宗英來到大樹前,張開雙手站成了十字形,一邊說著笑話:“看,我被徐老師釘在大樹上啦!”
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不過是圣經(jīng)里的故事,但被信徒們贊頌了多少年。黃宗英并不迷信主耶穌,而是寧愿被林業(yè)工作者“釘”在大樹上——她已經(jīng)與森林難解難分了!
每天,當晨星眨巴著眼睛隱到雪峰后面的時候,黃宗英已經(jīng)在三面通風、頂棚漏雨的小板棚里為大家準備上山的干糧。為了讓火燒旺,她往往跪在土灶前使勁地往爐膛里吹火,煙熏得她眼淚直流。人們笑著說:“我們的飯,是黃老師和白瑪副連長(幫助科學工作者進山的部隊藏族同志)‘哭出來的。”人們從這些熱氣騰騰的、浸透著宗英的淚水的饅頭、包子、烙餅、粢飯糕等食品中,窺見到這位女作家的菩薩心腸。為了讓這些成天往林子里鉆的人們保持食欲并具有足夠的體力,黃宗英獻出了“十八般武藝”。每當人們踩著夕陽的余輝,來到這三頂帳篷和一個小板棚組成的“家”時,立刻感受到在這冰天雪地中還有著難以比擬的溫暖。這溫暖并非來自任何燃料,而是來自作家的火熱心腸。
“克——拉——薩——(藏語:吃飯啦?。┠⒐椒蹢l白菜湯,還有蔥花烙餅!”黃宗英吆喝著,她的嗓音高亢而甜美,聽到的人好似聽到了動人的樂曲。于是,歡聲笑語沖破了高山的寧靜,人們紛紛用“好吃!”“味道真好!”來贊美她的勞動,而此時的黃宗英猶如獲得最高獎賞而感到內(nèi)心的歡快。人們沉浸在情景交融之中,獲得了“很美很美”的享受。
燈光下,勞累了一天的人們鉆進睡袋。
“嗬,好暖和呀!”
秘密終于被人發(fā)現(xiàn),這個集體的“好管家”黃宗英,幾乎每天都趁著大家進山的機會,把被霜浸潤過的睡袋拿到陽光下晾曬。
這樣的作家,當然成了這個小小集體不可缺少的成員。
但,天有不測風云。黃宗英由于過度勞累加上身受風寒突然病倒了。她那暫時逃得無影無蹤的肋間神經(jīng)炎偏偏不知趣,又悄悄跑來侵襲她的肌體,痛得她不能躺臥,只能斜倚著到天明。
這可急壞了所有的人,徐鳳翔更是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也難怪,黃宗英是她引來的,在這人跡罕到的荒山野嶺間,根本沒有任何醫(yī)療設(shè)施,她怎能不分外焦慮。
徐鳳翔提出:“派人進城找部隊要輛車?!?/p>
黃宗英卻竭力反對,怎么能因為她而麻煩部隊。她要求大伙幫她找匹馬騎回縣城。理由是:“我在西北騎過駱駝,這次希望體驗一下騎馬的生活?!碧炷?,這也叫理由嗎?
性格執(zhí)拗的生態(tài)學家終于拗不過這位作家,只好勉強同意了。而策馬上路的黃宗英哪里知道,她這一走卻造成了徐鳳翔好幾天的徹夜難眠。
她獨處帳篷內(nèi),輾轉(zhuǎn)反側(cè),思潮洶涌,難以入夢。
宗英姐呀,你如此忘我地扎根于生活之中,艱辛地開拓新的題材,怎能不獲得那么多讀者的欽佩。面對黑黝黝的帳篷,眼前出現(xiàn)了許多難以忘懷的往事。
她記得,當她提出要在藏東南建立高山森林生態(tài)定位觀測站的建議時,這位與森林毫無瓜葛的作家,卻以驚人的敏銳,充分肯定建站的意義。這次來波密之前,黃宗英特地選購了兩只漂亮的燈籠,說是“要掛在未來的定位站——小木屋的門前以志祝賀?!?/p>
她記得,當她向黃宗英傾訴了自己到處求人、落實某些科研項目的設(shè)想而遭到冷遇時,黃宗英鼓勵她說:“你自己的心沒有死,就不能以為別人的心已死了。事實上,為國家、為‘四化在思考,在出力氣的人到處都有。要相信‘水到渠成?!?/p>
她記得,當她向黃宗英分析高山生態(tài)環(huán)境與森林的關(guān)系、研究林區(qū)農(nóng)牧協(xié)調(diào)的關(guān)系以及定點觀測的重要意義時,宗英悄悄地說:“現(xiàn)在,你的夢已經(jīng)變成我倆共同的夢了!”這輕柔的話語,熨帖著徐鳳翔的心,幾年的呼吁和追求終于獲得了知音。
完成了在波密的調(diào)查任務(wù),是應該出藏的時候了,她與宗英在縣城會合,決定走川藏公路(拉薩—成都)出藏。
徐鳳翔曾經(jīng)走過這條路,但與黃宗英相偕而行,還是有些心理負擔的,因為這條路頗多險峻的路段。但對于黃宗英來說,卻是一次盡情領(lǐng)略大自然風光的機會。其實,在上路之前,徐鳳翔并沒有過于擔心,因為她走過這條路,曾在給我的信中描述過那次進藏時的情景。
二郎山是川藏公路的必經(jīng)之地,她寫道:“說到二郎山,很快會聯(lián)想到五十年代唱的‘二呀么二郎山,高呀高萬丈……這支歌描寫了它的高和險。但說來慚愧,在1978年我第一次進藏以前,由于看了資料,知道川藏線(成都—拉薩)沿途要經(jīng)過14座大山。除二郎山為海拔3200米外,其余都高在4000米以上,故一直把它視為群山中的‘小弟弟。而當時我乘車行進途中,因初次進藏,沿途又看又記又攝影,真是如入山陰道上,應接不暇,故也未覺得它險?!?/p>
但是,這一次,心情卻不一樣了。信中說:“在這次出藏時,終于真正領(lǐng)略到二郎山的厲害!”
“……12月1日傍晚,我們車抵瀘定,果斷地決定當晚翻二郎山。于是跨大渡河(所經(jīng)河面海拔1300米),蜿蜒曲折地爬上山口(海拔2900米)。這個山口是西坡與東坡的分界。一登臨此地,東坡的景色躍入眼簾,恍若進入神話世界。因為二郎山東坡承受并滯留了太平洋的濕潤氣流,空氣濕度很大,冷凝結(jié)冰,使冷杉和杜鵑等樹木裹上了冰晶,在汽車燈光照射下,一株株玉樹瓊花,千姿百態(tài),我兩眼緊緊跟著車燈照射的范圍左顧右盼,多么想把這種奇景盡收眼底呀!”行文到此,她突然話鋒一轉(zhuǎn)。
“在欣賞大自然的冰雕的同時,我的心卻似提到了喉管一樣的緊張,因為路況確實險惡,彎又急、坡又陡、路又滑(地面覆蓋了一層薄冰,好似澆上了油,而我們的車輪與防滑鏈的尺寸不合,沒能掛上)。我想,自己如果萬一不測,那是‘活該,因為是自找的。但讓宗英同志和我一道走,太對不起她了,而司機也是我‘求來(因為他們車隊已收車休息)專門送我們出藏的。所以歉疚之情隨著急彎拐道而上升?!?/p>
“宗英同志卻為我們這段行程增添了風趣。她不僅毫不緊張,還坦然進入睡鄉(xiāng)。當時我因忙于觀察,就分配給她一個‘任務(wù),請她報路標給司機同志提示。她忠于職守地在報著,急彎、陡坡、‘兒子……當她第一次報兒子時,我還以為她也被玉樹瓊花般的美景迷住了,打算讓她的兒子趙勁以后來拍攝影片哩。但她第二次報兒子時不免有些奇怪,司機更正說是狹路的標志‘][,這個洋相使得我們?nèi)硕脊笮?,緊張的氣氛為之一弛。以后,再遇到‘][時,就又是‘兒子、‘孫子地報著。汽車一直下行,過鴛鴦巖、新溝,海拔降至1500米以下,路面逐步平緩,冰層也消失后,我才覺得心上一塊石頭落了地,同時又覺得腹內(nèi)空空,宗英同志立刻剝了一個雞蛋塞進我的嘴里……”
在信中,頗有文學修養(yǎng)的森林生態(tài)學家,為我們描繪了充滿樂觀主義精神的女作家的形象,黃宗英從容過二郎山時的言談舉止,充分表明她是一位如徐鳳翔所說的“科學的知己”,為了在作品中表現(xiàn)徐鳳翔的精神與業(yè)績,她做到了舍死忘生。
黃宗英在成都與徐鳳翔分手了,讓徐鳳翔沒有想到的是,僅僅過了四個多月,以她為主人公的報告文學《小木屋》就發(fā)表在1983年5月的《文匯月刊》上,接著,《人民文學》雜志也轉(zhuǎn)載了這篇報告文學,福建人民出版社作為急稿發(fā)排付印、快速出版了《小木屋》報告文學集。
在《小木屋》中,黃宗英將生活在西藏高山密林、野地帳篷、風雪行車中與徐鳳翔共同度過的五十多個日日夜夜化為詩一般的語言,凝成了動人的篇章。
徐鳳翔4次往返(南京—西藏)、5個春秋,6萬(公里)行程中的歡樂、愁苦、祈求、向往;徐鳳翔“拋夫別子”只身來到高原深處,將諸多困難升華為一種理想,一個信念——高山生態(tài)觀察站屹立在大山深處;徐鳳翔與她的丈夫、南京林學院教授范自強以詩言志,兩地唱和的感人情景……都編織在這篇《小木屋》中了。
她寫道:“我不相信小木屋的夢不能實現(xiàn),在我的社會主義祖國。我們——一個一個、一群一群、一批一批的知識苦力、智慧的信徒、科學與文化的‘朝佛者啊,我們也是一步一長跪地在險路上走著。任憑是怎樣的遭遇,我們心甘情愿、心甘情愿!”
經(jīng)過黃宗英的不懈努力,她得到了中央電視臺電視劇制作中心阮若琳的支持,拍攝一部紀實片,讓廣大觀眾一睹徐鳳翔迎艱歷險的勃勃英姿,并且展示西藏冰峰雪嶺中的森林寶藏,讓人們對建立高山生態(tài)定位觀測站的必要性產(chǎn)生直觀的感受。以此來助這位生態(tài)學家一“呼”之力,感動有權(quán)之士,給徐鳳翔一座真正的森林中的“小木屋”。于是,1984年的仲春,黃宗英辦了出院手續(xù)“脫我病服,披我裘氅”,懷揣著帶有油墨香氣的報告文學集《小木屋》,與徐鳳翔在波密再次相見了。
這天晚間,兩位在“他鄉(xiāng)”遇見的“故知”,又像一年多以前鉆在一頂帳篷中。
在搖曳的燈光下,黃宗英把那本《小木屋》鄭重地交到徐鳳翔手中。她說:“《小木屋》的快速出版,趕上了電視報告文學劇《小木屋》的即將開拍。但愿這是個喜慶的征兆,迎來真正小木屋的出現(xiàn)。”與徐鳳翔一樣“入了魔”的人,開口就是小木屋,這怎么能不讓女學者動感情呢?
正當徐鳳翔要表述一下自己情感的時候,黃宗英又捧出了一只小火鍋。這是她路經(jīng)廣州時,菩提園酒家的經(jīng)理得悉她將要跋涉數(shù)千里到西藏拍攝電視而贈送給她的,現(xiàn)在她卻轉(zhuǎn)贈給徐鳳翔了。她說:“你經(jīng)常在野外風餐露宿,又有胃寒,就用它來煮一杯牛奶什么的暖暖心吧?!?/p>
這一夜,徐鳳翔徹夜未眠,思緒萬千。她把整本《小木屋》,從第一篇推薦文章到最后一篇《大雁情》一口氣讀完了。當時,黃宗英躺在她的身旁,因旅途勞頓已悄然入夢了,徐鳳翔為了不影響她休息,是打著手電筒讀完全書的。
黎明的曙光透過紅色尼龍帳篷射了進來,徐鳳翔見黃宗英還睡得那么香甜,便悄悄地起身了。當她一只手觸摸到枕畔時,卻摸到了一大片濕漉漉的水跡。這位獻身于高山林海的女強者,在迎艱歷險甚至有生命危險時淚不輕彈,但在夜讀《小木屋》時,卻大動感情地留下了淚水。
宗英重進林區(qū)后,在充當《小木屋》電視劇演員、導演等多重角色的同時,馬上又干起她的老本行——為調(diào)查組當起了“大廚師”和“好管家”來。她燒水煮飯做干糧,爬山鉆林為大伙送飯。一天,她特地把一只事先準備好的餅送到徐鳳翔手中,并且對她眨了下眼睛。徐鳳翔掰開餅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其中夾著的紙條,她連忙打開一看,一行藏文赫然進入眼簾,她馬上找了幫調(diào)查組工作的藏族師傅金巴來翻譯,原來上面寫的是“有理想者最幸福!”徐鳳翔深切地感受到黃宗英對她的祝福和激勵。黃宗英和各方面的支持,使她增添了無窮的力量。在她寫的一首詞中,曾有這樣的句子:
“滄海知己眾,何懼影單!”
黃宗英在西藏的一個多月中,整天忙個不停,稍有一點“閑空”,她就拿起毛線針,忙著為徐鳳翔織一條寬寬的腰帶。前年,她曾為徐鳳翔織過一條,已經(jīng)伴隨徐鳳翔一年有余了,它不但可以保暖,而且還擔負過捆枝扎葉的任務(wù)。此次在這里重逢,這位以“馬大哈”著稱的女作家,卻細心地發(fā)現(xiàn)徐鳳翔身上的那條小腰帶。她意識到徐鳳翔多么珍視她的這個“作品”,激動得眼圈也紅了,對徐鳳翔說:“我一定再給你結(jié)一條寬寬的,更好的護胃?!?/p>
調(diào)查組林業(yè)工作結(jié)束了,徐鳳翔建議黃宗英和電視攝制組的同志們到大卡湖畔去看看幽靜的湖光山色。
徐鳳翔和黃宗英在湖畔林中并轡緩行。來到湖畔,在下馬以后,面對著優(yōu)美的湖光山色,這位作家似乎有點心不在焉,而且兩只手在忙不迭地鼓搗著一張紙,不能不引起徐鳳翔的注意。一會兒,白紙變成了一只小船,黃宗英掏出了筆,在充當船帆的紙上寫了兩句話“一息尚存,不落征帆”。
1983年7—8月間,徐鳳翔打點行裝開始了墨脫之行。
墨脫,當時還是全國唯一一個未通公路的縣,又地處喜馬拉雅山南麓,北倚海拔7000多米的南迦巴瓦峰,南承太平洋暖濕氣流,雅魯藏布江縱貫于中。這里有著豐富的氣候類型,包括了北半球的寒帶到南亞熱帶(針葉林到常綠闊葉林)系列、完整的森林垂直帶譜,對于一個研究森林生態(tài)的人具有多么大的吸引力呀!但,它又是一個人們視為畏途的地方,它地勢極為陡峻,交通閉塞,是一個最難進入的地方。
這是徐鳳翔投身林業(yè)30多年來最驚險、最艱辛的旅程,她自己說是“差一點埋骨青山”。于是,在完成任務(wù)從然烏林區(qū)出口,在海拔3900米的然烏湖畔她拍了一張照片,寫了一首小詩。詩曰:“九死一生,墨脫幸還,然烏湖畔,傍水面山。云朋松友,深情佇盼,一息留存,不落征帆?!?/p>
黃宗英聽徐鳳翔吟誦過這首詩,她把小詩的最后兩句錄在這條小船上,然后,這艘張著希望之帆的小船便被放在湖上,任它向前——載著科學家的信念、意志和追求……
5月20日,在群山雪峰的懷抱中,在江水滔滔的泊龍藏布江畔,在蒼翠高聳的大森林邊,小木屋落成了!這不完全是為拍攝電視片而搭制成的、作布景用的小木屋,而是真真實實的,今后可以為高山森林生態(tài)定點觀測用的小木屋。當這座小木屋突然出現(xiàn)在徐鳳翔面前時,她的心中翻騰起沖天的感情巨瀾,這和她夢中出現(xiàn)過千百次的小木屋多么相似呀——人字形的屋頂上,細細的煙囪仿佛在招手致意,門前一個小小的走廊可以遮風避雨;屋前一棵古樸蒼勁的山桃樹花期方過,落紅點點,與如茵的綠草、淡白的梨花相映成趣,使這一切蒙上了一些童話的色彩。但是,這如詩如畫的一切,在她的眼前越來越模糊了。
她好似又回到夢境,小木屋被云遮霧繞了。這當然不是夢,而是徐鳳翔奪眶而出的熱淚,模糊了她的視線。此刻的她,真想立刻跑到小木屋前,撫摸它,端詳它的一廊一柱。但是,屋前屋后還有人在進行掃尾工作,她擔心自己會失態(tài),會伏在小木屋的窗欞上放聲大哭。于是她只遠遠地看了幾眼,就匆匆返回駐地,倒在床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就在她的身旁,還有一個人在嗚咽啜泣,??!這是宗英大姐在與她同聲一哭呢!徐鳳翔十分清楚,只有在生活中洞察社會、愛國愛民,用自己的筆追逐時代足跡的作家,才能對各行各業(yè)的勞動者懷有如此充沛的感情,才能與徐鳳翔如此心靈相通的同聲一哭。
這座小木屋雖然可以作定點觀測站之用,但并未作為一個科研項目立項,更沒有得到上級有關(guān)部門的批準并獲得財政的支持。而報告文學集《小木屋》的出版,電視報告文學片《小木屋》的播演,都成了強有力的“催化劑”。而黃宗英呢,則不僅把為科學家的呼吁寫在紙上與熒屏上,而且不管遇到文學家、藝術(shù)家、戲劇家、科學家,還是朋友、親戚、新知、舊識,乃至在與有關(guān)領(lǐng)導同志的接觸中,她都要喋喋不休地講起徐鳳翔和小木屋。而徐鳳翔呢,也是多方奔走,強烈呼吁,終于得到林業(yè)主管部門的批準,在西藏建立了高山生態(tài)觀測站,圓了徐鳳翔——不,還有黃宗英的小木屋夢!
徐鳳翔似乎“功德圓滿”了,她在1986年3月給我的一封信中附了一張照片,這是一張攝于八一新村西藏農(nóng)牧學院她的宿舍門前的照片。她在照片的背后題了一首詩:
藏族假小子,江南老太婆,
“芳”齡五十五,移家駐源頭;
東西南北路,風雪和汗流,
樹友花影伴,神往大山河。
看來,這位教授要把“大山河”藏在自己的心底深處,藏一輩子。
果然,幾年之后,她作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決定,要在北京靈山再建一座高山森林生態(tài)定點觀測站與研究所,據(jù)她說:在經(jīng)過多次考察之后,北京靈山的地形地貌、森林類型和生態(tài)環(huán)境與西藏波密有很多相似之處,于是,一座包括高山植物、動物在內(nèi)的,科研與生產(chǎn)相結(jié)合的林、果、茶、藥與珍貴動物五業(yè)興旺的生態(tài)研究基地“呼之欲出”了。已年逾花甲,正在奔向古稀之年的徐鳳翔的這個設(shè)想令人震驚!
秉持著“生命不息,不落征帆”這一崇高理想的徐鳳翔終于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在北京復制了一座與西藏功能相似的定位觀測站,只不過,這里還是對青年人進行森林生態(tài)教育,對旅游者普及高山森林知識的場所。
從西藏農(nóng)牧學院退休了的徐鳳翔教授,又在一個新開拓的事業(yè)中過起她的“退而不休”的生活來。直到現(xiàn)在,80高齡的她,仍在那里與她的“小木屋”和“多美多美”的林子打交道哩!
……
這次見到黃宗英,話題從小木屋轉(zhuǎn)到徐鳳翔當年的“游歷”上來。徐鳳翔說2009年,她獲得了“大豐收”,而且在考察中彌補了她的一些“空白”。
暮春季節(jié),她自費花了11000美元,對南美洲的五大生態(tài)系統(tǒng)進行了考察:“我乘了微型飛機,從高空察看亞馬遜水系和綠絲帶狀的水中森林,這種‘飛鳥式之旅的特殊感受是別人很難領(lǐng)略到的?!?/p>
仲夏,她重返西藏高原森林生態(tài)研究所——小木屋,訪云朋樹友,江河洲灘,而尤為難得的是,她乘上飛機從高空拜謁喜馬拉雅山雪峰。此前兩次,她都是在雪峰腳下遙望祭拜,而這次,她卻是從云天之際俯瞰這座神峰,她說,這是一次“羽化登仙”之旅。
這還不算,她說2009年的隆冬季節(jié),她隨環(huán)保人士西行,采訪江河之源,慰問震后鄉(xiāng)親。果然,后來她在寄給我們的新年賀卡中,印上了她在2009年12月31日攝于怒江第一灣的照片,并且讓友人們分享到這一年她徜徉于河山之間的快樂。
宗英后來說:“她的四年旅程,真是浪跡天涯,遨游長空……行得‘瘋狂,活得豐富。”
如今,已度過80華誕的徐鳳翔,仍然在北京的靈山腳下,實踐著她“一息尚存,不落征帆”的誓言。而在與黃宗英見面后,她總是惦念著寫《80芳齡的徐鳳翔》的黃宗英又在發(fā)什么“瘋”(《80芳齡的徐鳳翔》是黃宗英發(fā)表在《新民晚報》上的一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