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文義

《織工馬南》一書是英國杰出女作家喬治·艾略特的名篇。本書講述了一位生活在英國南部一個叫做拉維羅的村莊的織工的一生。他曾是加爾文教的忠實信徒,卻被宗教荒唐的拋棄。他流落異鄉(xiāng),萬念俱灰之際以金幣為唯一慰藉,然后金幣也遭人偷走。萬般絕望之際,有著滿頭金發(fā)的小女孩艾比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中,他以愛的方式救贖了自己。

《織工馬南》;喬治·艾略特;費爾巴哈;人類宗教思想

喬治·艾略特被譽為“英國文學史上僅有的一個可以與列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馬斯·曼等相提并論的小說家”。這份殊榮的獲得除了和作家天生的故事講述能力相關之外,還和她嚴肅的思想內(nèi)涵和豐富的哲學修養(yǎng)有不可分的關系。正如托爾斯泰等文學巨擘一樣,喬治?艾略特通過她的作品像我們展示出來的是她冷峻、理性的人生觀和世界觀。

毫無疑問,年長于喬治·艾略特的哲學家費爾巴哈是作家生活的那個年代中一位影響深遠的智者,他提出的人類宗教思想對年輕的喬治·艾略特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在同一位朋友的通信中,女作家談到,“當我接觸了費爾巴哈的人類宗教思想之后,就再也不相信任何一種宗教了”。正是在這樣的思想的影響下,作家創(chuàng)作了她的經(jīng)典著作之一《織工馬南》。

盡管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缺少了使之更加有說服力和靈活性的辯證法,因而被馬克思認為有些“形而上”,可是他一生不遺余力的批判神創(chuàng)萬物的宗教思想?yún)s得到了眾多他的同時代以及晚于他的時代的人們的信奉。費爾巴哈認為,所謂的神的救世功業(yè),全都是欺世之說。與其說是神創(chuàng)造了整個天地萬物和人類社會,倒不如說是人類出于對宇宙無限的茫然和對某種道德觀念和價值觀念的追求而創(chuàng)造了神。宗教的主導者正是人類自己,而不是那些虛無縹緲的神的家族。而所謂的因果,正是人們對道德和價值觀的力量的一種規(guī)律性的認知。在費爾巴哈看來,對神的啟示和奇跡,也就是通常所謂的“神跡”的崇拜,必然會把人們帶入一種迷信和不道德中去,當然,也會破壞人們憑借自己的感覺去追求真理的信心。由此可見,在人類試圖從主觀和客觀兩個層面去改造這個社會的過程中,費爾巴哈鼓勵大家絕不要把信念和目標建立在那些完全不可知的力量上,而是通過自己的努力,去經(jīng)歷,去體驗,去感受那些他們需要明白的事物和情感,從而實現(xiàn)人類多知、幸福的終極價值。

正是受了費爾巴哈的影響,喬治·艾略特對宗教逐漸產(chǎn)生了懷疑和批判,這種懷疑和批判,當然在她的作品中表現(xiàn)了出來。

《織工馬南》一書為我們描寫了一位最為草根的名叫塞拉斯?馬南的織布工人的大半生。他生活在一個大雜院中,靠賣力氣吃飯,除了有偶爾暈厥的毛病,他的日子算的上平靜。然而這樣的平靜很快就被打破了。有人陷害了他,把他變成了一個竊賊。更為可笑且無奈的是,確認他的罪行的力量,不是證據(jù),不是邏輯,而是宗教的神跡。抓鬮的結(jié)果表明馬南就是罪犯,這是上帝的意思。這個情節(jié),恰好是對費爾巴哈對神跡的批判的實例證明——如果真的有那個上帝的話,那么,他這下就是在誣良為盜。馬南因此失去了上帝的眷顧,以及在那個大雜院里小社會中的存在的權利,同時失去的還有愛情和友誼。他的女朋友轉(zhuǎn)身投入了構(gòu)陷他的那人的懷中,而這個人,正是他平素最信任的朋友。

被宗教、社會、友誼和愛情放逐的馬南選擇了離開,這當然也是不得不爾。他流落到了一個名叫拉維羅的村莊。此時的他,萬念俱灰,身心都陷入了無際的孤獨。他不知道該去依賴和信任什么。宗教的力量自此在馬南的生活中缺失了。他唯一能夠愛并且愛的很踏實的金幣雖然總是冷冰冰的,在他的心里卻分外的溫暖。他夜以繼日的工作,然后把織好的布拿出去賣掉,把得來的金幣小心翼翼的藏起來,到了夜里的時候,一枚枚拿出來愛撫,放佛那就是他的全部的情感和信仰的寄托。

在這里,作家向我們講到,在拉維羅的馬南從此就遠離了教堂和人群——他的小屋建在村外的石頭大坑的邊上——過起了離群索居的生活。那么,這樣的情節(jié)又體現(xiàn)了作家的什么意圖呢?

現(xiàn)在看來,這時的馬南已經(jīng)徹底和宗教決裂。既然上帝放棄了他,那么他也決然的放棄了上帝。然而,幸運就在此時降臨到了這個不幸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的人的身上。在拉維羅住著農(nóng)場主卡斯一家。這家的大兒子戈弗雷有個巨大的秘密。他有一位不為認知的妻子和女兒,并且現(xiàn)在要負心再娶一位女士為妻?；槎Y舉行的夜晚,那位被遺棄的前妻懷抱著年幼的女兒在大雪茫茫中前來,當然是懷著滿腔的憤恨。很不幸,她沒能如愿的到達婚禮現(xiàn)場,而是死在了大雪茫茫中。滿頭金發(fā)的小女孩離開了已經(jīng)去世的母親的懷抱,在雪地里跌跌撞撞的來到了馬南的茅屋里。

馬南的不幸于此時也達到了一個頂點。他賴以存在的金幣竟然被人偷去。篤信宗教的人們往往會認為這是上帝對他疏遠教堂的懲戒。很顯然作家卻并不這么認為,也許她僅僅把這些不幸視作一些偶然和必然的結(jié)合,與宗教的神跡并無關系。因為,馬上——與其說是上帝,倒不如說是作家——為馬南帶來了人生中的轉(zhuǎn)機。那位失去了母親的小女孩艾比,有著和金幣的顏色一樣的滿頭的金發(fā)。老眼昏花的馬南第一眼竟然誤認為她的金幣回來了,事實上,這個孩子給馬南帶來的幸福是區(qū)區(qū)金幣無法比擬的。

而馬南此后的艱辛與幸福,在作家的筆下,更加與宗教的力量毫無關系。正如費爾巴哈所言,宗教的力量,實則是人們理想中的社會秩序、價值、倫理等等的一種在精神層面的升華。換句話說,是人們對這個社會和自然的美好理想造就了宗教的價值內(nèi)核。那些所謂的因果的神跡,其實也并不神秘,只是一種自然的因果關系。作家相信,人心中愛的欲望和被愛的欲望才是人類幸福的源泉。

當然,馬南雖然經(jīng)歷坎坷,愛人的欲望和被愛的欲望并沒有消失。艾比的到來,讓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家的感覺。從此以后,他無論做什么,去哪里,都帶著這個小女孩。他對這個孩子傾盡了所有的愛。當然,他也得到了極大的回報。正如馬克思在《1848——哲學經(jīng)濟學手稿》中所指出的那樣,“人類在改造身邊的客觀世界時,也被這個世界所改造”。馬南努力改造自己身邊的世界,他給這個和他一樣孤苦無依的艾比的愛的同時,他自己的暗無天日的、冰冷的內(nèi)心世界里也逐漸被愛的陽光照徹。

艾比逐漸長大,和她的親生父親一家的來往也逐漸增多——雖然她并不知道那位慈祥戈弗雷先生和優(yōu)雅的凱西太太跟她有什么樣的關系。她得到了人生之中一個人所需要的全部的愛,很顯然,戈弗雷先生在內(nèi)心深處是誠摯的愛著她的。不過這樣的遮遮掩掩的愛并不能掩蓋他多年前犯下的錯誤。他一直沒有能夠和凱西太太生下子女,當他的內(nèi)心深處的孤獨和遺憾愈加深重的時候,他當年的錯誤所帶來的內(nèi)疚阻止他盡享和這位近在眼前的女兒艾比之間的天倫之樂。

戈弗雷的弟弟,那位當年偷了馬南的金幣的壞孩子達斯頓的遺骸在馬南家門口的石頭深塘中被發(fā)現(xiàn),身上還有那兩袋丟失的金幣。馬南的金幣就此回來了。但是此時的馬南卻陷入了深深的憂慮中。當年金幣丟失的時候,他得到了至愛的女兒艾比?，F(xiàn)在金幣回來了,他的女兒是不是就要離去呢?

在這里,作家喬治·艾略特又一次將命運的砝碼放在了人性而不是宗教上面。她的價值觀又一次得到了生動的體現(xiàn)。對于讀者而言,讓他們深受感動的也絕非是什么“上帝的安排”,而是艾比的是非分明,情真意切。艾比在面對生父和養(yǎng)父的選擇時,她幾乎沒有什么猶豫就選擇了可憐的馬南。因為在她看來,她已經(jīng)是馬南唯一的財富了。

故事的結(jié)局是發(fā)人深省的。對于馬南而言,他當初的沉冤是他一生難以消除的遺憾。在故事的最后,他帶著新婚的艾比,乘車去了他青年時代呆過的那個城鎮(zhèn)。然而一切早已滄海桑田,現(xiàn)代工業(yè)改變了那個原本安靜的小城。他想去看看他原來住過的那個大雜院,卻只看到了緊鎖的大鐵門,門里面全都是他完全陌生的一切。至此,無論是馬南,還是讀者全都體會到了作家的用心所在。這個世上,并沒有所謂的神跡,也沒有神的意志。人的幸福,只是和人的主觀的努力和客觀的各種機緣有關。因果二字,也不過是某種聊勝于無的精神安慰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