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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馬斯的零零星星

      2012-04-29 22:44:34劉文飛
      西部 2012年7期
      關(guān)鍵詞:沃什羅茨立陶宛

      1

      與托馬斯·溫茨洛瓦的第一次相見,是在1996年首都國際機場,當時他五十九歲,我三十七歲。看到我手中的“Yale Tomas”字牌,身材高大但略微駝背的他徑直走來,片刻的遲疑之后,我們還是西方禮節(jié)式地擁抱了一下。返程的車上,交流并不歡暢,大多為簡短問答,只是當交談的語言在不經(jīng)意間由英語轉(zhuǎn)為俄語之后,才有些滔滔不絕,但話題始終只有兩個:北京和布羅茨基。前者是他此次旅游的主要對象,后者是我的博士論文的唯一對象。

      在以布羅茨基為題寫作論文時,我先后給布羅茨基的多位友人和研究者去信,請教相關(guān)問題或?qū)で笙嚓P(guān)資料,最早給予回復的就是托馬斯,他還同時寄來The Third Wave: Russian Literature in Emigration(《第三浪潮:俄國流亡文學》)一書,可謂雪中送炭。當時尚無互聯(lián)網(wǎng),中美間的通信來回一次就需一個月,可我們的書信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居然往來了五六次,直到他出現(xiàn)在首都機場的出港口。

      我們一起看北京的名勝。他手里始終捏著一張折成手掌大小的紙片,不時在上面記著什么,蠅頭小字一會兒便黑壓壓地爬滿一面,再有內(nèi)容要記,他便將紙翻折過來,如此這般,那張紙便很快成了一幅語言六面畫。在故宮和頤和園,他或俯身在膝蓋上寫,或趴在石墩上寫,或干脆把紙貼在墻壁上站著寫?!坝涗涭`感?”看他寫得入迷,我不禁問了一句?!耙苍S?!彼贿吇卮?,一邊下意識地將紙揣進口袋,神情似乎有點神秘,甚或羞怯。

      當時的北京公交車太擠,出租車太貴,我于是建議托馬斯騎自行車游覽北京,他欣然應(yīng)允。我借來一輛舊車,讓他在院子里試騎,他邁上車,兩手緊握車把,長長的雙腿一直支撐著地面,等他慢鏡頭地把兩腳放上腳蹬,竟如雜技演員般原地定車,紋絲不動,片刻之后,自行車又慢鏡頭地倒了下來,好在他及時松手,才避免與車一同栽倒。他小聲嘀咕一句:“以前騎過的?!蔽覍捨克溃骸爸型庾孕熊嚨慕Y(jié)構(gòu)和操作方式可能有所不同。”

      于是,我們改騎三輪車。我當時擁有一輛小型轎式腳踏三輪車,是接送孩子用的。托馬斯坐進狹窄的車斗,兩邊似乎沒有任何多余空間。我們由勁松出發(fā)前往并不遙遠的天壇,托馬斯兩手緊握車幫,背挺得筆直,興奮得滿臉是笑,周圍的路人和騎車人見之,臉上紛紛露出更多的笑,像圍觀一只稀奇的外國猴子一般跟隨我們前行。托馬斯并無絲毫不適和不快,還不時騰出一只手來,向周圍的觀眾揮手致意。

      在長城,我們選擇一個“景點”拍了一張合影。托馬斯不愛照相,這是他北京之行中為數(shù)不多的留影之一。十年后的2002年,我在翻閱畫冊《文化和友誼的使者戈寶權(quán)》(江蘇美術(shù)出版社,2001年版)時驚訝地看到,托馬斯的父親阿納塔斯·溫茨洛瓦(Antanas Veclova, 1906—1971)1954年訪華時與戈寶權(quán)先生在八達嶺合影。他們選擇的位置幾乎與我們選定的不謀而合。我將那張舊照掃描后寄給托馬斯,他稱這是“歷史的重疊”。

      托馬斯父親的中國之行歷時一月,收獲甚豐,回國后出版了《中國行》(1955)一書。作為第一位訪問中國的立陶宛詩人,作為當時立陶宛的教育部長和作協(xié)主席,他為在立陶宛宣傳中國文學和文化作出了重要貢獻,甚至在中蘇關(guān)系惡化時期、蘇聯(lián)人都對中國和中國文化避之唯恐不及之時,他仍發(fā)表了一篇關(guān)于魯迅的長文。我們不難揣測,托馬斯對于中國的強烈興趣在一定程度上可能就源自他父親的中國情結(jié)。

      托馬斯在《金藏羚羊獎受獎詞》中回憶起他當年的中國之行:“大約四十年之后,1996年,我自己也首次造訪中國,追尋我這幾位先輩的足跡,我到了北京和上海,杭州和蘇州,桂林和拉薩,還有其他許多地方。我后來把我的中國印象寫在一部旅行筆記和一組由五首詩構(gòu)成的組詩中。我在北京見到了高莽,他還清楚地記得我父親。我還結(jié)識了劉文飛博士,甚至與他成了朋友,他精通俄國文學,是普希金、曼德爾施塔姆和布羅茨基的中譯者,我倆的合作已持續(xù)多年,我將這一合作視為命運賜予的禮物。”見他將我倆的相識上升到“命運賜予的禮物”的高度,我誠惶誠恐,深感不妥,連忙去信建議他刪去此句,沒成想他卻立即回信,嚴厲地提醒我作為譯者不能刪改他的文字。

      托馬斯在北京最想見的兩個人,就是他父親當年“感覺親近”的兩位俄國文學學者戈寶權(quán)和高莽先生。戈寶權(quán)先生當時病重,在南京住院,托馬斯無法前去見他。戈寶權(quán)先生曾陪同托馬斯的父親訪問中國,后又親往立陶宛,受到托馬斯的父親的接待。據(jù)說,戈寶權(quán)曾為阿納塔斯·溫茨洛瓦的書作序,在如今維爾紐斯的阿塔納斯·溫茨洛瓦博物館中,還保存著一部戈寶權(quán)訪問立陶宛的記錄影片。高莽先生當年是阿納塔斯·溫茨洛瓦作為其中成員之一的蘇聯(lián)作家學者代表團的翻譯。我?guī)旭R斯去見高莽先生。兩人見面,拘謹之中似乎也含有幾分溫情和激動。托馬斯談起父親對高莽先生的記憶,談起高莽先生曾為他父親畫像,高莽先生聞之,便又拿起畫筆勾勒起他故友后人的輪廓來。

      托馬斯也像他父親當年一樣,走了中國的許多地方,甚至還到過西藏。托馬斯的中國之行也很有意義,他寫出一些詩文,更保存了一份情感。十幾年過后,在耶魯?shù)囊淮问フQ聚會上,面對他的學生和友人,他又津津有味地回憶起他在中國的見聞,尤其是他的西藏之行。聽眾們似乎不如托馬斯那般陶醉,看得出來,他們早已不是第一次聽聞他的這些奇遇了。

      托馬斯中國之行于我而言的收獲之一,便是托馬斯為我的《詩歌漂流瓶——布羅茨基與俄語詩歌傳統(tǒng)》(浙江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一書所作的序言。他在序言的結(jié)尾將布羅茨基與中國聯(lián)系起來,同時也給了我的處女作以很大的鼓勵:

      我感到高興的是,布羅茨基的創(chuàng)作在中國也已為人所知了。我曾有幸與這位詩人交往多年,因此,我知道,他對中國的文化和歷史懷有非常強烈的興趣,這在他的詩作、首先是在《明代書信》中,就有清晰的體現(xiàn)。布羅茨基知道他的詩歌導師阿赫瑪托娃所翻譯過的屈原,知道并高度評價過杜甫和李白。在他生命的晚年,他曾想訪問中國,但一場重病妨礙了他的成行。

      劉文飛博士作為一位杰出的翻譯家,一位俄國文化嚴謹、內(nèi)行的研究者,出色地完成了這部對布羅茨基與俄國傳統(tǒng)、首先是與曼德爾施塔姆、阿赫瑪托娃和茨維塔耶娃之詩歌的關(guān)系進行考察的著作。我相信,他的這本書將會贏得許多心懷感激的讀者。

      2

      托馬斯·溫茨洛瓦1937年9月11日生于立陶宛克萊佩達市,先后就讀于維爾紐斯大學和塔爾圖大學,1977年因政治異見被迫流亡,先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教書,1980年起落腳耶魯大學斯拉夫語言文學系,1985年在該系獲博士學位,不久成為耶魯終身教授,一直工作至今。

      托馬斯十六歲時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維爾紐斯大學,是該校歷史上最年輕的學生。可三年后的1956年,他卻被校方勒令休學,因為他對當時蘇聯(lián)入侵匈牙利表示了抗議。布羅茨基曾寫道:“當時,與匈牙利革命一同升起的種種希望被蘇聯(lián)坦克的履帶碾碎,這些坦克鎮(zhèn)壓了起義。匈牙利起義之命運對于托馬斯·溫茨洛瓦(以及我本人)這一代、亦即1956年一代而言,其意義恰似十二月黨人的失敗之于普希金的同時代人,或西班牙共和國的滅亡之于溫·休·奧登以及其1930年代的同輩們。它不僅塑造了這一代人的世界觀,而且還導致了許多人的個人末世論?!薄傲硪环矫?,這一代人卻成了文學的意外收獲,因為他們在開始生活時較少幻想,匈牙利悲劇成了他們的試金石。托馬斯·溫茨洛瓦在十九歲時便愛上了文學,文學于他而言成為存在的主要現(xiàn)實,稍后,又成為他的職業(yè)?!?/p>

      托馬斯的父親阿塔納斯·溫茨洛瓦不僅是一位著名詩人,還位居立陶宛共和國部長之高位。但托馬斯并未因此而得益,因為據(jù)布羅茨基說:“兒子為父親的選擇付出了相當高昂的代價,尤其在他的中小學時期。托馬斯·溫茨洛瓦的同學有相當一部分均認為他的父親在將祖國出賣給外國勢力,因此對這個男孩采取了相應(yīng)的態(tài)度。阿塔納斯·溫茨洛瓦是立陶宛人民詩人、斯大林獎獲得者,可是其名聲無濟于事,反而使兒子的處境更為復雜。此類情況要么會使一個人終生受傷,變成一個畸形生物,要么使他變得堅強。托馬斯·溫茨洛瓦就變得堅強了起來,這在很大程度上有賴于其母系親戚的貴族血統(tǒng)和藝術(shù)影響?!蓖旭R斯似乎也從不因其高干子弟、名人之后的身份而得意,因為他公開選擇了與其父服務(wù)的體制和文學決裂:1970年代,其詩集《語言的標記》的出版,被視為他與立陶宛官方文學、乃至整個蘇聯(lián)官方文學的分道揚鑣;與此同時,他參與創(chuàng)建了立陶宛赫爾辛基人權(quán)觀察小組,成為一位知名的持不同政見者和人權(quán)活動家。

      作為詩人的托馬斯出名很早,像當年的許多地下詩人一樣,甚至在其詩作、詩集公開發(fā)表之前即已是一位名詩人。他曾在莫斯科和列寧格勒長期生活,認識帕斯捷爾納克和阿赫瑪托娃,曾把兩位大詩人的作品譯成立陶宛語。通過阿赫瑪托娃,他又與布羅茨基等阿赫瑪托娃的“孩子們”密切交往,被視為繼承“白銀時代”傳統(tǒng)的“彼得堡詩派”的成員之一。

      托馬斯的英文版詩集《冬日的交談》(Winter Dialogue)面世時,布羅茨基為之作序,序言題為《詩歌是抗拒現(xiàn)實的一種方式》(Poetry as a Form of Resistance to Reality),這是其中的幾段:

      人們只需匆匆瀏覽一下托馬斯·溫茨洛瓦的詩,便可發(fā)現(xiàn)一些在同類出版物中日漸稀少的成分,首先是格律和韻腳,即賦予詩歌表述以形式的東西。溫茨洛瓦是一位具有高度形式感的詩人,因此,那些吃著低卡路里自由詩食品成長起來的現(xiàn)代讀者,或許會將他與傳統(tǒng)之消極面聯(lián)系在一起。但是,形式感和傳統(tǒng)性并非一回事。一位詩人之所以顯得傳統(tǒng)(就“傳統(tǒng)”一詞的消極意義而言,但并非僅就這一意義而言),其原因不在于形式而在于內(nèi)容。只要讀一讀溫茨洛瓦的數(shù)行詩便足以明白,他是一位地道的二十世紀詩人。

      立陶宛語、波蘭語和俄語都是托馬斯·溫茨洛瓦的母語。此外,他還出色地掌握了英語和拉丁語,法語、德語、希臘語和意大利語對他而言亦非外語。由于立陶宛地理和歷史方面的原因而同時擁有三種母語,這可以用來解釋這位詩人的宗譜以及他所繼承的遺產(chǎn)之規(guī)模。溫茨洛瓦是三種文學的兒子,而且是一位心懷感恩之心的兒子。

      當然,他首先是一位立陶宛詩人,但他卻是一位汲取了兩大鄰國一切最佳養(yǎng)分的詩人。而俄國最好的東西就是語言和文學,其中也包括其詩歌。我覺得波蘭恐怕亦如此。整體而言,沒有一個國家的歷史能配得上其語言和文學。不過,溫茨洛瓦卻并非波蘭詩歌和俄國詩歌之影響的結(jié)果,更確切地說,他是兩者相互融合的產(chǎn)物。

      每位大詩人都擁有一片獨特的內(nèi)心風景,他意識中的聲音或曰無意識中的聲音,就沖著這片風景發(fā)出。對于米沃什而言,這便是立陶宛的湖泊和華沙的廢墟;對于帕斯捷爾納克而言,這便是長有稠李樹的莫斯科庭院;對于奧登而言,這便是工業(yè)化的英格蘭中部;對于曼德爾施塔姆而言,則是因圣彼得堡建筑而想象出的希臘、羅馬、埃及式回廊和圓柱。溫茨洛瓦也有這樣一片風景。他是一位生長于波羅的海岸邊的北方詩人,他的風景就是波羅的海的冬季景色,一片以潮濕、多云的色調(diào)為主的單色風景,高空的光亮被壓縮成了黑暗。讀著他的詩,我們能在這片風景中發(fā)現(xiàn)我們自己。

      西方人在生活中喜歡以名字相稱,但學術(shù)著作中卻大多只標明姓氏,托馬斯的“T. Venclova”之署名也常引起誤解,因為在多種斯拉夫語言中,以va結(jié)尾的姓氏會被理解為女性。托馬斯的名字曾被漢譯為“溫克洛娃”,我將此事轉(zhuǎn)告托馬斯,他頗為坦然,并說在歐美已有過此類遭遇。記得葉廷芳先生也有過相似體驗,一次在石家莊開會,一位主持會議的出版社女領(lǐng)導在介紹來賓時高聲念道:“葉廷芳女士?!比~廷芳先生只好站起身來,在大家的掌聲中,介紹者和被介紹者一時都有些臉紅。

      我與托馬斯商量如何將其姓名更準確地譯成漢語,“溫克洛瓦”,“文茨洛瓦”,“溫茨洛瓦”,他認真聽著其姓名在漢語里的不同發(fā)音甚至不同含義,最后選中了后者。后者的發(fā)音近似其姓氏的俄語發(fā)音,與英文發(fā)音差異較大,但我猜想,托馬斯是想讓自己姓名的漢語發(fā)音更接近立陶宛語。

      此次邀請托馬斯參加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邀請方需他提供護照掃描件,托馬斯當時在格陵蘭島旅行,他夫人在家操辦,先是寄來一份美國護照,第二天又心急火燎地寄來一份立陶宛護照,要我們一定按照立陶宛護照上的信息為他購票,并說這是托馬斯的意思,千萬不能搞混。我明白托馬斯的意思,具有雙重國籍的他,此次拿定主意要以一名立陶宛詩人、而非一位美國教授的身份出現(xiàn)在中國。

      3

      1977年3月,托馬斯遠渡重洋,來到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任教。在《伯克利之春》(Spring in Berkely)一文中,他深情地回憶起初到美國、初到伯克利的見聞和感受,回憶了他與米沃什的交往,正是后者邀他去伯克利任教的:

      那時,我已經(jīng)幾乎只讀禁書,自然地,自己的文字也多少游離于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之外。結(jié)果可想而知:我的作品被禁止發(fā)表,我與當局產(chǎn)生了不可調(diào)和的沖突。一直留意立陶宛、尤其是維爾紐斯動向的米沃什,發(fā)現(xiàn)了我的困境。他甚至翻譯了我的一首詩,并將其發(fā)表在著名的僑民雜志《文化》上。當我的祖國的情況最終讓人忍無可忍,也正是他邀請我去他所在的那所美國大學教書。剛開始,蘇聯(lián)當局不打算放行。米沃什給我打了電話,還寫了一封信:有理由相信,當西方表現(xiàn)出對異己分子的興趣,這就給了他們帕斯捷爾納克所言的“安全證書”(盡管不完全可靠,通常只抵得住一陣子)。

      盡管此前我只見過米沃什的照片而非他本人,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當他沿著花園的鋪磚小徑走向我。他六十五歲高齡,卻顯得十分年輕:頎長而健壯,風趣而儒雅,略高于常人,濃眉之下是一雙嚴峻的眼睛,好在嚴厲的目光終有迷人的微笑來補償。那天以前,我只見過一位年近七旬卻跟米沃什一樣不顯老的人,即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順便說一句,他們之間有著某種微妙的相似,不僅在外表,更在行為方式。

      伯克利的山丘與維爾紐斯的山丘很相像,盡管從伯克利的山丘上可以望見極好的海景,而立陶宛的首都是個內(nèi)陸城市。米沃什的房屋建在一座高高的斜坡之上,下面就是大學校園,要欣賞學校全景,再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我越來越習慣到米沃什家去,甚至還會在他家的小閣樓里過夜。就是在這閣樓里,米沃什曾為我誦讀他的詩作《魔山》(“我記不清布德伯格死于何時,不是兩年就是三年以前。/陳也如此。不是去年就是前年/……十月酷熱,七月流火,二月枝繁葉茂。/此處蜂鳥的婚戰(zhàn)不預(yù)言春天。/唯有忠實的楓樹,年年落下它的葉子。/沒有理由,自古如此?!保?/p>

      我仍然常與米沃什碰面,先在相似的情境,后又在一個全然不同的時代,有時在美國,有時在波蘭,或者甚至在維爾紐斯。即使現(xiàn)在,我也不時感覺到他就在我的眼前。單緣此故我便足以宣布,我的生活是幸福的。而這幸福生活的源頭就是伯克利,是那座望得見大橋與千帆的山間別墅,是那幢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房屋,它最吻合米沃什的這句話:它“次序井然,其內(nèi)部的存在將永遠存在”。

      就是在這篇文章中,托馬斯寫道,布羅茨基是“讓米沃什真正感到親近的唯一俄語詩人”,反過來,布羅茨基也曾說:“米沃什是我認識的最有造詣的人?!泵孜质病⒉剂_茨基和溫茨洛瓦,這三位分別來自俄羅斯、波蘭和立陶宛的詩人,似乎構(gòu)成了二十世紀下半葉東歐、乃至整個世界詩歌中一輛醒目的“三駕馬車”。前兩位詩人分別于1980、1987年獲得諾貝爾獎,人們普遍認為,托馬斯·溫茨洛瓦作為布羅茨基所言的俄、波、立“三種文學之子”,作為波羅的海地區(qū)文學的代表,也有可能獲諾貝爾獎。我曾與托馬斯談及這個問題,他的回答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因為他并不太“謙虛”:“我入圍很多次了?!币桓毙赜谐芍瘛⑸踔林驹诒氐玫募軇?。

      1990年,托馬斯在耶魯大學所在地紐黑文接受布羅茨基研究者、英國基爾大學教授瓦連金娜·波魯希娜的采訪,集中表達了他對布羅茨基及其詩歌的認識,他在訪談中說了這么幾段話:

      我認為我們兩人很少共同之處,如果不考慮一些趣味方面的吻合;在詩歌中的確有我們兩人都著迷的東西,或者更確切地說,有我們兩人都排斥的東西。或許可以說,在布羅茨基那里能學到的東西,就是清醒、尊嚴、對詞本身的尊重以及這樣一種意識,即必須為詞支付現(xiàn)金,也就是全部的生平,全部的生活。還有這樣一種理解,即詩是與前人的交談,以前人的參與為前提。不過,一切真正的詩歌,無論用哪種語言寫成,都會教給我們這些東西,盡管我這一代人主要是從布羅茨基那里再度學到這一切的。布羅茨基巨人般的語言和文化視野,他的句法和思想,能夠超越詩節(jié)的限制,使人們對其詩歌的閱讀成為一種靈魂的鍛煉:這種閱讀能擴大人的靈魂容量,大約就像跑步或劃船能夠增強人的肺活量那樣。

      布羅茨基的詩學是阿克梅派詩人語義詩學的繼續(xù)和發(fā)展,或者說是“超發(fā)展”。

      如今布羅茨基具有一種中立的“無光澤”調(diào)性,它與無比充盈的語義和句法相互結(jié)合,與復雜的節(jié)奏相互結(jié)合,他的素材也十分多樣。天下皆冷漠的感覺有所增強;這種感覺始終存在,卻從未表現(xiàn)得如此清晰,比如《鷹的秋鳴》一詩。這種感覺腐蝕著布羅茨基的詩歌和他的作者個性,就像酸腐蝕金屬;但奇怪的是,無論是他的詩歌還是他的個性,卻都未被摧毀,依然保持完整,這大約是上帝本人的意愿。

      于是,這篇訪談也就被編者加上了《語義詩學的發(fā)展》這樣一個標題。

      作為詩人的托馬斯,顯得過于理性。他曾在塔爾圖大學師從著名符號學家洛特曼,之后長期從事符號學、尤其是符號詩學的研究。初到伯克利,他開設(shè)的課程就是符號詩學,他還與同樣任教于伯克利的波蘭裔邏輯學大師塔斯基多有切磋。無論生活中還是課堂上,他都是一副標準的教授派頭,沒有詩人常有的熱情洋溢,或多愁善感。布羅茨基的好友之一、美國達特默斯學院教授列夫·洛謝夫去世當晚,托馬斯給我發(fā)來一封簡短的電子郵件:

      Dear Wenfei,

      As you may already know, Lev Loseff has died. What a pity!

      Tomas

      (親愛的文飛:

      你或許已經(jīng)得知,列夫·洛謝夫去世了。太可惜了!

      托馬斯)

      即便在傳遞噩耗時,托馬斯也是節(jié)制和理性的。

      托馬斯的正式身份是美國耶魯大學斯拉夫語言文學系教授,詩人不是他嚴格意義上的“職業(yè)”。耶魯斯拉夫系是美國最早設(shè)立的斯拉夫?qū)W研究專業(yè)之一,由“美國比較文學之父”勒內(nèi)·韋勒克教授于1946年創(chuàng)建。該系現(xiàn)有五名教授,托馬斯為其中之一。這位學者詩人在寫詩的同時,也有許多學術(shù)論文和著作面世,除《冬日的交談》(1997)和《交叉路口》(2003)等詩集外,他在耶魯還寫作了文集《希望的形式》(1999)、《布羅茨基論集》( 2005)和《維爾紐斯人物志》(2006),目前他正在寫作專著《維爾紐斯文化史》和《約瑟夫·布羅茨基的生活和藝術(shù)》。

      耶魯斯拉夫系坐落在校園核心區(qū)的研究生樓里,教職工們的辦公室占據(jù)了研究生樓一側(cè)的兩層,窗外的狹小庭院里鋪滿青藤,室內(nèi)的走廊低矮而又彎曲,房間很小,光線也暗,哥特式小窗上還裝有鑄鐵窗柵,這一切都使得斯拉夫系看上去像是一座修道院。這里的教師在耶魯深厚的學術(shù)傳統(tǒng)上添磚加瓦,這里的學子也在美麗的校園里生生不息,就像赭紅色的仿古建筑和石壁上的常春藤所構(gòu)成的對比和呼應(yīng),既傳統(tǒng)又靈動,既古樸又青春。

      去年,我作為富布賴特訪問學者在耶魯斯拉夫系訪學一年,托馬斯是我的“合作導師”。我到系里報到時,請系秘書Dorothy給托馬斯打電話通報我的抵達,誰知他幾秒鐘后便出現(xiàn)在我面前,原來,他的辦公室就在系辦公室的隔壁。我們相互擁抱,然后坐進他的辦公室。十平米左右的小屋,低矮陰暗,兩排書架依墻而立,兩個皮沙發(fā)分列在一個古老的橢圓形木桌的兩邊,黑色鑄鐵窗柵上掛著綠色的青藤。寒暄之后,我說這里很像牛津大學,他說:“是的,耶魯是牛津的翻版。”沉默片刻,他又說道:“別爾別羅娃在這里工作過?!彼岬降膭e爾別羅娃(1901—1993)是一位俄國僑民作家,她似乎與我和托馬斯的研究都關(guān)聯(lián)不大。談話就這樣有些前言不搭后語,但托馬斯顯然是興奮甚至激動的。在耶魯一年間,我不止一次目睹托馬斯在興奮和激動時的寡言,或曰話語的不連貫性和思維的跳躍性。

      在耶魯斯拉夫系的開學典禮上,就在師生們在一間巨大的橡木大廳里相互舉杯致意、竊竊私語的時候,托馬斯突然用一把叉子使勁敲打香檳酒瓶,換來一片寂靜,然后鄭重把我介紹給全系師生,說了大堆的好話,最后的結(jié)尾一字一頓:“劉文飛教授是普希金、曼德爾施塔姆和布羅茨基的中譯者。”托馬斯顯然想用我的這一“身份”來打動他的同事,我卻感覺到,這可能才是我在他心目中最有價值的“身份”。

      托馬斯在耶魯斯拉夫系的處境似乎也有些尷尬:首先,他畢竟主要是一位詩人而非學者,雖然美國的當代詩歌大多退縮進了大學校園,但教授的職業(yè)還是會要求更多的專業(yè)性和學術(shù)性;其次,他所屬的立陶宛文學和文化并不屬于斯拉夫?qū)W的研究范疇;再次,與米沃什和布羅茨基等流亡詩人迅速融入美國主流文學的取向不同,托馬斯似乎始終有意對英語和美國文化保持著某種距離感;最后,由于年事已高,托馬斯目前每年只在耶魯工作半年,他們因此賣掉了耶魯?shù)木铀?,在耶魯工作期間則租住公寓,托馬斯夫人塔尼婭在談及他們夫婦的生活狀況時說:“我們是耶魯?shù)募召惾??!?/p>

      4

      托馬斯在北京時,提出要給夫人買一塊中國的玉石。我們一起去友誼商店,他相中了一塊綠色翡翠項墜。他向售貨員提出一大堆問題,我當翻譯。友誼商店的女售貨員看來見多識廣,發(fā)現(xiàn)我們說的是俄語,便小聲地對我說:“讓他換一塊吧,這塊貴,不值。”不知那位售貨員對俄國人有好感,還是認為俄國人沒錢,總之是滿懷善意的。但我在耶魯一直沒見塔尼婭戴那塊項墜。

      在耶魯過新年時,塔尼婭曾告訴我,她年輕時,托馬斯和布羅茨基曾同時追求她,她后來選擇了托馬斯。塔尼婭非常想來中國,可是此次,她卻因為膝傷而無法前來,她在給我的信中對此懊惱不已。

      在耶魯過中秋,托馬斯夫婦應(yīng)邀來我的居所做客。塔尼婭快人快語,東長西短,托馬斯卻沉默寡言,若有所思。只是在不顧塔尼婭的一再勸阻喝下幾杯酒后,他才又不緊不慢地聊起往事,引得陪他前來的幾位研究生豎起了耳朵。臨行時,托馬斯悄悄走到我身邊,塞給我一個小鐵盒,小聲說了一句:“中秋節(jié)快樂!”那神情似乎在背著他夫人和其他人。這是一盒香港產(chǎn)的月餅,盒中只有一塊月餅,鐵皮盒上繪有一位仕女,像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灘上的裝扮。

      為迎接托馬斯訪華,我在高興兄的協(xié)助和督促下為《世界文學》編譯一組稿件,組成“托馬斯·溫茨洛瓦小輯”。這是托馬斯·溫茨洛瓦第三次出現(xiàn)在《世界文學》上。

      1998年第四期《世界文學》上,刊發(fā)了我翻譯的托馬斯的一篇論文,題目是《茨維塔耶娃的〈山之詩〉、〈終結(jié)之詩〉與〈舊約〉、〈新約〉》。托馬斯在文中將茨維塔耶娃的兩部長詩與《新約》和《舊約》進行對比,深入分析了茨維塔耶娃長詩中的宗教和文化內(nèi)涵。

      2004年第三期《世界文學》上,我將托馬斯·溫茨洛瓦和葉夫蓋尼·萊茵、列夫·洛謝夫的詩各選幾首譯出,以《“布羅茨基詩群”三詩人詩選》為總題刊出。其中有托馬斯寫于1995年的《多年之后在迦太基》一詩,此詩是獻給布羅茨基的,這是該詩的最后一節(jié):

      僅此而已。爬滿那扇窗戶的

      是堅硬的常春藤,

      閃亮的樹枝在嚴寒中抽打玻璃,

      晚霞漸漸地隱身,

      讓那聲作為徒勞之后記的嘆息

      不要再屬于我們,

      讓它屬于底片的白影和詩中的黑暗,

      讓它屬于諸神。

      托馬斯1996年來華時,應(yīng)邀在中國社科院外文所做了一場關(guān)于布羅茨基的學術(shù)講座。此次來京,我和高興兄計劃邀他再訪外文所,我們可以遞上新出的《世界文學》,那上面有他的作品小輯,我們還可以聽他朗誦自己的詩歌。他可能會選擇用立陶宛語。

      5

      在不久前舉行的“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新聞發(fā)布會”上,立陶宛駐華大使麗娜·安塔納維切涅女士說:“托馬斯·溫茨洛瓦是當今歐洲最偉大的詩人之一?!?/p>

      作為第三屆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金藏羚羊獎”得主,托馬斯·溫茨洛瓦將于近期訪華。立陶宛駐華使館參贊尤拉特·拉莫什凱女士發(fā)來電子郵件,與我商量如何接待托馬斯訪華,我請她為托馬斯預(yù)定酒店,而我負責去機場接站。這一次,在川流不息的出港人流中,我一定能老遠就看見托馬斯略微駝背的身影,較之于十五年前,他的駝背會更為顯眼了。

      2011年7月6日于北京

      欄目責編:舒衛(w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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