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恒勝
小時候,我敬佩父親,因為父親好像一棵大樹,我是歇在大樹上的小鳥,有繁茂的枝葉遮擋,不必擔心風雪驕陽;父親又好像一座大山,我是依傍著大山的小草,有了大山的滋養(yǎng),才能無憂無慮地生長。
那是1955年9月17日,父親的大手牽著我的小手,和媽媽、妹妹一起登上了“克利夫蘭總統(tǒng)號”郵輪。我那時才7歲,還不能理解“回國”的意義。只知道父親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父親帶我去的地方一定很好、很美。
我們來到北京后,先在北京飯店暫住,不久就落戶到了中關村14號樓。那時,我對中國的一切都很新奇。我們住在中國科學院最好的住宅里,足足有五間房子,還有衛(wèi)生間和廚房,可是做飯既不是煤氣,也不是電爐,而是燒煤,但父親和媽媽都很愉快,因為這里畢竟是自己的國土,自己的家。
記得回國之初,吃早飯時,桌上擺著冒著熱氣的牛奶,大人叫我們喝,我們不敢,因為在美國喝的牛奶是涼的,桌上的牛奶在我眼中不是“真”牛奶。我跟妹妹交流著,被懂英文的朱兆祥叔叔聽到,引起大人們一陣大笑。
我那時對中國還很不了解。加上剛從美國歸來,我基本上只會講英語,和同學老師交流很困難,更不要說聽課、學習了,因而很需要父親的大手牽著我的小手走過這段艱難之路。可這時的父親卻非常忙,他正為組建中國科學院力學研究所奔波。在他領導下,力學所發(fā)展之快,超出很多人的預料。他還參加了《1956-1967年十二年科學技術發(fā)展規(guī)劃》的制定。他給科學家們講電子計算機,講火箭與導彈的原理,這些在當時的中國還很少有人了解。
那時,他為了工作,不僅經(jīng)常廢寢忘食,還要出差。到哪里去,去多長時間,不僅不告訴我,連媽媽也不知道。有時幾個月都找不到人?;丶視r,又常常穿著厚厚的大皮襖、大皮靴,活像我在畫冊中看到的愛斯基摩人。那時,我只知道,他是一個研究飛行器的科學家,具體在做什么,別說是我,就連媽媽也不清楚。那時保密制度非常嚴格,就連周恩來總理的夫人鄧穎超有時也把我父親和錢三強的工作弄混。父親做解釋,她哈哈大笑說:“都怪恩來,從來不告訴我你們具體是干什么的,我才會弄混……”
父親的工作這樣繁重、忙碌,從那時起,父親的大手很少再牽著我的小手,漫步人生路,但他卻用另一只無形的手,繼續(xù)引領著我,這就是他那潛移默化的影響。這種影響是多方面的。父親是一個多才多藝、眼界非常寬、看得非常遠的人。他曾經(jīng)多次提出,科技創(chuàng)新人才要具備兩個能力:一是形象思維的能力,二是邏輯思維的能力,這兩種能力都需要后天的培養(yǎng)、教育。他自己就是這么走過來的。父親上中學時,爺爺讓他學理科,但在寒暑假讓他學畫畫、學樂器、學書法。因此,父親青少年時期在形象思維方面所受到的訓練,要遠遠大于其他人。當父親把自己的這段家教故事告訴馮·卡門教授時,他贊嘆地說:“你的爸爸了不起!”
除了形象思維,當然還有邏輯思維能力的培養(yǎng),而能讓這兩種思維方式都得到訓練的,是書。讀書是我們家的“家風”,我從這個家里受到的最大影響是對書的熱愛。父親是一個非常愛讀書的人,他讀書的范圍非常廣,早在高中一年級,他就讀了介紹相對論的書。在交通大學讀書時,他讀過俄國馬克思主義早期傳播者普列漢諾夫的《藝術論》。父親和母親很重視培養(yǎng)我的讀書愛好。回國的時候,盡管行李很多,父母還是給我和妹妹帶了不少精美的圖書,尤其是科普讀物。在父親的影響下,在這種家風的熏陶下,我也養(yǎng)成了愛讀書的習慣?,F(xiàn)在只要有喜歡的書,不管有用沒用,都買回來讀,毫無功利目的。這對我的成長起了很大的作用。
我很快就適應了國內的學習和生活。父親晚年時,有一次和我聊天,他很感慨地說:“你小的時候我工作特別忙,就顧不上你了。如果我們一個星期就做一道題,不論數(shù)學、物理、化學的,相信到你高中畢業(yè)時,全國的大學任你挑?!笨上В瑫r光不會倒流,就算是能夠倒流,他仍然會那樣忙,他的這番話,說明他從內心深處是關心我的。
十年動亂時期,我正在上高中。那時的大學都“停課鬧革命”了,我不甘心荒廢時光,正好部隊到學校來征兵,我就參軍去了。父親對我的選擇只說了句:“你如果真的想去,你就去吧!闖一闖,好好干!”在部隊,我沒有靠父親的名望、地位和關系去謀點兒什么“特殊照顧”,但是他的話一直支撐著我度過那段在十年動亂的陰霾下并不平靜的戎馬生活。
等到1977年恢復高考時,我已經(jīng)快30歲了。如果倒退10年,憑我平時的成績,考上個名牌大學是不成問題的。但是10年了,我的外語都“還給”老師了,能不能考上,真的沒有把握。但我不甘心,仍然要試一試。我想到,父親一生都在不斷地學習,不斷從新的知識里汲取營養(yǎng)。他非常欣賞清華大學的校訓“自強不息,厚德載物”。我更要不服“老”,憑著在部隊做技術工作,數(shù)理化還有些底子,再加上從小愛讀書,有些“童子功”,總算考上了大學。盡管和父親不能比,他進入交大的時候才18歲,但是他還是很為我高興。
1982年,父親退出了第一線,他的腰有些彎了,手也不那么有力了,而我的手也不再是被父親牽著的小手了。
有一次,父親在翻看介紹他生平的圖書時,對我說:“這些書都是說我這個好那個好、這個行那個行,對人沒有啟發(fā)性。我不是天才。要說說我為什么能取得那些成就,要說說里頭的道理和規(guī)律性?!蔽蚁耄赣H能夠取得成就的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善于用系統(tǒng)科學的理論觀察和分析問題。
他晚年雖然臥床了,但他的頭腦不僅沒有“臥床”,更加關注那些影響國家前途的大事,尤其是中國的教育。他多次和我談到這個話題。他認為中國的學校沒有形成培養(yǎng)創(chuàng)造性人才的機制。他說過:“講科技創(chuàng)新首先要進行形象思維,要善于聯(lián)想,提出假設后再用嚴密的邏輯思維證明。要是連假設都沒有,何來證明?現(xiàn)在許多家長也讓自己的孩子學,但很功利,彈鋼琴、學聲樂,都是為了考級、升學時加分。我們那時候哪有級啊?我父親要我學畫畫,學到哪兒算哪兒?!?/p>
2009年10月31日,父親永遠離開了我們。他再也不會牽著我的手走人生之路,再也不會用語言給我講述人生的哲理。但我總感到,他過去是一棵大樹、一座山,現(xiàn)在又如一顆恒星,有一種永存的、無形的“引力”。這就是他的學識、他的風范、他的思想、他的精神。我會繼續(xù)在他的“引力場”中前行。
(摘自《文匯讀書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