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東
上墳
翠花打小沒了爹,是娘屎一把尿一把地把她和哥拉扯大,為哥娶了媳婦,為她嫁了人。娘本該享享福了,可嫂子愛梅太懶,家務(wù)活全落在娘一人身上。娘本來身體就不好,一天下來,身子骨累得像散了架一樣。翠花疼娘,經(jīng)?;厝湍锵聪翠啼?,心想自己要是有孫悟空的分身術(shù),分一個自己幫娘該多好??!
正月十六那天,娘沒緣由地一頭栽倒在地,永遠(yuǎn)地走了。翠花想到娘一生的不易,哭昏過去……送走娘,她整整睡了三天,做了許多夢,每次都夢到娘還活著,可等夢醒了,才感到娘確確實實地不在了,淚就像小河里的水一樣嘩嘩流淌。
日子在煎熬中到了清明節(jié),翠花想回去給娘上墳,可一想到那個該死的風(fēng)俗,又猶豫了。在黃土洼,每年的大年初一、清明節(jié)、十月一日和父母去世周年那天,有給去世父母上墳的風(fēng)俗,燒些紙錢,燃掛鞭炮,寄托對逝去親人的哀思。但已出嫁的閨女,卻只能在父母周年那天才能上墳,如果在大年初一、清明節(jié)和十月一日這三天回娘家上墳,據(jù)說會給娘家?guī)頌?zāi)禍。翠花那年考上了大學(xué),家里供不起,只好嫁了人。對于這個風(fēng)俗,她這個差點兒踏入大學(xué)校門的農(nóng)村女人也是半信半疑。她和丈夫商量,丈夫勸道,寧可信其對,不能信其錯,咱可甭壞了祖先傳下的規(guī)矩。她只好怏怏作罷。
十月一日這天,翠花還想回去給娘上墳。她給丈夫一說,丈夫還是搖頭反對,我知道你心里一直裝著娘,可娘畢竟不在了,說句不中聽的話,為了給死人燒紙,真給哥家?guī)頌?zāi)禍,你會后悔一輩子的。翠花想了想,只好打消上墳的念頭。
大年初一到了,翠花沒再想給娘上墳的事,因為距娘去世一周年只剩半個月時間,那天她可以理直氣壯地給娘上墳,給娘燒好多好多紙錢。
距娘周年越來越近,翠花簡直有些迫不及待了,提前幾天買回了供品、紙錢和鞭炮。誰知正月十六那天早上,丈夫下紅薯窖拾紅薯時,缺氧的紅薯窖一下子把丈夫熏倒了,在醫(yī)院住了三天才痊愈出院。這個周年翠花自然沒給娘上成墳。
日子像老牛拉破車一樣,咣當(dāng)咣當(dāng)走過了一年,娘的周年又到了??衫咸旆路鹱脚浠ㄋ频?,那天她公爹去世了??蓱z翠花空有一片孝心,又沒能給娘上成墳。
兩次都沒能成行,這讓翠花為娘上墳的愿望更加強烈。給公爹守完孝,距清明節(jié)也不遠(yuǎn)了。翠花想,啥風(fēng)俗?。磕嵌际抢献孀趥飨聛淼囊环N禁忌,我就不信上回墳真能給娘家?guī)頌?zāi)禍!
清明節(jié)那天,翠花悄無聲息地來到娘墳上,燒了紙錢,燃了鞭炮,然后虔誠地跪在娘的墳前磕了四個響頭,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淚像決堤的洪水,噴涌而出……
翠花給娘上墳的事,像風(fēng)一樣很快傳到了愛梅耳朵里。她氣呼呼地跑到墳上,大聲質(zhì)問翠花,在咱黃土洼,我還沒見過一個出了嫁的閨女像你這樣回來上墳的。你嫌俺家窮的輕?!
翠花賠著笑,嫂子,我巴不得你和我哥過得比城里人還好哩!
愛梅撇著嘴,既然這樣想,你為啥還回來上墳?難道忘了咱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
翠花哽咽了,娘在世時為我們吃盡了苦,她死了兩年多,我連張紙兒都沒能為她燒,我心里有愧啊!
你心里有愧,就該讓我們過不好?
嫂子,現(xiàn)在都啥年代了,咱該對那個風(fēng)俗的對錯有個分辨了。
分辨?zhèn)€啥?人老幾輩都是這樣做的。你甭不信,我家要是出了啥不好事,到時候再給你算賬……
可一個月過去了,愛梅家里雞鳴狗吠,六畜興旺,并沒有發(fā)生啥不好的事,倒是喂的一頭母牛下了雙胞胎牛犢。這可是件大喜事,愛梅高興,就演了一場電影。
倆月過去了,愛梅家里炊煙裊裊,一派祥和,還沒有發(fā)生啥不好的事,倒是種的十畝麥子獲得了好收成,每畝合一千二百斤。愛梅高興,就給丈夫買了一瓶酒。
又過了倆月,愛梅家里鶯歌燕舞,歡聲笑語,仍沒有發(fā)生啥不好的事,倒是兒子小濤被省里的一所大學(xué)錄取了。愛梅這次更高興,請了縣里的劇團,美美地唱了三天。
接二連三的好事讓愛梅也對那個古老的風(fēng)俗產(chǎn)生了懷疑——如果是對的,那咋沒在我家應(yīng)驗?她感到真的對不住翠花了。
小濤上大學(xué)走的前夕,翠花回娘家給小濤送學(xué)費。愛梅說,翠花,都怪嫂子不好,讓你受委曲了。翠花說,嫂子,不怪你,要怪只能怪封建迷信。我想了多天,老祖宗傳下來的風(fēng)俗,教人向善的得遵循,迷信害人的得摒棄,就像鋤草一樣,把莊稼留住,把野草鋤掉,你說對不對?
黑叔
黑叔已走了三十多年了,盡管村里人一直沒問他姓什么,叫什么,可在每年黑叔的祭日那天,村里人照樣會三五成群地去他的墳上燒些紙錢,祈禱他在“那邊”過得幸福。
我六歲那年,村里來了一個逃荒的漢子。他長得又瘦又矮,一雙不大的眼睛白多黑少,一只鼻子又大又扁,與眼睛極不協(xié)調(diào)。他最突出的特點是黑,黑得就像剛升井的挖煤工人。后來,他就落戶到了我們黃土洼,在生產(chǎn)隊的機井房里安了家。因為他特黑,村里人都叫他老黑,我們這一輩兒的人都叫他黑叔。
黑叔很勤快,很隨和,東家壘房,西家砌灶,只要主人一叫,他立馬就到,吃飯時,主人就留他吃頓便飯。那年月柴火特缺,每年家家戶戶都要到二十多里外的山上去拾。黑叔就每天到山上拾“跑挑”,然后分給村民。
黑叔是個戲迷,十里八村起戲了,他就領(lǐng)著我們這些娃崽去看,但他并不真正懂戲。除了記住幾個戲名,哼些唱段,其余的多半是糊里糊涂。農(nóng)閑時,黑叔每年都要張羅著為村里唱臺戲。大隊沒有節(jié)余,又沒有人愿管這閑事,人心哪有恁齊?黑叔便舍著臉面挨家挨戶按人收錢,收齊了,選個日子呼喝了村里的牛車,把戲班子拉來,搭個土臺子唱上幾天。黑叔忙得連飯也顧不上吃,可他樂意。
村東頭田叔遠(yuǎn)在百里外的縣化肥廠工作,田嬸一人在家拉扯五個孩子,還要種自留地,把田嬸的脊梁都累彎了。黑叔看到田嬸忙了家里忙地里,就主動幫她運糞、鋤草。田嬸過意不去,時不時幫黑叔漿洗、縫補一下衣裳。一次,黑叔幫田嬸收玉米時,不小心把褲子扯了個口子,田嬸看這條補丁摞補丁的褲子實在無法再補了,便到代銷點扯了幾尺藍(lán)洋布,為黑叔縫了一條褲子。田嬸怕白天給黑叔送去讓外人看見說閑話,便在晚上送了過去。當(dāng)田嬸走出黑叔住的機井房時,剛好碰到本村一個想占田嬸便宜而沒占到的“二流子”,第二天,風(fēng)言風(fēng)語便像瘟疫一樣在村里傳開了。不久,這話傳到了田叔的耳朵里,便喊上小舅子,把黑叔痛打了一頓。黑叔沒做任何反抗和辯解。后來,他對人們說:“這種事只會越描越黑,我只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中。”
因了黑叔的貌相,他一直沒有對上親。后來,家鄉(xiāng)鬧災(zāi)荒,與黑叔相依為命的老娘餓死了,他便只身逃荒到了我們村。也該黑叔有艷福。一天,一個人販子給黑叔領(lǐng)來一個媳婦,二十幾歲,長得水靈靈的,黑叔雖然嘴上說著那歲數(shù)、相貌不般配,可手上還是把攢了多年的四百塊錢給了人販子。晚上入洞房時,黑叔盤腿坐在床上,嘴里哼著豫劇《抬花轎》,臉上泛著黑紅的光。可該寬衣解帶時,姑娘死活不肯。黑叔也生了氣,大聲對姑娘說:“你可是我花四百塊錢買來的呀!”姑娘撲通跪在黑叔面前:“大伯,你行行好放俺走吧,俺家里有男人,還有個兩歲的孩子。人販子騙你的錢,日后俺一定還你。”黑叔畢竟還是個沒碰過女人的人,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姑娘俊俏的臉蛋、豐滿的胸脯,喉結(jié)不停地上下滾動。少頃,黑叔猛地趷蹴在地上,對地重重地擂了一拳,長嘆一聲,雙手插進頭發(fā)中。好半天,黑叔站起來,走到姑娘面前,平靜地說:“你走吧?!惫媚镞t疑了一下,慢慢朝門口挪動著腳步。“回來!”黑叔猛地大喝一聲,“這黑燈瞎火的,這會兒往哪兒走?明兒個我送你?!焙谑遄尮媚锊迳祥T栓,睡在自己的床上,他卻在門外蹲了一夜。第二天,黑叔把姑娘送到汽車站,臨走,掏出口袋里僅有的三十塊錢給姑娘做盤纏。那姑娘走后,黑叔把半斤老白干全倒入肚里,嗚嗚咽咽哭了一晌……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黑叔依然愛為村里張羅著唱戲,可每逢唱到《光棍哭妻》,他那青白的眼,總要濕潤幾回,他又想起了那個姑娘。
就在那一年,村里唯一的土井淤了泥,一桶下去只打少半桶泥水。村里決定淘井,可誰也不敢下,井深不說,井壁還噼哩叭啦往下掉泥。黑叔不怕。他甩掉打著補丁的汗衫,只穿件大褲頭,一拍肋骨突出的胸脯:“我老黑下。你們都有家有口,我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怕啥!把轆轆繩給我拴上……”便下到七丈多深的土井。
土井淘出了水,卻要了黑叔的性命。那年,他才四十二歲。本來黑叔把井底的活收拾得很干凈,鏟完最后一鏟泥掛好帶泥的水桶,擦把汗低頭收拾工具準(zhǔn)備上井,不想繩索斷了,絞到井口的泥水桶一下子掉了下來,正中黑叔的后腦勺,可惜黑叔沒喝上一口土井水便去了。
那夜很靜,天上掛著一輪清白月,像是黑叔的眼。
村里為黑叔辦了有史以來最體面的葬禮。全村人組成的送葬隊伍緩緩從井旁經(jīng)過,將黑叔葬在了距水井三丈來遠(yuǎn)的地方,又在墓邊樹起一塊石碑,上邊端端正正地刻著四個字:好人老黑!
走閨女
三嬸,你這是去哪兒?走閨女唄!走閨女是黃土洼人的說法,意即去閨女家。這不,三嬸和三叔因瑣事拌了幾句嘴,三嬸一氣之下就去了閨女家。
這天下午,三嬸讓三叔在家喂牛,自己去麥田套種苞谷。種完一壟,三嬸的口就干渴起來。這時,剛好結(jié)實回家,就讓結(jié)實給三叔捎個話,讓三叔給她送壺水。三叔給牛拌上草,正準(zhǔn)備去送水,不巧村里的有福來串門,兩人就閑扯起來……等有福走了,三叔卻把送水的事忘得一干二凈。三嬸左等右等不見三叔,便回到家,見三叔正坐在院里吸煙哩。三嬸氣得大聲吵嚷,我在地里頂著日頭干活兒,你連壺水都不給送,你就這樣對我?
三叔這才想起忘了送水,就把有福來串門的事說了。
三嬸哪里聽得進去,忘了?你心里分明沒我!說著,淚就落了下來。
三叔見三嬸胡攪蠻纏,也生氣了,你甭上綱上線,沒送水就心里沒你了?
三嬸說,就是,看看人家的男人,待自家女人多好??纯茨闶钦ξ业模?/p>
三叔賭氣說,我不好,人家好,你去找好的呀!
三嬸也賭氣說,你當(dāng)我找不著?離了你那夜壺照樣尿尿。我這就去找!
三叔揶揄道,去吧,找個知冷知熱的人,好好疼你。
三嬸真的收拾了一個小包袱,抬腳出了門。三叔也不攔擋,看著女人的背影笑。
三叔三嬸在一個鍋里耍稀稠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就這點兒小事,要是有人說說勸勸,也不會到這一步??珊蟀腠戉従觽兌枷碌亓?,兒子和他們分家另過又住得遠(yuǎn),所以二人吵架也沒人聽見。三嬸氣呼呼地出了村,心里罵道,死老頭子,你一個人在家好好過吧!
三叔孤雁似地坐在院子里,清靜了一會兒,背著手去了田里。他看著滾滾的麥浪,聞著濃濃的麥香,使勁兒吸溜了一下鼻子,麥香便像小河流水一樣在體內(nèi)瀠繞,整個毛孔都舒展開來。他又連著吸溜了幾下,剛才的郁悶慢慢消散,心情頓時舒暢起來,心里對三嬸說,你走了我倒清靜,我倒自在,可沒人跟我吵架了。
三叔來到自家田頭,貪婪地吸溜了幾下鼻子,就下田里薅草。薅累了,就坐在田頭吸煙。等日頭快落下時,背起草往家走,心說,今兒后晌既散了心,又薅了草,真是一工二得,兩全其美呀!到了家,忽然覺得餓了。三叔從未做過飯,去兒子家吃吧,兒子兒媳問起他娘來,咋說?干脆自己學(xué)做吧。他娘搟面條時,自己也見過。三叔開始和面。一和,稀了。放面再和,又干了。再兌水,又稀了……這樣來回放了幾次,最后也沒和好,倒把三叔弄出一身汗。三叔氣急,抓起面塊扔到豬食槽里,和衣躺在床上。躺在床上的三叔睡不著,心想,這女人不在家,看來還真不中哩!得把他娘叫回來。她八成是走閨女家了。找個啥理由呢?他想呀想呀,忽然有了主意。
第二天早上,他讓一個小孩去叫兒子,就說他病了。兒子慌忙趕過來,見爹躺在床上,問爹咋啦。三叔說,頭疼。那我去請醫(yī)生。不用。我娘呢?你娘去你姐家了。爹,你是不是想我娘了?誰說我想她了?她走十年我也不想!兒子一聽,知道爹是啥病了。
在閨女家,三嬸剛來時歡聲笑語,能吃能睡,第二天就兩眼呆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幫閨女剝花生時,老出錯——剝了一手窩花生,把花生米放在了花生殼上,卻把花生殼放進了盛花生米的籃子里。閨女問,咋啦,娘?三嬸沒回閨女的話,問,閨女,我來幾天了?閨女說,兩天了。三嬸說,我咋覺得有兩年了。閨女摸了摸娘的額頭,娘,你不發(fā)燒呀,咋說起胡話來了?!三嬸說,我右眼光跳,老話不是說“左眼跳財,右眼跳捱”嗎?我咋覺得家里有事。閨女說,娘,爹身子骨棒棒的,麥子也沒熟,家里能有啥事?三嬸說,不在家,我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閨女說,娘,你是不是想爹了?三嬸臉一紅,想他?一百年不見他我也不想!閨女說,不想就在這兒住唄……晚上,娘躺在床上睡不著,翻來翻去像烙燒餅。
第二天早上,娘燒火,閨女做飯。忽然,電話響了。三嬸“騰”的站起來,一溜小跑去接電話。電話是兒子打來的。兒子說,娘,我爹病了,你趕緊回來吧。你爹要緊不要緊?三嬸聲音直打顫。反正不吃不喝,光睡覺。三嬸一聽,飯也不吃了,背起小包袱就走。閨女也緊跟著娘回了家。
三嬸趕到家,跑到床前,拉著三叔的手說,他爹,咋樣?
三叔說,不礙事,然后話中有話地對閨女說,你回吧,女婿也離不開你!
三嬸送走閨女,又回到床前,俯身用額頭貼三叔的額頭,試試爹發(fā)不發(fā)燒。三叔趁勢抱住三嬸。三嬸掙脫三叔,死老頭子,你到底啥???快把人嚇?biāo)懒?。三叔得意地指指胸口,心病。三嬸猛醒過來,雙手捶著三叔的胸脯,都多大年紀(jì)了,還沒個正經(jīng)……
石秘書
這是爺爺講的多年前的一段往事。那時,村里家家都缺吃的,時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全村人都盼著趕緊麥罷,以便分那每人幾十斤的麥子。
麥口間,公社派石秘書來我們黃土洼“蹲點”。石秘書來村后就住在我家,因為我爺爺是貧協(xié)主席。石秘書吃的是派飯,一家吃一天,輪著吃。盡管主人們都竭盡全力招待,可碗里還是稀湯寡水,缺鹽少油,偶爾桌上有點“內(nèi)容”,那一定是好客的主人費盡心思東拼西湊來的。
轉(zhuǎn)眼間麥子熟了,全村男女勞力起早摸黑搶收麥子,總算把麥子弄到場里了。這天后晌,生產(chǎn)隊長奎叔用商量的口氣對石秘書說,石秘書,今兒個隊里要在“南天邊”栽麥茬紅薯,我怕保證不了質(zhì)量,你能不能帶一下工?石秘書說,沒問題?!澳咸爝叀笔俏覀冴犠钸h(yuǎn)的一塊地,距村子三里多遠(yuǎn)。干到半晌,一個大隊干部找到石秘書,說有急事取件東西,請他回去一趟。石秘書只好回村。
辦完事,石秘書返回“南天邊”時,順便到場里看看。忽然,老會計德成喊石秘書。德成說,我正做本季的糧食產(chǎn)量賬,你過去看看吧。石秘書心頭一熱,心說老會計怪實在哩。很多隊里的會計都在糧食賬上做手腳,以求少向上報點兒,群眾能多分點兒。老會計叫看賬,說明他沒做假。石秘書心里高興著,嘴上卻淡淡地說,老會計還跟我客氣什么,你做賬,我還能不放心?德成堅持說,還是看看吧,你也好提提意見。老會計越讓看賬,石秘書就越說不看了。見石秘書真不看賬,德成關(guān)心地說,石秘書,別去場里了,那里又熱又臟,再說也快收工了。石秘書說,沒事。德成見石秘書非去不可,只好作罷。
石秘書沒走多遠(yuǎn),后邊又有人喊。他回頭一看,是副隊長栓付。栓付說,石秘書這是去哪兒?
去場里看看。
甭去了,到我家坐會兒,今兒黑在我家喝湯。
不去了,飯在保才家吃。
有好吃的,你不去可要后悔的。
不后悔,好吃的留給嫂子吧。石秘書說著又要走。
栓付一步跨到石秘書前邊,你不去真會后悔的,你嫂子從她娘家拿回來幾個雞蛋。
石秘書笑道,真的?
栓付心里一喜,我還能誆你?
石秘書說,那好,雞蛋留著讓孩子吃吧。
栓付還想說什么,可石秘書已經(jīng)走了。
拐過一個彎兒,石秘書就看見奎叔正領(lǐng)著幾個壯勞力揚麥子。
揚麥子是個技術(shù)活兒。用木掀鏟一锨麥子,往上一揚,麥子在空中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落下來,麥子和糠就分開了。揚場需要風(fēng),風(fēng)不能大,也不能小。風(fēng)大,就把麥子刮跑了;風(fēng)小,糠揚不出去,麥子就混到糠里了。石秘書看看天,沒有一絲風(fēng)。這怎么揚?他想。
來到場里,石秘書覺得場上的氣氛有些異樣,也沒在意。他扒拉了一下麥糠,發(fā)現(xiàn)有大量的麥子混在里面。那時農(nóng)村的糧食大部分要交公糧,留給農(nóng)民自己的卻很少。為少交多分,很多地方就將好麥充秕麥分掉。石秘書想,怪不得隊長讓他帶工栽紅薯,老會計和副隊長又千方百計阻攔他進場,原來是準(zhǔn)備私分麥子哩。石秘書“噌”地站起來,大聲叫奎叔過去。奎叔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來到石秘書跟前。
石秘書正準(zhǔn)備把奎叔好好教訓(xùn)一頓,再交公社處理。倏地,他想到自己駐隊以來,村里人對他的好。又想到農(nóng)民要吃點自己種的糧食,竟然這么難!心里便“格登”一下,心說我差點辦個昏事,眼睛就有點兒潮。他丟下手中的麥子,假裝迷了眼,用手揉揉,然后對奎叔說,我去“南天邊”路過這里,看看活兒干完沒有。別的沒事,快干活兒吧。
按以往的做法,麥子揚完后,好麥入倉,秕麥當(dāng)場分掉。可這回奎叔沒敢分。晚上,石秘書了解到秕麥還沒分,便問奎叔。奎叔怯怯地看著石秘書,囁嚅道,還……分?石秘書說,為啥不分,秕麥不分留著干什么?今晚我要到別的村轉(zhuǎn)一下,你們辛苦點兒,加班分了。
一天吃晚飯時,石秘書忽然覺得飯菜“豐盛”了,有豆腐,有油饃,還有雞蛋。細(xì)想,好像這幾天家家都是這樣。石秘書很納悶,回到我家便問爺爺。開始爺爺不說,怎奈石秘書非逼他說,不得已才說出實情:大伙兒都說你是好人,就私下商量,變著法子給你改善生活??纱蠡飪杭业子邢?,有心無力,隊里決定給管飯戶每天補一塊錢。
石秘書一聽,把奎叔叫去,狠狠地訓(xùn)了一頓,你這隊長是咋當(dāng)?shù)模磕阋呀?jīng)犯了一次錯誤,難道還要再犯一次?趕快取消補助,取消“特殊餐”,否則我撤你的職。
石秘書在我們村駐隊結(jié)束時,全體村民都去送行,他們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石秘書變成一個黑點兒消失在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