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丁
張三在方圓幾十里已臭名遠揚。沒人愿意把閨女說給他。幾個要好的伙計都娶了媳婦,正兒八經(jīng)地過起了日子,有的還當了爹,可是,張三的媳婦還不知在誰的肚子里呢。張三形只影單,他表面上無所謂,但一到了晚上,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張三得病那年是十八歲。
張三得的不是讓人頭疼的絕癥,而是民間稱作“鬼剃頭”的那種怪病——一夜之間,他就成了禿子,頭發(fā)像秋后的落葉似的,黑壓壓地在枕頭上落了厚厚的一層。他的腦袋亮得刺眼,像一只大燈泡。這種病突如其來,既迅速,又神秘,說它是“鬼剃頭”倒是十分的貼切。
鬼剃頭后,張三按照笆簍村鄉(xiāng)間醫(yī)生的吩咐,亂服了一些個藥物,白花了錢,那頭發(fā)就像和他作對,一根也沒有長出來。好在光頭看慣了也不難看,反而有一種陽剛之氣。男人嘛。
張三的身子發(fā)育得很好,像拳擊運動員。盡管小時候吃不飽穿不暖,但他就像那些好侍弄的花草一樣,不用費心,長得卻很旺。加上光頭,他比以往多了一些野性。
十八歲正是爭強好勝的年齡,張三閑著無聊,成天惹事生非。他喜歡跟人打賭。比如,生吃一碗尖辣椒,比如上樹,再比如將一袋百余斤的糧食舉過頭頂?shù)鹊龋€一包廉價香煙,賭兩包方便面,賭幾塊雪糕。他有的是力氣,所以他總是贏。
張三的朋友很多,不是什么有頭有臉的人物,是一幫操蛋孩子。他們?nèi)靸深^聚在小飯館里,人模狗樣地招呼小姐,臉紅脖子粗地劃拳行令。都是些酒肉朋友,灌飽了貓尿就打架,有一回自己人在酒桌上打了起來。結果砍傷了一個,賠了錢,還傷了和氣。
笆簍村像樣的人都外出打工了,大都是搞建筑,逢年過節(jié),他們都燕子一樣飛回巢,然后找包工頭要回他們的血汗錢,一家老小,歡歡喜喜過個肥年。年后,他們又一次飛到外地去了。張三不想出去,他開始是在縣城學理發(fā),推子剪子都買了,店最終還是沒開成。后來,他擺臺球攤子,有三五個閑人來玩,都是熟人,玩完了不給錢,只給張三一支廉價煙,張三便不好開口要錢了。他還到附近的礦上干過,下井沒出一個星期,就在井底下用矸石把人家的腦袋砸個血窟窿,被礦上辭退了??傊?,張三干啥啥不成。
張三在方圓幾十里已臭名遠揚。沒人愿意把閨女說給他。幾個要好的伙計都娶了媳婦,正兒八經(jīng)地過起了日子,有的還當了爹,可是,張三的媳婦還不知在誰的肚子里呢。張三形只影單,他表面上無所謂,但一到了晚上,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憨人有憨福,誰也沒有想到,張三找的媳婦把笆簍村全村的媳婦比沒了。那天,他去礦里洗澡,路過那片蘆葦叢,突然聽到里面有人呼救。他急忙扔下自行車就沖了進去。他看見一個礦工模樣的人正欲對一位姑娘施暴。張三三拳兩腳就將那人打昏了,女孩子的衣服已被撕得稀巴爛,張三將自己的衣服脫下來,扔給姑娘,轉身就走了。第二天,姑娘在家人的陪同下,登門致謝。后面的事情就不用我說了,大伙都說,張三交了桃花運。從此,張三結束了他的懶漢生活,像個人似的開始了新生活。他娘說:真是浪子回頭金不換啊。
不久,又有好事落到張三的頭上——有人給他找了一份工作,在東北搞建筑。張三思前想后,最后決定去東北。走前,他把新媳婦娶進了家門。
張三說走就走了。
張三的媳婦名叫愛花,這女子灶上的鏟子炕上的剪子都拿得起來,模樣長得也好。她是李家莊的,這讓笆簍村全村的姑娘都嫉妒得咬牙,張三那些朋友也都憤憤不平,這么多好事,咋都讓那個禿子趕上了?咋這么巧?數(shù)不清地路過那片蘆葦?shù)兀趺礇]趕上那樣的“好事”?
張三走后半年了,愛花的肚子還是癟癟的,村里的媳婦們早就把目光盯住了愛花的肚子。她們不放過任何機會,總是在愛花的婆婆面前嘮叨此事。她們嘰嘰喳喳,街談巷議,一時間,鬧得滿城風雨,愛花的婆婆開始不滿了。這老婦人早年死了丈夫,脾氣本來就古怪,閑言碎語聽多了,便對愛花罵罵咧咧的,成天摔盆打碗,不給好臉子看。她也覺得奇怪,結婚那些天,這妖精哪天晚上不是沒命地嚎?生怕人家不知道似的!盡管這樣,還是沒有懷上孩子,是種子不行,還是地不行?肯定是這個女人,一只不下蛋的母雞!這不是成心斷老張家的后嗎?
愛花的苦水只能往肚子里咽。張三遠在東北,他不會寫信,也舍不得打電話,很長時間一點兒音訊也沒有。愛花度日如年。有一次,那個工頭回來了,捎了兩千塊錢給婆婆,愛花想對工頭說,讓張三回來。工頭不解,說,他在外面干得好好的,回來干嗎?愛花想訴苦,但想想還是憋住了。她盼著年快快到來,那時,她決不讓張三再離開家門半步。
張三的娘沒別的愛好,就是愛賭,張三寄來的錢沒出幾天就讓她輸個精光。一次,在帝王酒家的雅室里,她遇見了老板李明軍,這小子小名叫狗蛋,原來和張三一樣,都是小混混,后來認了一個在縣里當官的干爹,從此就抖起來了。飯店搞得紅紅火火,最近蓋了三層樓,取名帝王酒家。弄了幾個外地的妞,在門口站著搔首弄姿,招徠顧客。你別說,天天爆滿,有的時候,小車一停就是好幾輛呢。這李狗蛋在牌桌上的手氣也好得出奇,總是贏,真神了。這天,愛花的婆婆輸了個精光,散場時,狗蛋叫住了她。兩人在門口嘰嘰咕咕地說了小半天,第二天一大早,愛花就到帝王酒家上班了。她不端盤子,不下廚房,更不陪客,她只往廳前的收銀臺里一坐,就行了。她的模樣秀色可餐,但誰也不敢非禮她,一來二去的,大伙都心知肚明了,她是李老板的相好,李老板想獨占花魁哩。有一回,那狗蛋的老婆醋意大發(fā),來酒家鬧過,被李老板痛打一頓,還放出話來,要休了她,從那往后,那娘們再也沒有來過。
一天,李狗蛋瞅準了機會,將愛花糟蹋了。愛花拼命反抗,怎奈她一個弱女子打不過那個發(fā)了情的男人,她把李狗蛋的臉和手都抓爛了,可最終還是沒能躲過一劫。
沒過多久,人們發(fā)現(xiàn),好端端的愛花就瘋瘋癲癲的了。
到了年關,張三回來了,他沒進笆簍村就聽人說了愛花的事,他回到家里,倒頭便睡,不吃不喝,一睡就是三天。三天后,他起來了,卷起鋪蓋就離開了家。張三住在村頭一間長年沒有人住的破屋里,他把身上的錢全拿出來買酒喝了,一喝便爛醉如泥。
沒多久,他的錢就花干了。為了生活,他借了錢做起了小生意,什么生意?賣胰子。張三從東北學到了一門手藝,真絕,一塊干干凈凈的白布,上面潑了油,然后放在土里搓巴搓巴,再入到胰子水里一泡,拎出來一看,嘿,又是干干凈凈的白布一塊!張三的胰子好,全村的人都買他的胰子。
一次,張三正在賣胰子,瘋癲的愛花擠進人群,想看熱鬧??墒牵谎劬涂匆娏藦埲?,便觸電似的尖叫一聲,扭頭就跑。她跑得飛快,村里的狗都攆不上她。打那往后,只要誰一叫:“張三來啦!”愛花就飛也似的奪路狂奔,村里有一說,叫:“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張三見愛花?!倍颊f張三見了愛花,就要拉她去困覺。
這一年春天,張三的娘終于死了,她是孤零零地死在她家那張床上的。她咽最后一口氣的時候,張三不在身邊。好幾天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尸體已經(jīng)有點兒發(fā)臭了。張三得知消息后,當即昏倒,醒來后大哭一場。笆簍村村民出錢,將張三的娘草草地埋了。
張三的胰子不賣了,他成天拎著打狗棍在村里游蕩。靠人家的施舍過活。張三走到哪里,狗們就追到哪里,它們狂吠著,張三不得不用手里的打狗棍自衛(wèi)。于是,張三的打狗棍一換再換。
一次,他來到帝王酒家,正巧遇上了李老板。張三認出了那個和他從小一起光屁股長大的人模狗樣的李老板,張三沒有喊他李老板,而是喊了他的小名“狗蛋”,李老板十分惱火,抬手就給了他一巴掌。“媽個×,狗蛋是你喊的嗎?”張三惱羞成怒,提起打狗棍就朝李老板掄去。沒曾想,只一下,那李老板這么不禁打,人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等救護車嗚嗚地開來時,人已經(jīng)咽氣了。
張三被判了無期,后又改判十年。
張三被抓走后,人們漸漸淡忘了他,笆簍村里那些婦道人家在洗衣裳的時候,才想起他來,都有些遺憾地說,再也買不到張三那樣好的胰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