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汝捷
何紹基挨笞發(fā)憤?
對何紹基(1799-1873)的喜愛和認識,可以追溯到中學(xué)時期。幼時家中雖掛過何氏對聯(lián),但那時我還不識字,沒有記憶。該聯(lián)很早就在遷居時丟失了。后來上小學(xué),每天的回家作業(yè)規(guī)定要臨寫一張小楷、一張大楷。家中字帖甚多,父母為我挑選時,曾翻到一本何的字帖,因是行書,未予考慮。直到上高中時,我對詩詞有了愛好,對家中的字畫、碑帖也發(fā)生興趣,這才挑出一本據(jù)何氏原跡雙勾摹勒的《花蕊夫人(宮詞)》,細細品讀。這組描繪五代前蜀宮廷游樂生活的七絕,寫得淺顯生動,讀來朗朗上口,書法又是那樣道勁而具個性,所以捧讀之下,覺得真是一種藝術(shù)享受。我也試著臨寫過,卻是形神俱失,也就知難而退。
先父喜談?wù)乒?,曾說何紹基的父親系探花,何本人則屢應(yīng)鄉(xiāng)試不第,但他鍥而不舍,終于在37歲第11次赴試時考中舉人第一名,即解元,翌年又中進士,書法更卓然成一大家。先父還同我談何的詩作,曾說:“何子貞的‘秋水荒寒不可收,一句就把莫愁湖的荒涼寫了出來?!?/p>
后來我讀劉禺生《世載堂雜憶》,其中一篇專談何紹基,所述軼事雖然有趣,有些情節(jié)卻似乎經(jīng)不起推敲,譬如他也談到何的早年經(jīng)歷——
子貞幼時,坼弛不羈。年二十四,其尊翁凌漢攜之入都,舟泊永州,適閑暇,究其所學(xué),則茫無所知。凌漢大怒,笞掌二十,推之上岸,曰:不可使京中人如我有此子,以為吾羞。紹基潛歸,閉戶勤讀,卒得進士,且成名人,斯亦奇矣。
24歲對學(xué)問還“茫無所知”,挨打之后才發(fā)憤苦讀,“卒得進士”,說來的確有點“奇”。但我讀過一些何詩,記得他有“憶我八歲時,便上長安道”之句,就是說,由于其父被授翰林院編修,他8歲時便已隨父入京,之后10多年都在北京生活,并非24歲才被“攜之入都”。此外,我曾讀過何的《生日書懷二首》,是他虛歲19時作的二首五古,寫得很不錯,且錄一首如下——
愛云如愛影,愛月如愛友。愛花如愛色,愛山如愛酒。惟書愛最真,坐臥不離手。架上三萬簽,經(jīng)史任所取。汪洋匯眾流,縱橫恣談藪。慚余區(qū)莽姿,蓬心同木朽。不生古人前,乃生占人后。往往我欲言已言古人口。愛書實愛我,過眼皆吾有。世有坼弛人,亦知愛我否?少小不努力,老大呼負負。讀書須及時,吾年已十九!
這幾乎是一首通篇談讀書的詩,寫得入情入理,且有緊迫感。既然他19歲時已有如此認識,怎么會到24歲面對乃父考問仍茫無所知呢?盡管他中舉較晚,但科舉有偶然性,不能據(jù)此判斷一個人的學(xué)問。我想,即使有過這場考問,也應(yīng)發(fā)生在他19歲之前吧?
“文革”前家里每隔一段時日,會更換若干懸掛的字畫。每逢此時,與先父一起挑選品評,就成為父子間的一樁樂事。一次,我打開一幅上聯(lián),看了一半就驚喜地叫起來:“何紹基的!”我真以為找到了家中以前丟失的對聯(lián),然而先父看了卻微笑著搖頭。我再打開下聯(lián),發(fā)現(xiàn)落款是“海琴楊翰”,這才知道自己弄錯了,同時也才知道,清代道成年間,還有這么一位與何紹基的行書寫得極其相像的書家。那副對聯(lián)掛了很久,雖然抄家后已無蹤影,但我至今記得聯(lián)句是——
觀山千尺石泉落;騰胸萬卷夜光寒。
先父告訴我,楊翰系直隸人,道光進士,在湖南做過道臺。后來我向瞿蛻園先生談起此事,還未說完,蛻老就笑道:“哦,楊海琴,字像何貞老!”看來老輩文人對清代書家風(fēng)貌都是熟悉的。
王闿運勸何臨碑?
何紹基為世所重的,除行書外,還有隸書;而且正因為對漢隸下過苦功,其行書才取得不同凡響的成就。而他所以由臨帖而臨碑,《世載堂雜憶》也有一段記載,將原因歸為王闿運(1833-1916)的進言——
紹基待后輩極嚴(yán),尤惡鴉片。湘潭王壬秋闿運對之亦執(zhí)禮甚恭,惟于其書法僅至唐帖而止,頗有不滿之色。嘗進曰:先生何不臨碑,日日臨帖,恐無益處。紹基有慚色,其臨張遷諸碑,從壬秋言也。
王闿運字壬秋,關(guān)于其人其事,我很小就從老輩口中聽說過。光緒年間先祖琢吾公在湖南做衡陽道道臺時,與時任衡州船山書院講席的王氏即有過從。在先祖的《漢當(dāng)研室詩鈔》中,有晚年寫的《感逝詩十四首》,其中第六首便是追懷“湘潭王壬秋太史丈”——
文章今北斗,游戲古東方。搔發(fā)悲春盡,沉幾覺夢長。江澄霞綺散,樓迥月波涼。望里南翔雁,衡峰郁莽蒼。
第四句下面有雙行夾注,提到兩人于甲寅(1914)、乙卯(1915)年間在衡陽重聚時王對國內(nèi)形勢的預(yù)測——
甲寅、乙卯間同在衡陽,偶談時事。丈謂:“夜長夢多。厥后武劇甚烈,吾不及見,汝必見之?!?/p>
王闿運為人詼諧滑稽,先祖詩中第二句乃以漢代善謔的東方朔相擬,而上述談話則反映出老人對國事的關(guān)注。其后一年王氏逝世,不久就開始了軍閥之間“武劇甚烈”的混戰(zhàn)。
家中原有王闿運墨跡多種。有次我翻到一個既無上下款、詩句也不完整的條幅。先父一看,就說這是王壬秋寫的,原是四聯(lián)屏,經(jīng)過抗戰(zhàn)遷徙,只剩下第三屏。“送給蛻老吧!”他說。因為瞿蛻園先生系王的入室弟子,這殘缺的屏條由他保存更有意義。蛻老收下后,很快就在綾邊補一跋語,說明原委,掛了出來。我去他家時曾仔細讀過,然而時隔近半個世紀(jì),原詩和跋語都背不出來了。家中還有一副七言聯(lián),也是王闿運贈先祖的,我還記得下聯(lián)是“勸耕曾入杏花村”,上聯(lián)只記得開頭二字是“游宦”,下面五個字再也記不起來。
王氏室名湘綺樓,我目前還存有一冊民國年版的《湘綺樓文集》。
王闿運不以書法名世,但字有書卷氣,比較耐看。至于何紹基是否如劉禺生所說,聽了王的勸告,才開始下苦功臨碑,則尚須細考,畢竟王比何小34歲,彼此交往時,何至少已是50多歲老人了。
《西狹頌》一夕歸來
上世紀(jì)80年代初,我岳父“文革”中在武漢被抄的字畫有少數(shù)經(jīng)辨認后得到發(fā)還。他告訴我,其中有何紹基臨的《西狹頌》四屏,字寫得極好。我那時在北京工作,故表示不妨俟今后返漢閑暇時再來細賞。
1984年7月,中國新文學(xué)學(xué)會年會在西安召開。會議期間,當(dāng)?shù)匚穆?lián)請與會的老作家姚雪垠、康濯等游大雁塔、碑林、鐘樓、西城樓等景點,我也隨行。記得在參觀鐘樓路上,姚老曾忽然想起一滑稽八股文:“天下莫大于為善。為善莫大于修二郎神廟。夫二郎者老郎之子大郎之弟而三郎之次兄也。左鼓樓懸兮,右鐘樓懸兮,鼓聲咚也,鐘聲嗡也。咚也嗡也,莫非二郎之神也?!彪S后我們來到設(shè)在某景點內(nèi)的文物商店參觀。我一眼就看到柜臺后面掛著何紹基臨的《西狹頌》聯(lián)屏,立刻指給姚看。多年交往中,書法是我與姚經(jīng)常閑扯的話題。就在幾個月前的一次閑話中,他還談到當(dāng)年郭沫若與高二適就《蘭亭序》真?zhèn)握归_的爭論。后來又談清代書法,我們都欣賞何紹基,認為舒同學(xué)何紹基,而差得很遠。“何字很好看,舒字不好看。”姚說。這時聽我一提,姚、康二人也都湊到《西狹頌》前。
“寫得真好啊!”姚贊嘆。
“寫得好!”康也頻頻點頭。
當(dāng)年的文物商店似乎主要對境外人士開放,或
者說,因所售商品價格遠遠高出國人收入水平,故只有境外人士敢于問津。記得該店的字畫都標(biāo)有價格,何臨《西狹頌》的具體定價已記不清,但絕對屬于高價無疑。以姚的收入來說,所著長篇歷史小說《李白成》雖發(fā)行數(shù)百萬冊,但他拿的是字?jǐn)?shù)稿酬,不是版稅,所以他是肯定無力購買的。
“太貴了。”他搖了搖頭,問康濯,“你買得起么?”
“你都買不起,我怎么買得起!”
我想起了岳父被發(fā)還的字畫,便告訴他們,何紹基臨碑,同一件作品會臨很多次,紙幅、字?jǐn)?shù)則不一定相同,目前家岳處便也有一件《西狹頌》四屏。兩人聽了都露出驚羨的神色。
“這是寶貝啊,要好好保存!”姚說。
1985年春,我回到武漢工作,不久就去岳父家細賞何紹基臨的《西狹頌》。我馬上發(fā)現(xiàn),這四屏較西安文物商店懸掛的為小。西安所見大約為6尺紙,這是4尺紙書寫的;前者字體也稍大一些。內(nèi)容方面,《西狹頌》共385字,西安那件臨了多少字,當(dāng)時未曾細究。這四屏則共127字,前面略去“漢”、“漢陽”三字,至“無對會之事”(“之”字誤重),又略去“繳外來庭,面縛二千余人”一句,而以“年谷屢登”作結(jié)。后面的敘述包括四言頌贊均未臨寫。四屏全文如下——
武都太守阿陽李君諱翕,字伯都,天姿明敏,教《詩》悅《禮》,膺祿美厚。繼世郎吏,幼而宿衛(wèi),弱冠典城。有阿鄭之化,是以三剖符守致黃龍、嘉禾、木連、甘露之瑞。動順經(jīng)古,先之以博愛,陳之以德義,示之以好惡。不肅而成,不嚴(yán)而治,朝中惟靜,威儀抑抑。督郵郡職,不出府門,政約令伉強不暴寡,知不詐愚。屬縣移教,無對會之(之)事。年谷屢登。
署款“媛叟”,說明系何氏晚年所臨。所鈐白文“何紹基印”、“子貞”二印可與《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互為印證。
《西狹頌》全稱《漢武都太守李翕西狹頌》,系東漢摩崖刻石,刻于建寧四年六月,內(nèi)容為歌頌李翕為民謀利、開通西狹閣道的功績。該碑結(jié)字高古,筆力道穩(wěn),莊嚴(yán)渾穆,氣象博大,歷來被視為習(xí)漢隸的最佳范本之一。由于經(jīng)過刻石和摹拓,原字的筆跡總會有所失真,筆勢總不夠清晰,故名家的臨本就極具審美意義和再臨價值。以何紹基所臨《西狹頌》而論,既忠實于原碑,又顯示出原跡所無的毛筆效果。何氏寫字,運用回腕。這一執(zhí)筆方法,因吃力和難能,曾被指“有違科學(xué)”而備受質(zhì)疑;但就何字本身而言,由回腕執(zhí)筆而帶來的渾厚凌厲、筆力千鈞,是我們欣賞時很容易感受到的。不夸張地說,讀何臨《西狹頌》四屏,獲得的審美愉悅,超過了讀原有的拓本。
這件藏品是1925年李拙翁去廬山隱居前轉(zhuǎn)讓給家岳的祖父、漢陽收藏家張仁芬的。關(guān)于李張二人的交誼,拙文《相國丹青隱土簽》、《蘇跡曹碑系我心》曾予介紹,此處毋庸贅述。不妨一提的是,張仁芬獲此四屏后,每一屏上均鈐有收藏印,分別為“季郁癸亥歲以前所得”、“季郁審定”、“簋廬退叟”、“漢陽懷清齋主張仁芬季郁父鑒藏金石書畫之章”。其中“笸廬退叟”一印蓋反,而所以取此別號,則是因為家中藏有一件青銅器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