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安慶 張宏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名川大山,古往今來一直倍受許多士子才人的追求與向往。從觀山看水到圖畫山川,中國傳統(tǒng)山水畫更多地賦予描繪對象以主觀意尚和人生旨趣,可謂是一種富有哲理和人格化的繪畫藝術。歷史上文人、畫家,送別戚友時詩畫詠嘆不絕,曾經留下不少的逸聞軼事。明代中葉文人陳沂創(chuàng)作的《龍江曉餞圖》畫卷(紙本設色,畫芯縱26.2厘米,橫185.7厘米,現藏于上海博物館),就是一幅比較典型的餞行送別佳作。
“十代故都”金陵文脈源遠流長,自三國東吳開都以降享譽華夏。明初的南京不僅是全國政治中心,也是文學藝術重鎮(zhèn)之一。宋濂、劉基、方孝孺等一代大家之后,金陵文壇雖然有所寂落,但至明代中葉,因為徐霖、陳鐸等名流雅士在此瀟灑談藝而重新繁盛。譽稱文壇“金陵三俊”的顧、陳沂、王韋,詩文書畫風采相映,一批文人騷客又相繼活躍期間、發(fā)揚光大,逐漸地擺脫原先趨于保守的貴族情趣,形成了追求個性的新興地域風尚,在文學藝術史上產生了較大影響。后人還將陳沂與顧、王韋、朱應登,共同譽為文壇“江東四大家”。清代張廷玉等撰《明史》中,特為此立傳。
陳沂(1469-1538年),初字宗魯,后改魯南,號石亭、小坡,祖籍鄞縣(今浙江寧波一帶)。陳沂自小就生活于留都金陵,據說他在五歲時就能屬對、十歲能詩詠。正德十二年(1517年)進士,先后為庶吉士、編修、侍講。歷任山東左參議、山西太仆寺少卿。因為官清廉,剛直不阿,與執(zhí)政忤,遂改山西行太仆,后上疏朝廷乞歸故里,在金陵城南夫子廟旁(今四福巷一帶)筑居“遂初齋”,絕意世俗,閉門讀寫。
陳沂飽讀詩文,博學多才,詩文、雜記等兼寫,一生著述較豐,尤以文史成就最高。
明代周暉《金陵瑣事》、清代徐沁《明畫錄》等文獻述,陳沂亦擅書畫藝術,“七歲即能摹仿古畫”。因為崇尚宋代文豪蘇東坡的書法而號“小坡”,后來在朝廷翰林院曾與“吳門四家”中的文徵明交好,在繪畫方面受益匪淺。陳沂楷書豐腴而不臃腫,瘦勁而不纖弱,深得顏體筋骨之精髓,舒展自如,內蘊骨力,別具風格。明人周暉稱其書藝不遜于當時名書家吳寬,而且“篆隸亦佳”。陳沂一生縱情自然、好游名山大川,所歷“皆圖成卷”,所留下的《游名山錄》頗為后世稱道。陳沂山水畫主要承繼馬遠、夏圭、戴進等前賢筆墨意趣,風格蒼健清秀,晚年愈加爐火純青??上в捎跍嫔W冞w等多種緣故,陳沂的存世作品相當有限,如北京故宮博物院尚藏有其作《雪中丘壑圖》、《行楷致李天卿札》。
明成祖之后的留都南京,寓居了不少文人墨客。陳沂在南京期間,與顧、王韋、朱應登、都穆、徐霖、羅鳳、許等不少士人,相互友善交游,詩文酬唱雅集,因此結下了比較深厚的情誼。正德十年(1515年)秋天,曾為留都金陵掌管科舉考試的“試政戶曹”、嘉興文士李宗銘,即將告歸故里。一些志趣投契的士友于這年農歷九月初六早上,在南京龍江館酒鋪為李宗銘?zhàn)T酒送別,《龍江曉餞圖》畫卷就是眾友人即興揮毫的書畫之作。其中陳沂親題卷首“龍江曉餞”并且作圖,藝術而生動地再現了金陵城北儀鳳門、龍江關一帶的山川勝境。
需要說明的是,龍江關亦名工關,乃明初朝廷工部在南京儀鳳門外長江邊設立的鈔關,系江南商貿的重要關口,主要負責掌管南來北往客商販運竹木的稅收。這里成了南京地區(qū)重要的貨物集散地和航運碼頭,也是當時人們的迎來送往之所。
該畫卷拖尾中,首先裱有李宗銘的同鄉(xiāng)文士王儒作序,隨后依次為友人張文宿、陳沂、唐侃、王永富、鄭天鵬、金士賢、丁瓚、林公黼、吳題寫的吟詠詩文,字里行間傳遞著對友人南歸的一片深情。
徐徐展開陳沂筆下的《龍江曉餞圖》,但見朝陽之下,一座巨巖突兀而起,蒼松雜樹曲拙勁拔,明初所建的南京儀鳳城門,雄踞長江南岸,重檐鏑樓依稀可見。同為華夏母親河的長江,一瀉千里地奔向東方。人們俯瞰遼闊浩渺的長江,船帆往來,煙靄輕籠,秋風徐徐拂面。江渚近岸老樹披紛,蘆葦枯衰,荒草萋迷,平添了幾許秋天的意韻。對岸遠山山巒逶迤,綿延起伏,橫亙于寥廓空明的天際之間。隨著初陽冉冉升起,縹緲的云霧逐漸散開,水光山色,氣象萬千,進而渲染出一種詩意別樣的山水境界……畫卷左下角,陳沂鈐有一枚“魯南”陰文方印。
陳沂在這幅實景山水圖卷的繪畫創(chuàng)作中,主要采用平遠、深遠法構圖,通過散點透視法布局,借畫寓意抒懷,情境交融。畫卷的中、近景,如突巖、樹叢、城樓、岸坡等,或以水墨、石青等勾勒,或采用花青、淺絳等皴染,或者逸筆草草繪就而成,使得畫面墨色相融,濃淡虛實有致。浩瀚江面復以水墨逸筆淡抹,遠處云岫則以濕筆輕皴擦染,層次變化比較豐富,平淡簡率的寫意韻味宛然在目。
整幅畫卷融入了宋人的畫意風格,筆墨蒼勁秀潤,技法嫻熟老到,氣勢雄壯遼闊,意境空靈飄逸,眷別情思雋永,生動而感人,富有深邃渺遠之意態(tài)……留都南京的旖旎風光歷歷入畫,由此也反映了陳沂清新秀雅的審美意趣和繪畫風格。
“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在《龍江曉餞圖》畫卷的拖尾中,眾友人雖然并非皆為史上的書法名家,但其賦詠寄語的毛筆書寫功底不凡,楷、行、草體不拘一格,或端莊工秀,或率真灑脫,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詩文書寫者各自的性情稟賦。通篇書法筆墨風華流暢,充溢著文心詩意,也讓離情別緒一一躍然素紙。
在生產力水平十分有限的古代社會中,迎來送往也是一個歷久不衰的永恒話題。與元代以前繪畫表現內涵有所不同的是,隨后的士人墨客在出行紀游、文交雅集、品茗茶事、隱逸卜居等圖像敘事方面,增添了不少世俗化的意趣情味。
《龍江曉餞圖》以金陵山川為圖像背景,其中雖未具體表現眾友人岸邊拱手、折柳揖別等場景,不過江面上點綴的一葉歸舟,卻暗喻著友人李宗銘即將離去,為古都金陵的山川秀色增添了無盡的詩畫意境,這不正好也象征著彼此之間的萬里情緣嗎?晚秋的江風中略帶著初冬的涼意,多少讓人有些惆悵感嘆。盡管人們同樣也無法從畫面的環(huán)境空間中,窺探到“勸君更盡一杯酒”的餞行情形,然而畫面之外更為宏闊、博大的圖景,似乎早已存在于人們的心中……從眾人的詩文題詠中,觀者分明也能感受到友人之間的依依惜別深情。
《龍江曉餞圖》將陳沂、王儒等10位友人的書畫手跡合璧于一卷,不僅再現了當時士子的餞別情境,個中也蘊含著甚為濃郁的人文意蘊,而且在昔日類似的書畫題材中似乎并不多見。人們沉浸于該圖卷細細品鑒,還是蠻有一番雅玩情味的。盡管歷經滄桑歲月,卷中那股緬邈靜逸的書卷氣息和幽思情味,依舊撲面而來……
(責編:李禹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