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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彌陀佛

      2012-04-29 00:44:03陳建明
      黃河 2012年4期
      關鍵詞:轉(zhuǎn)播臺兒子

      陳建明

      沿太岳山蜿蜒一路往西,在一個叫了無崗的地方駐腳,就見面前嶙峋著一塊塊巨石,挺拔了一棵棵大樹,還有一道道圪梁。順著其中一道圪梁,往西稍微一拐,就是我們連縣地圖上都找不到的薅毛洼了。

      都啥年代了,我們薅毛洼還藏在深山里,呆頭蔫腦的,真是不趕趟了。

      這不趕趟,當然是指我們村不知道什么拜佛。

      你看哈,滿村里先人沒有給留下廟堂庵院什么的,這已經(jīng)夠了,你沿了村街再瞅,東頭的小賣部沒有供財神爺,西頭的山貨收購點也沒有供菩薩。村里人吃飯睡覺,第二天上山采些山貨,完了還是吃飯睡覺,用時髦的貶詞來講,沒球個追求,沒球個精神寄托,把自己活成了也就是“人”字那一撇一捺的簡單。哎呀呀,在薅毛洼,你可以聽得見雞鳴狗叫,若是聽見了木魚和磬鐘響,那你一準長的是MP3,絕非耳朵。

      不過,話也不能說得這么絕對,假若你鼻子靈的話,再有一陣子順風過來,你一準會凌空打幾個噴嚏。面對這種異常,你肯定會說,啊,是青翹!但不是,眼下雖然滿山的青翹熟了,可熟了也不該破壞人家的呼吸系統(tǒng)。你又說,是不是炒鍋里放了辣椒,要么是誰家在淘茅廁?可你都猜錯了,鉆進你鼻孔的,是濃郁黏稠的香火味道。

      打眼瞧,我們薅毛洼依山而建,坐北朝南,一座座土窯洞和土墻矮屋順著山勢一路往高,確實養(yǎng)眼。但你別樂觀了,再往上,你順溜的眼神一準會被磕絆住,一幢鋼筋水泥結構的三層小樓高高矗起,讓人覺得有些羊群里蹦出頭驢來般別扭。

      這一天,秀姐本來往這三層小樓是別有企圖的,可沒到門口就冷不丁被嗆個跟頭,心里正涌上鼻涕般的疑惑,想這是啥味兒呢,就見一個人也往這里走來。那人看上去又瘦又小,一下子難以分辨出性別,乍看走相是個女的,再看那一腦殼頭發(fā),卻又像個男的。秀姐也算我們半個薅毛洼人,她納悶道,媽吔,薅毛洼沒有哪一個是“二隱子”呀?即便這時代了,想當個二隱子也不發(fā)愁,可也沒聽說誰去做手術呀?等走近了,一看才是全嫂。

      秀姐和全嫂都是城里人,秀姐是從薅毛洼輾轉(zhuǎn)往城里去的,而全嫂是從城里嫁到我們薅毛洼的,像蘿卜蔓菁互補了一下。倆人碰面后一臉親熱,秀姐問全嫂,你啥時候弄短了頭發(fā)?全嫂說前天呀,這不是要捋青翹了,我嫌披披散散的不利索,就一剪刀剪利索了。秀姐很為全嫂原先的一頭秀發(fā)可惜,嘴里扯著涼氣說,就你這樣子,回了咱城里上廁所,肯定會被女同胞當流氓給轟出來。全嫂手撫一下近乎禿瓢的腦殼,馬上反擊,放心吧你,只要炕頭上你那全哥搞不錯就成。秀姐說媽吔,咋你嫁咱村多少年了,還是城里的“二皮臉”?全嫂說,二皮臉娘個腳,我看你也不是原先的“土老帽”了。爭拌一頓,全嫂這才問秀姐,你來做啥?秀姐朝三層小樓遞個下巴,問全嫂你呢?全嫂也朝三層小樓丟個下巴。

      倆人都沒想到,她們竟都是奔這三層小樓來的。

      該說的話倒騰完了,全嫂便松開秀姐的手,沖三層小樓喊道,好管姆!

      秀姐也跟著喊,好管姆!

      三層小樓房門緊閉,沒人搭腔。

      之后,倆人又一起喊,好管姆好管姆,嗓門大得像喊自家男人。

      屋里窸窸窣窣的,好半天見一個利利索索,腳干手凈的老太婆出來了。不用說,這老太婆就是好管姆。好管姆出來以后,也沒了以往一副笑臉相迎,瞥兩個人一眼,個丫丫的,做啥?

      看見好管姆直盯著自己,秀姐好不心虛,從后腰眼捅捅全嫂,你先說。想不到全嫂也謙讓,我沒別的事,就是想借好管姆家的電話跟孩子說說話。你先說。

      誰也沒逮著說話的縫隙。好管姆說一聲,個丫丫的,不看我正忙著。說罷扭頭進屋,門在身后咣當關上。

      倆人把臉貼到門縫上,看到好管姆匍匐在地下,沖一個地方雞啄米似的一個勁地磕頭,幾炷香在香爐里裊裊燃燒。媽吔,秀姐這才明白自己的鼻子是因啥受了刺激。

      一見好管姆在拜佛,秀姐退后身來犯上了尋思。她現(xiàn)在雖說在縣城住著,可好比是離開枝梢的一片樹葉,既然根在這薅毛洼,隔些時日就得回娘家一趟來。好幾次路過好管姆門前,她見那門也不設防,左一扇右一扇敞了,像專門候著她似的。說候著也不無道理,好管姆立在門口,老遠就沖她打招呼,剛回來哈,就你一個人嗎?都出嫁好些年了,也不帶你男人讓我瞅瞅。說著騰出一條路來,讓她進家去坐坐。秀姐笑著進去,好管姆嘴上讓喝水,也不見拿碗來,也不去碰那暖壺,而是從大躺柜里取出個亮紅的東西。秀姐接過那玩藝看了,說好管姆呀,這是你兒子大成的獲獎證書,你上次就給我看過了。一聽秀姐看過,好管姆不好意思起來,紅著臉又取出一件來。一看那東西,秀姐說好管姆呀,這是大成哥往市里開會的照片,上次也讓我看過了。好管姆臉上掛不住了,個丫丫的,我再給你拿。再拿出的東西,她不好意思說看過了,于是樣子認真了,邊看邊一驚一乍地贊嘆,媽吔,這個我可沒看過,跟他一塊兒站著的領導,電視上常見哪。你老福氣啊,養(yǎng)了個出息的兒子。那時候,一屋子響了秀姐好似吃豬肉的吧唧聲。都多少日子了,好管姆很受用的樣子,她還揮之不去。

      秀姐心里不由地發(fā)問,好管姆以前不好這一口呢,今天咋一下拜上佛了?

      佛是啥佛,恐怕沒人曉得,以后秀姐才知道是好管姆自己捏的。幾天前,好管姆從東山崖底刨來黃土,像面團一樣和了,反反復復摔打,直到生泥變成熟泥,這才去捏。捏好后晾曬干了,再用紅紅綠綠顏色涂抹,然后擺進屋里。走進屋里,劈頭就是一個佛龕。好管姆呢,也跪在地下進入了角色。你若心生狐疑,對好管姆說,光聽見你左一個阿彌駝佛,右一個阿彌駝佛,除了這句還會不會點別的?

      誰知道你這話成了開瓶的起子,接下來好管姆的表情比楊白勞還冤屈,可不是咋的,我連大神都沒見人跳過,哪里會拜佛?這一招半式,還是靠我自個琢磨的。個丫丫的,我也不情愿拜哪,這都是……

      再說,話就卡殼了。

      秀姐本家一個叫臭娃的小孩好奇,也學著好管姆的樣子,雙腿一彎咚地跪下,把一只手豎在胸前,剛說了一句阿彌駝佛,沒提防他爹來了,屁股上就重重挨了一腳,日你媽的你也配!看見被踢起來的臭娃,撫摸著屁股齜牙咧嘴,跟前的人就品味臭娃爹話的意思,這一品味還真品味出了自知之明,一個個便拿心秤量自己,這拜佛的事非好管姆莫屬??刹皇?,我們村雖然小得讓人忽略,但并不影響出一個半個重量級人物,好管姆的兒子大成在縣建委當主任,村里人也好好搞不清這主任究竟有多大,只是逢年過節(jié),看見好管姆家門前熙熙攘攘的,小車屁股屙出的煙能籠罩全村。哎呀呀子,貴母榮,這佛當然該由好管姆拜了。

      此刻站在門外的秀姐,見屋里還沒有動靜,就有些想走了??蓜傄_,全嫂的耳朵動了一下,說你聽啥響呢?秀姐也支棱起耳朵,說啥響也沒有哇?全嫂說,你再仔細聽,像是鈔票落地的聲音。秀姐說,媽吔,真是鈔票落地的聲音。倆人吃驚得舌頭都吐出來了,好管姆拜佛就拜佛吧,鼓搗的什么鈔票?倆人又把臉貼到門縫上,好管姆還匍匐在那里磕頭,并沒有鼓搗鈔票呀。那鈔票落地的聲音是哪來的?是耳朵走神了,還是咋的?正尋思著,覺得門板在動,仔細看,原來是一只老鼠從門縫里撲騰著往外鉆。眼見得老鼠哧溜一聲,從倆人胯間溜出去跑遠,秀姐說,我看見老鼠嘴里叼的是紙片。全嫂說,你看花眼了吧,那是米粒。一聽說米粒,秀姐不再堅持自己的觀點,還完整了全嫂的想法,這一想法讓秀姐很是著急,好管姆,快開門,光顧拜佛呢,你的飯都讓老鼠偷吃了。秀姐拍著門板喊,可拍了半天,屋里依然沒有應聲,你說好管姆是何等地投入。

      秀姐到最后還是走了。看著她要走,全嫂的眼睛也跟著走,秀姐每走一步,全嫂的心就揪一下。哎呀呀,千不該,萬不該,秀姐不該是個瘸子,瘸得人鼻子發(fā)酸。秀姐的兩條腿,原來也筆桿一樣直,可不知咋的右腿突然就瘸了,早聽說要做手術呢,卻到現(xiàn)在也沒做。從縣城回我們薅毛洼,要說遠也不遠,也就是三十里路嘛,可她放著班車不坐,硬是靠那一條半腿,一拖一拖地走來。常常是左腿引領身子跨前去了,那右腿鬧別扭似的還在后邊耗著,她不得不用手在左膝蓋上托一下,右腿才費力巴嘰地挪前去,讓人覺得鋸掉那條腿倒是利索些。

      秀姐走時,先在全嫂肩膀上撐一下,好像借了二兩力,說我走啦。全嫂說咋,不等了?秀姐說等啥的等,想問人家一句話,看樣子沒得工夫。若是借這機會看看西洋景吧,咱縣城的大廟里有佛,家家商鋪也都供著,戳進眼里都放不下呢,你說有啥稀罕頭?全嫂聽了也頗有感觸,拍一下大腿說,你走我也走,還得上山捋青翹呢。

      村子最下邊,也就是我們薅毛洼的最下邊,就是秀姐娘家。秀姐娘家是啥樣呢?一處破院落,有正屋三間,有西屋兩間,外帶門外一盤老石磨。自從爹娘死去,原先住西屋的弟弟,就住進了正屋,西屋就空下了。空著有空著的好處,秀姐回來以后,也有個棲身的地方。秀姐從好管姆家回來直奔西屋,從炕上的包里翻出個塑料瓶,倒幾顆西藥片片丟進嘴里,掉轉(zhuǎn)身就走。剛一顛一顛地走到院門口,弟媳婦寶珍從正屋攆出來,姐哎,你見著大成沒有?秀姐停下說,見啥的見,人家在城里又沒回來。

      寶珍說,見不著大成,你見好管姆也成。

      秀姐說,這哪跟哪啊?

      寶珍呲嘴笑道,姐你別曲解了,我的意思是,你那腿都幾年了,是不能再拖了,實在沒錢做手術,要好管姆拜拜佛也成,保不準能出個奇跡。秀姐鼻子里哼了一聲,你讓我跟著起哄是不?你見天底下哪個腿瘸的,是靠拜佛拜好的?寶珍笑道,你看你姐,我也是替你著急啊,昨晚聽見你疼得厲害,一帆都跟著你一起哭呢。

      一帆是秀姐的兒子,這次回薅毛洼來,兒子死纏著要跟,秀姐只好帶上了。一聽說兒子一帆,秀姐的心緊了一下,媽吔,真是的,他咋不見了?一帆剛滿五歲,長得瘦猴似的,腳底下墊一塊磚,才和窗臺一般高。寶珍撓著鬢角想了想,說你還別說,剛才還嚷著要回你們縣城,這眨眼工夫跑哪去了?秀姐生氣道,這孩子總是不聽話,跟瘋子一樣,不來吧想來,來了吧又想回,讓人不得安寧。一會兒他回來,你叫他哪都不要去了,等我再跑一趟,說不準回來就走。寶珍以為她又去好管姆家,趕緊說姐哎,去了好管姆家,你說啥也別忘了讓她替你拜拜佛。秀姐頓時膩歪了,用力甩一下頭發(fā),拜佛拜佛的,我不是跟你說過了,打死我也不會去拜佛!

      說話間已是午后,人們發(fā)現(xiàn)秀姐也在隊伍里,全嫂扭頭看了看,一開始是滿臉的錯愕,然后和秀姐打起哈哈來,大妹子呀,你回娘家也就是住個一宵半宿,也不在家里好好歇著?秀姐聽后笑笑,伸出手叉開指頭比劃個長度,說我明天就走,可離明天還有一拃長的距離呢,我也想上山來摳補個票子。

      七月的山圪梁上遍野都是青翹棵子,青翹棵子密不透風,遮天蔽日,厚如墻垣的青翹棵子都托舉了籽實,那青嫩得可以掐出水來的籽實一個個噘著小嘴,一團團微甜的香撲出。青翹的味道很有穿透力,遠近的山圪梁梁就顯醉了。哎呀呀,秀姐如同喝過酒似的一臉亮色,正探手去捋頭頂上稠嘟嘟的青翹,就見身邊嘩啦啦跑來個二丑。二丑是全嫂的兒子,和她家一帆同歲。秀姐見二丑氣喘喘的,一腦門子熱汗,邊撩起衣襟給二丑擦汗,邊說找你媽吧?你媽可不和我在一起。誰知二丑剛說倆字“找你”,秀姐就懷疑自己聽錯了,驚愕得眼前一黑,一聲“媽吔”齊刷刷斷在嗓子眼里。

      霎時間,山上捋青翹的人一片恐慌,好幾個人扯住二丑問,到底是咋啦?經(jīng)歷了事情的二丑,看上去嚇得不輕,說話時清鼻涕直往下掉。

      可事情的發(fā)生,還得從秀姐的兒子一帆說起。一帆和我們村里的孩子玩耍時,總要顯擺自己是城里的,老說臭娃比他差一截。而事實是,臭娃比他大幾歲,臭娃不服地說,我咋會比你差一截?一帆說,你只要能把李賀的《啁少年》背下來就不差一截了。臭娃問,李賀是誰,我不認識?一帆說,日怪呀你,都讀三年級了,還不知道李賀是誰?說著自己背起來,什么“少年安得長少年,海波尚變?yōu)榱继铩鄙兜摹3敉抟宦牼蜔┝?,咱們別比背書,比上樹掏鳥雀行不?一帆剛說怎么比,臭娃就噌噌噌上了一棵樹。原來,他早瞅準了身后齊堎堰上的一棵大榆樹,那大榆樹不光長得高,關鍵是枝杈間有個鳥窩??匆姵敉夼懒松先?,一帆也不甘示弱,也跟著爬了上去。倆人爬上去后,感到天離他們一下近了,沖著艷艷紅日噢噢大叫。許是樂極生悲吧,倆人光顧了快樂,卻忽略了危險,臭娃剛把手伸向鳥窩,腳下的樹枝就咔嚓斷了,倆人忽悠悠地墜落下來。

      世界像是靜了一會兒,然后滿圪梁響起秀姐驚天動地的一聲嚎啕,我的一帆啊,我可憐的一帆??!嚎啕了一會兒,秀姐突然間想起了什么,丟下捋青翹的家什,往山下踉踉蹌蹌地走去。人們見她一顛一顛的艱難,就說你別去了,臭娃爹已經(jīng)弄上三輪車,拉上進城了。你弟媳在“轉(zhuǎn)播臺”家里,也給一帆他爹打了電話,沒準這會兒他已經(jīng)到了醫(yī)院。你這一去,只怕幫不上忙反倒添亂,再弄出個事來咋辦?秀姐被兩個婆姨架住,生怕她離開一步。

      誰知道,也就一會兒工夫,有人說秀姐不見了,跟前的人責備說,你們不是看著嗎,咋就能不見了?照看的婆姨說,人家說要去撒尿,誰能管得住人家撒尿?這一撒尿,就把人撒沒了。埋怨總不解決問題,人們便分頭去找,山坡上山溝里,但都不見秀姐的影子。

      這里不得不說說全嫂。全嫂也參加了尋找,看見草窠里秀姐捋青翹的籮筐在,盛放青翹的編織袋也在,一屁股坐地下哭起來,我那苦命的妹子,你遇到的坎已經(jīng)夠多了,是不是想不開尋短見去了?哭罷就掰手指頭。全嫂本來就有掰手指頭的喜好,一著急就更想掰手指頭,把十根指頭一根根掰了個遍。又從小指開始掰的時候,腦殼里突然豆芽似的冒出個東西來,哎呀呀,她八成是拜佛去了!

      全嫂猜得沒錯兒,秀姐真往好管姆家拜佛去了。你還別說,對于一個遇坎的女人來講,仿佛自己一次次的不幸,都是被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揉捏著,破里尋囫圇嘛,佛就成為她腦海里一面飄揚的旗幟。

      山圪梁上的路,血管樣地分出許多岔路來,去好管姆家的路盡是坡路。回娘家是坡路,上山捋青翹是坡路,拜佛還是坡路,仿佛秀姐腳下的每一步都是坡路。她的兩條腿邁得艱難不說,鼻孔張得比嘴還大,呼哧呼哧喘息。一路上踉踉蹌蹌,她覺得天斜了,地斜了,屋斜了,哎呀呀,不由得一陣暈眩。

      身子仄歪時,幸好有一只手及時扶住。從這只綠汁兒盡染的手往后瞅,是一張瘦臉兼一頭短發(fā),還有男人退下來已經(jīng)打過補丁的迷彩服。不知全嫂啥時候攆來了,一來就像是做了準備似的,把木頭一樣要倒的秀姐扶住。她說秀姐,瞧你那腿,就不要進去了吧?不等秀姐回答,自己就一頭扎進好管姆屋里。

      那好管姆還在拜佛,似乎一天沒歇息過,屋里的氣氛肅穆得可怕,沒有一絲兒聲響。午飯像是已經(jīng)吃過,但是還沒有收拾,鍋一處碗一處的。面對著供奉的神龕,好管姆瞇了雙眼,打坐入定的樣子,酷似得道的高僧,或者說自己就是一尊佛陀。

      全嫂幾步跨前去,歪脖子樹似的湊近了,一股腦兒急道,把好管姆的耳朵買斷了??扇握l也沒想到,她啪地一下,平地摔了一跤,這才中斷了她的述說。那一刻屋外的風,也在墻上撞起個青疙瘩。

      從好管姆家出來,秀姐在門口的暗影里候著,她像是已經(jīng)知道了結果,整個人爛棉花似的,只想靠住墻歇一歇。而全嫂呢,還是那句話,你一定得罪好管姆了。秀姐喃喃道,哪跟哪呀,我在縣城,她在村里,想得罪都挨不著。

      全嫂蹙了蹙眉頭,要不,你和她兒子有過結?

      秀姐說,你越撕扯越遠了。

      全嫂說,那就怪了,我費力巴嘰好半天,她咋不替你拜佛?

      過了一會兒,秀姐突然跺起腳來,她不善于跺腳,卻偏要跺腳,叫道媽吔,我向大成哥借過錢。全嫂說你看看,我說你們有過結,你還說越撕扯越遠了。

      借錢是幾年前的事了。

      那天日紅晌午的,借錢的話題就落在他們城里租屋的床頭上,秀姐用左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右手說,就問大成借吧。男人二元問,誰是大成?秀姐說,大成就是大成,還哪個大成。二元說我知道了,就是你常提起的你們村里的和你一起過念書的那個同學吧?秀姐補充說,不光是同學,我們還相處過呢。一聽相處過,二元當然明白其中含義,當然像打翻了醋壇子一樣,多少有些酸不溜球的,說這錢就借得不一般了。

      秀姐和大成確實相處過,十幾年前,你看見高中課堂上那個苦讀的,一準是秀姐。可是再苦讀也白搭,那一年遲死的娘又攆爹去了,沒爹沒娘的秀姐就斷了學業(yè),掮著夢想?yún)s折了翅膀,只能回薅毛洼務農(nóng)。務農(nóng)卻經(jīng)常收到縣城的來信,信也不是普通的信,打開信一個小伙子便躍然紙上,給她朗誦詩歌:“啊,秋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多離索。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路遠知何處……”

      哎呀呀,那可是激情澎湃的詩歌啊,被點燃的秀姐再按捺不住了,就獨自去了縣城,可去縣城一禮拜了,也不見那小伙子給她當面朗誦詩歌。直到最后一晚,在公園里看見大成和一個姑娘親吻,秀姐才發(fā)現(xiàn)自己實在餓了,正想到菜市場撿菜葉子吃,一個小伙子過來往她手里塞一個烤紅薯,然后掉頭跑了。那烤紅薯,她沒舍得當下吃了,揣著一份香噴噴的溫熱,把寫好的一封信改頭換面,交給送她烤紅薯的小伙子。那小伙子叫二元,二元當即打開信念道,今晚你的被窩能容納我嗎?信念完以后,二元就成了她的男人。

      也怪秀姐期望值太大了,那幾天她滿腦子就裝著倆字“奶粉”,以致于第一次到縣建委,見到看門房的老頭時,竟然說出的還是那倆字??撮T房的老頭莫明其妙,問她你是不是找錯地方了?我們這里管的是工程,磚頭瓦片鋼筋水泥啥的,沒有你說的奶粉啊。

      秀姐急了,我兒子在家還餓著,我咋能不說奶粉?

      窮是不好啟齒的,起初秀姐也想掩蓋,可窮這東西,你越想掩蓋,它越是跳出來招搖。猛不防奔到眼前的嚴酷現(xiàn)實是,兒子一帆才剛出滿月,秀姐原來旺泉似的奶水就沒了。一開始秀姐也不相信這個事實,托著自己的兩坨肉擠來擠去,可就是擠不出一滴奶來。二元看著她的兩坨肉,無限失望地說,我被人家蜂窩煤場也辭了,剛找到一份替人養(yǎng)狗的工作,一分錢還沒掙呢。你看你,沒奶也不挑個時候!秀姐顫著兩坨肉就哭,都怪你,都怪你,我給南方人打工天天鼓搗米粉,你就讓我天天吃米粉,說那玩藝兒便宜還攢奶。現(xiàn)在看看啊,吃得奶都沒了,我看你再讓我吃米粉!

      第二次到縣建委的時候,看門房的老頭說,我曉得你咋來了,是為給孩子買奶粉借錢來了吧?秀姐點點頭。老頭說,頭一次沒借著吧?秀姐點點頭。老頭往辦公樓上望一眼,滿是同情地說,天底下數(shù)罷吃屎難,就數(shù)借錢難啊,真難為你一個女人家了。不過,借錢也得講求個借法,老頭說著旋了身子,指著旁邊的一幢高樓,口氣很領導地說,你得到他家里去借,這會兒是晚上八點多,論時分正好。你可要記好了,一單元六樓二十九號!

      按照門房老頭的叮囑,秀姐上樓后沒敢去敲門,在樓梯口賊一樣貓著,直等到她大成哥送人出來,才兩眼一熱又去重復借錢的事……

      從縣建委出來的時候,秀姐又碰上了看門房的老頭,當?shù)弥讶ミ^主任家了,一種成就感立馬將老頭刀條似的臉醉紅了,你看看啊,我說的辦法好使吧,一定借到錢了吧?秀姐搖搖頭說,大成哥說事不湊巧。老頭吃驚道,咋的不湊巧?秀姐說我也是這么問的,大成哥說他的莉莎病了,正需要一筆錢去治療。秀姐問老頭,莉莎是他婆姨吧?老頭大嘆道,狗屁的婆姨,那是他的一條狗??!

      秀姐回到租屋時,男人二元蜷縮著身子等在門口,一見她就蹦起來,錢借上了吧?秀姐沒有回應男人,怔怔地攤開兩手。二元耷拉下頭說,借不著就算了,碰巧我替人家養(yǎng)的一只狗生了,狗崽子們一個也沒活下來。實在借不著錢買奶粉,咱就先靠那狗對付對付。秀姐一聽眼直了,你說啥,給兒子吃狗奶?

      好長時間秀姐不語,只顧低了頭擺弄衣角,一圈兒一圈兒纏到手指上,松開了再纏上,一看就知道她心里有多急。和秀姐一樣急的是全嫂,一會兒扭頭看好管姆屋里,一會兒原地打轉(zhuǎn),除了這兩種姿勢再沒別的。

      秀姐的弟媳婦寶珍找來時,秀姐眼簾一濕,才知道這世界通向她的門并沒有關死。寶珍人沒站穩(wěn),話就沖出來了,塌天的大事呢,你們咋還在這里賣呆?全嫂說你不知道啊,剛才我倆又進去一次,好管姆還是不給我們拜佛。一會兒說身上不舒服要吃藥,一會兒又說接個手機,總是有事情推脫。

      那寶珍也是麥秸火,一聽就騰地點著了。她娘的腳,我就不信一根頭發(fā)能吊死人,她不給拜算了,咱們自己動手。說著就往東山崖底走。哎呀呀,她要自己刨土捏佛哩,因為身子轉(zhuǎn)得急,跟著她頭頂上嗡嗡亂飛的一只蒼蠅被閃了一跌。

      啥,要自己拜佛?全嫂一把將寶珍拉住,你長個腦殼也不想想,捏佛那得多大工夫,都火上房了你才去捏佛?

      思維也不是一直在寸草不生的鹽堿地上逗留,這樣子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被全嫂拉住的寶珍又叫道,要不,咱不拜這佛了。

      全嫂喜出望外,哎呀呀,這么說你有好法子了?

      寶珍撲閃著眼睛說,你們看哈,既然咱自己拜佛趕不上趟,那唯一的辦法就是給一帆掃魂了。

      ——啥是掃魂?在我們薅毛洼,但凡有孩子遭遇不測,輕者受了驚嚇愣愣怔怔,重者發(fā)高燒昏昏沉沉,多半是魂魄給丟了,對付魂魄丟了的辦法就是掃魂。掃魂時,預備五色紙張,還有五樣供食,孩子父母拿一把笤帚,去丟魂現(xiàn)場祭奠上供,說一通神靈寬恕的話,然后望著空中外掃三遭,里掃三遭,把妖魔鬼怪趕跑,把孩子的魂魄喚回來。

      秀姐聽了,苦著臉說,實在沒別的辦法,也只能這樣了。

      全嫂推一把秀姐,那你還發(fā)啥呆,行動呀!

      秀姐為難地說,那大榆樹,你看我能上去嗎?

      全嫂說,上不了樹,上那齊堎堰也成。

      寶珍盯著秀姐的瘸腿一怔,對全嫂說,你看看,咱倆都忘了,齊堎堰我姐也上不去。

      三個人說話間,西圪梁上滾來一陣響雷,接著冰雹蛋子就噼里啪啦落下。望著滿地的冰雹蛋子,秀姐嗚嗚哭了,在自己右腿上一通亂捶亂打,都是因為我這條破腿!

      要問秀姐的右腿是哪天瘸的,誰也掐不準哪天瘸的,反正是在她兒子吃狗奶的日子里。那些日子,按她男人二元的說法,秀姐一直在犯渾,要么癡癡呆呆地端詳兒子,要么一個勁地撫摸兒子。二元說看看,你這天天犯渾還能行?秀姐說我沒犯渾,都說孩子吃誰的奶就會隨誰,我怕兒子吃了那狗的奶就隨狗。說時又去撫摸,從兒子頭發(fā)稍摸到小腳趾,又從小雞雞摸回到臉上,撫摸了一遍又一遍。

      懷揣著顧慮,二元把帶回來的狗奶遞給秀姐,秀姐總要悄悄倒掉一些,然后兌一些米粉去熬,熬好后端著碗看來看去,總不忍心喂兒子??杉懿蛔鹤涌蓿瑑鹤右豢匏图绷?,怕燙著一邊吹拂一邊喂,好多次用湯匙把狗奶喂進兒子嘴里,馬上又用指頭摳巴出來。二元站在一旁說,你又犯渾了。秀姐唉嘆道,我還是怕兒子隨了那狗。

      夜晚時,二元被秀姐的驚叫聲嚇醒,秀姐張開手四處摸索,咱兒子呢,咱兒子呢?二元看著哭笑不得,兒子不在你懷里嗎?秀姐抱緊兒子說,我剛才夢見一群狗,圍住咱兒子又撕巴又咬。二元說你看你,弄半天還是怕兒子隨狗。你要實在怕得不行,從明天起我就不去擠那狗奶了,寧愿讓兒子沒奶吃餓死,也不讓兒子隨了那狗。

      秀姐說,你也犯渾了。

      吃了一年狗奶以后,倆人抱著兒子提心吊膽地去醫(yī)院檢查,結果毫無問題,兒子絕對隨不了狗。一聽檢查沒問題,秀姐叫一聲媽吔,就暈死了過去。等二元掐著人中窩巴醒來,秀姐像中風似的一條腿就瘸了。

      冰雹蛋子過去,日色又亮堂起來。三個人陷入了思考,好像有生以來第一次思考。她們把一個想法豎起來,說不成不成,一拳頭將它打倒,然后又豎起一個想法來,接著又一拳頭打倒。日紅晌午的時候,像是成熟的青翹滾落進籮筐,全嫂說了聲“拜佛”。

      寶珍譏笑道,嘁,我的全嫂哎,弄半天還是拜佛!

      全嫂就扳了手指頭給寶珍分析,我在想啊,好管姆因啥不給咱拜佛?你看哈,按你姐的說法沒有得罪好管姆,也沒有得罪大成哥,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

      寶珍立刻茅塞頓開,你是說咱得罪錢了?

      秀姐也一個靈醒,媽吔,是錢。咱在拜佛的這口鍋里,還沒下過一粒米呢,至少得給人家點香火錢。說話間,渾身摸索起來。見秀姐摸索,全嫂和寶珍也摸索起來,仿佛石頭縫里撒進了種子,一種期望枝枝葉葉破土而出。可摸索了半天,秀姐抽出來的手是空的,看著全嫂和寶珍嘴一扁想哭,我身上沒錢,沒錢可咋辦呀?

      全嫂和寶珍也沒摸出一分錢來。這時,全嫂一雙眼盯在秀姐身上,你沒有搞錯吧?你身上應該有錢的。要是我沒記錯的話,你跟我說過,大成哥可是給你錢了。

      秀姐心里咯噔一下,兩手捂住臉說,媽吔,我沒臉說啊。

      哎呀呀,即使腦殼往水缸里浸了,秀姐也不會想到有人會給她送錢來。前些時候,燕子沒有低啾,蛤蟆也沒有高叫,也就是說一丁點征兆都沒有,一個人就走進了她的租屋,說要不是這世界太小,你這地方還真難找。秀姐抬頭一看,哎呀呀,冷不丁掉下個天神來,是她做夢也想不到的大成哥來了。

      還沒顧上用笤帚去掃床上的灰塵,大成哥就一屁股坐下了。像要為自己的話尋找鋪墊,先環(huán)顧一下屋里景象,然后問秀姐日子過得怎樣?秀姐嘴角擠出一絲笑來,說過得馬馬虎虎吧。大成說拉倒吧,過得去還會找我?說著把一包東西遞過來,給孩子買奶粉吃吧。秀姐一下愣了,你沒有搞錯吧?買奶粉是猴年馬月的事了,現(xiàn)在我兒子已經(jīng)上二年級了。

      大成說,不買奶粉,你買面粉。

      秀姐說,面粉更不需要了,我們有米粉吃。

      大成說,這么說,你不缺錢了?

      秀姐說,以前缺,現(xiàn)在不缺了。

      大成說,缺不缺你先留著,以后還我行不?

      晚上二元回來,秀姐提起大成送來的東西,二元說東西東西的,到底是啥東西?秀姐說媽吔,還能有啥東西?錢唄。有這么一大包,你猜猜夠多少?秀姐用手比劃了一下,二元說能有多少,百把十塊吧?

      秀姐說,太少。

      二元說,一千?

      秀姐說,還太少。

      二元說,一萬咋的?

      秀姐說,再加個四,就夠數(shù)了。

      二元瞠目結舌,一下子暈了。

      那天下著雨,雨并不大,有點羞怯。掛人頭發(fā)上,掛人臉上,還有衣服上。暈了的二元清醒過來,問大成他人呢?秀姐說早走了,在下你還見不著?

      那東西呢?二元又問。

      還給了他。秀姐輕聲道。

      二元啪啪一拍后腦勺,蹲到屋子墻根兒下,犵獠起眼睛來說,娘呀,五萬你可以不留,咋一萬也不留?好歹他善心大發(fā),好歹你們也相處過一場,兒子吃狗奶那會兒他沒幫咱,現(xiàn)在他終于幫咱了。一帆沒奶吃的坡是爬過去了,可眼下還有更大的坡??!

      秀姐醒悟道,你是說我做手術?

      二元將腿一拍,可不是嘛!

      二元說得不假,秀姐像刻在腦子里一樣記得,他們幾次去醫(yī)院診斷,醫(yī)生都說她是急火攻心,導致血管栓堵,一條腿才不接受指揮了,你往東它偏要往西。最終診斷的結果是,她這條腿有萬二八千塊錢,就可以馬上做手術,恢復往日靈便如少女時期的功能。秀姐追悔莫及,一時心氣比天高,記恨大成哥當初不借給她錢,一條狗比她兒子還重要,竟把五萬塊錢給拒絕了。

      哎呀呀,真是沒辦法啊,都說女人頭發(fā)長見識短,也就是頭發(fā)長見識短!

      寶珍聽了,一著急恨得秀姐牙根兒發(fā)軟,你說我這姐哎,要是有了那錢,別說是拜佛,就連做手術也富富有余了。

      秀姐兩手抹一把淚,我就這么個人,就這么個命,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三個人正吃后悔藥,“轉(zhuǎn)播臺”急火火地來了。轉(zhuǎn)播臺是村長婆姨,除了神神道道的好管姆家,就只有她家裝有電話了。平日里,村上人也不往外打什么電話,多半是外邊的人往村里打,電話打來的時候,就由村長婆姨接聽了,然后再負責傳達,所以村長婆姨就有了轉(zhuǎn)播臺的綽號。轉(zhuǎn)播臺一來,就知道有重要消息了,三個人圍上去問,是不是醫(yī)院來電話了,你快說呀?

      轉(zhuǎn)播臺一番嘮嘮叨叨,嘮叨了半天也不得要領。秀姐一顆心懸得老高,打斷轉(zhuǎn)播臺的話說,也就是說孩子上手術臺了,還生死未卜吧?

      對對對,生死未卜!轉(zhuǎn)播臺哎呀呀叫一聲,既然生死未卜,你們咋還不抓緊拜佛?

      全嫂白了轉(zhuǎn)播臺一眼,誰不抓緊拜佛了,可錢哪?

      不過,到底是村長婆姨,聽了全嫂的話全不計較,淺淺一笑,你是想讓我想辦法嗎?這辦法有的是,就在你手上。于是,抓過全嫂一只手來,瞧瞧你這手呀,咋成了這樣子?全嫂看看自己綠得發(fā)紫的手,說這是上山捋青翹給染的。

      說著眼睛一亮,一副冷水擊頭的樣子,哎呀呀我的天爺,咱這是騎了毛驢嚷著薅不到驢毛,手頭不是有剛捋來的的青翹嗎?

      三個人一下子有了底氣,先拎著滿編織袋的青翹去了山貨收購點,然后直沖沖來到好管姆家里。不用細問,進門頭一句話一定是全嫂說的,好管姆啊,在商言商在佛言佛,我們不能讓您老白拜佛。您老可看好了,香火錢我們掖炕席底下了,是大家伙把剛捋來的青翹,往山貨收購點賣了給您老湊的。

      當真,別小看這賣青翹的香火錢,有些八年都走不近的人,就因為這一下走近了。好管姆個丫丫一聲,說啥錢不錢的,剛才不是我忙嗎?不忙的話,早替你們拜佛了。屋子里頓時香煙裊裊,好管姆一雙眼把秀姐套住,說我捏的是官神不假,可官神不光管升官俸祿,也替平民百姓解難解惑。

      秀姐小心地問,你是說比那觀音菩薩還救世主?

      好管姆回答,你是想把那該死的樹神斃了?個丫丫的,我就給你當一回槍口。

      像黑暗中摸著了電開關,秀姐心里咔叭一亮,媽吔,真的?

      好管姆說,這可是我兒子說的,不信你就等著好消息吧。

      有誰說,生活就是這樣,剛剛讓人覺得日子像煮鍋里的青翹,由苦變甜了,卻兜頭澆下一盆冷水來。

      要說,這會兒找秀姐的話肯定碰壁,她肯定沒在家里。她沒在家里在哪呢?那我告訴你,因為好管姆一句“等著好消息”,和全嫂往村東頭去了,要到轉(zhuǎn)播臺家里去探聽消息。別看秀姐一條腿有問題,可此刻偏走得利索,也就眨巴眼的工夫,都以為枝頭上棲的是兩只花喜鵲,卻不料像魚碰到魚鉤一樣,遇到個不好的消息了。

      眼看著就要到轉(zhuǎn)播臺家了,疼痛一下子蔓延到了秀姐的右腿,她聽到一堆人在咕唧,一見她和全嫂走來都齊刷刷緘了口??赡敲慈詢烧Z,還是流漏進了秀姐耳朵,恐怕是晚了,你沒聽剛才轉(zhuǎn)播臺說,一帆那孩子出血太多,小命怕是保不住了!

      世界呼隆隆一下塌了,秀姐傻傻地看全嫂一眼,看那堆婆姨們一眼,眼窩子里蓄滿水,一下子捂了嘴就走。從那時起,坑坑洼洼的坡路上就留下秀姐咬著牙一聲不吭的足印子。秀姐連跑帶跌,攀上我們薅毛洼村西邊的平圪臺釋放出第一聲哭時,所有的人都嚇呆了??薜臅r候,山上的青翹棵子簌簌顫動,每一粒籽實都淌著綠汁,一陣緊似一陣的山風,摻和著秀姐的慟哭,嗚嗚咽咽。

      哭不濟事啊!第一個把溺身于哭海,打撈上岸的當然是全嫂。

      秀姐停住哭,淚漣漣地問,你的意思是,咱還得接著拜佛?

      全嫂斬釘截鐵地說,對呀,咱接著拜佛!

      大概是嫌秀姐那條破腿誤事,全嫂背起了秀姐,不光背起了秀姐,還背起倆人麻油燈一樣微弱的希望。從山上到好管姆家,有好幾次全嫂想放下秀姐歇歇,可又怕一旦歇下就起不來,硬是堅持了下來??斓胶霉苣芳視r,也就差四五步的樣子了,全嫂忽然兩腿一止,對背上的秀姐說,咱是裸著身子鉆圪針窩呢,這佛我不想拜了。不光不拜,還想罵那狗日的!

      你說啥?從全嫂背上出溜下來,秀姐瞪圓了眼睛。全嫂在秀姐眼里,變成了南瓜秧子結出的西紅柿。媽吔!她驚恐地叫一聲,說罵人不好,罵佛就更不好了。

      全嫂一指頭戳過去,直抵秀姐眉心,你這人叫我咋說哩?都啥時候了,還怕它個屌毛。我首先問問你,在咱城里拜佛的都是些啥人?

      秀姐不加思索道,當官的么,有錢的么。

      全嫂又問,那他們?yōu)樯兑莘穑?/p>

      秀姐說,想升官發(fā)財啊,昧了良心啊。

      全嫂叭叭一拍巴掌,這不就對了?咱一不升官發(fā)財,二沒昧良心,拜得啥佛?

      秀姐嘟噥道,保佑我兒子一帆呀。

      她們的發(fā)泄,好管姆好像早料到似的,此時出現(xiàn)在了屋門口,一只手掐著一串念珠,也不說“個丫丫的”了,說阿彌駝佛,罪過罪過,你們罵夠了么?沒罵夠就接著罵。

      很顯然,剛才的罵好管姆都聽見了,這就挨上倆人尷尬了,一個個都成了啞巴。到底還是全嫂撐得住,撓著一頭短發(fā)說,我們還想罵呢,等我們歇歇再罵。好管姆嘆道,你們罵罵也好,權當吃了一副瀉藥。沒想到好管姆這么大肚,全嫂反倒不好意思了,急忙拉住好管姆的手說,剛才也不是罵您,您老別生我倆的氣??稍捰终f回來了,連官神都干不過樹神,這不就怪了?

      好管姆說,不該呢,我兒子說過,不拜不說,一拜準靈。

      秀姐小心道,那你說是因了啥?

      好管姆說,按我兒子的說法,那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帶了不干凈。

      秀姐驚慌起來,啥不干凈?

      好管姆把嘴一扁,還啥的不干凈,虧你還是過來人,連這個都不懂?比如說,你們一家子吃過葷腥沒有?你男人這兩天動過你沒有?

      像醫(yī)生把脈一下薅住了病根,這的確是個不容忽視的問題,拿到理論高度去看待,是對佛的褻瀆。話說到這里,秀姐就覺得后背心涼颼颼的,全嫂也不由地倒吸口涼氣,虎起臉來對秀姐說,你咋不細想想?那天你前腳回村,你二元就后腳跟來了。哎呀呀,那可是你娘家的炕頭,即使再有那想頭,也該知道忍忍!

      秀姐渾身顫栗一下,臉變得煞白了,兩眼枯枯的,無限后悔。

      那天晚上,男人二元的確來過薅毛洼,一進秀姐娘家西屋,就抽上了鼻子,說這是啥味兒呢?

      秀姐說,你這狗鼻子,還啥味兒呢,鍋里給你燉著豆腐。

      二元又把鼻子聳了聳,我看也不光是豆腐吧,還有豬肉哩。

      秀姐說,是呀,你不是剛上茅房了嗎?忘了啥,也別忘了洗手。

      其實不是豆腐,更不是豬肉,飯由寶珍那屋做了,自己鍋里熬的是青翹水。約摸熬得差不多了,秀姐就掀開鍋蓋,往碗里盛那青翹水。盛好的青翹水,得晾一晾才能喝,秀姐這就騰出了工夫,二元一把抓住秀姐的手,就像做賊似的,顫顫地說了聲對不起。說得秀姐莫名其妙,覺得男人幾天未見文明了,羞澀地笑道,你也會說對不起了?二元訥訥地說,對不起就是對不起,對得起我絕對不會說對不起,該給你弄回錢來卻泡湯了。秀姐頓時明白過來,說泡湯就泡湯了,咱今天沒錢做手術,或許明天就有錢做手術了。說時向炕頭使個眼色,多少日子倆人沒來那事了,兒子玩累了已經(jīng)睡下,特意向?qū)氄湟它c青翹鍋里煮煮,青翹水可是滋補呢。

      把晾溫的青翹水端過來,秀姐說一聲“喝了”??墒嵌徽υ谝?,用手擋了回去說,你先聽我把話說完。二元說話,總是先給人個懸念,第一句說,你猜我今天去哪了?

      秀姐正用筷子挑揀碗里的浮渣,佯裝生氣道,你看你這話問的,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咋知道你往哪去了?二元嘿嘿笑道,你不知道吧?我想你也不知道,我去縣醫(yī)院了。秀姐一聽,拿筷的手懸在空中,你去醫(yī)院干啥了?二元說你看看,又急上了是不?我去醫(yī)院做了肝功能,還讓抽了血,化驗后說我沒問題,可以兌換人民幣。

      秀姐心里猛地一抽,盛著青翹水的碗差點掉到地上,媽吔,你是想去賣血?我可告訴你,我寧愿不做那破手術,你也不能去賣血!

      看著秀姐的樣子,二元怕了,連連點頭道,好好好,我聽你的,聽你的還不行嗎?

      秀姐把碗丟到炕頭上,一下子撲到二元懷里,抱住二元的臉叭叭叭就是幾口,然后把嘴堵到二元嘴上,死去活來地親起來。

      秀姐的眉毛和眼里梨花帶雨,在那個不下雨的夜晚她倍顯凄楚,一切證明有一個疙瘩在炕席上折騰了她一夜。早晨起來,二元悄悄要走,冷不丁身后一聲咳嗽,他一膀子差點兒撞在門框上,慢慢掉轉(zhuǎn)身來看時,秀姐赤條條地站在地下。一句話劈頭蓋臉砸下來,你是不是去縣醫(yī)院已經(jīng)賣血了?

      二元埋了頭不吭聲,秀姐渾身一哆嗦,感到滿屋子簌簌往下掉土,一手扶住炕沿軟癱了下去,陷落在一個好端端的早晨里。

      秀姐一覺醒來,眼睛異常生澀,身上的每一塊皮肉,每處關節(jié)都刀割一樣疼。有什么東西滑進嘴里,咂巴一下有咸味兒。秀姐睜開眼喊全嫂,全嫂擦著臉上的淚蛋子,破涕為笑,哎哎地連聲應著。全嫂攥了秀姐的手說,老天爺啊,你總算醒了。秀姐一骨碌坐起來,說我咋在這里?全嫂從背后扶住她說,咱又去轉(zhuǎn)播臺家探聽消息時你犯病了,一口氣沒上來就背過去了。我準備雇人往醫(yī)院送你,看你這樣子得馬上做手術,遲做不如早做,早做不如現(xiàn)在就做。

      秀姐唉嘆一聲,我還做啥手術!

      全嫂哎呀呀道,我明白了,你這次回來是不是為了借錢做手術?

      秀姐巴望著全嫂說,咱能不能不提做手術?要是我一帆能救過來,我情愿去死。耽擱了那么多工夫,我悔不該去拜佛。

      說著下地,全嫂攔都攔不住。秀姐要到縣城去,步行著去看兒子??扇诉€沒走出院門,就和進來的人撞了個滿懷。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轉(zhuǎn)播臺。一張胖臉激動得顫抖,好消息呀,好消息呀,你家一帆沒事的,先前別人都是瞎說!

      秀姐抱住轉(zhuǎn)播臺的手,急道,咋個沒事法?轉(zhuǎn)播臺說,沒事就是沒事,還咋個沒事法?他從樹上跌下來沒傷著內(nèi)臟,只是胳膊上傷了個大口子,血流得有點兒多了,可已經(jīng)給輸上血了。

      秀姐失聲叫道,可他爹沒血啊,他的血早賣掉了!

      要說么,多虧轉(zhuǎn)播臺和全嫂只顧被好消息激動,沒聽到或者聽到了忽略不記,否則會刨根問底的,他爹的血咋就賣掉了?轉(zhuǎn)播臺說,一帆他爹沒血,別人也沒血嗎?別人是誰,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是有人給你兒子輸了,回去問你男人二元吧。

      媽吔!秀姐咕咚一聲坐到地上,問全嫂我不是做夢吧?

      其時,好管姆正在自家屋里拜佛,低了頭彎了腰,撅起尖瘦的屁股跪著,在裊裊香煙彌漫之下,嘴里嗶嗶啵啵地祈禱。如果不是有人打來手機,不知道要拜到啥時候。要說好管姆眼睛還蠻亮的,接罷手機還沒來得及裝進兜里,就發(fā)現(xiàn)有人影映在手機上,轉(zhuǎn)過臉去一陣驚嘆,個丫丫的,你們咋又來了?

      來的自然是秀姐和全嫂,全嫂喜盈盈地笑道,還是想讓您老替我們拜佛啊。好管姆不看全嫂,眼盯著全嫂身后的秀姐,你家兒子已經(jīng)平安大吉了,還要拜啥佛?

      秀姐趨前了說,我兒子平安大吉了,可還有臭娃??!

      好管姆期期艾艾的,秀姐差一點兒就跪下了,她拽住好管姆的手說,好管姆求您了,您就替我們拜拜吧。全嫂也從旁說,您老要是替臭娃拜了佛,從今往后我把您當佛供著。在此之前,全嫂曾堵氣不再拜佛,秀姐也打算不再拜佛了,可一帆的平安大吉,使她們確信佛是存在的,要不一帆需要輸血的時候,咋會平白無辜地有人給獻血呢?

      個丫丫的!在全嫂和秀姐的央告之下,好管姆從甕缸里舀了一盆清水,凈過臉,凈過手,在佛前敬上三炷高香,像平生第一次拜佛似的,極其鄭重其事地跪到蒲團上,閉起眼睛,雙手合十,嗶嗶啵啵地祈禱起來。一抹夕陽的余輝照進屋里,氣氛異常神圣肅穆。好一陣拜完以后,好管姆站起身來,一臉高古地宣布,替你們拜佛是最后一次,從今以后再不拜了。

      全嫂和秀姐驚得目瞪口呆,問好管姆為啥?好管姆搖搖手道,拜佛不在佛,在于世道人心。人心仁愛有佛,世界就會有佛,普渡自己,普渡眾生,就像那個給你兒子獻血的人。

      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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