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震國 葉治安
導讀:任何一門學問的興起,都有它現(xiàn)實的社會基礎。城市研究和城市文化成為當下一門顯學,源自世界范圍內大規(guī)模的城市化進程。
美國學者劉易斯?芒福德是城市問題研究的奠基人之一,他的《城市文化》(1938年)和《城市發(fā)展史》(1962年)兩部著作,不但具有里程碑般的象征意義,而且也是學界公認的對城市問題的權威表述。如果以《城市文化》的面世為參照系,那么中國大陸在城市文化領域內的探討,比歐美發(fā)達國家滯后近70年。因為起步晚,所以,中國既沒有一個系統(tǒng)、完整的理論體系,也沒有為國際社會公認的權威學者。究其原因有二:一是來自社會體制和價值觀念上的掣肘;二是源自學養(yǎng)水平和思維方式上的羈絆。嚴格地說,中國的城市文化研究還處在初級階段,對從事這一命題研究的學者來說任重而道遠。
一、城市起源的生態(tài)地利足跡
葉:劉易斯?芒福德是城市問題研究的巨擘,但我對芒福德關于城市起源的論述有點不解。比如,他認為“城市或者說人類聚落的最初雛形期,其實往往不是源于居住而是源于祭祀活動,而這種活動地點作為一種‘磁體,能把一些非居住者吸引到此來進行情感交流和尋求精神刺激。所以,城市最初首先是作為一個‘磁體而不是一個(居住的)容器存在。村落的存在基礎是食物和性,而城市能夠追求一種比生存更高的目的”。
王:城市源于祭祀活動,我也是第一次聽到。佐證這個觀點,需要極為深厚的史學功底,我輩不敢妄言與否,即便名聲更大的專家學者,我看也不會輕言是非。但學術研討無禁區(qū),提出看法和觀點,應是學者的權利,從某種角度上看,還應該是學者優(yōu)良素質的體現(xiàn),拾人牙慧、人云亦云,是難以稱其為學者的。
據(jù)我所知,現(xiàn)在學術界對城市起源一般持三種觀點:一是防御說,即建城郭的目的是為了不受外敵侵犯;二是集市說,隨著社會生產發(fā)展,人們手里多余的農畜產品需要有個場所進行交換;三是社會分工說,因為生產力不斷發(fā)展,各類社會從業(yè)人員需要有個地方集中起來開展分門別類的產品生產。
葉:除了上述三種觀點,最近社會上還有人增加了三種城市起源說:一是私有制說,即城市是私有制的產物,是隨著奴隸制國家的建立而產生的;二是階級說,從本質上看,城市是階級社會的產物,是統(tǒng)治階級用以壓迫被統(tǒng)治階級的一種工具;三是地利說,城市的興起與河川、港灣交通運輸匯聚的特性,以及某些地域自然資源豐富、地勢平緩交叉等優(yōu)越條件有關。
王:因為不知私有制說和階級說是建立在什么樣的證據(jù)基礎之上,所以我不能輕率地表示認同,但我贊成地利說。
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世界上最早的城市出現(xiàn)在公元前3?500年左右的西亞兩河流域,稍晚便是印度河流域的城市,大約在公元前3?000年,再晚就是黃河流域的城市,年代約為公元前2?100年。這些早期的城市都有一個共同點,即都坐落在河畔,這是人類生存對自然環(huán)境的依賴和有意識地選擇,也可理解為人類建城興市的自然情結。水是生命的源泉,是顛撲不破的定理,所以,世界四大文明古國都誕生在河流邊上亦屬一種必然。不過我臆測人類最早的聚集地應在小河小溪旁,因為,僅會使用獨木舟的早期人類,還缺乏駕馭大江大河的能力。隨著適應和征服自然能力的提高,人類的聚集地,從小河小溪邊延伸到大江大河旁;同理,伴隨著科技水平的進步,城市又從大江大河旁拓展至大海邊。從上述城市地理位置的變遷中可以看出,人類對聚集地的選擇,是和人類科技水平和能力提高同步的。
葉:你這個猜測很有意思,不管是否成立,至少從兩個方面證明了城市起源地利說:一是當今國內外一線城市都與江河相伴,哈德遜河和紐約、泰晤士河與倫敦、塞納河與巴黎、隅川荒川與東京、黃浦江與上海、海河與天津、珠江與廣州等;二是縱觀500年以來的世界史,那幾個一度執(zhí)世界牛耳的國家,西班牙、荷蘭、英國,直至今日的美國,都崛起于大海之濱。
由此可見,人類聚集地從小河小溪邊遷徙到大江大河旁,再延伸到大海邊,確實是與人類能力與科技水平提升過程同步的。
王:從這個意義上說,流通技術水平的高低,是社會進步、國家強盛的風向標。人類發(fā)展到現(xiàn)代,江河航運正被大規(guī)模發(fā)展的鐵路和高速公路所替代,但作為流通領域主力軍之一的現(xiàn)代海洋航運,依然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和地位。上海之所以要花大力打造國際航運中心,關鍵也在于此。據(jù)權威資料顯示,全球現(xiàn)在大約有3?000個左右沿海和海島城市,其中70%是中等發(fā)達城市,30%是高度發(fā)達城市,而且70%以上的財富集中在各國的沿海城市里。
葉:依山傍水,這不但是人類建造城市的自然情結,也是一種原則。春秋時管仲就說過,凡立國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廣川之上。(《管子?乘馬》)
王:這也是我認同城市起源地利說的原因。
二、城市文化的歷史地緣情愫
葉:以城市起源地利說引申至目前的社會形態(tài)看,沿海、沿江、沿河的城市,社會的開放程度、經濟的發(fā)展水平、居民的思想理念等普遍高于內陸城市。這不僅僅是我們中國,全世界都一樣。這樣說不是褒李貶桃,而是基于一種歷史和現(xiàn)實的狀況。沿海、沿江、沿河城市因具有地理上便于交流的優(yōu)勢,所以在社會進步上總是處于“先手”(圍棋術語)。
王:從目前世界城市的發(fā)展狀況看的確如此。這也許部分符合城市起源地利說的道理。
葉:劉易斯?芒福德認為,“城市從一開始就是外向的,就是能夠吸引和容納‘陌生人和‘陌生因素的,在這一點上,與較為固定的、內向的、敵視外來者的村莊形式完全相反?!眲⒁姿贡容^的參照物體是城市與農村,但同樣適用于沿海城市和內陸城市。因為無論城市還是鄉(xiāng)村,落后的原因有多種多樣,但閉塞或流通條件差、流通技術水平低卻是同一病灶。
王:如果以城市文化的內涵作比較,我覺得海派文化更能比較直觀地說明城市地理位置對城市文化的深刻影響。因為上海位于江海之濱,交通便利,又被強行半殖民化了近一個世紀,世界各色人等、各種思潮每每交會于此,所以吸納百川、善于揚棄、追求卓越、勇于創(chuàng)新成為了海派文化的特點。
葉:說到城市文化中的殖民地元素,當今學術界的有些話題是很有意思的。在泛政治化年代,殖民地文化是被定性為“反面教材”的?,F(xiàn)在時代進步了,人們的思想水平也提高了,殖民地文化中的一些正面價值得到了朝野各界的首肯,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因為殖民地文化雖有強加屈從的基因,但更有不同民族文化交融、出新的成果。如上海的外灘建筑、香港的城市管理、新加坡的社會約束等,既是“洋為中用”的經典,也是“他山之石”的案例。
王:從宏觀角度來說,城市管理屬于城市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但在長達近半個世紀的漫長歲月里,受意識形態(tài)思維的影響,我們國家的城市建設和城市管理有點“不靠譜”,為此曾付出不小的代價。今天,人們認識到殖民地文化中有正面價值,但有點晚了。早在80年前,魯迅先生在《拿來主義》一文中就對“洋為中用”作了精確的詮釋,只是大多數(shù)國人對他老人家的教誨是“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而已;或者是嘴上說一套,干起來是另一套。比如,自改革開放以來的三十多年中,一些地方政府,各級職能部門,每年派往港澳和國外考察城市建設和城市管理的人員何止成千上萬,花費也是天文數(shù)字,但真正能學到人家管理精髓的有多少?真正學以致用和洋為中用的又有多少?
葉:當然,認真考察還是會有所收益的。我第一次到香港時(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就感到香港的馬路并不比上海的寬敞,但路上機動車的車速卻遠比上海快。據(jù)我所知,香港的道路面積僅為上海的三分之一,但機動車保有量和上海相當,都是170萬輛多一點,包括摩托車和輕便摩托車等,但為什么上海的交通擁堵狀況要遠甚于香港呢?也許有人能說出幾個、幾十個原因,但我覺得說一千道一萬,根本原因只有一個,就是香港的城市管理水平比我們上海高。而這個高水平的城市管理,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石頭里蹦出來的,更不是靠搞運動、喊口號實現(xiàn)的,而是一百多年來,香港的城市管理者通過實踐得來的真知。
王:滬港的交通狀況雖然是城市管理的一個點,但由點及面,由此及彼,我們就可看清兩地城市管理中存在的差距。這種差距既有城市文明程度方面的,也有受城市文化浸淫形成的。文明和文化不是完全等同的概念,文明體現(xiàn)著價值,文化表現(xiàn)為方式。文明是由價值觀支撐的,違背了這種價值觀,就會被視為不文明;但文化是一種精神積淀,是千百年傳承的結果,是一個地區(qū)或一座城市的居民賴以生存和發(fā)展的精神支柱及根之所在。
葉:你的話有點像列寧對“愛國主義”的論述——“愛國主義是由于千百年來各自的祖國彼此隔離而形成的一種極其深厚的感情”。
王:列寧這句話中有兩個關鍵詞,一是“千百年”,二是“極其深厚的感情”。愛國主義如此,文化也是如此,所以,不管海派文化還是其他地方或國度文化,都屬于是千百年來“形成的一種極其深厚的感情”。從一個寬泛的角度上去審視,城市文化不但陶冶市民的性情,還培育市民的精神風貌,并深深地影響著市民的日常生活,繼而把市民的文明行為提升到相應的程度上。這個邏輯演繹和城市文化是緊密相連的,而城市管理也正是其中的重要一環(huán)。
事實證明,一座城市的文明程度和這座城市的文化水準有著直接的關系,所以城市文化不是靠搞運動式的突擊就能得到提升的,它是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是一種點滴的精神積累。一個地區(qū)的進步,不會背離本地區(qū)的文化傳統(tǒng),一座城市的發(fā)展,也不能背棄城市的文化傳統(tǒng)去制訂形而上或大而無當?shù)囊?guī)劃。因為,任何一座城市,人們對千百年流傳下來的文化,都有“一種極其深厚的感情”。這是城市形成中的文化情結,是任何人和力量都抹不掉的。
葉:歷史上曾有一些妄自尊大或不自量力的人,總喜歡挑戰(zhàn)這種“城市文化情結”,即使在一段時間內靠權力或威勢暫時得逞,但最后都歸于徒勞。實際上道理很簡單,因為城市文化情結是“千百年中形成的”,人們對它懷有“一種極其深厚的感情”。但是有的人不懂,或故意不懂這個簡單的道理。
三、生態(tài)與文化的城市學理悖論
嘉賓甲:從歷史上看,無論中外,城市文化始終是處于被教化的地位。對于城市文化的批判,在西方可算是源遠流長。里克沃特就曾說過,“城市的惡名一直是人們城市情感的一部分”。在傳統(tǒng)的中國文化中,更是長期存在著一種反城市化的傾向。比如“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等,足見贊美山水田園的文字汗牛充棟,但贊譽自己所居城市的詞句卻是鳳毛麟角。探其緣由,我個人覺得主要是受三大情愫困擾:其一,農業(yè)文明對田園風光和自然山水的依戀情結;其二,因科舉落第或官場險惡而厭煩城市繁雜的人際交往;其三,因生活坎坷而背井離鄉(xiāng),但進入城市后又不如意。所以,在中國文化和文學史上,對“世外桃源”、“農家樂”等社會模式的褒揚,始終居于主流地位,而城市生活,就是聲色犬馬、歌舞升平的代名詞,這種狀況一直延續(xù)到二十世紀。
嘉賓乙:但也不乏例外,如北宋時期著名理學家邵雍可算中國城市文學的一個標志性人物?!拔锿舛刺烊?,都疑布在洛陽中”;“予家洛城里,況復在天津。……時光優(yōu)化國,景物厚幽人”。像這樣贊譽自己所居城市的詩句,邵雍寫過好幾首,而在他之前,似乎還沒有人花如此多的筆墨贊美城市生活。當然,古人描寫洛陽城、長安城的文字不少,但稱頌城居生活的鳳毛麟角。邵雍通過在城市中漫步、游覽、觀賞后認識到,城市是可以讓生活更美好的。
雖然邵雍被人尊為北宋五子之一(作者注:另四子是周敦頤、張載、程頤、程顥),但因長期“大隱隱于市”,所以鮮為人知。
嘉賓丙:人類社會經歷了早期采獵文明、農業(yè)文明、工業(yè)文明三個階段,現(xiàn)在正向生態(tài)文明邁進。但迄今為止無人否認,城市的出現(xiàn)是人類文明最為重要的風向標。在古希臘時期,人們甚至還以城市和農村的劃分來區(qū)別文明人與野蠻人。所以,現(xiàn)代社會公認城市文化是人類文化的集中體現(xiàn)和最高代表。
1999年,杭州西湖啟動申遺時,曾請了外國專家前來考察評估。一位芬蘭專家初見西湖時笑著說,一個湖怎么能申報世界遺產?在我們芬蘭這樣的千湖之國,比這漂亮的湖多得是。但三天之后,這位專家感慨地說,他從未見過這么有文化的湖,西湖確實是獨一無二的,它涵養(yǎng)了一個城市的文化生態(tài)。后來西湖申遺就不是申報自然遺產,而是申報文化景觀類的世界遺產,打出的牌子是“東方文化湖”。
人類的活動產生文化,文化是人類創(chuàng)造的財富總和,也是人類生存的主要價值。所以,對一座城市來說,文化是城市功能的最高價值。城市的起源與發(fā)展,雖然留下了鮮明的生態(tài)足跡,但更蘊涵了豐富的文化情愫。
責任編輯:張煒